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稍晚,我在街上遇到辛明頓。
“梅根和我們住幾天沒關係吧?”我問:“她可以陪陪喬安娜,因為喬安娜在附近沒什麼朋友,老覺得很寂寞。”
“嗯?啊--喔,梅根,是啊,你們太好了。”
這時,我忽然對辛明頓產生了一股不滿的感覺,好久都辦法平復。他顯然早把梅根忘得一乾二淨。要是他根本不喜歡那女孩--男人有時候免不了會嫉妒前夫的孩子--我也不會介意,可是他並非不喜歡她,而是根本沒去注意她。就像一個不喜歡狗的人,不會注意到屋裏有一隻狗,等不小心跌跤到狗身上,才罵它一頓,注意到它的存在;偶爾,要是狗湊上來要你拍拍,你也會隨手拍拍它。辛明頓對他繼女就是帶着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所以我很不高興。
我説:“你打算怎麼安頓她?”
“安頓梅根?”他似乎非常意外:“噢,她會照常住在家裏,我是説,這當然還是她的家。”
我摯愛的祖母在世時,常常愛邊彈吉他邊唱歌,我記得其中有一首的最後幾句是:
啊,最親愛的女孩,我不在這兒,
沒有容身之處,沒有任何地位,
無論海邊或岸上,都無法安身,
只有,啊,只有在你的心中。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哼着這首歌。
我們剛喝完午茶,愛蜜莉-巴頓就來了。
她是來談花園的事。
我們談了大概半小時之後,一起走到屋後去。
這時,她放低了聲音説:“希望那孩子--沒對這件可怕的事感到太難過吧?”
“你是説她母親的死?”
“那當然,不過我真正的意思是指隱藏在這件事之後的不快。”
我很好奇,希望巴頓小姐能進一步解釋。
“你的看法呢?會不會是真的?”
“喔,不,不,當然不是,我相信辛明頓太太絕對--她沒有--”愛蜜莉-巴頓微紅着臉,支吾道:“我是説絕對不會有這種事--不過當然也可能有的真的這麼想。”
“喔?”我凝視着她説。
愛蜜莉-巴頓脹紅了臉,象箇中國磁製的牧羊女。
“我猜,這些匿名信一定是別有用心,故意想引起別人的痛苦、悲哀、”
“寄信的人當然有他的目的。”我嚴厲地説。
“不,不,柏頓先生,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指寫信的人,我是説,寫信的人必定受到上天的允許,想要引我們注意自己的缺點和短處。”
“上帝應該可以換個不那麼令人討厭的方式吧!”我説。
愛蜜莉小姐自言自語道,天意是不可測的。
“不,”我説:“人往往把自己做的壞事歸於天意,我甚至可以説你是魔鬼的化身。巴頓小姐,事實上根本用不着上帝來懲罰人類,人類給自己的懲罰就已經夠多了。”
“我真不懂,‘為什麼’會有人做這種事?”
我聳聳肩説:“神經接錯了線。”
“真是件可悲的事。”
“我覺得沒什麼可悲,只認為很可恥,對,一點也沒錯,可恥極了。”
巴頓小姐臉上的紅暈消失了,臉色變得非常蒼白。
“可是到底為什麼,柏頓先生,為什麼呢?這樣做能得到什麼快樂嗎?”
“感謝老天,你我都不懂其中有什麼樂趣。”
愛蜜莉-巴頓低聲説:“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至少我記得沒有。這個社區一直很安定快樂,要是讓我過世的親愛母親知道了,真不知道會説什麼?唉,幸好她已經過世了,看不到這種事。”
從我以往所聽到關於老巴頓太太的一些評語,那位老太太應該非常堅強,甚至很樂於聽到這種新鮮刺激的事。
愛蜜莉又説:“這件事真讓我失望透了。”
“你自己--嗯--接到過匿名信嗎?”
她滿臉通紅地説:“噢,沒--噢,沒有,真的沒有。唉!要是接到就太可怕了!”
