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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宋建平動員林小楓學開車,林小楓猶豫不決。宋建平便以自身的體會去打動她:不開車不會知道開車的美妙;開上車後,生活方式生活內容都會因之改變。最簡單的,想上哪兒去,不會再因為交通工具方面的原因而猶豫,而耽擱了。正是最後這點使林小楓怦然心動。

    老演員合唱團曾組織其成員去了一次位於昌平的某温泉中心,回來後老兩口便念念不忘,尤其是媽媽。腳傷雖説痊癒了,但是每逢陰天,或走路稍長一點,就有感覺。去温泉泡了

    一天,回來後就説舒服。也許是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也是作用。林小楓很想帶媽媽再去,打聽了一下,乘車相當麻煩。先得乘車到某地,再換乘温泉中心的專車,這倒也罷了,關鍵是,換乘的那輛車,能不能有座難以保證。他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林小楓還算有一點戰鬥力,一個人帶着兩個老人一個小孩兒,想想都累,遂作罷。也曾讓宋建平開車帶他們去過,宋建平只有休息日有空。你的休息日也是別人的休息日,休息日裏,温泉中心人多得像下餃子,擁擠不堪,毫無樂趣可言,那次他們去了一會兒,便匆匆打道回府。如果她學會了開車,肯定不至於這麼被動。

    接送噹噹上下學不用説了,從前,沒錢的時候,自行車接送,沒二話,沒選擇。最痛苦的是,有了點錢,而錢又沒有多到某個高度,每次出行,就會在打車不打車的問題上猶豫。後來確立了一個原則,平時不打車,颳風下雨時打。不想你是這個思路,別人就可能也是這個思路。一次雨夾雪,她和噹噹在路邊站了二十分鐘,愣是沒車,沒空車。這時就是轉回去騎車也來不及了,最後是走了半站地坐的公共汽車,噹噹遲到了。那次宋建平沒在家,車閒在家裏,她要是會開車,問題不全解決了?就是宋建平在家,也不能讓他送。噹噹學校在城南,宋建平醫院在城西,憑北京這個交通狀況,這麼一趟走下來,沒有一上午也差不多少,宋建平別上班了。

    看到林小楓動心了,宋建平進一步遊説:雖説買車的各種費用算下來,實際上比打車要貴,但是心理感覺不同。打車一個來回幾十塊錢會覺心疼,有了車,反會有一種不開白不開的感覺,人一下子就解脱了,就瀟灑了,就不會再有那麼多選擇的痛苦了。至於帶媽媽爸爸去温泉中心或別的什麼中心,也都將不再是問題。

    林小楓邊聽邊點頭。的確,那樣的話,不僅是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是生活質量的提高。

    "怎麼樣,報個名學吧?"宋建平不失時機道。

    "我開車,你上班怎麼辦?"林小楓忽又想起一個問題。

    "給你單買一輛。"

    "不行不行,那怎麼行!不説我們家還沒到這個經濟水平,就是到了,一家三口兩輛車,也太招搖了。"

    "只要我們有這個能力,只要我們需要。……你我已不年輕了小楓,人生不過幾十年,何苦要活給別人看?"

    話説得是如此語重心長,最終,林小楓點了頭。宋建平如釋重負。

    劉東北建議他給林小楓找事做,學車就是他想到的既有用又可行的一件事。想像着林小楓學會了開車以後,就可以開車接送噹噹上下學了(那曾也是宋建平一個很重的心理負擔),可以開車採購逛商場了,可以開車帶着父母孩兒隨便去哪裏玩了,單調的退職生活因此就可以變得豐富多彩了,心裏頭不由得一陣輕鬆。

    林小楓很快就學會了開車。之前所顧忌的不敢開,不記路,全是多慮。

    剛開始她的確興奮了好一陣。那些天幾乎天天要跟宋建平説開車的感想、體會。真好啊,有車,會開。尤其在颳風下雨天,在恆温的車廂裏,看着一窗之隔車外行人的辛苦狀、狼狽狀,會於舒適中油然產生出一種優越。為此,她通讀了《北京生活完全手冊》,把想去的地方——購物的,文化娛樂的,運動健身的,旅遊休閒的——全部標了出來,爾後跟她的父母一塊兒制訂計劃,這禮拜去哪兒,下禮拜去哪兒,再下個禮拜又去哪兒。決定了去哪兒後還要為去那兒做一系列準備,採購吃的、用的、行頭,等等等等。

