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燈熄了,劇場暗了。樂池裏的燈光溢出來,在紅絲絨的大幕上綴了一條光亮的底邊。
音樂驟起,狂飆般地席捲了座無虛席的觀眾廳。
他無比興奮地聽見自己的琴聲和諧地鑲嵌在這宏大的樂聲裏,他還聽見每一件樂器的聲音都和諧地鑲嵌在這宏大的樂聲裏,互相融入,互相依傍,互相襯托,互相照耀着。他富有表情地拉着弓子,他的手指異常自如地在指板上活動,滑行得極有把握。他聽見了自己的琴聲在這樂聲裏異常的和悦起來,於是他便越發的自信大膽。他忘我地拉着,記憶了自己是坐在最後一把提琴的位置上,忘記了自己卑微的位置。
大幕在合唱聲中拉開,一片異常的光明照耀進來,使得樂池的燈光暗淡了。
他被一團燦爛的光明包裹住了,這光明來自四面八方,穿過他,互相交叉起來。
他進了中學。他的班主任是個男老師,姓顧,他教語文。
除了語文,他還會打籃球,會畫畫,會彈鋼琴。
中學有一架鋼琴。有時候,音樂課是用鋼琴上的。
黑得發亮的鍵嵌在白得發亮的鍵上,顧老師只會按白鍵,不會按黑的鍵。他只在白的鍵上彈,他只彈一個曲子,那是一個有點想叫人轉圈的曲子,顧老師叫它作「波蘭圓舞曲」,還解釋了圓舞曲。那是每小節三拍,「(同:口彭)嚓嚓,(同:口彭)嚓嗦」。他示範着。他彈得很熟練。當他彈起來的時候,便眉飛色舞,身體搖擺,一會兒朝後仰,一會兒朝前趴。三林覺得他彈得複雜極了,高明極了,好聽極了,十分的沈醉。
外面操場上在打球,球「(同:口彭)(同:口彭)」地投在籃板上,又彈回來。
他斗膽提出:「讓我彈一下,好嗎?」
「行。」顧老師往旁邊挪挪,讓他站過來。他張開五個手指,按在琴鍵上,他沒料到這聲音會是那麼微弱。他用了一點勁,又用了一點勁,他用了全身的力氣,分明是按到了底,再也按不下去了。可是聲音那麼微弱。白色的和黑色的琴鍵閃着光亮,嘲弄似地看着他。黑白相間的琴鍵,叫他眼花,有點暈眩。他感到一陣虛弱。
顧老師得意地笑了,一揚頭髮,彈起了《波蘭圓舞曲》。琴聲象淙淙的流水,流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顧老師越發的偉大起來。
顧老師彈罷一曲,看看他,又笑了。他笑起來,左邊的嘴角比右邊的高。
「喜歡鋼琴嗎?」他這麼一邊高一邊低地笑着問。
停了一刻,他説:「不喜歡。」
「現在學是太晚了。鋼琴要從小學,五歲起就彈。」他説。
他不説話。
「家裏要有琴,要有人數。最好父母自己就會彈琴。」
他不明白,家裏怎麼能夠有一架鋼琴。
「上海,好多人家家裏有鋼琴。」
上海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顧老師的手在琴鍵上慢慢地爬着:「叮,咚,叮,咚。」
「你家裏有嗎?」他忽然問道,挑戰似的。
「沒有。」他簡捷地回答。
他倒不好説什麼了。
他的十個手指一起按在了琴鍵上,發出了十分響亮的和聲。「以前見過嗎?」他問他,微笑着。
「見過。」他回答。
他似有些意外,看看他,然後把琴蓋「(同:口彭)」地蓋上,鎖上鎖:「打籃球去吧!」
三林脱下棉衣,摩拳擦掌,他要好好地打他一傢伙,他心裏恨恨地想。他不知為什麼十分氣惱,氣得心裏發脹。他兩眼直瞪着顧老師,十分想把球朝他白淨淨的臉上發過去。
球發出去了,胡小飛接住了,向前運球,卻被顧老師鎖得嚴嚴的,一步也走不動。他飛奔過來,拍着手:「胡小飛!」胡小飛把球傳給了他,卻叫顧老師劫走了。顧老師返身向回跑,跑得不快,卻有一股不可阻擋的勢頭。眼看着要追上,卻永遠追不上。球就象粘在他手上似的,又低又急促地直向前去。到了籃下,他虛晃一槍,球進了。
三林眼睛紅了,他牢牢地跟着顧老師,卻一點動他不得,反被他牽着鼻子滿場地跑。跑着跑着,顧老師還回頭朝他笑,左邊的嘴角高過右邊的嘴角。三林一陣暈眩,他幾乎要向顧老師撲過去,可他撲不着他,他太靈活了,而且那麼高大。
汗流到眼睛裏,眼睛模糊了。可是他還是能夠看見,顧老師跑步上欄的姿式有多麼帥,博來陣陣喝采聲,滿場的風頭全讓他佔盡了。汗順着背脊往下流,似乎把鞋殼都流滿了,腳重得抬不起來,棉褲綁着腿。
第一場結束了,他解開褲帶,褪下棉褲,又把毛線衣扒了下來。然後,兩手叉腰,大吼一聲:
「來啊!」
顧老師一隻手頂着球,看着他,忽然噗哧笑了:
「楊森多麼帥啊!」
