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分析張承志的《心靈史》。我現在應該説明一下,從今天開始我們將要分析幾部作品。在這些作品分析當中,我都是把它作為獨立的對象來分析的,我不研究作品和作家的關係,對於作家的背景材料,我不作任何介紹,這些對於我來説無所謂。不管他是男是女,是古是今,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我們怎麼看他的作品。我就把他的作品作為一個獨立的東西來看。我還要解釋一下我為什麼選擇張承志的《心靈史》作為我第一部要講的作品。我想那是因為《心靈史》是個非常非常典型的作品,拿它來作為我的理論的初步證明,非常合適。它幾乎是直接地描繪了一個心靈世界,它非常典型,用我們一般的話來説它極其典型。當我第一次要用一個比較完整的成熟的作品來敍述我的藝術觀點的時候,這個典型給了我較大的方便。我想它已經非常鮮明地挑起了一個旗幟,就是它的題目:“心靈史”。它已經告訴我們他的這部小説要寫什麼,他就是要寫心靈。可是有一個非常奇怪的事情,你打開這本書你所看到的是什麼呢?你看到一個伊斯蘭教的支教叫哲合忍耶的教史,張承志卻為這部書命名《心靈史》。
這本書我不知道大家看過沒有,讀起來也許會感到困難,因為它涉及到比較多的歷史問題和宗教問題,而我覺得作為搞文學以及一些搞人文科學的同學應該把這本書讀一下,我覺得它有非常大的價值。當這本書出來的時候,正是文學暗淡的時期,它帶來了光芒,大家可説是奔走相告,山東的作家張煒説過一句話,他説文學搞到這個份上才有點意思。説明什麼呢?説明這本書已經觸及到了一個文學的本質的問題。它非常徹底地而且是非常直接地去描述心靈世界的情景,它不是像將來我們會繼續分析的一連串的作品那樣,是用日常生活的材料重新建設起來的一個世界,它直接就是一個心靈世界。它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東西,是一個可以使我們敍述和了解方便的東西。我為什麼還是把它作為小説呢?拋開它的名字不説,它寫的是一部教史。有很多人否定它是一部小説,覺得怎麼是小説呢,覺得很奇怪,根本無法把它作為小説的對象去研究。就是説大家都不把它看作一本小説,可是我確實認為它是小説,後邊我會説明我的觀點的根據,我將證明它為什麼是小説。順便再説一句,這本《心靈史》並沒有在刊物上發表過,這也是比較少見的情形。它是直接地出了一本書,就是説沒有找到一個願意發表它的刊物。一般來説我們都是在刊物上先發表,然後再出書,但它沒有,這也看出它不被理解的遭遇。
《心靈史》有一個序言,題目叫《走進大西北之前》,這個序言很重要,可以幫助我們解讀這本書。一方面是解讀,一方面可以證明很多我們的猜測。它對於我站在這裏向你們談這本書有兩點幫助,第一,它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想,它就是在尋找一個心靈的載體,這使我更加有信心證明《心靈史》確實是個心靈的世界,它並不是一本教史。
序言裏面有一段話是這麼寫的,非常激昂,它説:“我漸漸感到了一種奇特的感情,一種戰士或男子漢的渴望的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接下來還有一句話,説:“我一直在徘徊,想尋找一個合我心意的地方,但是最終還是選中了西海固,給自己一個證實。”第二,序言還證實了我對作品的一個結論,就是關於《心靈史》這本書所構造的心靈世界的一個特徵,這特徵是怎麼樣的呢?它説:“我聽着他們的故事,聽着一箇中國人怎麼為着一份心靈的純潔,居然敢在2百年的光陰裏犧牲至少50萬人的動人故事。在以苟存為本色的中國人中,我居然闖進了一個犧牲者的集團。”這裏面我們首先要有一個概念,這本書裏充滿了對“中國人”的批判,它老是説“中國人”苟活,但是我們絕對不能這麼狹隘地去看它,它絕對不是對某一個國家,某一個政體之中的人的反抗,它只是對一種普遍性的,在主流社會里的生存狀態的離異和自我放逐。所以我很怕對它的評價陷人到一個非常政治化的、具體化的、狹隘的批評中去,它的視野實在是非常廣闊的。因此,我們可以發現這故事具有着一種非實在性,這恰是心靈世界的一個重要特徵。
