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雨生日快樂”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到處可見成雙成對或一家三口出遊的身影。護士陶然身穿睡衣跪在牀上趴窗台上痴痴地看,觸景生情,目光裏有羨慕有難過。羨慕別人為自己難過。門外有人敲門。陶然不吭,不理。片刻後,敲門聲又起。陶然不耐煩地:“敲什麼敲大禮拜天的!”
“還沒起嗎陶然?”是徐亮!
陶然先是一愣,然後一下子從牀上跳起,連聲地道:“起了起了起了!”邊跳下牀趿上拖鞋去開門,由於動作太急,途中拖鞋掉了好幾次。到門口時,腳上還是隻剩了一隻拖鞋,也顧不上了,金雞獨立地開了門。一看陶然這副樣子,徐亮向後退了一步:“要不,等你穿上衣服我再來?”
陶然不想“等”,生怕徐亮跑了,生怕再有什麼變故,一伸手拉住徐亮的袖子:“進來等進來等!”徐亮拗不過她只好進來。陶然跟在他的身後,儘量不出聲地單腿跳着找着了另外一隻拖鞋穿上,然後招呼徐亮坐,給他倒水,給他拿好吃的,一切安排妥後,才去了牀後面,譁,把橫着的一道簾子拉上,“我換衣服很快!”
二人隔着簾子説話。
徐亮説:“我找你,是想一塊去看看譚小雨。”
簾子後面的陶然臉上一沉,但沒表現出來,音調反而越高地:“好啊。我一直説去一直沒去。是該去一趟了。”
雖説隔着一道布簾子看不到什麼,但裏裏悉悉索索換衣服的聲音卻是無比清晰,不由得徐亮不做聯想,他一動不敢動坐在陶然安排他坐的地方,坐不住時就想索性不管不顧一把把那道布簾子扯開,一會又想開門出去逃之夭夭。陶然哪裏能知道他這些複雜的心理?若是知道,她一定會同意他的第一個想法,不用他動手,主動把布簾子拉開大大方方出現在他的面前。鍾情男女的失之交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由於感覺上的錯位。
布簾子後面,陶然換好了衣服,又伸出一隻手,從牀旁桌子的抽屜裏取出化妝包,開始細細化妝為“悦己者容”,而對布簾子外面徐亮的心潮澎湃如坐針氈度時如年毫無體恤。終於,譁,布簾子拉開了,一個光彩照人的陶然出現在了徐亮的眼前。光彩照人到徐亮都不敢正眼看她。
陶然説:“走吧。”
徐亮説:“你不吃點東西了?”
陶然説:“不。一點不餓。”這是實話。有徐亮在此,且還是這麼些天來第一次、主動來找她,她哪裏還會感覺到餓了?二人向外走,走着,陶然聲音憂傷地開口了。“你是不是為了去看譚小雨才來找我——自己去不方便,找我當一個第三者?”
徐亮笑了:“不是。”真的不是。事實恰恰與陶然説的相反,徐亮是為了來找陶然,把看譚小雨做為了一個藉口。但看陶然那憂傷的神情,徐亮明白單憑説是沒有用的,想了想,道:“要不,我們不去看譚小雨,你想去哪,你説。”
陶然信了,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看徐亮:“你……怎麼突然又變回來了?”
徐亮又笑了,憐愛地摸摸陶然的頭髮:“為那事我的確生你的氣。很生氣。但是,又總也忘不了你。只好就……來了。”
陶然聞之又哭又笑説不出話:“徐亮徐亮徐亮……”
“好了,傻丫頭,再哭就成熊貓眼兒了!”拿過陶然手裏的紙巾為她小心地蘸去眼邊的淚。陶然趁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表決心般地道:
“不過你生氣也是應該的。但是你應當相信我,我一向是對別人寬容,對自己嚴格,説是理解譚小雨,但具體到我,跟你説徐亮,只要有你,我絕不會為了任何的物質利益去——奮不顧身!”
徐亮問:“如果沒有我呢?”