我馬上向她道歉,可是她好像很不安地走開了。
我回到屋裏,喬安娜坐在客廳裏她剛點燃的火爐邊,今晚似乎很冷。
她正在看一封信。
我一進門,她馬上轉過頭來。
“傑利!我在信箱裏發現這封信,是別人親自投進信箱的,第一句話就説:‘你這個虛偽的妓女……’”
“還有什麼?”
喬安娜大笑道:“還是那些老套。”
她把信扔進火裏,我快步跑上前,把信從火裏搶救出來,還好,只燒了一點點角。
“別燒掉,”我説:“也許用得着。”
“用得着?”
“我是説警方。”
※※※
第二天早上,納許督察來家裏找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非常喜歡他。
他是那種最標準的“犯罪調查科”郡督察,高高的個子,帶着軍人的英挺氣概,安詳沉思的雙眼,帶着率直、不虛偽的態度。
“早,柏頓先生,”他説:“相信你可以猜到我來拜訪的原因。”
“嗯,我想是為了匿名信的事。”
他點點頭。
“聽説你收到過匿名信?”
“對,剛搬來不久就收到了。”
“信上怎麼説?”
我想了想,然後儘可能照原信上的字句念出來。
督察肅然凝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念完之後,他説:“我懂了,你沒把信留下來嗎?柏頓先生。”
“真抱歉,沒有,因為我當時以為只是對我們這些外地來的人表示反感的一個特例。”
督察會意地點點頭。
“可惜了。”他簡單地説。
“不過,”我説:“舍妹昨天也收到一封,她本來想丟進火爐裏,幸好我及時阻止她。”
“謝謝你,柏頓先生,你考慮得真周到。”
我走到書桌邊,打開鎖住的抽屜拿出那封信。我信鎖起來,是因為我覺得派翠吉不適合看到它。
我把信交給納許。
他看完信之後,抬頭問我:“這封信跟上次那封的外表是不是一樣?”
“我想是的--我記得差不多。”
“信封和正文也一樣嗎?”
“對,”我説:“信封是打字的,正文是剪下印刷字體貼成的。”
納許點點頭,把信放進口袋,又説:“柏頓先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到局裏去一趟?我們可以開個會,免得浪費時間。”
“當然願意,”我説:“是不是現在就走?”
“如果你方便的話。”
門口有一輛警車,我們上車駛向前。
我説:“你想你會不會查個水落石出?”
納許十分自信地點點頭,説:“喔,當然,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這種案子的進展通常很慢,不過警方都相當有把握,只要把事情歸納一下,理出頭緒,逐漸縮小調查範圍就可以了。”
“淘汰掉多餘的部分?”
“嗯,一般來説,是的。”
“注意各家信箱,檢查打字機、指紋等等?”
他微笑道:“説得對極了。”
到了警局,我才發現辛明頓和葛理菲都在。納許介紹我認識一個穿着便服,下巴瘦削的高個子男人--葛瑞夫巡官。
“葛瑞夫巡官從倫敦來幫忙我們,”納許解釋道:“他是調查匿名信案子的專家。”
葛瑞夫巡官無奈而悲哀的笑笑。我心裏想,一個人要是一生都在尋找匿名信作者,必然經常遭到挫折和失望。不過葛瑞夫巡官只表現出一種悲哀的熱誠。
“這種案子全都一樣,”他的低沉憂鬱,像只垂頭喪氣的獵犬,“看了那些信裏的文句和信上所説的事,你一定會感到很詫異。”
“兩年前我們辦過一個匿名信案子,”納許説:“葛瑞夫巡官當時幫了我們的忙。”
我發現葛瑞夫面前的桌上,散放着一些匿名信,他顯然已經看過了。
“辦這種案子,”他説:“最困難的就是收集這些匿名信,收到信的人不是把信丟進火裏,就是不承認收到過信。你知道,有些人實在很愚蠢,生怕跟警方扯上關係,這裏有很多人都這樣。”