從今天開始就來分析作品。我想我的分析方式是這樣的,首先我把這個故事以我的認識來敍述一遍,然後我要解釋一下,這個故事與我們現實世界的關係,我不是強調它是一個心靈世界嗎?那我就要解釋一下這個心靈世界和現實世界的關係,而這個關係其實就是我們寫小説的畢生要努力解決的東西,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們畢生的努力方向就是要找到這種關係。
我想這個故事主要是寫哲合忍耶的歷史。我們現在完全撇開宗教,因為我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不僅對伊斯蘭教,我對什麼教都不瞭解,我只是從《心靈史》這本書裏接受它所交給我的所有信息,我的所有分析都來源於這本書。我是絕對把它當作一本小説書來分析的。
那麼“哲合忍耶”是什麼呢?從這本書中我知道的是什麼呢?我知道它是伊斯蘭教的一個分支,這一個教派是神秘主義的。它在什麼地方廣為流傳呢?它的教民分佈在什麼地方呢?大西北,前面所説的西海固。非常非常貧困,貧困到什麼程度呢?小説裏有一句話描繪他們,就是“莊稼是無望的指望”。書裏面寫到貧困的情景,一個小孩子到地裏去挖苦子菜,一種野菜,他跑到地裏,連挖開地皮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在苦子菜旁邊死了,當目睹者奔回來告訴他的母親,説你的兒子死了,餓死了,他母親怎麼呢?他母親正從左鄰右舍討來了一碗麪糊糊,準備給她兒子吃的,一聽她兒子死在地裏了,她接下來的動作是馬上把這碗麪糊糊喝下去了。還有一個父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謀生打工,前途茫茫,全家都在送他,哭哭啼啼的,而他的孩子心裏在想什麼呢?他心裏一直在想他父親的包裹裏面有一塊饅頭,一直在想這個饃,最後他到底還是把這塊饅頭偷了。就這麼一個貧苦的地方,寸草不長,非賞貧瘠,這就是哲合忍耶的生存環境。在這種地方,人的慾望落在了最低點,是最適於信仰生長的地方。它有什麼呢,只有信仰。人生的目的都是非物質性的。那邊盛傳的一個故事就是千里背埋體(埋體就是屍體的意思),是説在一次教爭中,有兄弟兩個,弟弟關在監獄裏被打死了,然後這個哥哥花了15年的時間,長途跋涉,歷盡艱辛,跑到監獄裏,把他弟弟的屍體偷出來,揹着回家。白天背屍體的人不能走大路,只能藏在荒草叢中躲着,等到天黑以後上路,就這樣又走了15年,把弟弟的屍體揹回來,埋到拱北——哲合忍耶的聖德墓。為什麼呢?為了把他弟弟送到真正的歸宿裏去,這就是他們的信仰。哲合忍耶還充滿了神秘主義的精神。他們相信奇蹟能夠發生的。小説裏怎麼描寫神秘主義亦即蘇菲主義的產生原因呢?它説:“這種肅殺的風景是不能理解的,這種殘忍的苦旱是不能理解的,這種活不下去又走不出來的絕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滅了中國式的端莊理性思維。”於是,神秘主義來臨。他説的苦旱,是什麼樣的呢?家庭的富裕程度是以擁有幾窖水衡量的。他們挖地窖,把雪塊鏟在裏面,等雪化了以後,全家一年的吃和用全都在這窖裏了。
所以誰家富裕,就是他家的窖水多。哲合忍耶就是存在於這麼一個生存絕境,遠離物質主義的俗世,精神崇拜便不可止擋地誕生和發展壯大。現在我們大約可以看出哲合忍耶是怎樣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我們是否可以下這麼一個斷言,就是絕對的沒有物質,絕對的沒有功利,絕對的沒有肉體慾望,因此是絕對的獻身,而且絕對的痛苦受罪。人的本性、本能總是趨樂避苦,總是趨向快樂,而避免苦難的,可是這裏苦難撲面而來,你躲都躲不開,你必須違反你的本能,要創造另一種人性的方式和內容,那就是受苦、受煎熬、受難、犧牲。