陶然眼淚汪汪:“如果沒有了你,我、我、我……”
徐亮開玩笑地警告她:“——你可別説你就去死!”
陶然破涕為笑:“就説!嚇死你!”
徐亮也笑了:“説吧,咱們去哪兒。”
“去哪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又小聲補充一句,“單獨一起。”
徐亮點頭:“好吧,那就不去看譚小雨了。”
陶然又有點過意不去,覺着對朋友不起,想了想,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對了,25號譚小雨生日,那天正好星期六,約上蘇典典他們,我們一塊去,再叫上護士長!”
徐亮奇怪地:“咦,你不是不喜歡護士長麼?”
陶然答:“以前不喜歡。”
……
餐桌上,大大的生日蛋糕上已插上了生日蠟燭;廚房裏,會揚在大力炒菜,操作枱上到處是碟子瓶子,地上到處是菜和垃圾,徐亮給會揚打下手,兩個人都是忙得頭都抬不起來。客廳,肖正被分配專為三個女孩兒照相。三個女孩兒則什麼都不幹,似乎小雨過生日,作為壽星的朋友,她們都具有了只享受而不勞動的資格。護士長李曉還沒有到,有孩子的婦女事多,婆婆媽媽的。肖正邊照相邊忙裏偷閒地問陶然道:“陶然,”示意廚房方向,“怎麼樣,還用我們給你當説客嗎?”
陶然擺手笑道:“不用了不用了。”
一邊的小雨補充一句:“陶然自己的魅力就夠用了。”
“呀!小雨!諷刺我!”頓時鬧成一團。
肖正不得不大聲地命令:“別動別動!你們這個樣子我沒法照!”好不容易照完了一組創意,肖正又有了新的主意,“壽星請坐到生日蛋糕後面去。”
小雨坐了過去。陶然説:“許三個願吧。”小雨閉上眼睛許願。片刻後,睜開了眼睛。典典問她都許了些什麼願,小雨讓她猜,結果三個“願”一個內容,願會揚早日康復。恰好這時會揚兩手端着三盤菜、像一個真正的廚師那樣進來了,把菜放到餐桌上,道:“小雨,你們先開始吧!”
肖正忙道:“等你弄完了的,大家一塊!”
會揚笑着搖頭:“你們先開始,要不然涼了。陶然,你去把他叫來,我怎麼趕,他都不走。快點啊!”説罷走了。
肖正目送着他:“精神狀態比我上回見的時候好多了。”
陶然也連連地道:“對,對對!我也正想説呢。怎麼回事小雨?”小雨微笑不語,陶然好奇了:“嗨,問你話呢!”
小雨説:“告訴你個經驗?就是關於怎樣對待男人。”
陶然興致陡長:“太好啦!我缺的就是這方面的經驗,正想找有這方面經驗的人諮詢請教。”
小雨欲開口時看到了也在聽的肖正,又閉了嘴。陶然立刻向外推肖正:“肖正你也去廚房吧,劉會揚徐亮都在那裏,你一人在這兒不覺孤單嗎!”
肖正大笑着離去:“嫌我礙事早説啊!”
陶然兩手托腮坐在小雨對面,鄭重其事地道:“説吧,小雨!”典典雖然沒説什麼,但看神情比陶然還要專注。
小雨開口了:“男人就是男人,”陶然點頭,小雨:“你得把他當男人待。”陶然又點頭。小雨不説了。
“説啊。”
“完了。”
陶然失望得都生氣了:“這叫什麼經驗……”
小雨只是笑,笑而不語。自從聽了奶奶的話後,她明白了自己問題所在,隨之調整了對會揚的態度,把他的殘疾記在心裏,面上,信任依賴,充分調動起他的自信心。這次賣他們現在的這所房子,就是由會揚一手辦成。
婆婆媽媽的李曉終於也到了,生日宴會正式開始,六個人圍桌而立,齊齊舉杯,由李曉帶頭:“祝小雨生日快樂!”