    第一次出行,他們就去了媽媽嚮往的那個温泉中心。由於是非休息日,那裏的人少極了,假日裏擠得滿滿當當的浴池裏,常常是沒有人或只有幾個人,而那幾個人一般都是一家人,看到有人來了馬上起身就走——既然有那麼多浴池可選,誰不願意只同家人一起,獨享一份安寧的温馨?牛奶浴池、玫瑰花浴池、中草藥浴池,中草藥浴池裏又分出若干種浴池:治腰痠背痛的,治皮膚瘙癢的,治腎虧遺精月經不調的……管不管用不知道,但那微燙的水温,乳白的牛奶,鮮豔的玫瑰花瓣,散發着芬芳的中草藥袋,卻是千真萬確看得見觸摸得着的,讓人心身舒泰。

    週末晚上來了個電話。當時林小楓正在衞生間給兒子噹噹洗澡,電話是宋建平接的,電話裏傳出的男中音優雅得甜膩:"你好,請找林小楓。"音質音調酷似專為外國紳士配音的某著名配音演員。宋建平忍了忍,又忍了忍,才算把"你是高飛吧"幾個字忍了回去。好歹也是個文化人,心裏頭再反感,也得表現大氣,二話沒説放下電話扭頭衝外叫道:"你的電話!"

    林小楓小跑着過來,濕手都顧不得擦,大把地攥起了話筒,動作神情中充滿了期待。聽宋建平的口氣電話顯然不是她爸媽打來的——電話鈴一響她就開始聽了——那麼,是誰?

    從前,她上班時,最怕晚上有人來電話找她,找她的人太多了,或同事或學生家長,或這事或那事。尤其是學生家長,説起來沒完沒了,身為老師,林小楓這邊不管多忙,還得以禮相待。所以那時候,晚上家裏來電話時,她通常不接,由宋建平接,以便有個餘地:她實在忙不過來,可以讓宋建平擋駕。

    現在,她有時間了,那些電話卻不再有了。除了爸媽那邊,找她的電話立刻變得少而又少。

    "喂?"林小楓對話筒道。由於不知對方會是誰,也由於期盼,聲音不由得有一些拿捏,嬌柔如同少女。但是即刻,神態大變,語氣也隨之大變,音調一下子低了不止八度,恢復了中年婦女本色。"噢,高飛呀,你好。"不冷不熱。對方在那邊説着什麼,她在這邊只是聽,連"嗯""啊"等表示在聽的語氣詞都沒有。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我最近事很多,不一定去得了。到時候看情況再説吧。再見。"最後,她這樣回答,爾後就掛了電話,邊向衞生間走邊對宋建平説,"又來這一套。什麼同學聚會,什麼為來北京的老同學接風,見鬼去吧。"

    "要我説,去。"

    "幹嗎,再去給某某領導夫人當陪襯當電燈泡?我吃飽了撐的!"這聲音的後半截已是從衞生間裏傳來的了,沒等宋建平再説什麼,嘩嘩的淋浴聲已然響起。

    宋建平卻想,得勸她去。正是林小楓讓他深刻悟出,人們上班不僅是物質需要,同時還是一種精神的需要,看林小楓對電話前後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就知她現在多麼渴望與人交往,多麼需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社交圈子。她的自尊使她不肯承認這點,她不承認他就不便直説,因此只能在遇到事的時候,不動聲色不露痕跡的,因勢利導。

    晚上,夫妻躺下來後,他再勸林小楓,説理加激將:從高飛那方面講,他的做法沒有錯。固然他是為自己,但同時並沒有害別人——應當説是利己不損人;從她這方面講,固然是當陪襯當電燈泡,但同時吃了喝了玩了見了老同學——等於是助人為了樂。

    "不過——"説到這裏他打住。那邊林小楓正聽得入神,就問他"不過"什麼,他方才説了,"不過,如果你對高飛當年的感覺要是沒完全那個什麼的話,還是不去為好;那樣的話,他的做法對你就是一種刺激,一種傷害了。"

    林小楓的回答是:"啊——呸!"