他接着説:“不過我們已經懼到不少,可以着手調查了。”
納許從口袋裏拿出我給他的信,遞給葛瑞夫。
後者看完信,把信也放在桌上,用讚賞的聲音説:“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如果換了我,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形容匿名信,可是我想,專家或許有他們自己的見解。這種隨便亂責罵人的字句,也能使“某些人”得到樂趣,使我感到很高興。
“我想,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資料可以着手調查,”葛瑞夫巡官説:“麻煩各位,如果再接到匿名信,務必馬上送到局裏來。另外,如果聽説別人接到匿名信(尤其是你,醫生,希望你特別留心病人的談話,也要儘量請他們把信帶來。目前我手邊有--”他數了數桌上的信--“一封給辛明頓先生的信,是兩個月以前收到的,另外還有葛理菲醫生、金區小姐、馬吉太太、三冠灑店的女侍珍妮佛-克拉克,以及辛明頓太太、柏頓小姐和銀行經理,都收到過信。”
“的確很夠代表性了。”我説。
“跟別的案子比起來也毫不遜色。這封信和那個女帽製造商店的女人寫的信不相上下,這封信和我們在諾珊柏蘭那個案子發現的信也差不多。老實説,各位,有時候我真希望看到一些‘新的’東西,別老是這麼陳詞濫調的。”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呢喃地道。
“對極了,先生,如果你幹我們這一行,就會知道這句話一點都沒錯。”
辛明頓問:“你們對寫匿名信的人是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
葛瑞夫清清喉嚨,發表了一小段演講:
“這些匿名信都有幾個相同點,各位,我不妨一一列舉出來;這些信的正文所用的字,都是從一本書上剪下來的,這本書已經很舊了,我想應該是1830年左右印的書。寫信者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怕人認出他的筆跡,不過這種偽裝在專家眼裏算不了什麼。信封和信紙上都沒有明顯的特徵,換句話説,除了郵局人員、收信者之外,還有一些零亂的指紋,但是卻沒有共通的特殊指紋,可見寫信者非常小心,戴了手套進行工作。”
“信封是用温沙七號打字機打成的,機器已經很老舊了,其中‘a’和‘t-兩個字母都有點故障,沒辦法排成一直線。大部分信都是在本地投郵,或者直接放入信箱的,可見寫信的人住在本地。寫信者是位女性,我認為是中年以上的女性,而且很可能未婚。”
我們充滿敬意地沉默了一、兩分鐘。
接着我問:“打字機是你最好的線索,對不對?像這種小地方,要找出這一點並不困難。”
葛瑞夫巡官悲哀地搖搖頭,説:“這你就錯了,先生。”
“不幸的是,”納許督察説:“那部打字機太容易得手了,本來是辛明頓先生辦公室用的,接下來他送給女子學校,這一來,任何人想用都很方便,這兒的仕女都經常到女子學校去。”
“你難道不能從--嗯--從打字的輕重來判斷嗎?”
葛瑞夫又點點頭,説:“不錯,可以這麼做--可是打信封的人只用一隻手指打。”
“那是不太會用打字機的人打的了?”
“不,我不認為如此。可能寫信者會打字,卻不希望我們知道。”
“不管信是什麼人寫的,那個人實在太狡猾了。”我緩緩地説。
“不錯,先生,對極了。”葛瑞夫説。
“我想這兒的村婦不會那麼有頭腦。”我説。
葛瑞夫咳了一聲,答道:“我大概沒把話説清楚,寫信的人是個受過教育的婦女。”
“什麼?是位淑女?”
