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絕對不去
天已經黑下來了,陶然卻仍在她的小屋裏來回踱着步,看得小雨眼暈。終於,她不踱了,站住了,開口了。
“這事,大主意還得你自己拿。”
小雨失望地吁了口氣:“沉思了這麼半天,我以為你能有什麼高招呢。”
陶然意味深長地:“如魚臨水,冷暖自知。”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只有當事人,身臨其境的人,才能權衡利弊,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你不必怕擔責任,最後的選擇當然是我自己做,後果,也當然是我自己承擔,不可能説你幫我出過主意,我就賴上你了。”
“那我就説了?”
“説。”
“去。”小雨猛然看陶然,陶然毫不退縮:“就算不是你現在這種情況,六千到八千塊錢的工資也是太吸引人了,何況你正需要錢。……有些事,其實就是個心態問題,調整好了,沒有什麼。女性的成功,可以有多種方式多種渠道多種模式,不一定只有那種單打獨鬥的女強人才叫成功。那是社會標準,或説是,社會偏見。我認為,成功的標準在於她是否達到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標。……”説到這裏,她停下來,看小雨的反應,小雨不反應,只凝神看她,她只好接着説:“就説典典。就她所追求的目標來説,她是成功的。她追求什麼?追求一棵可以讓她棲身的大樹,根深葉茂舒展開闊,風吹不動雨澆不透,給她温暖給她照料給她安寧,使她永遠免受任何外來的困擾。……”
小雨開口了,自語一般:“其實,我想,也沒必要事先就把事情想得那麼糟,把人家想得那麼糟,沒準人家就是那種特別富有同情心的人呢,對不對?”她剛才看上去是凝視着陶然,事實上,一直在凝視着自己內心。
陶然又那樣意味深長地點頭:“對。”
小雨對自己説:“我去了一定要好好工作,多做事情,盡最大努力,對得起人家付給我的錢,對不對?”
陶然依然那樣的點頭:“對。”
小雨向醫院外走時碰上了剛剛下班的李曉,身為護士長她的下班時間會經常的不夠按時。只見她騎着個車子直眉瞪眼地朝着前面猛蹬,車把上掛着裝着熟食塑料袋,車後座上夾着一大堆菜。看到小雨,匆匆打了聲招呼停也沒停地走。天都黑了,兒子在家裏肯定餓了,她得趕緊回去喂她的兒子。
小雨那麼多話來不及説,只好衝她背後喊了一聲:“護士長謝謝您讓沈總幫我找工作——”
李曉聞此雙手猛一捏闡差點沒摔了下來:“什麼什麼?”
小雨也覺出不太對勁了,小聲重複道:“謝謝您讓沈總幫我找工作。”
“我啥時候讓他幫你找工作了?”
於是小雨明白了。所有的猜測、懷疑在這一瞬間都得到了證實。
剛一進家,在家等得焦慮不堪的會揚就聞聲迎了出來,但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告訴她飯做好了讓她洗洗手吃飯。他不能問,直覺着結果不會好,否則,小雨定會在第一時間裏通知到他。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對方決定聘用,小雨沒決定去。小雨沒決定的理由是:“我現在下不了決心去還是不去。他們是電子公司,我對那行一竅不通……”沒説真正的理由。也許,潛意識裏還是想給自己留一個退路?
會揚勸她:“可以學嘛。……工資多少?”
小雨猶豫一下,“還沒定。”這個她更不能説。只要説了這個,就等於説出了實情,就等於把難題推給了會揚。而她現在完全無法判斷會揚會如何反應。但無論他如何反應,對她都是一種痛苦,一種折磨。
會揚又説:“給多少算多少。我們現在沒有資本去爭。你去,主要是為了學習。”
小雨用筷子挑起一根油菜塞到嘴裏,沒吭,心裏暗暗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是週末,李曉在家裏大掃除。洗衣機轉着,旁邊還堆着撤下來的牀單被罩,她本人雙手戴着膠皮手套,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兒子要來幫忙,被她攆走了。初二正是學生的關鍵時刻,不能讓他因這些事情分時間分心。這時,有人敲門,兒子去開了門,來人是小雨。面對護士長,小雨原原本本、連同自己心裏的想法都説了出來。無論如何,護士長跟沈總夫妻一場,他們應當更瞭解一些。如果護士長讓她去,她就去;護士長説不去,她就不去。此時她的心情如同一個賭徒,預備着孤注一擲。而李曉,就是她目前心裏的這個“孤注”。
李曉卻一反常態,沒有馬上發表意見,而是問她:“你找過蘇典典沒有?”