    晚些時候,高飛電話又打了進來。剛才林小楓説"看情況再説",這次他是想落實一下"再説"的結果。倘若林小楓不去,他也好及時另安排別人——林小楓想。

    林小楓對高飛説她去,電話中高飛表現出的欣喜讓她冷笑不已,為讓對方知道她不是傻瓜最後她半開玩笑地補充説道:"有什麼可謝的?配合老同學工作是我應盡的責任。"説罷,不容對方再説什麼,就把電話掛了。

    無論是林小楓還是宋建平都沒有想到,這次,他們恰恰誤解了高飛。這次的聚會,是專為林小楓的。

    仍然是一個帶舞池的豪華包間,仍然是高飛一個人先到,仍然是那樣忐忑不安地等。高飛目前正處在人生的關鍵時刻:有一個項目,他想接過來,只要接過來,他的事業即可躍上一個新的台階。但是分管這個項目的領導他不認識,輾轉打聽,得知那領導曾慕名請宋建平做過手術,手術進展順利,術後恢復良好,從此後那領導就把宋醫生當做自己的私人醫生一般,大病小病,不諮詢一下宋醫生便不能放心。

    知道了這事,那高飛心裏的感受不是一個"後悔"所能了得。且不説宋醫生的夫人林小楓當年是他的初戀對象,而她對他也不無好感;就説上次同學聚會,儘管經過了那麼長時間歲月的銷蝕,她對他們那段初戀的懷念卻是顯而易見不容置疑,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她精心打扮的外表,她的提示……卻被他輕而易舉地忽略掉了,不不不,不是忽略,是有意識地冷落。他當時的眼裏心裏只有領導夫人,生怕林小楓不合時宜的懷舊會攪黃了他的好事。

    誠實地説,那次,林小楓一出現在他的面前,就讓他怦然心動,那過去了的一切,那沒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純潔情感,剎那間在他心裏蕩起一股又一股如歌如泣般的情愫。但是,男子漢,事業第一,他不能為了一時的兒女情長因小失大。只能硬起心腸,對林小楓的所有表示視而不見裝聾作啞,全心全意去敷衍那個擱過去擱平時他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肥胖的領導夫人。讓他感到窩囊的是,那領導夫人根本就沒幫上他的忙,她幫不了。她在她丈夫心裏沒有任何地位。他當時怎麼就不動腦子想想,這樣一個肥蠢愚鈍的婦人,怎麼可能左右影響得了她才華橫溢一言九鼎叱吒風雲的丈夫?如若不是顧及自身的身份地位、顧及影響,她的丈夫極有可能早就把她休了。她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哪裏還有多餘的精力能力去幫助別人?可惡的是,她的不能而不説不能,就這麼拖着耗着,生生把高飛的事情給耽誤了。

    本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權當一次教訓,教訓也是財富。也曾覺着對不起林小楓,林小楓的不辭而別他注意到了,當時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頭非常難過。"難過"後來也過去了,他的工作那麼忙,事情那麼多,不可能在這種小事上做過多停留。腦子裏曾有過一閃念的:就這樣把一個人得罪了,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旋即又排除了這顧慮。她不過是一中學老師,她先生是一醫生,兩個人半斤八兩,都屬於社會上無足輕重的人物。誰能先知先覺地想得到會有那麼一天,一個能決定他命運的人會得某一種病,那病會被那個他認為無足輕重的醫生治好了,治好了病後,那兩個人還會結下緊密的不解之緣?而這個醫生的夫人,恰恰是為他所深深傷害過、得罪了的林小楓——教訓呵!