我已經好幾年沒用過“淑女”這個字眼了,這時卻在無心之間脱口而出。
納許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這個名詞對他也仍然有某種意義。
“不一定是淑女,”他説:“不過絕不會是村婦。這兒的村婦大都目不識丁,不會拼字,當然沒辦法流利地用書信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沉默着,我感到相當震驚。這個社區的範圍那麼小,我在下意識中幾乎已經對寫匿名信的人有了個大概的印象,可能是個卑鄙狡猾,而又薄弱的人。
辛明頓的話正説出我心裏的意思,他尖聲説:“這麼一來,可疑人物不是隻剩下十幾個了嗎?我真不敢相信。”
接着,他似乎努力壓制着自己,彷彿連他自己的聲音都會令他覺得可厭似的。然後又説:“各位都聽到我在警方偵訊時所説的話,各位或許以為我那麼説只是想保護拙荊的名聲,我現在願意再重複一遍,我絕對相信她收到那封匿名信上説的事毫無根據,我‘知道’那根本就是虛構的故事。拙荊是個非常敏感的女人,而且--嗯--各信或許會認為她在某些方面太過於謹慎。那封信使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的健康情形又非常差。”
葛瑞夫馬上接口道:“這很可能是真的,先生。從這些匿名信上,看不出寫信者特別知道某些私事,只是盲目的指控,既沒有敲詐的意思,也不像有什麼宗教偏見,只是有關性和偏見的事!所以我們追查起來也有了很好的方向。”
辛明頓站起來,儘管他一向冷淡平靜,這時卻顫抖着雙唇。
“希望你們早點找出寫這些信的魔鬼,她不折不扣就是殺死內人的兇手。”他頓了頓,又説:“真不知道她現在有什麼感想?”
他走出去,留下這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她會有什麼感想?葛理菲。”我問醫生,似乎覺得這個問題他才能回答。
“天知道,也許有點後悔吧?不過從另外一方面來説,或許她正在洋洋自得,辛明頓太太的死剛好滿足了她的狂癖。”
“但願沒有,”我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了一下,説:“要是那樣,她就會--”
我遲疑着,納許替我把話説完:
“她就會再度下手?柏頓先生,那才正對了我們的胃口呢!”
“她要是再這麼做就太瘋狂了!”我高聲説。
“她一定不會罷手,”葛瑞夫説:“這種人就是這樣。你知道,這是種惡癖,染上之後就沒辦法入手。”
我戰慄着搖搖頭,問他們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實在很渴望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這整個房間似乎都充滿了邪惡的氣氛。
“沒別的事,柏頓先生,”納許説:“只要張大你的眼睛,並且儘量我們宣傳--也就是説,勸接到信的人馬上跟我們聯絡。”
我點點頭。
“我想到現在為止,這地方的每個人應該都接到一封這個可笑的玩意兒。”我説。
葛瑞夫略偏着頭説:“你知不知道有什麼人確實‘沒’收到過匿名信?”
“真是個奇怪的問題!這地方大多數的人都不可能把我當成知己。”
“不是,不是,柏頓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問你知不知道,有人確實沒接到過匿名信。”
“喔,老實説,”我遲疑了一下,“我可以算是知道。”
於是我就把愛蜜莉-巴頓和我交談的內容重複一次。
葛瑞夫面無表情的聽完我的話,然後説:“嗯,這個消息或許有用,我會把它記下來。”
我和歐文-葛理菲一起走到外面,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
走到街上時,我大聲地咒罵道:
“這種鬼地方也能讓人來養病療傷嗎?到處都是些腐爛的毒藥,外表看起來卻安詳無邪得像伊甸園。”
“就連伊甸園也有條毒蛇。”歐文冷冷地説。
“聽着,葛理菲,他們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或者已經有有了頭緒?”