“找她幹嗎?”小雨不明白。
“你們是朋友,她家又有錢,早先是跟她先生不熟,現在也都熟了。她先生還有事要求助於你父親——我的意思是,先跟他們借一下,困難總是暫時的。”
“您的意思是,不贊成我去沈總那裏?”
“要説他不是壞人。……這事劉會揚知不知道?”
“知道一點兒。”
“‘知道一點兒’是什麼意思?”小雨沒吭。李曉指出:“還是的。自己也覺着這事不太對勁,是吧?”
小雨卻緊緊抓住李曉剛才話中的那根稻草不放:“您剛才不是也説,沈總不是壞人?”
“是。按眼下的標準,應當説是好人:從不坑人,一是一二是二,很講遊戲規則。但是反過來説,他也不會允許別人坑他。也會要求別人一是一二是二講究遊戲規則。”
“我想,我去了一定好好工作,業餘時間抓緊學習補充自己提高能力,不讓他失望……”
“你知不知道他希望的是什麼?”小雨沉默了。李曉説:“先得搞清別人希望的是什麼,才能談得到會不會讓別人失望!”馬上又責備自己口氣過於嚴厲了,態度也過於——明確了。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承擔不了這個責任。她難過極了。喃喃:“小雨,這些年你一直積極支持我的工作,説是我的左膀右臂都不過份,但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卻一點都幫不了你。你當前的處境心情我理解,但是,越到這時候越要冷靜,不能急,不能莽撞,不能病急亂投醫閉眼一跳河,一步錯,步步錯!……先去找蘇典典。實在不行,再説。”
客廳的茶几上放着單薄的一疊錢,這天是發薪水的日子,這些錢是劉會揚夫妻這個月的全部收入,一千一,過日子是夠了,但是,房錢!在這種情況下,劉會揚實在想不通小雨為什麼就是不肯去沈平的那個公司上班。她説她幹不了,可是人家既然要你,就是覺着她還可以。但是不論會揚怎麼説,説什麼,小雨只是搖頭,會揚便有點急了:“邊幹邊學嘛,這是個,機會,你才二十多歲,不能就這樣不求進取!”
於是小雨盯着會揚慢慢地説:“會揚,你很希望我能夠掙錢養家,是嗎?”
“我更希望,你能因此,愉快起來。”
“你希望我掙錢養家還是希望我愉快?”
“這並不矛盾嘛,你怎麼啦?”
小雨終於下定了決心,對丈夫説出來,讓他決定,讓他選擇!“沈總説,試用期月薪六千,三個月轉正,月薪八千……”
會揚一怔:“他什麼時候説的?”
“……一開始。”
會揚全明白了。他能不明白嗎?他緊緊盯着小雨,小雨看地,靜,靜得都聽得到兩個人的呼吸。終於會揚開口了,咬牙切齒:“他居然敢!”
小雨要他明確地説:“我去不去?”
“你説!”
“我聽你的。”
“真聽我的?……不。絕對不!”
2.久別勝新婚
小雨眼裏慢慢溢出了淚,欣慰的同時,心裏又湧上新的憂愁:轉了一大圈,生活還是在原來的地方踏步,看不到一絲改變的契機。看來,只有按護士長説的,找肖正蘇典典幫忙了。她給蘇典典打過電話,典典説肖正很快就要從廈門回來了。
蘇典典正在美容院美容。現在的“容”已不是從前的“容”,不僅僅是那張臉了,而是從頭到腳從每一個手指頭到每一個腳趾頭。典典趴在牀上,赤裸的全身敷了一層黑泥,牀頭的牆上一張醒目的大招貼畫,上書:與埃及豔后共同使用,以色列死海泥全身護理!底下的標價是一次800元。一箇中年胖女人同樣姿態趴在另一張牀上,屋裏只她們二位。這時手機響了,胖女人道:“不是我的。是不是你的?”胖女人姓徐,徐女士。
典典:“可能是。”可是沒法接,只能任手機鈴自響自滅。二人相視一笑,算是打上了招呼。
徐女士看着典典:“身材真好!跟我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子。……沒生過孩子吧?”