    山不轉水轉,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這些商場上人人引以為鑑的經典,他自以為也諳熟了的道理,竟能在關鍵的時刻,被他忘卻。他現在請林小楓,沒敢有過高期望,屬於亡羊補牢。只求到了關鍵時刻,她不要幫倒忙就好。

    手機響了。高飛看了一下,來電話的人是他事業上一個重要的合作伙伴,那人對今天這次聚會的期待,不亞於他。電話裏他關心的是,今天宋建平到不到。

    "宋建平?開玩笑!我能把他夫人搬來就是很大面子了,這還是打着同學聚會的旗號,就這,他夫人還説不來,讓我好説歹説,才答應了。……啊,啊啊,通過他夫人慢慢滲透吧。……實話説,在學校時關係還不錯,後來慢慢就淡了。……誰能料得到她丈夫能有今天?早知今日當初我——"不想説不想説還是忍不住説了。

    "説實話,有一次聚會時她流露出了一點想敍舊的意思,可是那次我哪裏顧得上她啊?這次她如果初衷不改,我就準備為事業而英勇獻身!……沒錯兒,-美人計-!"説罷大笑。外人聽來爽朗瀟灑,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這做出來的爽朗瀟灑後面,是一種怎樣的苦澀。

    引導小姐出現在了包間門口,高飛匆匆收了電話,心裏禁不住怦怦一陣激跳,到現在他還拿不準林小楓究竟能不能來。隨着引導小姐的指引,門外呼啦湧進來了五個人,兩男三女,沒有林小楓。高飛心裏掠過一絲失望,但是臉上表現出的恰恰相反,笑容滿面,熱情洋溢,高聲招呼着每一個來客。對男士,他會親熱地給上一拳,説一聲:"怎麼搞的,頭髮都掉光了?該補腎了!"對女士,則握着對方的手凝神看着她的臉,説一句:"一點都沒有變!不,變了,越變越年輕了!"在他的帶動下,一時間,包間裏一片感人的熱鬧場面。商人高飛決心接受教訓,從此後決不以一時一事待人。

    這天共請了七個人,加高飛八個,四男四女,如同上次,人數性別都經過了精心考慮。圓桌旁已坐了七個人了,沒有林小楓;該説的、能説的業已説盡,就等着吃了,高飛仍不叫菜。氣氛明顯開始尷尬了,已有人半開玩笑地開始説閒話發牢騷了,令高飛心急如焚。因此,當林小楓雍容典雅儀態萬方地出現在包間門口時,也許是由於等得過久,屋裏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站起身來。

    高飛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激動,高叫:"小姐,上菜!"

    …………

    已吃得差不多了,老同學們開始娛樂。兩個男生唱意大利歌曲《美麗的西班牙女郎》,嗓音技巧甚是了得。舞池裏舞着兩對男女,此刻高飛的懷裏擁着的,是林小楓。剩下兩個女生在餐桌旁。一位戴眼鏡的文雅女子一如從前的林小楓,面無表情地看,一動不動;另一位就是那個叫彭雪的女生,表現也如從前,不停地吃着,看着,説着,沒心沒肺。突然,她笑指舞池叫那文雅女生道:"吳敏!快看,看高飛!"

    舞池裏,高飛正在對懷中的林小楓輕輕絮語,髮絲與髮絲似有若無的摩擦,嘴唇幾乎貼上了對方的耳廓。高飛説的是:"小楓,還記得那首詩嗎?"

    "詩?什麼詩?"林小楓似笑非笑。

    高飛開始唸詩,不無深情:"我的歌聲穿過深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愛人我等待着你……"

    餐桌旁,彭雪對那個叫吳敏的女生説:"什麼同學聚會,什麼為來京出差的老同學接風——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高飛能花個人的錢做這種無聊的事?不過是打着聚會的名義接近這位宋夫人罷了。高飛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關照,會飛得更高!"

    "那他為什麼還要叫上我們?"

    "為了使同學聚會更像真的!要不然宋大夫人她能來嗎?吳敏,你我不過是高飛的道具背景,是宋夫人的電燈泡陪襯。這種事,我太清楚了。"

    "清楚為什麼還要來?"

    "不來白不來,權當是改善生活!"手下一使勁,揭開一個螃蟹的蓋,嘴上招呼服務小姐,"小姐!……橙汁兒,要鮮榨的啊!"繼續説,"哎,我下崗了,我們家那人也不行,整個一窩囊廢!……這女人啊,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斜看文雅女生一眼,"長得好,嫁錯了人也照白搭,屬資源浪費!……"

    舞池,高飛不再跟林小楓説什麼了,二人已然進入無聲勝有聲的階段。

    餐桌旁,彭雪看着舞池,嘴裏不停地吃,忽而笑道:"吳敏——"沒聽到回答,扭臉一看,文雅女生的座位上空了。

    聚會結束時,高飛一直把林小楓送到了她的車前,親自為她拉開了車門。

    "小楓,那件事,拜託了。"關車門前,他説。

    還是把那件事對林小楓説了,請她幫忙;而不是按照事先設想的,只要她不幫倒忙就好。因為他感覺氣氛火候都到了,就臨場發揮,把那事説了。

    "我只能説我跟他説説看。"林小楓説。

    "請務必施加一點……帶傾向性的影響!"