張承志怎麼描寫這個世界呢?他給它兩句話:“他們熱愛的家鄉永遠是他們的流放地。他們的流血像家鄉的草木一樣,一枯一榮。”這就是張承志給哲合忍耶家園的一個定義。這本書讀起來的時候,會感到困難,我勸你們不要太去追求裏面的情節、人物,你們要注意它的文字。它的文字非常激昂,它是很好的詩歌,很華美,張承志一直追求美的文字。但這種美決不是空虛的,都有着重要的意義。所以當你一旦進人文字,便也進入了內容。
那麼哲合忍耶的哲學內容是什麼呢?就是有兩句話,第一句話是“伊斯蘭的終點,那是無計無力”。沒有辦法,也沒有力量。這是一個非常茫然的終點。第二句後叫“川流不息的天命”,好像是接近循環的意思,但是我不敢斷言,因為我對宗教確實沒什麼研究,我現在所具備的所有認識都是從這本書來的,而我門今天只談這本書。再則,就是這個哲合忍耶宗教有着非常非常嚴格的儀式,它的儀式非常簡單,但是非常的嚴格,這個儀式叫打依爾。這個打依爾就是大家圍坐成一個圈子,中間是一張矮桌,一個專門的單子蒙着,上面燒着香,然後大家攤開了《穆罕麥斯》(《穆罕麥斯》是他門的經書),然後開始念,必須要經過洗澡才能來唸。只要説一個例子就能證明它的嚴格性,那就是它永遠不中斷。如果哲合忍耶遇到了巨大的災難——滅教,譬如説同治十年,同治十年的滅教對哲合忍耶來説是非常非常慘痛的,大家全都潛入地下,無論是中斷多少年以後再坐到這裏,也必須一代人一代人地回想,回想當時我們最後一次打依爾説到哪一頁上,再順着它往下念。所以它永遠不會中斷,它總是連着的,還因為這個緣故,全國各地的哲合忍耶都是在同一天裏讀着同一頁,還因為每天規定是讀五頁。它永遠不會錯的,不是説今天你讀到這他讀到那兒。巨大的凝聚力,就是以打依爾這種形式造就的。
這本書的結構很奇特,它不像我們通常所説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也不是第一卷、第二卷,它是用“門”來劃分段落。是以哲合忍耶內部的秘密抄本的格式,一共是七門,就是人們通常小説裏的七章,或者七卷,它是七門,每一門敍述一代聖徒。它一共敍述了七代聖徒,從它創造者到第七代,從無教到復興,幾起幾落,一共是七代。我們簡單地把這七代聖徒敍述一下,基本上可以瞭解哲合忍耶的歷史,也就是這本書的、我們所説的故事的情節是怎麼樣的。
他們的第一代也就是創教人,他的名字叫馬明心。他不是如我門所瞭解的佛教的釋迦牟尼,是一個王族的家庭背景,或者像基督教的耶穌,是木匠的兒子,他則是一個出身寒微的孩子,一個孤兒,沒父沒母的,童年非常苦難。他9歲那年跟着叔父去尋找聖地,去到阿拉伯的世界,也就是伊斯蘭的真理家鄉。穿過大沙漠,涉過9條河流,到最後同去的親戚都失散了,只剩下他和叔父,一老一小跋涉在沙漠裏,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也不識字,完全是憑看本能,後來的聖徒們所説的一種前定。他們喜歡用“前定”這個詞,也就是我們所説的命運這樣的意思。就這樣茫茫然地尋找,最後他和他叔父也失散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經歷了九死一生,好幾次昏過去又醒過來,但突然之間奇蹟出現了,沙漠裏有個老人過來送了他一串葡萄,然後就給他指點了一個方向,一個什麼方向呢?一個也門道場,這是一個伊斯蘭教蘇菲派的傳道所。他順着老人的指點去了那個傳道所,在這個傳道所裏他兢兢業業地學習,非常用功,苦修了15年。這時候他己經是個25歲的青年了,他在路上花掉一年的時間。25歲的那一年,他們的導師就指點他要回到中國的甘肅,給他指定了一個方向,去傳道。然後他就回到了甘肅,就是那個我先前所描繪的極其窮苦的地方。馬明心他行的是一種苦修。他有一個教徒,窮得簡直沒法再窮了,有一天這個人的親戚遇到他,實在是看不過去,説我已經夠窮了,你比我還窮,我們就帶你去化緣吧。這個親戚也是一個神職人員,是個阿訇,帶他募捐到很多衣服和吃的回來。馬明心知道後就非常憤怒,他説你要入我的教,你就不能這樣,最後他只能把東西全退返回去,送給窮人。