這時會揚又端三盤菜來到,人們讓開,接菜,放菜,同時也給會揚了一杯酒,一陣亂紛紛之後,加上會揚七個人舉起了酒杯,六個人異口同聲:“祝小雨生日快樂!”
在七個酒杯就要碰到一起的時候,門鈴響了。會揚杯子都沒來得及放下,拿着就去開了門。來者是一對年輕夫妻,會揚心裏不由得一沉。這是他們這所房子的買主,説好明天來看房,不知他們為什麼要今天來。
“不是説好明天嗎?”
男的説:“明天我們有事。有什麼不方便嗎?”
會揚懇求地:“家裏有客人。”
女的説:“噢,我們看我們的房,你接你的客,兩不耽誤。”説着就向裏走,儼然是這所房子的主人。
會揚搶在他們前面一步來到了餐廳,對小雨説:“——他們來了!”
小雨滿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這時,那兩人已出現在餐廳門口,目中無人地四處看着,“噢,這就是餐廳。對問會揚:“多少米來着?”
“二十。”
女的對男的:“走,咱們去卧室看看。”走了。會揚趕緊跟着去了。剩下一屋子人呆呆地站着,一人手裏還拿着個酒杯。
“他們是什麼人?”陶然問。
小雨強笑着:“來看房兒的。我們這房兒,準備賣。”
眾皆愣住。
李曉開口了:“沒關係沒關係,來,我們接着來。”他們接着來,但無一不是在勉力支撐,全沒有了剛才的氣氛。沒有人能做到無視那兩個主人般東看西看的陌生人。會揚要陪着他們,小雨心神不寧,於是,在那兩人走之前,大家就體貼地告辭了。會揚送走了那兩個人回到家裏,家裏靜靜的,不見小雨。小雨在陽台上,面朝外站着,不知在看什麼,會揚走過去,發現她在流淚。
“對不起,小雨,本來想一定要把這個生日給你過好……”
小雨擺手,笑:“嗨,生日年年有。這房子,他們要嗎?”
會揚點頭:“一週之內我們搬走。”小雨也點頭,努力地笑,不當心震落了眼中的淚,會揚不説話,只用兩隻手分別去擦那淚,小雨就勢靠在了會揚的胸前。會揚説:“賣房子的錢一拿到,先把該還的還了。徐亮的,蘇典典他們,還有爸媽那邊。”
……
2.沈平不忘小雨
李曉回家。遠遠地,看到兒子正在和他爸爸打羽毛球。兒子打得遠比老子要好,好不止一點,於是就覺着沒有意思。就嚷:“不打了不打了,跟你打沒勁!”
“打不過了就不打了?那不行!”
李葵果然上當:“打不過你?我抽死你!”啪,一個球抽將過來,沈平沒接住。李葵叫:“15比0!”
沈平叫:“不算不算,搞突然襲擊,不算!——1比15!”
沈平發球過去,李葵一拍子扣了個死的,同時嘴裏恨道:“你就賴吧你!”
沈平奮不顧身救球,球沒救起,人摔趴那了。李曉正好走過來,撞了個正着。“喲,原來是沈總!我正琢磨這誰呀,球打得這麼好!”
沈平從地上爬起來,撣着褲子上的土:“不錯不錯!”對李曉道,“咱兒子不錯,我算沒白教了他,名師出高徒!”
李曉哼一聲:“煮熟了的鴨子!”
李葵好奇地問:“哎媽媽,這什麼意思?”
沈平教訓他:“這都不懂?知識面太窄了,現在的教育啊!……好好動腦子想一想,煮熟了的鴨子都有些什麼特點!”李葵想了想,想不出來。沈平搖頭:“現在的孩子啊……”
李葵不理他,徑問媽媽:“什麼嘛。”
李曉笑看沈平:“——嘴、硬!”
李葵頓時歡呼雷動:“噢!太準確了!”一把摟住爸爸的肩,“爸,煮熟了的鴨子哎!”