    "高飛,這麼多年了,你一點沒變,還是那麼執着。"林小楓笑了。

    "是的。執着。各個方面。"高飛不笑,一語雙關。

    林小楓一笑,開車,踩油門,車啓動,行駛,遠去。高飛目送那車直到消失,滿懷希望滿懷真誠的愛意……

    林小楓到家的時候宋建平和噹噹也剛到家不久,一聽到門開的聲音噹噹就叫着媽媽媽媽跑了出來,爾後一一跟媽媽彙報説他和爸爸今天都上哪了都幹什麼去了。去動物園了,看了猴子和大象;去看新房子了,新房子好大好大,頂咱們家好幾個大。林小楓笑説是嗎,又説噹噹要是喜歡就叫爸爸給咱們買。噹噹就問能買嗎?林小楓就説當然啦。

    宋建平在大屋聽着門廳裏母子倆的嬉笑對話,感覺出林小楓情緒不錯,頓時放下心來。他力主妻子赴約,是為了她好,如果她感覺不好,就不好了。

    林小楓笑吟吟地進來,進來後看宋建平一眼,不説什麼,徑自脱衣服掛衣服,臉上笑意始終如一,倒讓宋建平好起奇來——看樣子感覺還不是一般的好,為了什麼?

    "感覺怎麼樣?"他忍不住問。

    "行。"聲音有些發悶,頭伸在衣櫃裏。

    "那個……那個高飛,怎麼樣?"

    林小楓掛好衣服,頭從衣櫃出來,背對宋建平關櫃門,一時沒有回答。

    "問你話哪!"宋建平再次忍不住,催道。

    林小楓關好櫃門,轉過身來,看着宋建平,笑起來;笑裏有一種含義不明的深意,讓宋建平心裏發毛,"你倒是真能瞞啊!"

    終於要開口了,宋建平心不由嗵地一跳。彷彿是,有人説丟了東西,你在現場,你沒偷你也會緊張,因為怕人誤會,而緊張。他緊張地等林小楓説下去。

    林小楓只説了一句,沒頭沒腦,一字一頓。

    "現在,我才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夫貴妻榮。"

    那段日子,是宋氏夫妻婚後——新婚過後——一段最新奇美妙的日子:男的上班掙錢,女的花錢理家;男耕女織,各得其所,兩情相悦,一半一半。

    可惜好景不長。事情是一件一件積累起來的。

    在一個難得的宋建平沒有事的週末,一家人決定出遊。出遊是早晨醒來後才決定的,誘使他們做出這個決定的,是這天的天氣。陽光明亮,晴空如洗,無風,迫使人沒有辦法待在家。出去,去哪裏?公園、動物園那種地方肯定不能去,得去一個一般人不容易去的地方。林小楓是這方面的行家,她提出去康西草原。於是説去就去。家裏兩輛車兩個司機呢。可不是説去就能去,在林小楓的指導下,一家人做出行準備:那裏日夜温差大,得帶上厚外套,得自備水,得多帶一些水果。因為還要在那裏住一夜,林小楓還細心地給宋建平帶上了安定。宋建平睡覺有"擇席"的毛病,換個新地方容易睡不着覺……一切收拾停當,八點半了,想吃點東西就走,又不約而同決定,不吃東西就走,在路上吃,邊走邊吃。娛樂時配上吃喝方才完美。

    一家人踢裏禿嚕出門的時候,正碰上對門肖莉母女出來,對方照例是去上舞蹈課。與往常不太一樣的是妞妞,頭髮上端紮了一個大大的粉紅蝴蝶結,塗着紅臉蛋紅嘴唇。大概怕紅嘴唇被不小心蹭着了,小嘴始終小心翼翼地半張半噘,噘成一個小小的圓,可笑又可愛。林小楓忍不住逗她:"喲,這麼漂亮!妞妞今天這是要幹嗎去啊?"