“不知道,不過警方確實手段高明,看起來很坦誠,事實上什麼消息都沒透露。”
“嗯,納許是個好人。”
“也很能幹。”
“如果這地方有什麼人精神不大正常,你應該最清楚才對。”我用指責的語氣説。
葛理菲搖搖頭,看起來很沮喪,不只如此,還帶着擔憂的神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心裏已經有數了。
我們沿着大街向前走,我停在房屋租賃公司的門口。
“我想我下一次的房租差不多到期了,我真希望把帳算清楚,早點跟喬安娜搬走,剩下的租期全部放棄。”
“別走。”歐文説。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説:“畢竟--我敢説你的看法沒錯,林斯塔克目前的確不健全,也許--也許會傷害你或者--或者令妹。”
“什麼事都不會傷害到喬安娜,”我説:“她很堅強,我才太過軟弱,這件事多少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也一樣不舒服。”歐文説。
我輕輕推開房屋租賃公司的門。
“不過我一時還不會走,”我説:“好奇心戰勝了我的畏懼,我希望知道結局。”
我推門走進去。
一位正在打字的小姐站起來走向我,一頭捲髮,還帶着傻笑,不過我覺得她比外面辦公室那位戴眼鏡的女孩要聰明些。
過了一、兩分鐘,我忽然想起她是誰--辛明頓原先的女職員金區小姐。
我開口説出心裏的話:“你本來是在‘賈伯瑞斯及辛明頓律師事務所’服務,對嗎?”
“是的,是的,一點都沒錯,不過我覺還是離開的好,這份工作的待遇雖然不高,卻是個好工作。世界上畢竟有些事比金錢更可貴,你説對嗎?”
“對極了。”我説。
“那些可怕的匿名信!”金區小姐低聲説:“我就收到過一封,説到我和辛明頓先生--喔,實在太怕人了,説的話好可怕,好可怕!我瞭解自己的職責,就把信送給警方,不過這對我來説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對嗎?”
“是的,是的,太不愉快了。”
“警方向我道謝,説我做得很對。不過後來我覺得,要是有人在背後説這種閒話--一定有人説這種閒話,不然寫匿名信的人從哪裏聽來的呢?--就算我和辛明頓先生之間從來沒做錯任何事,我也得避避風頭。”
我不由得有些尷尬。
“是的,是的,當然沒什麼。”
“可是人心就是那麼險惡,對,險惡極了!”
我緊張地想避開這個,卻和她的眼神不期而遇,而這時,我發現了一件令我不愉快的事。
金區小姐顯然非常沾沾自喜。
今天,我已經遇到過一個對匿名信很有興趣的人。葛瑞夫巡官的熱心是職業使然,而金區小姐竟然以此為樂,讓我感到討厭不已。
我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些匿名信會不會就是金區小姐寫的呢?
回到家裏,我發現凱索普牧師太太正坐着和喬安娜聊天,她看來精神不太好,顯得很蒼老。
“這件事真令我震驚極了,柏頓先生,”她説:“可憐的東西!可憐的東西!”
“是啊,”我説:“一個人被迫自殺,想起來真是可怕。”
“喔,你是説辛明頓太太?”
“難道你不是嗎?”
凱索普太太搖搖頭,“我當然有點替她難過,可是這件事遲早都免不了要發生的,不是嗎?”
“是嗎?”喬安娜冷淡地問。
凱索普牧師太太轉臉看着她,説:
“噢,我想的,親愛的。如果一個人認為自殺是逃避麻煩的方法,那麼到底碰上什麼麻煩就沒有太大分別了。不管她遇到什麼必須面對現實的不如意事,都會走上自殺這條路。這件事使我們瞭解她是這種女人,以前誰也想不到。我一直覺得她是個自私而略帶愚蠢的女人,對生命很執著,沒想到她那麼受不了刺激--我現在才發覺,我對別人的瞭解實在太少了。”
“我還是不知道你剛才説誰是‘可憐的東西’?”我説。
她看着我説:“當然是寫匿名信的女人。”
“我才不會把自己的同情心浪費在她身上。”我冷冷地説。
凱索普牧師太太俯身向前,把一隻手入在我膝上,説:
“可是你難道不了解--難道感覺不出來?動動你的腦筋,想想看,一個人孤獨地坐着寫這種信,一定非常非常不快樂,一定非常寂寞無依。她的內心就像被毒藥一再地浸蝕,最後不得不出此下策,藉着這種方法發泄,所以我才覺得應該深深責備自己。這個鎮上竟然有人不快樂到這種地步,而我卻一點都不知道!我應該知道才對!我們不能干涉別人的行為--我從來都不會這樣,可是那種悲慘的內心痛苦,就像一隻中毒腫大的手臂,要是能把整條手臂割掉,毒液就會流走,不至於傷害到任何人。唉,可憐的靈魂,可憐的靈魂。”
她起身準備離開。
我並不同意她的看法,對寫匿名信的人也毫不同情,不過我還是好奇地問:“凱索普太太,這個女人到底是誰,你心裏是不是有數?”
