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真亮啊!太陽第三次在他們的窗前升起來了
太陽第三次在他們的窗前升起來了,昨夜的雨僅僅打濕了地皮,空氣很清新。她走在陽光普照的路上,去給秫秫鋤地。他則留在陰暗的小屋裏,頭枕在胳膊上,眼望着漆黑的屋頂,分分秒秒地等待這漫長的白天結束。太陽透過窗洞裏的亂草,針似地刺傷了他的眼睛。小屋裏又潮濕又陰冷,他只得裹了半牀薄被。虼蚤在牀上跳舞。他從門縫裏望見一點點樹影,搖搖晃晃,他想,他成了一個囚犯,要等到天黑才可釋放。那根針似的陽光在屋裏亂跳。他慢慢地喪失了時間的感覺,他把一個上午當作是整個白天。一個下午又當成是一個整個夜晚。後來,他乾脆不去考慮什麼是晝,什麼是夜。凡是李小琴在的時候,他都以為是光明的白天,李小琴不在則是無望的黑夜。他這才安心地在小屋裏沉睡,一聽門響,便睜開了眼睛,心想:天亮了。他迫不及待地將她摟進被子裏,與她做愛。他們漸漸都忘記了時間的意義,只要在一起,便是做愛。他們精力無窮,且又充斥了絕望的心情,每一次都像是最後的訣別的一次,於是便加倍盡情,不遺餘力。他們發誓這一晚一定要分手了,可又立即找到了不走的理由。沒有月亮,看不清路。等到月亮升起,又共同地説那月光太亮,遮不過眾人的眼睛。這一個深夜裏,他夢裏聽見兒子尖聲叫着“爸爸”,陡地一驚,從牀上坐起。她問他怎麼了,他説他要回家了。她説怎麼突然就要回家,深更半夜的,讓看場的人以為是偷莊稼給人扣下來,到那時,有十張嘴也説不清啊!他埋了頭,説怕家裏找。她問他那日出走的時候是怎麼説的。他説什麼也沒説,就是賣豬,聽了那人的閒話,扔了拴豬的繩子就跑來了,患了夢遊症似的,賣豬的錢還揣在兜裏呢!她也恨恨地説:那你當晚咋不走的!他惱怒道:是我不想走嗎?分明是你不讓!她氣得噎住了。半晌才説道:好,好,你走,你怎麼不走?他嚷着:我現在走得了嗎?要把我當個偷糧食的賊扣下我有一百張嘴也説不清呀!她便冷笑:還是你不想走,要想走,刀山火海都了。他氣急敗壞地説:是你扣我在這裏了,把我像個囚徒似地鎖在黑屋裏,人不像人,倒像個蟲子似的,你卻還反過來嘲笑我。她更冷笑起來:我成了罪魁禍首了。她猛地跳下牀,光着身子站在地上,指着他説:
“你現在就給我走!”
他也光着身子跳下牀來,説道:“走就走!”
兩個人赤條條地站在黑暗的地上,窗洞裏漏進的月光照着他們,身體反射着微妙的光彩。她朝他逼近一步道:
“走啊!”
他也朝她逼近一步,説:“走就走。”
她抓起他的衣服就朝他身上亂摔,他接過來就再摔還給她。兩人摔來摔去,不防碰着了對方的身體,便一下子靜了下來,燕子在樑上呢喃,他將她橫抱起來,長嘆一聲,説道:“我走不了哇!”她朝後仰下腦袋,閉起眼睛,驕傲地説:“我量你走不了!”於是,那銷魂的一刻又降臨了。
接下來是一個雨天,莊裏家家户户只燒兩次鍋,早睡晚起,他們一整天都躺在牀上,或者將涼蓆鋪在地上。雨在門外沙沙地下着,他們覺得很安全,心裏靜靜的。廣播匣子裏唱着昂揚的歌曲,他們在進行曲的伴奏下做愛。當他們喘息着躺倒在涼蓆上做一次小憩的時候,忽聽見廣播在播送一條新聞:縣裏召開公審大會,有三個罪犯遭槍決,罪行均是姦污下鄉學生。他們的血就像是凝凍了,失去了意識,長久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半晌,她轉過臉望了望他,見他面如死灰,人中收短了一截,露出黑色的牙齦,額上沁出了冷汗,不由得害怕,輕輕推了推他。他睜着眼,慢慢地説道:
“我這是犯的死罪。”
“胡説!”她説道。
“我這是犯的死罪啊!”他瞪直着眼吼起來。
“你胡説!”她也叫起來。
廣播裏又開始唱一支波瀾壯闊的歌曲,雨沙沙地,一層一層地下。
他閉上眼睛呻吟着:“我去投案,我去自首,求他們饒我一條狗命!”