所以這個教派和別的教派有一點不一樣,它不求施捨的,基督教講奉獻,和尚講化緣,而他們不,他們就窮到底算數。在此之前並沒有哲合忍耶,哲合忍耶是在馬明心手裏逐漸形成的,他給予它的第一個,最基本的要義就是受苦受窮,他把人的肉體上的慾望約束到最低點。
馬明心終生只穿一件藍色的長袍,羊毛長袍(因為“羊毛”這個詞在阿拉伯語里正好是“蘇菲”的意思)。他這個教義顯然是太適合生存在絕望的貧瘠之中的人們了,真是落到他們心坎上去了,他們用一句後來給它命名:這是我們窮人的教。在很短的時間裏馬明心爭取到很多教徒,以至於引起了教爭,這也為他們以後的滅頂之災埋下了禍根。
和他發生教爭的是花寺教派。花寺教派的聖徒也是和馬明心一起在也門教場裏受洗禮,一起修行,但是這一個教派比較物質主義,它蒐集財物,求佈施,募捐,所以它積累起一定的財富,而且有文化積累,比如彩畫的創作,所以説比較貴族氣,慢慢它就脱離了受苦受窮的民眾。它的很多教徒跟隨了馬明心。逐漸馬明心就形成了自己的教派,自己的教徒,他的勢力就大了起來。他使窮人的心裏有了一種安慰,飢餓的窮人得以在精神上富有起來,有了一點生存的勇氣。然而花寺教派畢竟是個比較大的教派,這個教派和清朝政府有一定的關係,所以説最後的結果是官府介入了他們的教爭。官府一旦介人後,就開始對馬明心教派進行彈壓。在乾隆四十六年一次大規模的血戰中,馬明心被捕了。馬明心被捕的時候,教眾簡直是瘋狂了,舉行了無數次起義,要求把馬明心放出來。當官府把馬明心押到蘭州的城門上面斬首的時刻,他的身影一出現,下面滿滿的羣眾全都瘋了,齊聲歡呼,叫喊,他包頭的白頭巾扔下去,一下子就被下面的人分搶成絲絲縷縷。
最後馬明心在城樓上被殺了。這就是哲合忍耶的第一代教主。
接下來的第二代教主,名叫平涼太爺,這是個尊稱,他們稱他為平涼太爺。他繼承馬明心的衣缽也是很神秘的事情,馬明心曾經很微妙地對他説了這麼一句話,他説:“我的有些門人拿得起,放不下,有些能放下,卻拿不起,僅僅只有這個人,他能夠拿得起,也能夠放得下,這個人現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託靠主!兩三年後他也會知道他,人也將知道他。”這個宗教是非常神秘的,話都不直接説的,是用一種非常隱晦的語言來説的。此話非常符合他們那種前定的觀念。其時,平涼太爺並不知道自己在接受傳位,但他心中有一種宗教的激情,所以説當有人向他傳教,要帶他去修行的時候,他不顧母親、妻子的阻攔,去到一個官傳道堂,離他家鄉非常遠的一個道堂裏做一名普通的教職人員,就是灑灑水,掃掃地,同時潛心於修煉。
所有的宗教的任務都是怎麼去和主接近,那麼他這個平涼太爺怎麼去和主接近呢?在道場後邊,有一口井,他老在井邊坐着,坐着坐着他就能看見井裏邊浮現起一個形象,他認為這就是主的形象。在哲合忍耶可歌可泣的歷史上,這名教主所經歷和擔任的任務以及他的結局就是一個隱藏。因為在馬明心被殺死的時候,哲合忍耶的力量已經非常薄弱了,不可能像馬明心開創時候那樣四處都有他們的唸經僧,佈道傳教。現在不能了,平涼太爺所做的事情就是隱藏,他把自己隱藏起來,維持這一脈生息,把這一脈生息傳遞給下一個聖徒。他是一個傳遞火種的人。馬明心死後的數年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時期,一方面官府對哲合忍耶開始注意,視其為異端,另一方面,因為馬明心的死,激起教眾的反抗,不斷造反和起義,結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彈壓、血洗,整個形勢是非常惡劣的。