沈平使勁把李葵的手抖摟開:“去!沒大沒小,你們學校平時怎麼教育的你們!”邊把手裏的拍子塞給了李葵。
李葵拿着拍子進樓,邊高聲地:“煮熟了的鴨子——嘴硬!”
沈平滿意地目送着那大大的兒子,“這小子!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對對對,好的都是遺傳的你的。”
“那還用説!……跟你説李曉,先聲明我沒有要干涉你婚姻自由的意思,但是,在你做選擇的時候,一定要把兒子的因素考慮進去,對兒子不好的,絕對不行。”
“説什麼哪,沒頭沒腦的。”
“別裝了,跟我用不着。”
“莫名其妙!”就向樓裏走。
沈平在身後問:“你剛才幹嗎去了,大禮拜六的?不要跟我説科裏有病號啊!”
李曉站住,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會——吃醋?”
“那當然。可惜不是作為你的前夫吃醋,而是作為我兒子的父親,吃醋。”
“那就由不得你了,你吃醋也是白吃。”進樓。
沈平跑上幾步攔住她,低聲下氣:“哎李曉李曉,玩笑歸玩笑。……那人是誰?無論如何你得讓我見見他,讓我替你們把把關,要不我不放心。你看人不行,太輕信。”
李曉點頭:“是啊是啊,老毛病了,要不當初怎麼會輕信了你的甜言蜜語千里挑一挑上了你?”
沈平皺皺眉頭:“李曉,跟你談正事你看你——嘖!”
李曉笑了:“放心吧,你關心的‘那人’現在還沒有!”
“得了。你我還不清楚,除了家,醫院,就沒別的地兒可去。”
李曉停了停:“我去譚小雨家了,她今天生日。”
沈平一愣,片刻後,低低道:“她怎麼樣?”
“還是忘不了她?”
沈平不説話了。他的確是忘不了她,越來越忘不了她,這女孩兒給他的印象太深刻太獨特了。她的單純,她的要強,她的柔韌,甚至她的苦難,都令他一想起她來就怦然心動。四十歲的人了,久經情場的人了,他是多麼珍惜這種心動的感覺啊。於是他想,他一定要得到她;哪怕,哪怕為此需付出婚姻——和她結婚——的代價!
3.賣房還錢
譚小雨和劉會揚的房子賣掉了,他們把欠的錢一筆筆分好,多的,存到卡里;少的,裝信封裏,然後一塊放進包裏,由小雨挨家去送。先要去的,是徐亮那裏。打他手機,沒開,估計在陶然那裏,於是打陶然手機,開着,但沒有接;再打,就關了。小雨想反正回典典家要路過醫院,索性直接去一趟,欠徐亮的錢太久了,早一分鐘還上心裏早一分鐘踏實。
徐亮正是在陶然那裏,在陶然的單身小屋裏幫她背英語單詞。陶然正為晉升副高做準備。此時徐亮手裏拿書態度嚴肅二人儼然就是師生關係:
“好,不錯,單詞就到這。現在做句型練習:‘在闌尾炎發作時,疼痛常先在上腹部。’不用拼了。”
“Attheonsetofappendicitisthepainisoftenfirstintheepigastrium.”
小雨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陶然看也沒看就把它關了,同時讓徐亮把他的也關了。徐亮壓根沒開。徐亮做事一向專心,手機只在閒暇時才開。他對陶然晉升副高一事看得同他的事一樣認真。
兩人繼續做練習。“‘這個症狀通常出現在肺炎發作的幾個星期之後’。”
“Thissymptomusuallyoccursseveralweeksaftertheonsetofpneumonia.”
有人敲門。兩人不約而同一下子噤聲。門外的人等了一會兒,見沒有迴響,又開始敲。徐亮先坐不住了,欲去開門。陶然擺手制止他,小聲地:“屋裏沒人。”徐亮同樣小聲地提醒:“燈亮着!”陶然反駁:“燈亮着也可以沒人!”