“生過。女兒。”
徐女士先是驚訝:“看不出啊!”繼而羨慕,“還是年輕啊!你們算是趕上好時候了,哪像我們,年輕的時候得跟丈夫一塊打拼,等到成功了,你也老了。女人老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典典説:“您不老,您挺好的。”
徐女士一笑:“我自己心裏有數。我們現在,也就是形同夫妻,外面那麼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他都應付不過來,時不時的還得吃片藥,哪裏就顧得上你這老太婆了?現在的女孩子啊,真賤!”忽然她覺着典典也有此嫌疑,審視地:“你先生是做什麼的?”
典典老老實實回答:“做公司的。”
“多大年紀了?”
“比我大五歲。”
“正合適啊!男才女貌啊!……即使這樣也不能掉以輕心。聽我的話,看好他!”典典只是笑。徐女士看着她,突然地放低聲音道:“你們多長時間一次?”典典沒明白。女士指出:“——夫妻生活!聽我説,這是檢驗他有沒有外遇最好的方法。”
“他去廈門了,半年了,明天回來。”
徐女士意味深長地點頭:“明白了!”曖昧地笑:“為他的回來做身心準備?應該應該,久別勝新婚!”説罷嘎嘎大笑,帶着中年婦女特有的不知羞恥的潑勁兒。典典不太習慣她的談話方式,只好一以貫之地笑。……
肖正如期回來,這是他們婚後最長的一次分別了。他明顯的瘦了黑了,肯定是工作忙再加上南方的日照。但整個人卻顯得精神煥發了,少了幾分書生氣,多了幾分英武。回來後全休一週,他天天陪她。她上街,他上街;她做飯,他洗菜;她看電視,他不看也要在她身邊坐着。晚上上牀後,他便會在光線柔和的枱燈下給她講廈門的見聞,講鼓浪嶼,講“小紅樓”,講廈門春天般的冬季;也講他的工作,講他在工作中顯示出為大家公認的才華,講話時時常帶出許多她不懂的字眼兒,但她仍一字不拉地聽,聽得津津有味。他們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交談了?確切點講,他有多長時間沒有對她這樣説話了?剛結婚那會兒他一下班就回家,有時沒下班,辦事路過也要回家看她一看,後來卻常常晚飯都不回家裏吃了。不回來也不用“加班”做藉口,像大部分男人那樣。他實話實説:跟朋友們聚了聚。他跟他的朋友們在一起明顯比同她在一起要快活。他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認識,有時他會把他們帶到家裏來,有男有女,一羣人聚在客廳裏高談闊論,肖正是他們的中心,常常一句話就能使他們全體大笑不止。這時典典就坐一邊靜靜地聽着,有的聽得懂,大多數不懂。來的都是些人尖子,聰明博學。典典打心眼裏羨慕他們,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因為他看重他們,他願意在他們面前顯示自己的機智才華,他們能使他的臉明亮,生動快活像孩子一樣。她多願意看他這時候的臉啊。跟她在一起,他已難得這樣。不錯,他對她的態度始終是温和的,但那温和給她的感覺不是温暖,而是一種冷漠的寬厚。他的心是一個深而富有的世界,她站在這個世界的外面。剛結婚的新鮮和熱情,隨着他對她身體每一方寸肌膚的熟悉而逐日下降。她感到了,卻不知該怎樣辦,她試圖挽回。一次出去逛街遇到了當年新上市的第一批荸薺——肖正如同大多數男人,不愛吃水果不愛吃菜,卻獨獨對荸薺情有獨鍾——她不顧荸薺小販的白眼,一個一個挑選買了一兜,拎着興沖沖地回到家裏。恰好肖正在家,在書房的電腦前做着什麼,典典把手中的荸薺擋在了他的眼前,用一種調皮的親熱口吻説:“看!”他揮手撥開了她手中的兜,“先放廚房去吧。我這正工作呢。”她本想接着跟他説説碰到荸薺時的欣喜,説説挑選時荸薺小販的態度,再問問他願意怎麼吃,煮煮吃還是炒着吃,此刻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她知道他的態度並不是真的對荸薺不以為然,他是要有意拉開他與她的距離,他不喜歡她的親熱,儘管她也知道她的親熱有些做作。
