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上一下,失之交臂
到熄燈時間了,五牀的青年男病人焦急等待陪牀的妻子歸來,他想小便,膀胱都脹得疼了,於是在小夜班護士來督促關燈休息時,不得已如實相告,懇求晚會兒關燈。不料那護士聽他説完原由“嗨”了一聲就過來了,一手拿起他牀下的小便器另一隻手就去掀他被子,把他嚇得用手捂住小腹處連忙説“不用”。
“行啦,都到這個地方了還講究什麼?”那護士説着掀起了被子,熟練地把小便器塞了上來,同時嘴裏命令:“尿!”他尿不出來,畢竟此刻用小便器堵住他私處的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年輕女孩子,他思想再健康也難做到胸無雜念。“這個地方沒性別。我不是女的你也不是男的。大家都一個性,中性,尿!”那女孩兒看穿了他似的又説,一張清秀的臉上毫無表情,令他赧然。雜念既除,意念就集中到了膀胱上,夯啷啷啷啷,小便一瀉而出,尿畢,那女孩兒拎出小便器,給他蓋好被子,關燈,去了衞生間。
衞生間,護士譚小雨將黃黃的尿液“譁”地倒進了馬桶,然後接水衝小便器,動作嫺熟,神態安詳。想當初,在護校時,她和她的同學陶然、蘇典典各有一怕。蘇典典怕見血,一見血頭就暈;陶然怕打針,給茄子打給蘿蔔打都行,就是不能往人體上打,一來真格的手就哆嗦;譚小雨這兩樣倒都不怕,單單怕見男性的裸體,確切説是,男性生殖器。跟封建不封建無關,就是不喜歡,如同有人不喜歡死貓死耗子。但是經過了三年護校四年臨牀的礪煉,三人現在已然是意志如鐵刀槍不入,就説現在的譚小雨,別説“見”男性生殖器,就是給它備皮,一手託着“那話兒”一手拿小刀蹭蹭蹭,眼不眨心不跳,幾下子就能將上面的毛颳得一乾二淨。現在,除蘇典典因上進心差一點、反應慢一點外,譚小雨和陶然都已成為了李曉手下最得力的骨幹護士。
病區靜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處理完了,譚小雨從病區走廊深處走出,忽然,她看到護士站台前倚站着一個身材窈窕的高個陌生女子,背對她在翻看着什麼。譚小雨吃了一驚,加快腳步走了過去,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深夜跑到護士站來亂翻?譚小雨悄悄走近低低喝道:“喂,你哪兒的?怎麼跑這來了?”那人回過頭來,譚小雨大吃一驚。
——是陶然,全新的陶然。一條拖到腳踝的長裙,高高挺起的飽滿的前胸,短髮燙過了,蓬鬆,時髦;耳朵上兩個大大的白色耳環更給她增添了一份女性的嫵媚。
譚小雨目瞪口呆。陶然緊張地看她等她説話,譚小雨説不出話。
陶然忍不住了。“好,還是不好?”
“整個就是,”譚小雨喘過了一口氣來,“蘇典典第二。”
“真的?!”譚小雨點頭。陶然長出一口氣。“這我就放心了。一個台灣形象設計師給設計的,今天在她那整整折騰了一天,光這個頭,就要了我四百八。衣服、鞋、耳環,都是她幫着選的……”
譚小雨笑着指她的胸:“這兒呢?”
陶然也笑:“就是蘇典典説的那種,鋼箍託高海綿襯,是不是——可以亂真?”
“簡直就是——天生麗質!”
“弄完了對鏡子一照,嚇我一跳,心裏話,這是哪來的美女?”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笑畢,陶然方承認道:“説實話,這心裏一點底沒有。本想早來讓你看看,怕碰到人,一直等到這時候。”
譚小雨前前後後繞着圈兒欣賞陶然,不住嘴地道:“真好。你早該這麼收拾一下了。”
陶然徹底地放下了心來,一放了心就想談談體會,就説:“以前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存在着一種錯誤的觀念,總覺着,再飭,誰還不知道你是誰?等到上街,又覺着,再飭,誰又知道你是誰?所以乾脆,愛誰誰。現在看來這種想法不對,至少不負責任,不光對自己,對別人對環境,都不負責。人是人的環境,誰都喜歡賞心悦目。……”譚小雨笑而不語,令陶然心虛。“你笑什麼?”