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平涼太爺的主要任務就是隱藏自己,而且他把自己隱藏得非常好。他曾經有過一次入獄,在著名的底店慘案中。就在乾隆四十九年,清政府在底店實行了一次大屠殺,將1268名15歲以上的男丁全部殺掉,剩下2500名兒童、婦女全給清朝官兵為奴,其中近半數流放到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南方沿海一帶。在這個背景下,平涼太爺入獄了,但他也是悄悄的,沒有暴露哲合忍耶的身份,所以他又生還了。他在監獄裏除了忍受嚴刑拷打,還忍受着另一種更為殘酷的刑罰,這是種什麼刑罰呢?就是眼睜睜地看着別人壯烈犧牲而自己苛活。哲合忍耶的最大理想就是犧牲,如果不能夠去犧牲,他就沒有價值,他存在就沒有意義。所以平涼太爺是非常痛苦的,他眼睜睜地看着別人赴湯蹈火去犧牲,而他卻不能犧牲,為什麼呢?因為馬明心把教傳給他了,他有責任,他必須要把哲合忍耶的火種傳下去,這是他的任務,他不能忘記,他必須要隱藏下來。他最終是病死的,就死在修行的井旁邊,幾十天的不睡覺。
張承志對他的評價中有一句話是説得很悲壯的,他説:“由於命定的悲劇,聖戰和教爭都以殉死為結局。留下來的事業,永遠由選擇了心靈痛苦的生者來完成。”他把死者説成是幸福,而生者是心靈痛苦,就此我門可稍稍窺見這個《心靈史》的心靈世界的面貌。
然後就是第三代聖徒出世,第三代聖徒叫馬達天。這位聖徒維持大業的時間非常非常短,一共才6年,但是在哲合忍耶歷史上是很重要的,它是一個承前啓後的時期。這時候的哲合忍耶沒有公開的寺,沒有廟,沒有一個他們可以做禮拜聚集的地方,看起來哲合忍耶已經完了,已經被斬草除根了,但是有兩件事情表明着哲合忍耶沒有死,還活着。第一件事情是什麼呢?就是當平涼太爺病重時,他們開始實行了一種新的規定,原來教徒們都是要留須的,他門認為這是一種聖徒給予他們的聖形,很神聖的一種形象,而這一次大慘,則正是被誣告為“耳毛為號”而以其標誌捕殺鎮壓他們的。所以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另一方面是要把這種仇恨銘刻下來,他們從平涼太爺將死時,開始把須全都剃掉,光臉。在他們來講是很痛心的,因為把聖須剃掉了,所以他們稱作“剃鬚毀容”,他門覺得人的容貌就此毀掉了,可他們必須這樣。這個“剃鬚毀容”是在馬達天的時代正式流行、保留了下來。第二件事情則是他門還在悄悄地做着打依爾,沒有地方,也不能公開號召大家,他門就立出一個暗號:打梆子。在那些偏僻貧困的村莊裏,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聽到了梆子的聲音,千萬不要以為是在敲更,那是在召集教徒們去做打依爾。不能大聲地誦唸,就默默地坐着。在馬達天的時期,這兩件事情證明着哲合忍耶沒有死。這一個教主是很謹慎、很忍讓的,他能委屈求全,看起來似乎比較軟弱。這時候形勢平靜了,最殘酷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家有點樂而忘憂,説咱們應該蓋房子,應該蓋寺廟了,沒有一個寺廟集合嘛。馬達天覺得這樣做太興師動眾了,會招來大禍,心裏感到很不安,但因為呼聲非常高只能同意。大興土木造房子,果然驚動了官府,結果把馬達天抓進去了。關於馬達天的入獄報,卻有一個美妙的民間傳説。是説在新疆那兒有一個教徒,他挑了兩個非常非常大的哈密瓜,從很遠的新疆往甘肅送過來,一路上過了很多關卡。其中一個關卡的兩個清兵説,你這瓜那麼好,能不能給我。他説不行,我有用。清兵説你這瓜要幹什麼。他説我的瓜要敬上。清兵説你的上是誰。他説我的上是教主。