晚飯後,他回到電腦前做着什麼,他一向不喜歡看電視,於是典典也養成了習慣,不看。她坐在他身後燈光的陰影裏織毛衣。她織毛衣不是為了“毛衣”,而是為了“織”。他穿一件緊身羊毛衫,清楚地顯出了那年輕勻稱的、一動不動的脊背。直到時間久了,他感到累了,才會直起來,雙臂伸成一字,使勁向後弓幾下。幾秒鐘過後,重新恢復原狀。新婚後他們也是這樣,他坐在桌前工作或看書,她坐在他身後織毛活或隨便乾點什麼,但那時他累時卻不是用伸懶腰的方法解決,而是站起來,轉過身,朝她走來。每到這時,她的心便快活的激跳起來。她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什麼沒發覺依舊低頭擺弄手中的毛衣針。他在她跟前站住了,兩條長長的腿散發着熱情的誘惑。她仍然一聲不吭。他也一聲不吭。忽然,他不由分説拿掉了她手中的毛活兒隨手扔到了地上,她驚叫起來:“看弄掉針了!”他根本不理,用幾乎是強迫性的熱吻和擁抱堵住了她的尖叫鉗制了她的掙扎,她便閉上眼睛再也不動了。天哪,她是多麼多麼喜愛這男性的有力的強迫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會放開她,用手捧住她的臉驚奇地看:“典典典典,你不是人,你是個小女妖。碰上你我算完了,什麼什麼都不能幹了!”她幸福極了得意極了,瞧,她征服了一個怎樣的男人啊!現在想起那一切,好象是想上一輩子的事兒,遙遠虛幻得使人不敢相信那一切確實存在過。這究竟是怎麼了?她還是她,她並沒有變啊。即使是在懷孕的時候,在生了孩子之後,在抱着孩子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她仍然會吸引許許多多的目光。老的年輕的同性的異性的。她不在乎這些目光,她只在乎一個人的目光。可惟獨這個人的目光不再能被她打動。他看她如看窗前那個寫字枱,牆角那個衣裳架。那是一種熟悉極了之後的無動於衷。只有他們一塊上街,他的眼睛才會由於別人的眼睛而對她露出一點愉快的新奇。這時她便會隨之親熱地摟着她的肩或讓她挽着他的臂,同她説説笑笑地從那些目光裏穿過。她為此感激每一個注視、欣賞她的陌生人,他們使他重新看到了她的價值。可惜他難得上街。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去廈門前的頭幾個月裏,他們常常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説,他工作上的事他不願意跟她説,她的事他不願意聽,於是,就沒有話了。……
感謝廈門!感謝這半年的分離!典典依偎着肖正的臂膀,在心裏一遍遍默唸着。他回來了,完完全全地回來了。典典禁不住熱淚盈眶。
3.那個她
“喂?”肖正搖搖她。
“嗯?”
“跟你説話哪。”
“什麼?”
“你沒有聽!想什麼啦?”
她翻轉身一下子把臉埋在了他暖暖的胸上,那顆心嘭嘭地震動着她的鼓膜,淚水流下來了,她悄悄用手隔住,這會兒她不想解釋。他把手插進了她濃密的頭髮裏。
“典典。”
“嗯。”
“你聽我説。”
“你説呀。”
“我這個人,不好。不是你以為的那麼好。我不如你好。……”
什麼意思?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用手把她的頭重新按在自己胸前。
“她是一個絕對開放型的女孩兒,是個現代人。……我沒有經驗,……”
她?女孩兒?