“説吧,花這麼大功夫,到底為誰?”
陶然一愣,爾後笑了,爾後説了:“……徐亮。”
“還沒有放棄?”
“決不放棄!”
“不過,徐亮可是沒錢。”譚小雨提醒她道,“你説過的,有錢是你必須的條件之一。”
陶然深思熟慮地:“這個問題得用發展的眼光看——”
譚小雨搖頭:“再發展也沒用,除非他改行。我爸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什麼都有,就是沒錢。”説起這個便想起媽媽跟她説的事兒來,心裏不由一陣沉重。
她家保姆靈芝正式提出要求加工資了。靈芝老家陝北,剛滿二十歲,在譚家已做了三年多。來的時候瘦小枯黃,十六歲的姑娘月經都沒有,第一次來月經還是小雨媽媽幫助指導的她。小雨媽媽還教她學文化。小雨媽媽一直認為,人年輕的時候應該學習而不是工作。小雨媽媽當年是重點中學的優秀教師,專帶畢業班的,教一個靈芝綽綽有餘。也是靈芝聰明好學,所以才不過三年時間,靈芝已由貧窮地區的初二水平,考過了北京的好幾門成人自學高考。在譚家的三年裏,靈芝不僅文化水平高了,個兒也高了,臉蛋也紅潤了,頭髮也黑了,黑油油的,三天不洗,就得打綹。應當説,譚家對靈芝已相當不錯。但是呢,靈芝説的也不錯,她出來是為了掙錢。最近她弟弟又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學費一年幾千,她們家沒別人掙錢,就指她了。
譚小雨跟陶然發牢騷:“再加工資——再加工資乾脆我別上班得了,專門在家裏照顧媽媽得了,還用得着她?”
陶然站着説話不腰疼:“換保姆啊!”
譚小雨苦笑:“哪那麼容易!保姆不單是勞動力還是家裏的一個成員,再換一個,從頭開始,想想都可怕,且不説再換的那個要價不見得會比這個低。”
陶然想了想:“唉,以你爸爸的醫術,名望,社會地位,只要他肯稍微靈活一點,你們就會好過得多。”
小雨爸爸譚教授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的專家,從業三十多年,未收過病人的錢。他不收不等於人人不收,有收的自然就有送的,而且越送越邪虎,開頭是禮品,後來乾脆就是錢,從一千兩千到三千五千,一週前一個手術病人的孫子在手術室門口堵住了他,出手就是兩萬,對此他不無反感。當然有送的是因為有收的,但是,這跟手術的成敗無關。給不給錢醫生都會盡力把手術做好,做不好就是做不好,可能有各種原因但絕對不會是錢的原因。撇開醫德啊愛心啊不説,手術成不成功,對醫生本人的技術總是一個檢驗,對他在同行裏的聲譽總是一個影響。以為給了錢就會好好手術,反之就不會盡心盡力,根本就是對醫生的侮辱。那一次,譚教授按照習慣拒收那錢,不料送錢的人異常執著,最後竟然給他下了跪。當時病人情況緊急——否則醫生們不會在休息日把主任從家裏叫來——他就先把那錢收下了,花是絕對不會花的,他把他的名聲人格看得重於一切。
譚小雨長嘆着對陶然道:“靠那些是不會使我們的生活有本質改變的,還會使我爸爸很不舒服,不值。”
陶然説:“看來你們家只有靠你了,找一個有錢的人,嫁給他。”
譚小雨説:“唉,有錢當然好了,可是當前對我來説更緊要的是我媽媽。我要找,首先得找一個能孝敬老人的,説白點兒,能對我媽好的。”
陶然不以為然:“你媽有你爸嘛。”
小雨還是沒正面回答,笑着説:“你找吧,找個有錢人,萬一哪天我過不去了,救濟救濟我。不過你要是非徐亮不嫁的話,我就不指望了。”
陶然一點不笑,很嚴肅地搖頭:“醫生待遇低,是發展中國家的特點。隨着經濟發展生活水平提高,人們對生命質量的要求也必然會高,到那時,醫生的待遇絕對得高起來,像美國似的。徐亮今年二十八歲,按照咱國目前的發展速度,他等得到那天。……現在的問題只有一個,”她停了停,“他有人了沒有。”
譚小雨説:“肯定沒有。有還能瞞得了人?”