一下子就暴露了馬達天。這是個民間傳説,但哲合忍耶到今天為止好像更認可這個民間傳説。我覺得這個傳説反映了一種安定和平甚至興旺的背景,走那麼遠的路,一個教徒,扛着兩隻瓜送給馬達天。但是他給馬達天帶來的是惡運,馬達天被捕了。對馬達天的判決是流放,將他流放到黑龍江。、他的12個門徒,自願地陪着他上路,帶着他們的家屬。於是壯烈的一幕誕生了。馬達天乘着木籠囚車,他的12個門徒以及他們的家小步行尾隨着他走向了黑龍江。
第四代聖徒名為馬以德,因其歸真于于四月初八而被稱為四月八太爺,他是馬達天的長子,他是在父親的流放途中,接受傳位。這一輩的光陰是32年,是哲合忍耶歷史上的第一個大發展時期,稱為“第一次教門的復興”。馬以德是一個積極於行動的人,他四處奔走傳教,將失散的民眾再集合起來。由於前兩輩聖徒的隱忍,哲合忍耶保存了一定的人數,這是他所以能集合起教徒的基礎。並且,因為血統的關係,他也具有先天的號召力。同時,為要使民眾更信任他是“真的”,他極其重視自身修養,施行嚴格的苦行。他強化了許多宗教細節,比如説嚴格宰牲規定,哲合忍耶用於祭祀的雞羊牲畜,宰前必須栓養餵食保證潔淨與肅穆。他就這樣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進行復教,漸漸恢復了信仰,並且重新建立了完整的哲合忍耶體系,比如導師“穆勒什德”,地區掌教者“熱依斯”,村坊中的清真寺開學“阿訇”,教眾“多斯達尼”,這樣一級級的組織。他有所創見地把“打依爾”的形式化進日常的勞動,使真主與人們無時不在一起,無處不在一起。例如打麥的勞動,書中摘錄了一段史傳的原文:“在打麥場上,他們排成兩行,面對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齊齊地,把連枷打在地上,同時就高聲念‘倆依倆罕’。腳也隨着移動。另一行人又整整齊齊地打一次,同時念”印安拉乎‘。腳又動一動。“馬以德為哲合忍耶做了許多富有建樹的工作,但同前三輩導師相比,他沒有得到那種完美的犧牲的結局。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壽終正寢的導師。如書中所説:”他沒有獲得殉教者的名義和光榮,而哲合忍耶獲得了全面的復興。“以此種觀念來看,馬以德則是以另一種方式作出了犧牲。
第五代尊師馬化龍,即十三太爺,可説是生逢其時,他經歷了一個壯烈的時期。在這一個時期裏,哲合忍耶的奮鬥與犧牲是在前所未有的廣闊的背景之下展開,照張承志的話説,便是:“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獨。”在太平天國的革命之中,湧現了三位回族之子,這三人是雲南的杜文秀,陝西的白彥虎,還有哲合忍耶的十三太爺。起義的烽火遍地燃起,回民如同潮水一般湧來湧去,潮起潮落,最終總是以犧牲為結局。同治年間金積堡的戰鬥是一場殘酷的決戰,據稱,清軍使用了“機關炮彈”,作者猜測大約是左宗棠用四百萬外債採買的歐洲新式軍火。這一場戰鬥持續數年,城被圍困,飢餓中已經有人相食者,並且時刻面臨着血洗的屠城之災。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十三太爺自縛走出金積堡東門,請以一家八門三百餘口性命,贖金積堡一帶回民死罪。在這株連殉身的三百餘人之中,卻奇蹟般地保留了一條性命,那就是他的妻子,人稱西府太太。似乎也是一個神秘始前定,要為哲合忍耶留一線命脈。這位太太是一個漢人,在一次回民進攻武城時,十三太爺在逃亡的人羣中,與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後來便娶了這女人,喚她作西府太太。當哲合忍耶退守金積堡時,十三太爺對她説:“你把所有傳教的憑證都帶上,金積堡破了,你就説,當時是我依仗勢力霸佔了你。”最後,西府太太果然被釋放,她帶走了八個箱子,其中四個是傳教的“衣扎孜”——衣缽。