“……一天晚上,我已經睡下了,有人敲門,我開了門,她進來了……撲到了我的身上。……”
她努力想離開他的懷抱,他的胳膊不讓。她沒有辦法,只好在可能的範圍儘量縮小她的臉與他的胸的接觸面積,這使她感到了累。
他感到了。他沉默了。
“後來呢?”她問。聲音輕飄飄的,像一根遊絲,象一息嘆氣,可是他聽到了,他又開始説了。
“她撲到了我的身上,撫摸我。我身上只穿着背心褲衩——我已經睡下了,我不知道敲門的是她……她撫摸我……我抗拒不了那種刺激。”
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他放開了她。她回到自己的枕頭上,長長地吁了口氣。
“典典!”
“嗯。”
“你能理解嗎?”
“能。”
“真的?”
“為什麼要對我説這些呢?”
她看着天花板,輕聲輕氣地問。睫毛濃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原以為她會哭,哭得喘不上氣,哭得虛脱,哭得休克。可是沒有,她沒哭。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驚訝,那神情如同一個受了他無條件信任的大人傷害了的孩子,突然之間的迷惑不解遠遠超過了那傷害給他的痛苦。這神情真能叫人發瘋!他雙手扶着她的肩急急地説:
“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們是夫妻,我不願瞞你!……”
她仍然那樣看他,睫毛濃密的大眼睛緩緩地一張一合。在這樣一個單純得毫無防範的靈魂面前堅持説謊是太困難了。他終於説了。全盤托出。
那女人要他。要他離了婚後娶她。她愛他。為了得到他,她不惜用了那種最卑劣無恥的手段。她利用了男人的弱點。他太軟弱了,軟弱得不可饒恕。事後他後悔極了。他怎麼能要這樣的女人做妻子做終生伴侶呢?狡猾,放蕩,殘酷,具備了壞女人所具備的全部毛病。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蘇典典仍是不明白。
“她説,如果我不答應,她就要跟公司領導説,還要來找你,還要跟,大家説。”
“她是誰?”
“我們公司的。這次一塊去了廈門。”
“叫什麼?”
他低聲説了她的名字。典典想了想,不認識。見了也許認識。她見過他們公司不少人。
屋裏靜下來了。他看了看她,伸手關上了枱燈。回身時輕輕替她把滑到胸前的被子拉上。一直麻木的心被刺痛了。被他的殷勤小心關切尖鋭地刺痛了。
她閉上了眼睛。她睡着了。睡着了五六分鐘,突然醒來;再睡,又醒;反反覆覆。睡夢中是安寧的,清醒時是痛苦的,要是這一切能顛倒過來多好呀。他的胳膊碰着了她的腰部,她被燙着了似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儘量不讓對方察覺她把身體挪開了。她再也沒能睡着。怎麼辦?想啊想啊,想得腦袋都空了。
她決定去找她。
她要跟她好好談談,請她原諒自己丈夫。她願意賠償損失。只求她不要張揚那件事,不要毀了他的家庭,他的前途,不要毀了他們的孩子,孩子才兩歲……
她找到了她。星期天去的,傳達室大爺告訴了她,她們單身宿舍的位置。門是淡綠色的。典典敲了門。
“請進。”
聲音很年輕。典典的手心出汗了。
一間非常整潔、簡樸而又舒適的單身小屋。寫字枱,小牀,兩個書架,書架上排着滿滿的書,書前擺着不少女孩子喜歡的小玩藝兒。牀鋪非常平整,淡藍色的牀罩上灑滿了陽光。小屋的主人從寫字枱前回過頭來,寫字枱上放着一台打開的筆記本電腦。
她多年輕啊,不會超過二十歲。頭髮剪得短短的,像個男孩子。額頭雪白晶瑩,大眼睛忽閃忽閃地透着股精靈氣。蘇典典輕聲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女孩兒臉倏然漲紅了,通紅通紅。這使典典心中湧起一絲柔情。但女孩兒很快鎮定了下來,並以主人的身份請蘇典典脱外套,坐下,並泡上了一杯色澤碧綠的茶。心中的那絲柔情頓時消失了,而且又開始發慌,事先在心裏説了多少遍的話全噎在了嗓子眼,一個字也出不來。倒是小姑娘比她老練。
“他跟你談了?”