這時門外的人叫了聲“陶然”,陶然一聽趕緊跑去開門,將小雨迎了進來。
徐亮一個勁解釋:“我正在幫陶然複習英語,她這周英語考試,時間比較緊,她怕人打擾,幸虧你叫了一聲,要不她還不讓開門。……”
陶然白他一眼:“瞧你這人,解釋這麼多幹嘛!”
小雨笑:“就是。現在你們就是不復習英語不開門也是正常的!”
陶然叫:“呀,小雨,你倒反過頭來諷刺我,恩將仇報呀!”
小雨笑:“不開玩笑不開玩笑不耽誤你們的寶貴時間——我是來找徐醫生的,打他手機沒開,猜他就在這裏——”陶然又要抗議,小雨忙做投降姿態,“我錯了我又錯了現在説正事!”説着從隨身帶的包裏拿出一個銀行卡給徐亮:“我來還錢。……徐醫生,這是你借給我們的錢,兩萬,都在卡上。密碼是,”衝陶然一笑,“陶然的生日。……走了!”説罷向外走,走前順手翻了一下桌上的英文書。“陶然,準備晉升副高了是嗎?”
“想試試看。”
“好好考!”停停,低低道:“代表我和典典……”話未説完扭頭就走,幾乎沒給陶然徐亮反應的機會。等他們反應過來,小雨已出門了。他們並肩目送小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裏,無語。
從醫院出來小雨先給典典打了個手機,典典在外面,答應馬上回家;小雨萬一比她到的早也沒關係,肖正在家。
肖正來了個大學同學,他正在跟他説自己的心中傷痛。典典的判斷極其準確:他一直在找她,電話找,網上找,找不到。她失蹤的頭一天他們還通過電話,一切都還正常,第二天再找,就沒有人了,蒸發了一般。同學問這事他老婆知不知道,肖正説知道;同學又問她怎麼知道的,肖正説他告訴她的;同學就説肖正犯了大忌,説這種事兒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説惟獨不能跟自己的老婆説,令肖正心裏陡然一動。“你的意思是……那女孩兒的失蹤跟我老婆有關?”同學不語,態度高深莫測。肖正想了想,笑了,搖着頭道,“她?她要是能幹出這種事來我或許還會高看她一點——她根本就沒這個能力,沒這個頭腦。……”
這時傳來大門開的聲音,典典回來了,見典典回來肖正的同學馬上撤了,令肖正不爽,送客回來後便問典典為什麼不在外面多玩一會兒,典典説小雨給她打電話要到家裏來,有事。肖正問什麼事,典典説譚小雨沒説,説來了再説。
肖正原地轉了一圈,站住:“喂,今天説話注點兒意啊。”
典典一時沒有明白:“什麼?”
“別跟陶然來那回似的,説起話來嘴上沒個把門的。幸虧陶然那人粗,沒往心裏去,要不,影響多不好。”
典典忙道:“不會的不會的,那回是喝了點酒。”
肖正看着她的臉:“以後少喝酒。看你臉上的皮膚,都有點鬆了。”典典不高興,沒説話。肖正:“哎,你這人,跟你説話呢,沒聽到?”
典典低低地:“聽到了。”門鈴響,典典如獲大赦般走開,去開門,小雨來了,見肖正在家很高興的樣子,把一個信封放到茶几上對肖正説:“還你錢。”
肖正不明白:“還錢?什麼錢?”
“真是財大氣粗,借出去的錢都忘了,早知道不還你了。你發給我們家保姆的獎金啊,每月250,從四月份開始,你點點!”
“嗨,這點錢——譚教授讓你來的?”
“差不多吧。”
“譚教授用了我們的VIP,並在關鍵場合多次給予了肯定推薦,使VIP佔了同類藥物市場份額的百分之六十,……”
“關鍵是你們產品好!”
“現在光產品好遠遠不夠。”
“我爸他也是實事求是從工作出發,如果拿了你們的錢,他會不舒服的。”
“小雨,我尊敬你爸爸,尊敬你們全家。希望你們能把我也當作你們的朋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想着我點兒。”
聽他這樣説,態度也很誠懇,小雨遲疑了一下,道:“如果方便,能不能請你幫我們租一處小房,一居的就行。價格嘛,”
肖正接道:“——全北京市最低價!”