她用那對迷濛的眼睛望着我,説:“要是我説出來,也許會猜錯,對嗎?”
她迅速走到門外,一邊掉頭問我:“告訴我,柏頓先生,你為什麼一直未婚?”
要是別人提出這個問題,就顯得有點冒失,但是這句話從凱索普牧師太太口中説出來,只會讓人覺得她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真心想知道答案。
“不妨説,”我答道:“是因為我一直沒遇到適當的女人。”
“可以這麼解釋,”凱索普牧師太太説,“但卻不是一個很好的解釋,因為有很多男人都娶錯了女人。”
這回,她真的走了。
喬安娜説:“你知道,我真的認為她有點瘋狂,不過我還是喜歡她。鎮上的人都很怕她呢。”
“我也有點怕她。”
“因為你從來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麼?”
“嗯,而她的猜測往往瞎碰對了。”
喬安娜緩緩地説道:“你真的認為寫匿名信的人很不快樂嗎?”
“我不知道那個該死的巫婆怎麼想或者覺得怎麼樣!也一點都不關心這個問題,我只能替那些受害者難過。”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想到那支“毒筆”的主人時,竟然忽略了最明顯的一個人,真是有點奇怪。葛理菲曾經形容她也許會樂不可支,我認為她也許被自己惹來的麻煩嚇壞了,感到有點後悔,而凱索普牧師太太則認為她正忍受着痛苦。
但是,最明顯、最無法避免的反應,我們卻都沒想到--或許我應該説,“我”沒有想到--那種反應就是“畏懼”。
隨着辛明頓太太的死,匿名信已經進入了另一個階段。我不知道寫信者在法律上的地位如何--我想,辛明頓應該知道--但是很明顯的,既然匿名信已經逼死了一個人,寫信者的罪也更重了。要是寫信者現在被找出來,已經不可能把這件事一笑置之。警方非常積極,蘇格蘭警場也派了位專家來。目前,匿名信的作者勢必要盡力隱匿自己的姓名了。
既然“畏懼”是最主要的反應,其他事也就可以一一追查出來。可惜我當時卻忽視了那些可能。但是,那些事卻實在應該很明顯的。
第二天早上,喬安娜和我下來吃早餐的時間晚了點,我是説,就林斯塔克的標準來説晚了些。當時是九點半。如果在倫敦,喬安娜可能剛睜開一隻眼,我恐怕還矇頭呼呼大睡呢。
可是派翠吉説:“是八點半吃早餐還是九點?”喬安娜和我都沒勇氣再在牀上賴一個小時。
我發現愛美-葛理菲正在門口跟梅根聊天,心裏就不大高興。
一看到我們,她還是表現出她一貫的熱心態度:
“嗨,懶蟲,我已經起牀好幾個鐘頭了。”
那當然是她的事。醫生當然得早點吃早餐,而盡責任的姐姐也該在一旁替他倒茶或咖啡。但是無論如何,她都沒有理由打擾睡意正濃的鄰居,早上九點半也不是拜訪別人的適當時間。
梅根一溜煙走回餐廳,想必她剛才一定是吃飯吃到一半就被愛美-葛理菲打斷了。
“我説過我不想進來,”愛美-葛理菲説:“不過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在屋裏談話要比在門口説話的好處多些。我只想問問柏頓小姐,有沒有多餘的青菜可以讓紅十字會在路上施捨。要是有,我就叫歐文開車來載。”
“你倒是很早就出門了。”我説。
“早起的鳥兒才能捉到蟲,”愛美説:“這時候比較容易找到想找的人。待會兒我要去皮先生家,下午還要去找布蘭登。”
“聽到你這麼多活動,我都累壞了。”我説。
這時電話鈴響了,我走進大廳去接電話,留下喬安娜用不肯定的語氣談着大黃和法國豆,顯出她對菜園並不瞭解。
“哪位?”我問電話那頭。
一個氣息濃濁的女性聲音,用懷疑的語氣説:“喔!”