“嗯。”
“你……怎麼想?”
“……”
“也許這話不該我説,不過我想既然你來了,我們還是應當真誠相待好好談談。”女孩兒低頭看着旋轉在手裏的一支黑色簽字筆,那筆好幾次幾乎掉到地上。她並不像她自己期望、認為的那樣成熟。她就這樣看着筆跟蘇典典説話,“你認為沒有愛情的婚姻幸福嗎?”
“請你原諒他!我們願意賠償損失!求你不要上單位對別人提這件事。看在我的,不,看在我們女兒的面子上,她叫晶晶,才兩歲,非常聰明,都會背好幾首唐詩了……”
女孩兒不再轉動筆,抬起頭滿腹狐疑看蘇典典。蘇典典禁不住哭了。她不願意哭,她不想在對手面前表現出軟弱,可是她生性軟弱,她用勁全身力氣壓制哽咽,再也説不出一個字。女孩兒也沉默了。蘇典典絕望地等待判決,好久好久,她聽到那個年輕的聲音説:“誰説的我要把那件事上單位裏説?”
“你不説,對嗎?”蘇典典抬頭巴巴地望着女孩兒的臉。
女孩兒垂下了眼睛,自語着:“這當然是他説的了。這話我好像説過,對了,是臨回來前最後在一起的那個晚上説的。在談到評選十佳青年企業家的時候,他説他很想被評上,他有希望評上,我就這個話題跟他開了幾句玩笑。他倒當真了,他是太聰明瞭,總是這樣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蘇典典痴痴地望着她,陽光中,那張年輕的面孔是多麼細膩、光澤、純潔啊。儘管她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但典典已感覺到她的回答了。女孩兒就此沉默了,再也不肯説什麼。蘇典典起身告辭。她送她到門口,突然問:“是他叫你來的?”
“不。他不知道。”
“我想也是。他不敢。”
“你,真的不會説,是嗎?”
“當然。這不值得,我覺着我自己更重要呢!”
口吻裏帶着開玩笑的輕鬆,但那變得雪一樣蒼白的面孔卻無法遮蔽。蘇典典逃也似地離開了這間小屋。否則,她會犯傻,她會摟着敵人那纖小的肩、撫摸着那剪得短短的頭髮大哭的。她還太小太小了啊,才二十歲,以後,叫她一個人怎麼辦呢?這種事她只能一個人承擔,只能一個人。……
回到家中,典典軟得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了。肖正下班回來了,已經做好了飯,並把屋裏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問她去哪兒了,她説跟徐姐一塊吃飯去了。他當然的信了,因為她不會説謊。她的心對他是敞開的,像她這樣柔弱、簡單的女人無法在自己心中保留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入夜,他試探着向她伸出了一隻胳膊。她的腦海裏立刻出現了一張年輕晶瑩純潔的面龐,但是她沒有動,他是她的丈夫啊。他的呼吸粗重了,忘情地撫摸她吻她。忽然,如一道閃電,她腦子裏響起一句白天她未及思索的話,“最後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最後在一起?可他説他和她只發生過一次關係。是他撒謊還是她撒謊?典典記起了他從廈門回來時當天晚上的情景:他很衝動,半年沒在一起了。可是卻不行,最後也沒行。他對此的解釋是回來前發了一次高燒所致。當時她信了,為什麼不信呢?
……一滴冰涼的汗珠落到了她的臉上,是別人的汗。她感到厭惡,但還是忍住了。既然她不能離開他,就必須忍,什麼都得忍,他以前的冷落,他現在的謊話,他此刻的汗水。……
完事之後,他很快地睡去了。她卻幾乎一夜未眠。想起了自己剛結婚的時候,想起了結婚之前,想起了在醫院裏的那些日子。痛苦中回憶幸福的時光令人分外的痛苦。這件事還不能對父母説,徒然讓他們擔心。但是她必須得對什麼人説説。她是過於柔弱了,柔弱得無法永久獨自承擔一個秘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一個能與之暢所欲言的人,如果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她的生活便是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