“你也不要太為難……”
典典走過來親親熱熱摟住肖正的胳膊:“這點事對他來説不算事,對吧肖正?”肖正拍拍典典的手,笑着點點頭。
肖正果然如約履行諾言,為小雨他們租到了一套一居的舊公寓樓房。陳設簡單,但實用,主要的是,價錢非常令人滿意,才要八百。典典沒事,租到房子後,就一直來幫小雨布置。小雨掛好窗簾,從窗台上跳下,左右端詳着,很是喜歡。“真得好好謝謝你們家肖正,這麼便宜租到了這麼好的房子。”
典典不屑:“用不着謝他。比起你爸對他的幫助來,小巫見大巫。他那種人,從不做賠本買賣。”
“典典,還沒有原諒肖正啊!”
“無所謂原諒不原諒,就這麼過唄。小雨,那事可千萬不要説啊,對陶然也不要説,陶然太直,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捅出去了。你不知道,那女孩兒離開他以後,有一段時間他找她都找瘋了,還上網上找——當着我的面,他當我是傻瓜——一找就是大半夜。要知道是我乾的,他能殺了我。”
“瞧你説的,哪那麼嚴重,我看他現在對你挺好的。”
“那是做給人看的,他那人,最要面子。……小雨,以前光是聽説,現在才知道,還真的有那麼一些夫妻,心裏彼此仇恨着,還得守在一塊過日子。”
“你恨他?”
典典沒有説話。
為譚小雨,朋友們都動了起來。肖正為他們找到了房子,徐亮為小雨找到了工作,打字,老闆是他的病號,談好基本工資一月一千,超額完成任務還有提成。這天會揚下班回來,小雨立刻向他報告了這個好消息。會揚卻沒説話,只是從帶回來的一個紙袋裏拿出幾張表格,聽課證一類的東西擺到她的面前。然後説他不主張小雨去工作,讓她去讀成人自學高考。理由是她和他不一樣。憑她現在的學歷,幹什麼都難有發展潛力。還説她還年輕,不能把時間用在掙小錢上。以前因為月供五千的房款壓力,他無法供她上學,現在只要使使勁,可以説不成問題。他估算了一下,這個學習過程大概需要一年的時間。好的話,用不了一年,她是中間插班,這之前的課他可以給她補。小雨説我半工半讀好不好?他説半工半讀的結果就是,本來一年能夠掌握的知識,得花上三年四年,到那時候,她將會失去她的年齡優勢。邏輯嚴謹思路清晰縝密無懈可擊。小雨一頭扎進他的懷裏,在那黑呼呼的温暖裏,她重新感到了一種令她安全的力量。……
4.勾引譚教授的女生
一切就緒,這天,小雨給爸爸打了個電話,讓他下班後回家一趟,她也回去,除了還他們錢,還要跟他們説一説她和會揚下一步的那些打算。譚教授到家時小雨還沒有到,等小雨的時候家裏來了個電話,電話照例是小雨媽媽首接,打電話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小雨媽媽猶豫一下,終於什麼都沒問,衝客廳裏的丈夫高聲叫:“你的電話!”
譚教授在客廳接了電話。“哪位?”
譚家門外,醫生進修學院那個漂亮女生在打手機:“您猜!”譚教授猜不出,女生開始吟詩:“南國生紅豆,春來發一枝,……”
譚教授沒反應過來:“什麼?”
女生嘆口氣,唱《山楂樹》的後兩句:“啊茂密的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啊山楂樹你呀為何要憂傷。……”
大概由於這件事距離要近一些,譚教授想起來了:“噢你是那個,那個那個——”
電話裏女生笑了:“得了譚教授,您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哪個我叫什麼!……這麼回事,進修結束了,我就要回哈爾濱了,走前想跟您告別一下,可以嗎?”