“哪位?”我又用鼓勵的口氣問。
“喔,”那聲音又説,然後含含糊糊地問:“是不是--我是説--是不是小佛茲啊?”
“不錯,是小佛茲。”
“喔!”這顯然是準備説話的口氣,對方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跟派翠吉小姐説一下話嗎?”
“當然可以,”我説:“我該告訴她是誰打來的呢?”
“喔,告訴她是艾格妮斯,好不好?艾格妮斯-華德。”
“艾格妮斯-華德?”
“是的。”
我放下聽筒,向樓上派翠吉正在忙着的地方喊道:
“派翠吉!派翠吉!”
派翠吉出現在樓梯口,手上抓着一隻長拖把,臉上儘管是一成不變的尊敬表情,我卻看得出她心裏正在想:“‘又’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有事嗎?先生。”
“艾格妮斯-華德打電話找你。”
“什麼?”
我提高聲音説:“艾格妮斯-華德。”
我照我所想的名字念出來,派翠吉説:“艾格妮斯-華岱爾--她這回又有什麼事?”
派翠吉顯然失去平常的鎮定,把拖把放在一邊,抓住衣服,快步走下樓梯。
我小心地走進餐廳,梅根正在低頭大吃燻肉和腰子,她不像愛美-葛理菲,臉上沒有裝出“愉快的早上表情”。我向她道了早安,她只隨便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吃她的早餐。
我打開早報展讀,不一會兒,喬安娜似乎非常沮喪地走進來。
“呼!”她説:“累死了!我想我一定表現得很笨,連什麼季節種什麼蔬菜都不知道。難道這時候沒有扁豆嗎?”
“秋天才有。”梅根説。
“喔,可是倫敦一年四季都有啊。”喬安娜自衞地説。
“那是罐頭,可愛的傻瓜,”我説:“是從很偏僻的地方冷藏之後,用船運來的。”
“就像猿、象牙和孔雀一樣?”喬安娜問。
“一點都沒錯。”
“我寧可要孔雀。”喬安娜若有所思地説。
“我倒喜歡養只猴子。”梅根説。
喬安娜一邊剝桔子,一邊沉思道:
“做了像愛美-葛理菲那樣的人,全身充滿了活力,對生活又那麼滿足,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你想她會不會有時候覺得很累或者很失望、很憂傷?”
我説我相信愛美-葛理菲絕對不會感到憂傷,然後就跟着梅根穿過落地窗,走向走廊。
我正站着裝煙絲時,聽到派翠吉走進餐廳,嚴肅地説:“我可以跟你談一會兒嗎?小姐。”
“老天,”我心想:“派翠吉可別忠告我們什麼,不然愛蜜莉-巴頓一定會很氣我們。”
派翠吉又説:
“小姐,我必須道歉竟然有人打電話找我,打電話來的年輕人應該懂事點才對。我自己從來不用電話,也一直不準朋友打電話找我,可是今天居然發生了這種事,又讓主人去接電話、叫我,我真是很抱歉。”
“噢,沒關係,派翠吉,”喬安娜安慰她道:“要是你的朋友有事跟你談,為什麼不能打電話給你呢?”