陶然説:“心裏呢?”
譚小雨覺着也是,想想:“有機會的話,幫你問問?”
陶然叮囑:“不能直着問!”
譚小雨揮了下手:“你當我是傻瓜!”
這時陶然看了看錶,“我得走了。來前給手術室打過電話,説差不多這時候手術該完了,他在手術室手術。”提起放在台上的一提兜東西,“給他帶了點夜宵。”説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時的陶然頗為動人。
窈窕淑女陶然拎着給情人的夜宵、踏着得得作響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向電梯走去,消失在電梯門裏。病區重新安靜了,靜的聽得到病人睡中高高低低的呼吸,譚小雨埋頭做護理記錄。這時另一個電梯門開,有人從裏面走出,譚小雨聞聲抬頭,不由暗笑起來,來人正是陶然的心中情人徐亮,二人從不同的電梯裏一下一上,失之交臂。譚小雨滿眼含笑看着徐亮走來,走近。
2.“革命不分先後”
“徐醫生!……手術完了?”
“完了。”看着女孩兒臉上顯然是由於他的到來而綻開的由衷微笑徐亮心裏一陣驚喜,鼓鼓勇氣,把捏在手裏的兩袋大杏仁往台上一扔,説:“別人給的。我不愛吃這些東西。”事實上這是手術完後他特地去醫院24小時店裏買的,他知道譚小雨今天值小夜,他對這個清純女孩兒心儀已久,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在今夜向她敞開心扉。譚小雨不客氣地接過杏仁,對徐亮嫣然一笑。她的笑臉令徐亮發慌,想説的話便沒能説的出來,説出來的話是:“我來是想……看看二十六牀,早晨交班説他發燒——”女孩兒揮揮手説二十六牀燒早退了,已經睡了,徐亮“噢”了一聲便再也找不到話了。因為譚小雨一直在看着他笑,彷彿看穿了他似的笑,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也許——他心裏忽然一動——也許她對他也抱有同樣的好感也正想對他説他們倆人是心心相印心有靈犀?想到這裏他抬起頭來,熱切地看譚小雨,盼望着她開口,而只要她開了口他一定馬上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不會有半秒鐘的延宕不會讓女孩兒有一丁點兒的難堪。譚小雨終於開口了,笑嘻嘻地。
“徐醫生,問你個問題,好不好?”
“只要我知道。”
“你肯定知道。就怕你不説。”
“保證説。”
“那我問了?”
“問!”
“你……”譚小雨斟酌着詞句,畢竟這不是一件好開口的事,這斟酌很容易讓此情此境的徐亮產生錯覺,他熱切、鼓勵地看她,同時心裏決定,她若再不開口他就開口,畢竟他是男的,應當主動。
由於兩人精力過於集中誰也沒有發覺這時電梯門又開了,陶然從裏面走了出來。原來陶然聽一塊做手術的醫生説徐亮做完手術後去了科裏,去看二十六牀了,便又跟着轉了回來。電梯門一開她便看到了站在護士站前的徐亮,心裏一陣喜悦,正預備過去時聽到了譚小雨的聲音:“徐醫生,你有沒有女朋友?”
陶然猛地站住,躲在了拐角的陰影裏。
“沒有!”