譚教授道:“可以可以。明天我上午手術,下午……”對方已把電話掛了,譚教授納悶地看看電話,以為掉線了。這時,響起門鈴聲。保姆去開了門,女生的聲音傳來:“我找譚教授。”
小雨媽媽在牀上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同時一手啪關了電視。她聽到譚教授迎接客人的聲音。
譚教授驚訝地:“你?!”
女孩子笑:“沒想到吧,剛才我就在您家門口。”
“我説呢。你怎麼會知道我家?”
“如果一個人誠心想找一個人,她總有辦法。”
“進進,快請進!”
腳步聲,進客廳的聲音。進客廳後的説話聲小雨媽媽就聽不清了,她努力側着身子聽,也聽不清,只有那女孩兒清脆的笑聲如風鈴般陣陣傳來。小雨媽媽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彷彿是不忍卒聽。
客廳裏,譚教授問女孩兒:“吃個蘋果?”女孩兒搖頭。譚教授:“甜橙?”女孩兒仍搖頭。譚教授:“你想吃點什麼?”
女孩兒一本正經:“什麼都不想吃。”譚教授窘住,女孩兒這才撲哧笑了:“我是來跟您告別的,又不是來吃的!”
譚教授也笑:“對對對,好好好。”找話説,“你是哈爾濱哪個單位的?”
女孩兒笑着:“不告訴您。告訴了您您也記不住,只能使我傷心。”
譚教授頭上冒汗了,嘴裏機械道:“哪裏……”
女孩兒也不笑了,沉默着,顯然是在做某種思想鬥爭,然後突然地就説了:“我只要來看看您,就好。本不想來的,一直堅持着不來的,不想這事,一直堅持到現在。……再堅持堅持就好了,堅持到明天,明天我就走了,我明天的車票。可是我沒能堅持住……”
譚教授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你看看你説的……學生想看看老師……回去後好好工作……”
“我會記住您的,永遠。哪怕是有一天跟別人結了婚有了孩子,都會記住您。您呢,會忘了我吧?”
“哪裏的話……怎麼能這麼説……將來有什麼困難……”
“——為了不讓您忘了我,我一定要送您個禮物。”
女孩兒説着,從包裏取出一張碟,四處看看,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影碟機,放上,打開。裏面放的正是醫生進修學院結業那天的情形。女孩兒一旁做解説:“那天的結業典禮學院搞了錄像,我找他們要了來,上街把我們的這段刻了兩張碟,你一張。”屏幕上出現了譚教授和女孩兒二重唱《山楂樹》的情景,音質雖有些嘈雜,但仍可以説清晰動人。二人默默看。譚教授忽然有感覺似的,扭頭向客廳門口看——
——坐在輪椅上的妻子如鑲嵌在客廳門框裏一般。
譚教授一下子站起身,想説什麼,又實在説不出什麼。女孩兒隨之看去,也看到了這個坐着輪椅、森森然看着他們的老女人,跟着站了起來。這時小雨媽媽卻不看他們了,而是把目光轉向了屏幕上動情歌唱的那對男女。……屋裏空氣凝固了一般,只有歌聲尷尬地繼續着,此時沒有人想到該拿它怎麼辦。小雨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了家。一進家就聽到了《山楂樹》的歌聲,她有些奇怪地向裏走,先看到的是坐在客廳門口的媽媽。小雨叫了聲媽媽,媽媽一動不動,無知無覺,雕塑一般。小雨快步過去,看到了客廳裏的情景。她盯着電視屏幕看了一會,又盯着那女孩兒看了一會,顯然她認出了她。那女孩兒似乎也認出了她。歌聲繼續。
忽然,小雨一言不發走到影碟機前,關上機,取出碟。誰也不看地問:“這是誰的?”