「轟」的笑了。所有的人都轉向他,有的彎下腰,有的坐倒在地上,有的乾脆打起滾來。
三林低下頭,只見上身是一件胳膊肘破了的白色的棉毛襖衫,下身是洗褪了色的棉毛褲,綴着一個極其新鮮的藍色的褲襠,腳蹬一雙老頭棉鞋。他揚起腳,朝腳邊的一隻籃球狠狠踢過去,籃球飛過籃架,飛出圍牆。
他永遠消除不了對顧老師的敵意了,他恨他。他懷着報仇雪恥的決心等待着,有朝一日,要當眾羞辱他。
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幅漫畫:一個人,頭髮紛亂地披在額上,象淋了一場雨似的。一張大嘴歪斜着,身上纏繞着一根飄帶,飄帶是一條黑白相同的琴鍵,上面寫着五個大字:「波蘭圓舞曲」。畫好之後,他坐回到座位上,看着同學們笑得前仰後合,心中很是得意。
顧老師進來了,一眼看見了黑板上的畫,站住在門口,端詳着。
教室裏鴉雀無聲。他屏住氣等待着,等待着顧老師怒氣衝衝的大聲發問:
「誰幹的?」
他就慢慢悠悠地站起來,説:「我。」
「你誣衊我!」他説。
「這上面寫你的名字了嗎?」他這麼反問,態度十分友好。
顧老師端詳着,然後慢慢地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筆,在那張醜陋的臉的側面加了幾筆:
「我的臉是這樣的,腮幫突出,下巴朝前翹。」
他在下巴頦上加了一道線條。那張臉果然與他非常的相象起來。同學們笑了。
「畫漫畫要掌握對象的特徵,加以突出、誇張。」他説,「比如,畫肯尼迪,就突出他的鼻子。」
他在黑板上熟練地畫了幾道線條,便勾勒出一張肯尼迪的臉,象所有的宣傳畫上那樣,一手握着炸彈,一手舉了支橄欖枝。
他放下粉筆,拍拍手上的灰:「楊森同學,請你把黑板擦擦乾淨。」
他走上黑板,發泄似地揮舞粉筆擦,白灰飛揚開來,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嗆得慌,想咳嗽,卻屏住氣,不出一點聲,似乎咳嗽一聲便露出了軟弱。教室裏靜悄悄的,只聽見粉筆擦重重的擦在黑板上:
「嚓,嚓,嚓,嚓。」
他咬住嘴唇。
他決定不放過他,他不放過他。他要牢牢地盯住他,伺機行動。
顧老師在此地沒有家,住在學校後操場邊上一間宿舍裏。下了課總在學校裏和同學們玩,打球,彈琴,聊天。他聊天很有意思,天南海北,中外古今,無所不知。同學們都喜歡聽他聊,下了課就把他團團圍住,三林坐在人羣最外邊,遠遠地注視着。他並不是喜歡聽他吹牛,只不過是要抓住一個機會報復他。他這麼想,心中便覺得坦然多了。
「貝多芬,你們知道嗎?這是一個德國的大音樂家,他寫作了有名的曲子。後來,他耳聾了。你們知道,音樂家最重要的是一雙耳朵,好比一個畫家,沒有了眼睛怎麼畫畫呢?……」
三林恨恨地聽着,他找不着一點機會羞辱顧老師。顧老師講的東西永遠是他不瞭解的,顧老師永遠有着新鮮的東西可講,他沒有辦法戲謔他,調笑他。他只有忍氣吞聲地聽着。
「大家十分愛戴他,因為他的音樂,表達了人民的心聲。有一次,貝多芬走在田野裏,忽然,靈感來了。他耳朵邊像是響起了一個音樂,其實那是響起在他的心裏,因為他已經聾了。他蹲在路上,要把這音樂記下來……」
他聽着。
「這時候,在他身後來了一列送葬的隊伍。在那裏,有一種迷信的説法,就是,假如身後走上來送葬的隊伍,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就好比我們此地看見了黃狼子,也不吉利。」胡小飛插嘴。
有人笑。
「多嘴,娘們似的。」三林暗暗罵道。
「送葬的人們認出了貝多芬,他們輕輕地説:等一等,是他。於是他們默默地等着,一直等到貝多芬站起來,繼續朝前走了,他們才挪動了步子……」
三林呆呆地看着他。他看見了三林,忽然笑了,左邊的嘴角比右邊的高。他説:
「你們看,他快哭了!」
同學們又笑了。
三林站起身,走出了教室,門在身後「砰乓」響着。他想起了那仇恨,他永遠不會平息那仇恨的。
這仇恨是那樣的攪擾着他,而顧老師渾然不覺。
「楊森同學,請你幫我把這筐蘋果搬到我宿舍裏。」顧老師吩咐道。他使喚人做事,總是很有禮貌卻又不容違抗。
他只得搬了。這只是小小的一籃蘋果,學校發給老師們的。他一手挎着蘋果,另一手插在口袋裏,跟在顧老師身後。顧老師手裏挾着一摞作業本,另一隻手也插在口袋裏。走過後操場,到了一排平房跟前,從口袋裏摸索出鑰匙,開了門。