    "上舞蹈課。"肖莉微笑着替女兒回答。

    "參加舞蹈比賽!複賽!"妞妞對媽媽的回答不滿意,補充回答。

    "是嘛!"林小楓誇張地,"都複賽了!"

    "我們老師説,要是能參加決賽,要是能拿名次,就能上電視!"

    於是林小楓對肖莉説道:"還是女兒好,聽話;兒子就不行,我們噹噹,讓學什麼不學什麼,這麼大了,就知道傻淘傻玩兒!"

    這種説法本是大人們之間的一種交往藝術,具體説,正是由於自信、優越,覺着兒子比女兒好得多得多,才敢於這樣説。這是謙虛,是低調,是人際關係中的常見手段。林小楓的疏忽在於不該當着孩子的面説。媽媽的話使噹噹自尊心深受傷害。又不知該如何反駁,猛不丁地,對妞妞冒出一句:"我們去康西草原,騎大馬,你不能去!"

    妞妞奮起反擊:"我能上電視,你上不了!"

    噹噹不甘示弱:"我們家要買新房子了!很大的新房子!有兩層樓那麼大!"

    妞妞字字清晰:"我媽媽是-正高-!你爸爸媽媽都不是!"

    噹噹愣住。三個大人猝不及防,也一齊愣住。

    噹噹愣住是因為全然不懂得何謂"正高",但從妞妞引以為豪的神情中至少可以明白"正高"的基本性質。因不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到底是還是不是,一時語塞。片刻之後,扭過頭去,向媽媽證實,"媽媽,你和爸爸是不是-正高-呀?"

    …………

    這段插曲使預期中的愉快大大地打了折扣。

    行程沒變,天氣沒變——只比開始時更好,出得城後,一路上天藍樹綠風輕,越近草原越美,空氣清新得醉人——內容也沒變,一家三口邊走邊吃,宋建平開車不能吃,林小楓和噹噹就喂他吃,一會兒一塊火腿,一會兒一瓣橘子,一會兒把插着吸管的飲料送到他的嘴邊……但是,心情變了。又都不肯正視,相反,試圖極力掩飾。於是越發的累,心越發的沉。幸而車裏還有一個渾然不覺的當當。"媽媽!看大馬!……那裏還有!那裏!……那是什麼?"

    那是一個蒙古包。

    "蒙古包。我們晚上就住在那裏面。知道蒙古包是怎麼回事嗎噹噹?……"

    林小楓極力延長着這種解釋,因此而顯得瑣碎,絮叨,令宋建平心煩。幸福時有人分享,幸福會成倍增長——痛苦其實也是一樣。因為在你痛苦的同時,還要惦記着對方也在痛苦。也明白這其實只是一個心態問題。可是話又説回來,什麼不是一個心態問題?心態調整好了,死都可以不怕。

    後來,噹噹睡了,沉悶沉重的氣氛一下子凸現無疑。

    這時,林小楓開口了:"建平,還記得嗎,咱們結婚的時候?"聲音如夢似幻。

    宋建平理解她的苦心,極力配合,"騎着自行車就把終身大事給辦了!"

    "倆人騎一輛車!女車!我的!你的車子讓人給偷了,窮得拿不出錢來再買一輛。還記得那天有一段路是上坡,我要下來,你不讓,一使勁,就蹬上去了,完了你説了一句話。"

    "什麼話?"

    "你説,小楓,我們將來一定要買車,汽車。"沒再説下去,意思到了:誇他。誇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誇他能幹。宋建平深知那插曲對林小楓的刺激不亞於他,甚至甚於他,但是她首先考慮的,是他。這樣想着,不由得眼睛就有一些濕潤。為了自己曾有過的,瞬間的,在心裏的,對對門那個女人和自己妻子的厚此薄彼……

    晚上有篝火晚會。歡樂的音樂聲中燃着歡樂的火,歡樂的火周圍是一羣歡樂的人。篝火上架着的一隻烤全羊正在滋滋冒油,油落進火裏發出劈啪的響聲。突然,一個年輕人一躍而起,隨着音樂跳起了迪斯科,緊接着,一個女孩兒隨之躍起,與年輕人對舞,頃刻間,氣氛如火上澆油,嘭一下子爆炸勁燒,叫聲、掌聲、口哨聲,直衝草原夜空。