這時候她聽到了徐亮的斷然回答,心裏一陣欣然。
“心裏呢?”譚小雨又問。
“……有。”
陰影裏的陶然心裏一緊:有。誰?
譚小雨心裏一沉,為陶然一沉。但這“一沉”也同樣給徐亮以誤解,使得徐亮越發自信、大膽起來。他決定開口説了,不料譚小雨搶先一步説了。
“她是——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可白頭到老的人。”
“太泛泛了。”譚小雨擺擺手,“能不能説具體點,比如年齡,長相,職業,性格,家庭——等等吧。”
“具體地説,她跟你的各方面情況,差不多。”
譚小雨好奇了:“是嗎?她是哪兒的?”
“……就咱們科的。”
“真的呀!……誰?”
“——你。”
身處異地的譚小雨和陶然同時大吃了一驚,幸而這時有病人按響了呼叫鈴。
徐亮搶先道:“我去看看!”逃也似的拔腿就走。他從譚小雨的反應中直覺到了自己判斷上的錯誤,本能地就“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譚小雨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完全傻了,因而一點沒有察覺到陶然的到來,當她感覺到有人時陶然已站在了她的眼前,嚇了她一大跳。
陶然幽幽地道:“對不起。嚇着你了。沒想到是我,是不是?”
“你不是找徐醫生去了嗎?沒找到是嗎?……他,他去病房了。”譚小雨的語速過於快了,她直覺地想掩飾,她不想陶然傷心。
陶然定定地看着她道:“得了小雨,他的話,我都聽到了。”
譚小雨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怎麼辦?”
“現在的關鍵是,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有打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沒有意思,對他沒有意思。我,我不想找醫生。”
“真的嗎?”
“保證真的。”
“那我就好辦了。”
“怎麼辦?”
“按既定方針辦!”
“本來是想幫你的,這種情況下,是沒法幫你了。”
“只要你迴避,就是最大的幫!”
徐亮回來了,陶然拎着東西迎過去熱情洋溢:“徐醫生——”
譚小雨埋下頭去做護理記錄。……
不料小雨媽媽對徐亮頗為有意。那個徐亮她見過,挺端正挺乾淨的一個年輕人,工作不錯,業務又好,為人也好,以她過來人的思路,這就夠了,於是免不了要勸女兒:“徐亮人不錯,對你又有這個意思,我的意見,不妨接觸接觸。”
當時是晚上,譚小雨正在給媽媽洗腳,只要譚小雨在家,晚上媽媽洗洗涮涮這套事她就不用靈芝,由她親自動手。她蹲在媽媽腳下,用手撩水細細地給媽媽洗,頭也不抬地回道:“我説過了,不行。”
“是啊,”小雨媽媽長嘆一聲,“陶然有話在先,徐亮表示在後。……”
譚小雨笑了:“‘革命不分先後’——這倒不是主要的。”
“什麼是主要的?”
“我對他沒感覺。”
“什麼感覺?”
“愛的感覺。見了他,不激動,沒想法。”
小雨媽媽訓斥:“什麼話!!”
譚小雨大笑端着洗腳水離開,進了衞生間。小雨媽媽想想心裏不踏實,再想想,更加的不踏實,於是高聲叫道:“小雨!過來!”譚小雨過來,媽媽説:“跟你説,別整天給我弄那麼些玄虛,什麼感覺啦,激動啦。過日子,是實實在在的事。”
譚小雨回説:“正因為過日子是實實在在的事!咱們家,爸爸在醫院,我在醫院,醫院就是沒白沒黑沒時沒刻。要是再找一個人來,還是在醫院,等將來萬一有個孩子什麼的,您誰管?”