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日,左宗棠下令,將十三太爺提出官營,凌遲殺害。“十三太爺”這個尊稱,便是由正月十三日殉教的日子而來,至此,十三太爺在獄中整整受酷刑折磨56日。從此,當教徒念辭到“萬物非主,只有真主”這一句時,要連誦56遍。同時,“同治十年”也成了一個教內的代詞,專指災難的極限。而你們要注意,這恐怖血腥的一門,卻被張承志命名為“犧牲之美”,他極其激昂熱烈地書寫這一篇章,使人感覺,一個被壓抑幾輩的理想,終於到了實現的時候。
我們從中可以瞭解《心靈史》的心靈世界的內容。
第六代聖徒馬進城,尊稱汴梁大爺,是在死後被追認教主的。他是馬化龍第四子的兒子。同治十年,他只7歲,跟隨受株連的族人走上流放的道路。他們是走向北京內務府,在那裏將接受閹割的酷刑,再發往邊地為奴。當流放的隊伍走到平涼時,有位官吏有心想開脱他,問他究竟是不是馬化龍的孫子。他一連三遍回答:“我就是馬化龍的孫子!”此時此刻,他便不可脱卸地承擔了他的命運。有一位在北京做官的教友,多方設法,到底無法使他免受閹割。後來,只能通融使他來到汴梁,在一個姓温的滿人小官吏家作僕人,免於流放邊地。温家待他很仁厚,甚至讓他與自家孩子一起讀書,在他死後,還為他縫了一件袍子送終。這是一個沉默而短命的少年,據温家的子侄説,他夜間不睡覺,不知在作什麼。他的經名為西拉倫丁,阿拉伯文意即弦月,是轉瞬即逝的新月。他身體衰弱,且心事重重,但卻不肯從他的命運中脱逃。
哲合忍耶稍事養息之後,曾由西府夫人策劃並實施過一項營救的行動。西府夫人乘一輛騾車進城,讓一名教徒去温家帶他。可是當馬進城走到騾車前,一見是她,轉身就走,營救就此落空。為了在暗中保護照顧他,哲合忍耶在温家附近開了一個小店鋪,每見馬進城進店,便把一迭錢放在案子上,他有時全部拿走,有時只取幾枚。過了幾年,他不再來了,人們便知道他死了。這是光緒十五年,馬進城25歲。是一代受辱受難的教主,張承志寫道:“由於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僅有了血而且有了淚。”他還寫道:“由於他的悲劇故事,哲合忍耶終於完成了犧牲和受難兩大功課。”這就是在他死後追認的教主馬進城對哲合忍耶的貢獻與作為。人們至今沒有忘記他默默承受苦難的日月。
如今,每年都有從各處山溝走出來的哲合忍耶回民,走進開封,當年的汴梁城,在人聲鼎沸的公園裏,找一個地方,跪下,脱了鞋,點香,致禮,誦經悼念,然後,摘掉頭上的六角白帽走進人羣。
哲合忍耶是在第七代教主馬元章,即沙溝太爺的光陰裏步入了近代史。在同治年間的起義中,雲南東溝出了一個叛徒,名叫馬現,率領清軍滅了大東溝。東溝寨子裏有一條7里長的地道,一位回民將領便由此實施了逃離的計劃。馬元章就是在此逃離的行動中,換了漢族裝束,率領親從們成功地逃出的一例。從此教內便有了著名的故事:“十八鳥兒出雲南。”十八是指當時馬元章正是18歲。出了雲南,再出四川,最後進人張家川穀地,開始了復教的大業。在汴梁開店保護馬進城的,也是他,他一共守了13年。同時,他還主持營救馬化龍家族的另一名男孩馬進西,在流放途中,打死解差,揹着孩子穿過青紗帳,渡過黃河,最終在杭州藏身。就這樣,馬元章以張家川一隅為根據地,悄無聲息地在一切哲合忍耶舊地展開了秘密的復教活動。他壯大了勢力,以他的權威,將這個見慣鮮血的被迫害教派勸導走上和平的宗教道路,使之發展到了它的全盛。它謹慎地對待外界,虔誠於蘇菲功課,嚴格教派組織,與官府達成默契禮讓,雙方放棄暴力。此時馬元章在張家川道堂,可説廣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來客。而在這盛世的頂點,便是震驚西北的“沙溝太爺進蘭州”。在一篇教文《進蘭州》裏,描繪了這個壯麗場面:“官員百姓上萬人,眾人踏起的塵土遮蓋了太陽的光輝。”然而,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一門中的微妙的矛盾。