“窩囊廢!熊樣!”她罵他。
“我是臨死的人,已死到臨頭了。”他的腦袋就像斷了頸脖似的,在枕上滾過來滑過去。
“吉普車來了!銬子來了!槍來了!”她惡毒地嚇唬他。
“我害怕,我怕呀!你別嚇唬我啊!”他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流得到處都是。
她就用她的小手做成了手槍的樣子,頂在他的肋骨間。不料他一驚而起,跪在涼蓆上,搗蒜似的磕起頭來。她惱了,去推他,他卻一頭將她撞翻,自己倒在了她的身上。兩人就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廣播裏“嘟嘟嘟”地報着時間,他們卻什麼也聽不見了。門外有人着泥“”地攆豬,泥被攪得“咯吱咯吱”響,雨下着,天邊很異常地打着悶雷。他們漸漸地甦醒過來,身體的接觸又使他們燃起了希望。他們緩緩地、掙扎着動起手來。他們緊緊地摟着,十個指頭深深陷進對方的肉裏。
“我害怕呀!”他啜泣着説。
“我和你一起去死!”她也啜泣着説。
“我想活啊!”他説。
“我和你一起活。”她説。
他們亢奮起來,緩緩地優美地在涼蓆上翻滾。他們閉着眼睛,涼蓆變成了一片茸茸的開着紅花的草地。太陽照着草地,只有一片雲彩下着小雨。地平線上有一條激流,他們向了地平線齊心協力地滾去。那激流閃閃爍爍,光彩奪目。他們感到徹心的快樂,他們幾乎想要歌唱。他們緊緊地追逐激流,奮力向它奔去,最終一同奮不顧身地撲下,頓時沒頂,被驚濤巨浪捲走。當他們睜開眼睛的時候,屋裏已是一片漆黑。
下一天,他是一定要走了。有人在地裏問李小琴,這幾日怎麼黑白的不開門,藏了什麼寶貝?問的人是有名的貧嘴,沒話找話,聽的人卻不由得戰慄起來了。她想着:他們倆可真夠大膽的。這麼密匝匝的二十來户居一個小崗,人來人往,哪裏藏得住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她又想,要是這一會兒事情敗了出去,莫説他跑不了判刑,就是自己,也壞了名聲,招工上調再沒指望了。她越想越害怕,暗暗罵自己瘋得厲害了。這一日,她幾乎又有點坐立不安,別人同她説話,説好幾回她才聽見,聽見了回答的又是另一回事,把人家弄糊塗了。傍晚收工,她急急地往家趕,牽羊去吃草的小孩,從她屋前走過時,她正開了鎖推門進去。那孩子無故地伸了一下頭,將她驚出一身汗。閃進門裏,插上門,又找來根棍子頂上。他正躺在牀上數屋頂的椽子。她叫起他來,小聲説道:
“你今晚就走。”
他不解地看着她,半天才説:“急什麼?”
“莊上有人問我做什麼連日不開門,要叫知道不得了。”
“有什麼不得了,大不了是個死!”他重又躺倒,朝牆扭過臉去。
她不理會他,自己去和麪擀麪條。
他便加倍趁了性子胡鬧起來:“你個小婊子!我冒死來你這黑牢裏,陪你做耍,你倒攆我走!你八成是怕壞了你招工的事吧!招工算個什麼鳥事,比我的性命還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