女孩兒微微一震,不動,不響,靜默片刻,譚教授答:“我的。”
小雨眼睛盯着爸爸,兩隻手一下,把一張碟一分為二,兩下,二分為四……譚教授緊盯着女兒,片刻後,突然轉向女孩兒:“走吧。我送你。時間不早了。”
小雨尖叫一聲:“爸!”攔在譚教授了面前。
譚教授一把推開小雨,對女生厲聲地:“走!”率先走了。女生嚇得拿包低頭邁着小碎步跟譚教授走了。大門關上了。小雨撲跪在媽媽身上,仰臉看她:“媽媽?”媽媽不響,不動。……
樓下,譚教授送女孩兒上了出租,臨關門的一剎那,女孩兒説:“都是我不好,太任性。對不起!”
譚教授温和地笑着:“走吧。沒有關係。”女孩兒流着淚揮手告別,車走了。譚教授久久站在原處沒動,任夜風吹起了他的衣襟,頭髮。
家裏,小雨把媽媽安排上了牀。媽媽一直沒有説話,小雨看着她。許久,媽媽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小雨,這不是我説,你都看到了。”
“這不能説明什麼!”
“不。”媽媽搖頭,“它能説明!説明你爸爸——的確是有人喜歡他!”
小雨嚷起來:“那有什麼用?這種事都是雙向的,我爸爸這邊不動心她再喜歡也白搭!”
“怎麼知道你爸爸他不動心?小雨啊,是個男人這種時候他都得動心——那女孩子你看見了,年輕,漂亮,熱情,主動——你爸爸他不是神仙也不是鋼鐵做成的!”
“我敢保證爸爸他沒做什麼……”
“沒做不等於不想做!本質上男人都一樣,區別只在做不做。”停停,自語般:“從前啊,都是猜測,想象,和親眼看到真不一樣。猜的想的,怎麼猜怎麼想,都是假的,死的,不會像這樣,一個大活人擺在你眼前,有血有肉的,會説會動的,笑起來,鈴鐺似的。那女孩兒,我看着都喜歡,男人要不喜歡才是不正常呢。”沉思着,“……是我拖累了他了。”小雨一懍,看媽媽。媽媽笑笑,“小雨,媽媽是不是太自私了?”小雨不知如何回答,心情複雜。媽媽:“不説這些了!……你打電話説回來有事,還非叫你爸爸也回來,什麼事?”
小雨“噢”了一聲,拿出一個卡,“這是你們幫我們交的房錢,密碼是您的生日。我們把房子賣了。”
“説賣就賣了?”
“可不説賣就賣了。”
媽媽點頭,“也好。本來就是為了會揚的奶奶,既然老人什麼都知道了,你們就沒必要這麼硬撐了。下步怎麼打算的?”
“我來就是想跟你和爸爸説説這些事。”
“我的意見,不如你們住到家裏來,我想你爸爸他肯定同意。”小雨搖頭,媽媽不解:“為什麼?”
“他現在這種情況住家裏,他彆扭,你們也彆扭。……”
媽媽點頭補充:“我和你爸爸這種情況,對他也是一個刺激。”
小雨忙道:“那倒不是。你們和我們還不一樣。”
“一樣的小雨一樣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爸爸和你媽媽,看一看!現成的例子擺在這——他生生被我拖到了五十多歲!可他是男人,女人上了五十,一文不值!……”
小雨兩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聽!”
媽媽扒開小雨的雙手:“你必須聽——小雨,當斷則斷!”
小雨眼淚汪汪:“可爸爸説,會揚他不是沒有希望……”
媽媽毫無憐恤:“我得這病的時候,也是你現在這想法,包括你爸爸,也是一樣:抱着一線希望,治,以為能治好,以為自己會是個意外,自己身上會出現奇蹟——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都是這個心理,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治,受那麼多苦,甚至為此傾家蕩產。結果到頭來,你跟大夥一樣——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蹟只能發生在極個別人身上極個別的情況下。……”
“他就是治不好,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媽媽心痛地看着女兒:“小雨,我理解你的感情,可是,現在需要的是理智。”
小雨喊:“別説了媽!”繼而乞求,“媽,我現在心裏難過得很,不要再説那些話,拜託!……”
媽媽拍着女兒的肩:“好好好,不想離咱們就不離,啊?”停停,痛楚地自語般,“等想離的時候,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