他把蘋果朝門前地上一放,轉身就走,卻被叫住了:
「坐一會兒。」
他只得站住,扭過頭不看他,看牆壁。牆壁上掛了一張上了色的照片,一個年青女人。扎着兩條大辮子,辮子上繫着蝴蝶結。側着身子朝後仰,又轉過臉來,擺出電影明星的姿態。嘴唇上塗着鮮紅的口紅,十分豔麗,卻仍然不失中學生的樸素味兒。
他介紹道:「這是我愛人,八十五分能打嗎?」
三林不曉得怎麼回答才好,莫名其妙地紅了紅臉。過了一會兒,才問:「她在哪裏?」
「在南京,教音樂的。」
「你為什麼不在南京?」他問。
「南京不容易進,大城市。」他告訴他。
「那麼,她來就是囉。」
顧老師笑了,左邊的嘴角比右邊的高,卻露出了一絲苦味兒。
他有點可憐他,臉色不覺和緩了許多。
「你過來,坐下。」顧老師吩咐道。
他老大不情願地走過去,坐下。
他從一個鐵罐裏摸出兩塊雪白的餅乾,放在他面前。他沒有拿,卻驚異地發現原來有這麼雪樣白的餅乾,而且那麼細膩,白細得有點不切實起來,好象是假的。
「吃吧,吃吧!」他從鐵罐裏摸出同樣的一塊填進嘴裏。
他不動,他不能吃他的東西,而且是這樣雪白的餅乾。
「吃吧,吃吧。」他嘴裏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味,誘人得很。
他終於去拿那餅乾了,吃了第一塊,他就不再客氣,把第二塊也吃了。他全身都滲透了這一種奇異的香甜。他從來沒吃過這樣的餅乾。這裏的餅乾很黑,很硬,很粗。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迭東西,遞給他看:「這都是我們在南京看戲,聽音樂的説明書。這是『前線』歌舞團的演出,這台節目出過國。這是蘇聯『小白樺』藝術團……」
他貪婪地翻看着這一大迭説明書,心中的羨慕和嚮往是無法説的。
顧老師隨他翻去,自己在抽屜裏拿了一件什麼小玩意擺弄着。
春日的陽光透過泛黃了的窗户紙照進屋來,鳥在樹上「啾啾」地叫。
「楊森,你想過將來要當一個什麼人嗎?」他問道。
楊森翻着説明書。父親時常教育他們兄弟仨,要做一個誠實、謙虛、勤儉、有學問的人,可這畢竟太籠統了,具體要做什麼,他並沒十分肯定的想過。曾經有一度,他剛學會騎自行車,他非常非常的想當郵遞員。就這些。
「楊森,我這裏有一樣寶貝,你能從裏面看到你所向往要做的那個人。你想做個什麼人?」
楊森偷眼瞅着他手裏的那個圓圓的東西,心裏十分狐疑,好奇得不得了。
「你可以不告訴我,但你在心裏必須要想好。」
他在心裏輕輕咕噥了一聲,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了。
「你過來看吧!」
他將信將疑地站起來,走到顧老師跟前。顧老師用手捂着那寶貝,然後慢慢地移開了手。他看見了一面小鏡子,鏡子裏是自己一張醜陋而稀髒的驚愕的臉。他聽見顧老師縱聲大笑起來,他推開椅子,走了出去。
「你聽我説——」
他的見顧老師追了出來,在他身後喊。他不聽,他不聽。
「你聽我説——」
他不願聽。他走到操場的圍牆跟前,三蹬兩蹬爬上了牆,抓住牆外的大槐樹枝,跳了下去。
「你聽我説——」
他跳了下去,掉在硬崩崩的泥地上面,把個賣青蘿蔔的老媽媽嚇了一跳:「鬼孫孩子!」
「你聽我説——」
他不聽,不聽,不聽——他忽然覺出了那餅乾一股香甜的氣息。
軟景放了下來,沉重地落在舞台上。
道具組的老葉,滿舞台的找一杆槍,逢人就問:「看見一杆槍了嗎?」
「沒有。」人們回答他。
樂池裏在拆譜架,乒乓砰砰地亂響。
卡車轟隆隆地到了後台門口。
硬景撤走了,舞台空曠起來。全城都在放電影《洪湖赤衞隊》。演出結束了,演出了十一場。第十一場只賣了三成座。
卡車滿了,轟隆隆地開走了。大家坐在打點好的箱子上,等着第二趟車來。
「小朱,你們回來吧。」老田對那幾個借來的小青年説。
「裝完車再走。」他們説。
「要搞到半夜呢。」
「沒事。」他們不走。
「你們的補助費,過些日子就給你們。眼下……」老田抱歉地説。
「我們是來幫忙的。」他們一起説。
老田扭過臉去,又説:「走吧。」
他們不回答,也不走。
舞台上,幾個女孩在搶一個蘋果,清脆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劇場裏激起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