    年輕人是劉東北,女孩兒不用説,是娟子。宋建平沒想到會在這裏同劉東北和娟子相遇。相遇沒有什麼,問題在於,太突然;突然也沒什麼,問題在於,娟子不知道同宋建平在一起的林小楓是他夫人;不知道也沒什麼,介紹了就知道了,問題在於,娟子誤以為宋建平的夫人是肖莉;誤以為也沒什麼,解釋清楚了就行了,問題在於,宋建平沒時間解釋。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由於出門後不久感到了冷,怕孩子受不了,他們又回去給噹噹加衣服,把時間耽誤了,到篝火晚會的現場時就晚了一點,全羊已然烤好,蹦迪的人們紛紛下場,宋建平一家三口這時趕到,正好與剛下場的劉東北和娟子碰了個面對面。當時娟子就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尖叫:"老宋!"

    宋建平心裏一驚。如果有一點準備,有一點考慮時間,他肯定會採取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把林小楓介紹給娟子,爾後,再抽空向娟子解釋。當時,他本能的,下意識的,是掩飾。

    同樣意外的劉東北只能視他的眼色行事。遲疑幾秒,他"噢"地一聲蹲了下去,接着就開始揉腳,同時不無痛苦地宣佈,剛才跳舞把腳給崴了。娟子只得撇下讓她好奇的林小楓去看劉東北的腳。讓她好奇是因為這三個人出現時的組合方式。孩子在中間,一手拉一個大人,叫任何一個外人看,這都是一家三口。但娟子知道不是,至少那女的不是,不是宋建平的夫人。

    劉東北揉腳,久久地揉,久得都不自然了的時候,有幾個女孩子從他們旁邊笑鬧着跑了過去。

    "丁南南!"劉東北突然衝其中一個女孩子叫了一聲。同時對娟子説,"沒看到啊,你們大學的室友,丁南南!"説罷,起身追了出去,健步如飛,剛才崴得站都站不住的腳已然痊癒,娟子只好隨去,二人隨着奔跑的女孩們消失在草原深處的夜暗裏。

    林小楓扭頭看宋建平,目光裏帶着詢問。她感到了哪裏有一點不太對頭。宋建平卻不看她,注意力似乎全被那隻烤全羊吸引了去。"快!噹噹,快!"説着就要牽着噹噹過去。林小楓牽着噹噹的手使上了勁兒,使父子二人沒法過去。

    "那女孩兒是誰?"宋建平不説,她只好問。

    "我的同事。東北的媳婦兒。"全是實話。

    "劉東北為什麼見了我連個招呼都不打?"

    "沒顧上吧,沒看腳崴了。"

    "腳崴成那樣,跟我連個招呼都顧不上打了,怎麼説好就好,一下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我怎麼知道!"宋建平開始耍賴。如果這時他及時調整方針,也不算太晚,可惜他只顧一時之快,憑着慣性往下走,一錯再錯,終於被動到無回頭之路。

    "建平,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終於把這句話問了出來,宋建平當然不肯承認。晚上,噹噹睡了之後,夫妻倆開始吵,吵到不想吵了,林小楓拿出車鑰匙掀開門簾向外走,宋建平追出去攔她,"你要幹嗎?……這麼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有什麼不安全的?一箇中年婦女,-狀態-又不好,""狀態"二字她用了重音,"怎麼會不安全?很安全!"説罷,走了,頭也不回。

    宋建平一下子愣住。她肯定不知道肖莉,不知道他和肖莉之間的那件事情,那段微妙,卻能夠如此驚人地一語中的——原以為過去了的一切,原來並沒有過去!他內心深處對她曾經有過的所有嫌棄和點滴流露,她都感覺到了並且都記在了心裏;稍有點事,一觸即發。在女人對於感情準確敏鋭的直覺面前,男人所有的掩飾都將蒼白無力,都將徒勞。除非,他是一個表演天才;再除非,她是一個真正的智者,能夠做到大智若愚。可惜他不是表演天才;而她,也不是真正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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