媽媽默然。靈芝洗完進來了,她和小雨媽媽睡一個房間,老式寫字枱的那邊是小雨媽媽的雙人牀,這邊是靈芝的單人牀,譚教授獨自睡在對面的小北屋裏。
3.陶然吵架
陶然出事了,事不太大,但也不小:和一個病號打了一架,確切説,和那病號的陪人打了一架。病號叫趙榮桂,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太太,上午臨近下班時來的,顱腦手術引起了應急性胃潰瘍,由腦神經外科轉來,那陪人看年紀像是她的孫子,一身皺巴巴的衣裳,胡茬兒老長,頭髮也是,還亂還髒,上面滿是星星點點不堪入目的頭皮屑,像是個許久沒有找到工作的民工,令負責接收他們的陶然先就有了三分反感。公平地説,陶然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勢利小人,通常,她對某些傲慢的有錢人倒要更嚴厲些。但是,人可以窮,卻不可以骯髒邋遢,尤其不可以骯髒邋遢到殃及他人。比如眼前這人,身上散發出的那一股股難聞體味就使人如同步入了北京動物園的爬行館。陶然不動聲色戴上了此前一直掛在耳朵上的口罩——儘管已經立秋,天還是很熱,能不戴口罩她一般不戴——領他們去病房,給他們交代病區注意事項。“……午飯十一點半,晚飯五點。打飯的時候吃多少打多少,陪牀的人不許在病人牀上睡覺,不許吃病號飯,不許在這裏洗澡洗衣服。”都是些對無數人説過無數遍的話了,因而她説得很快,無語氣詞,無語氣,無感情,只是在結束的時候才對眼前那個民工模樣的孫子投去了較帶感情色彩的一瞥,説了一句內容與前較為不同的話。“另外,陪牀的人也要注意形象,不能披頭散髮衣冠不整亂七八糟。”説罷,走了。
陶然前腳出門,後腳趙榮桂老太太就笑起來了,對孫子説:“看看,不是我説你吧?護士都嫌乎你了。趕快家去,洗洗澡,換換衣裳,好好睡一覺。陪牀十來天了,沒睡上一個囫圇覺。”老太太説一口地道的膠東話,柔和,筋道。孫子揮了揮手沒説話。他才不在乎這裏的人説他什麼對他什麼看法,自信的人才不會為取悦別人就改變了自己。
開飯了。晚上開飯通常是科裏最忙最亂的時候,這時常有賴着未走的不自覺的探視人員。護工已推着送飯車堵在了走廊中間,聞訊打飯的病號或陪人來來往往,很容易令忙碌了一天身心疲憊的護士姑娘們心急氣躁——你再敬業也不可能修煉成沒神經沒感情的機器人。就是在這個時候,那趙老太太的孫子又將他醜陋的另一面展現在了陶然眼前,使她對他的反感在原有基礎上又增加了兩分。當時陶然看到的情景是這樣的:他站在病房門口,盯着一位頭也不迴向遠處走去的優雅女士的背影出神,兩個眼睛直愣愣色迷迷的。作為陪人他不趕緊打飯倒還有這個閒心——且不説他配與不配——於是,當然地,毫不客氣地,陶然走了過去,先是故意晃到他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然後命令他快去打飯。當時他倒沒説什麼,乖乖地去了。這種種種種雖沒有導致陶然和他發生衝突,但不能不説是最終衝突前的積累,那“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是:那趙老太太的孫子居然不顧上午陶然特地、剛剛向他交代過的不許吃病號飯的規定,公然吃起了病號飯。
當時陶然正在做臨下班前的巡視,走到他奶奶所在病房時,正好看到他低頭咬了一大口饅頭,顯然他沒料到陶然會這時駕到,突然愣住了,半張着嘴看她,嘴裏是嚼過了的饅頭,令人作嘔。開始時陶然態度還好。
“不是説過不能吃病號飯嗎?”她問。
他沒説話,不知是沒話可説還是被饅頭堵着嘴説不出話。那老太太沖陶然賠着笑臉解釋:“是我剩的……”
陶然斷然地:“剩的也不行!”
“倒了也是浪費……”
“浪費了也不許吃!”
就在這時,那孫子開口了,囫圇着把嘴裏的饅頭一咽,説道:“那憑什麼?這飯我們是交了錢的!”