我雖然沒看見,卻可以感覺到,派翠吉的表情變得更嚴厲了,她冷冷答道:
“這個屋子裏,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愛蜜莉小姐絕對不會允許的。我説過,很抱歉發生這種事,不過都是因為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艾格妮斯-華岱爾太年輕,心裏很煩,而且不懂大户人家的規矩。”
我開心地想:“連你也罵在一起了,喬安娜。”
“小姐,打電話給我的艾格妮斯,”派翠吉又説:“本來是在我手下幫忙的。她從孤兒院出來的時候,只有十六歲。你知道,她無親無故,又沒有自己的家,所以經常來找我,你知道,我可以教她各種規矩。”
“喔?”喬安娜聽得出她還有下文,就等着她説下去。
“所以我才冒昧地請問你,小姐,今天下午可不可以准許艾格妮斯到廚房來喝下午茶?今天是她休假的日子,她有心事要請問我。不然我本來是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的。”
喬安娜不解地問:“可是你又為什麼不能請朋友來跟你一起喝下午茶呢?”
喬安娜後來告訴我,派翠吉一聽這話,就挺直了身子説:
“這個屋子裏,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小姐。老巴頓太太從來不許客人到廚房找我們,除非是我們休假日不想外出,才能在廚房招待朋友,否則的話,絕對不容許這種事發生。現在的愛蜜莉小姐還是保持着這種老規矩。”
喬安娜對傭僕很好,大多數傭人都很喜歡她。
“沒用的,傻女孩,”派翠吉走開之後,喬安娜到屋外來時,我對她説:“別人不感激你的同情心和寬宏大量,大户人家就要有大户人家的規矩,派翠吉很堅持這一點。”
“我從來沒聽過這麼霸道的事,不許朋友來看他們,”喬安娜説:“一切都很好,傑利,但是他們不可能心甘情願受到黑奴似的待遇啊。”
“可惜她們顯然願意,”我説:“至少派翠吉就是。”
“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不喜歡我,很多人都喜歡我啊。”
“也許,她認為你不是個勝任的女主人,看不起你,你從來不會用手摸摸牆上的架子,看看有沒有灰塵,從來不問剩下來的巧克力酥餅到那兒去了,也從來沒要她好好做一份麪包布丁。”
“哎呀!”喬安娜厭惡地説。
她又悲哀地説:“我今天真是失敗透了,愛美看不起我,因為我分不清蔬菜的季節,派翠吉也責罵我,只因為我有人性。我看我還是到花園裏去吃小蟲算了。”
“梅根已經先去了。”我説。
梅根本來在園子裏閒逛了一會兒,現在正漫無目的地呆站在一塊草皮當中,就像一隻在尋找食物的小鳥一樣。
不過她又走了過來,忽然開口道:“我想,我今天該回去了。”
“什麼?”我覺得很失望。
她紅着臉,緊張卻堅決地説:
“你們對我太好了,我想我一定又討厭又讓人害怕,不過我確實過得很舒服。現在我該走了,因為無論如何,嗯,那到底是我的家,我不能永遠逃避它,所以,我想我今天早上該回去了。”
喬安娜和我都極力挽留她,可是她非常固執,最後,喬安娜去開車,梅根下樓去整理東西,不一會兒,就拎着她的行李下樓了。
唯一感到高興的人大概就是派翠吉,她幾乎隱藏不住臉上的笑意,因為她始終不大喜歡梅根。
喬安娜回來的時候,我正站在草地中。
她問我是不是以為自己是個日規。
“為什麼?”
“站在那兒就像花園裏的裝飾品一樣,可惜沒辦法標示出時間。你知不知道,你看起來像雷公一樣!”
“我可沒心情開玩笑,最先是愛美-葛理菲”--“‘老天,’”喬安娜學着愛美的語氣説:“‘我一定要談談那些蔬菜!’”--“梅根又急急忙忙地走了,我本來想帶她出去散步的。”
“我想,還要帶頸圈和鐵鏈吧。”喬安娜説。
“什麼?”
喬安娜一邊繞到屋子另一邊,一邊大聲而清楚地説:“我説呀,還要帶頸圈和鐵鏈吧?做主人的丟了一條狗,你就是這們才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