張承志在以極大的熱情寫下馬元章的業績和哲合忍耶的盛況時,他並沒有忘記對馬元章向官府的妥協作一點辯解,他寫道:“哲合忍耶可以放棄暴力但決不放棄自己對於官府的異端感”,他也沒有忘記在這民國初年的政府,也許是將哲合忍耶作為反清的盟友而接納了他們。
但他還是強調:“這裏確實含有不可思議的神秘。”於是,不管怎麼樣,張承志是不能放棄進蘭州這個宏大的場面,它使張承志的心靈世界有了最高點,用他的語言説,就是“上限”的景觀和完成。一句話:“人道,就這樣頑強地活下來了。”現在,我想我可以回答先前的那個問題,就是這一部徹頭徹尾敍述教史的書為什麼不是歷史,而是小説。我的理由有這樣幾條:第一,是因為作者處理歷史這一堆材料的特殊的方法論。如張承志自己坦言的:“正確的方法存在於研究對象擁有的方式中。”所以,他又接着説:“我首先用5年時間,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和西海固貧農在宗教上毫無兩樣的多斯達尼。”他認為這是歷史學的前提,並且強調這在學院裏是不被認可的,從而,確立了他反學院的立場。他提出,真正的歷史學,“它與感情相近,與理性相遠”。他強調對待歷史應以感性的,個人的,心靈的方式,他甚而更進一步否認“歷史學”這門學科,説:“回民們在打依爾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糾正着我,使我不至於在為他們書寫時,把宗教降低成史學。”我們也已經看到,張承志在《心靈史》中正是這樣言行一致地,將他情感的方式貫徹到底。
第二,是他極其個人化的價值觀。講述完這七門教主的歷史,我們大約可以基本瞭解張承志的這個心靈世界的內容,那就是對犧牲的崇尚,對孤獨的崇尚,對放逐世俗人羣之外的自豪,以摒棄物質享受、追求心靈自由為自豪、為光榮……這使他選擇了被稱為“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為他小説的故事。並且,使他醉心的場面都是犧牲。他將哲合忍耶的魂定為“悲觀主義”,他還將哲合忍耶的信仰的真理定為“束海達依”,就是“殉教之路”。哲合忍耶的被彈壓,被排斥,所佔弱勢位置都是被賦予強烈的精神價值。“手提血衣撒手進天堂”——是為其最肯定,擴張,發揚的情狀。他在哲合忍耶的歷史上寄託了他純精神化的價值觀,完全無視無論歷史也好,宗教也好,其存在的現實內容,他説:“幾十萬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從未懷疑自己的魅力,他們對一個自稱是進步了的世界説:你有一種就像對自己血統一樣的感情嗎?”《靈史》所以是小説的最後一條理由是由敍事者——“我”的存在而決定的,我寧可將“我”看作是一個虛構的人物。這個“我”,不僅講述了哲合忍耶的故事,還講述了他講故事的情景。他雖然筆墨不多,但卻沒有間斷刻劃描繪“我”。他描繪“我”是“久居信仰的邊疆——北京城裏的我”;“我偏僻地遠在北京”,等等,都是將“我”描寫成一個邊緣人,然後如何走入信仰的中心——哲合忍耶。
這就是在關於哲合忍耶的全部敍述之後的敍述,也就是“心靈史”所以命名的由來。
現在,我想我已經説明了我的理由。那麼,大約我們也可以瞭解,《心靈史》的心靈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關係是怎麼的一種關係,我以為是一個較為單純的關關係。哲合忍耶幾乎原封不動地成為創作者的建築材料,而終因創作者的主觀性而遠離現實,成為一個非實在的存在。
我所説的“非實在”裏絕對沒有貶意,如同以前説過的,它是心靈世界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