陶然愕然——他竟還敢跟她回嘴——道:“交了錢怎麼啦,交了錢就可以不遵守制度啦?”
“你們這制度就不合理!”
“合不合理跟我説不着,你找上頭呀!”
“找就找!你以為我不敢!”説着那孫子抬腿就向外走。
老太太一邊急了:“你給我回來!——”就要下牀,那孫子又趕緊回來攔。
陶然這時火也上來了,不管不顧地:“去呀去呀!怎麼又不去啦?”
動靜越來越大,引來了不少病人圍觀。譚小雨、蘇典典也聞訊來了,一人勸一方。
蘇典典勸陶然:“算了!走吧!”兩手推着陶然的後背,“走走走!”
譚小雨勸老太太:“奶奶,別生氣啦,啊?”
老太太又生氣又委屈:“我們一直是遵守制度的,這你們都是看到的。要不是因為手頭臨時沒錢……”
譚小雨打斷了她:“嗨,早説呀!我去給您孫子買個盒飯,您等着!”
譚小雨去住院部下面的服務中心花八塊錢買了個盒飯,回來時正好碰到陶然、蘇典典從更衣室出來。
陶然一看就説了:“你還真的給他們買飯啊!這種人的話能信嗎!什麼手頭臨時沒錢,不就是想佔便宜嗎!得,你這錢算是肉包子打狗,甭指望還了!”
心腸軟又沒有原則的蘇典典卻説:“不會吧,我看那男的還有手機呢。”
陶然白她一眼:“現在拾破爛的都有手機!”
譚小雨説:“嗨,花八塊錢買個和平,值了。要不他真的告到護士長告到科裏去,你這個月的獎金就懸了,那可就不是八塊錢的事了。”
陶然這才想起這茬兒,緊忙地掏錢包:“我惹的事,不能讓你墊錢!”
譚小雨一把推開了她:“陶然你這就沒勁了!”走了。
病房裏,趙榮桂老太太正在教訓孫子:“老話説得好,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
孫子不服氣:“在什麼下也不能無限制的受氣!這事完不了,我肯定得找她們頭兒!”
譚小雨就是這時候進來的,她一進來,祖孫二人立刻閉了嘴。譚小雨一笑,把盒飯給那孫子,“吃吧。趁熱。”説完轉身向外走。
祖孫二人顯然沒想到護士真的會送飯來,都以為她不過是為了平息衝突隨嘴一説,愣了片刻,那孫子叫:“哎——”譚小雨站住,回頭。他問:“請問貴姓?”
譚小雨擺擺手,想了想,又一笑:“你要實在是有點兒過意不去的話,也幫我一個忙,如何?”
“説!”
“別跟別人説這事了,行嗎?”
“你和她是朋友?”
這個問題譚小雨沒有直接回答,而説:“她其實是個好護士,業務一流。就是有點小脾氣。人無完人嗎。”
那人乾脆地:“成!”
“謝謝!”譚小雨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老太太盤腿坐在牀上發表議論:“這個孩子,挺仁義。……”
……
4.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
又是譚小雨值小夜班了,她又是那樣挨屋督促關燈休息,當她走到趙榮桂老太太的病房門口,病房裏的情景不由得讓她心裏動了一動:
——温暖柔和的燈光下,那孫子正蹲在牀前給老人洗腳,用手撩水,細細地洗;老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眼睛裏溢滿了疼愛,片刻,伸出一隻筋骨畢現的手摸摸她跟前那個毛烘烘的頭:“唉,瞧瞧這頭頭髮,都結成毛氈子了!”……
於是,護士譚小雨沒有説那些例行的話,沒有督促他們什麼,而是腳步輕輕地走開了。
病區靜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處理完了,譚小雨在護士台做護理記錄,忽然感覺有人,抬頭,站在護士站台前的正是那個孫子。譚小雨對他友好地一笑。“你奶奶睡了?……那你還不抓緊時間去睡?”
“我來還錢。多少錢?”
“家裏送錢來了?”
“取的。……多少錢?”
“八塊。”譚小雨説,那人從錢包裏抽出八塊錢放下,譚小雨笑着又問:“你沒有跟我們頭兒告狀吧?”
對方搖頭,説道:“不過那人實在是有點過分。我奶奶都七十多歲了,她才多大,可以對一個老人那麼個訓法?”
譚小雨微笑:“你很愛你的奶奶。”
對方沒笑,沉思着道:“這麼着説吧,如果我奶奶沒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孤兒了。”
譚小雨不笑了:“是這樣。”
於是,自然而然的,那人跟小雨講起了自己的身世:四歲喪父,父親是漁民,一次出海打魚遇上了大風,就再沒有回來,母親當時二十六歲,二十八歲再嫁,結婚後就跟那個人走了,也是再也沒有回來,剩下六歲的兒子跟奶奶長大。奶奶沒有文化卻懂得文化的重要,從小學一直供孫子上完了大學,其艱難至今為全村人稱道。孫子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北京,成為了山東長島老家人的驕傲。……
“你叫趙什麼?”那人説完後,譚小雨問。通常護士們是不管這些的,那麼多危重病人,那麼多來陪牀的,天天走馬燈一樣進進出出,管得過來麼?管得過來也沒有興趣管。顯然,譚小雨是為對方的講述吸引了,亦或是被他本人吸引了也未可知。當時譚小雨並沒有細想,只是想問,就問了。
對方卻反問:“為什麼是‘趙’什麼?”
譚小雨説:“你奶奶不是叫趙榮桂嗎?”對方笑了起來,譚小雨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問題,也笑了,但還是為自己狡辯。“哎哎哎,也不見得非得跟爺爺爸爸姓啊,現在跟媽媽姓的也不少。”
對方連連點頭:“是是是。不過,跟奶奶姓的,至少我是沒有聽説過。”譚小雨這才發現又錯了,嘴裏“哎呀哎呀”地搖着頭笑。對方微笑地看着她,認真地道:“我姓劉,叫劉會揚。你呢?”
“譚小雨。”
劉會揚伸過手去:“好。我們這就算是認識了。”
譚小雨略一遲疑,伸手握住了那隻手,笑着點了點頭。
劉會揚和他奶奶出院那天譚小雨不在,來接班時候蘇典典告訴她十七牀那個老太太出院了,她孫子跟她打聽譚小雨的電話,説有急事,典典當然不會隨便跟病號説小雨的電話,只讓他有事往科裏打。這時站在一邊的陶然開口了。
“小雨,十七牀的孫子對你有想法了。”這個時候陶然已知道人家至少不是個民工了。
譚小雨一笑:“怎麼可能?”
陶然嘲笑地模仿她:“怎麼不可能?那天晚上,你們倆不是聊得很投機嘛?”
譚小雨一愣,下意識地問了句:“你怎麼知道的?”
陶然不能説出她怎麼知道的,影響不好。事實是,她那天晚上專為監視譚小雨去的——找徐亮找不到,遂想到了徐亮的“前科”,遂想到譚小雨值小夜,遂去了科裏,遂碰上了在一起聊天的劉會揚和譚小雨。陶然反攻為守:“你説有沒有這回事吧!”
譚小雨臉微微有些泛紅了:“什麼呀!我不過看他對老人挺孝順的,才多説了兩句。”
陶然不以為然:“你還真行。要我,還就瞧不上這種男人,婆婆媽媽的,一點男人氣沒有。這人我敢百分之二百的保證,事業上肯定不行。”
“怎麼呢?”
“沒聽説嗎?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顧家的男人沒本事。”
“難道就沒有既有本事又顧家的男人了?”
“有。”陶然一頓,“——在女人的夢裏。”
譚小雨不響了,片刻:“如果真的是這樣,要讓你選的話,你就選那個——不顧家的?”
陶然頭一揚:“對!你呢?”
譚小雨靜靜地道:“跟你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