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我的舅舅
第一章
我舅舅上個世紀(20世紀)末生活在世界上。有件事我們大家都知道:在中國,歷史以三十年為極限,我們不可能知道三十年以前的事。我舅舅比我大了三十多歲,所以他的事我就不大知道——更正確的説法是不該知道。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筆記、相片,除此之外,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是個膚色黝黑的大個子,年輕時頭髮很多,老了就禿了。他們那個時候的事情,我們知道的只是:當時燒煤,燒得整個天空烏煙障氣,而且大多數人騎車上班。自行車這種體育器械,在當年是一種代步工具,樣子和今天的也大不相同,在兩個輪子之間有一個三角形的鋼管架子,還有一根管子豎在此架子之上。流傳到現在的車裏有一小部分該管子上面有個車座,另一部分上面什麼都沒有;此種情形使考古學家大惑不解,有人説後一些車子的座子遺失了,還有人提出了更深刻的解釋——當時的人裏有一部分是受信任的,可以享受比較好的生活,有座的車就屬於他們。另一部分人不受信任,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折磨自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權利,故而這種不帶座子的自行車就是他們對肛門、會陰部實施自殘自虐的工具。根據我的童年印象,這後一種説法頗為牽強。我還記得人們是怎樣騎自行車的。但是我不想和權威爭辯——上級現在還信任我,我也不想自討沒趣。
我舅舅是個作家,但是在他生前一部作品也沒發表過,這是他不受信任的鐵證。因為這個原故,他的作品現在得以出版,並且堆積在書店裏無人問津。眾所周知,現在和那時大不一樣了,我們的社會發生了重大轉折,走向了光明。——不管怎麼説吧,作為外甥,我該為此大為歡喜,但是書商恐怕會有另一種結論。我舅舅才情如何,自然該由古典文學的研究者來評判,我知道的只是:現在紙張書籍根本不受歡迎,受歡迎的是電子書籍,還該有多媒體插圖。所以書商真的要讓我舅舅重見天日的話,就該多投點資,把我舅舅的書編得像點樣子。現在他們又找到我,讓我給他老人家寫一本傳記,其中必須包括他騎那種沒有座的自行車,並且要考據出他得了痔瘡,甚至前列腺癌。但是根據我掌握的材料,我舅舅患有各種疾病,包括關節炎、心臟病,但上述器官沒有一種長在肛門附近,是那種殘酷的車輛導致的。他死於一次電梯事故,一下子就被壓扁了,這是個讓人羨慕的死法,明顯地好於死於前列腺癌。這就使我很為難了。我本人是學歷史的,歷史是文科;所以我知道文科的導向原則——這就是説,一切形成文字的東西,都應當導向一個對我們有利的結論。我舅舅已經死了,讓他死於痔瘡、前列腺癌,對我們有利,就讓他這樣死,本無不可。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知死在電梯裏的那個老頭子是誰了。他死時我已經二十歲,記得事。當時他坐電梯要到十四樓,卻到了地下室,而且變得肢體殘缺。有人説,那電梯是廢品,每天都壞,還説管房子的收了包工頭的回扣。這樣説不夠“導向”——這樣他就是死於某個人的貪心、而不是死於制度的弊病了。必須另給他個死法。這個問題我能解決,因為我在中文系修了好幾年的寫作課,專門研究如何臭編的問題。
有關歷史的導向原則,還有必要補充幾句,它是由兩個自相矛盾的要求組成的。其一是:一切史學的研究、討論,都要導出現在比過去好的結論;其二是:一切上述討論,都要導出現在比過去壞。第一個原則適用於文化、制度、物質生活,第二個適用於人。這麼説還是不明白。無數的史學同仁就因為弄不明白栽了跟頭。我有個最簡明的説法,那就是説到生活,就是今天比過去好;説到老百姓,那就是現在比過去壞。這樣導出的結論總是對我們有利的;但我不明白“我們”是誰。
我舅舅的事情是這樣的:他生於1952年,長大了遇上了文化革命,到農村去插隊,在那裏得了心臟病。從“導向”的角度來看,這些事情太過久遠,故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後來懷才不遇,作品發表不了。這時候他有四十幾歲,獨自住在北京城裏。我記得他有一點錢,是跑東歐作買賣掙的,所以他就不出來工作。春天裏,每天下午他都去逛公園,這時候他穿了一件黃色燈芯絨的上衣,白色燈芯絨的褲子,頭上留着長長的頭髮。我不知道他常去哪個公園,根據他日記的記載,彷彿是西山八大處,或者是香山一類的地方,因為他説,那是個長了一些白皮松,而且草木葱籠的地方。我舅舅的褲子膝蓋上老是鼓着大包,這是因為他不提褲子。而這件事的原因又是他患過心臟病,假如束緊褲帶就會喘不過氣來。因為這個原故,他看上去很邋遢。假如別人知道他是個大作家,也就不會大驚小怪,問題就在於別人並不知道。他就這樣走在山上的林蔭道上,並且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來,叼在嘴上。這時候路上沒有人,只有一位穿藍色大褂的男人在掃地。後者的視線好像盯在地上,其實不是的。眾所周知,那個公園的門口立着一塊牌子,上書:山上一級防火區,禁止抽煙,違者罰款X元。這個X是一變數,隨時間增長。我的一位卓越的同事考證過,它是按幾何級數增長。這種增長除了體現了上世紀對防火的重視,還給受罰者留下了討價還價的餘地。那位穿藍工作服的朋友看到我舅舅掏煙就心中竊喜,因為我舅舅不像會討價還價的人,而且他交了罰款也不像會要收據。我舅舅叼着煙,又掏出一個打火機。這使掃地工的情緒激動到了極點。但是他打了一下,沒有打出火,就把火機放回口袋,把香煙放回煙盒,往山下走去,而那位掃地工則跟在他身後。後者想道,他的火機可能出故障了,就想上前去借給他一盒火柴,讓他點着香煙,然後把他捉住,罰他的錢;但是這樣做稍嫌冒昧。我舅舅在下山的路上又掏了好幾次煙,但是都沒打着火。最後他就走出公園,坐上公共汽車,回家去了。那位工友在公園門口頓了頓條帚,罵他是神經病,他也沒有聽到。據我所知,我舅舅沒有神經病。他很想在山上抽煙,但是他的火機裏既無火石,也沒有丙烷氣。他有很多火機,都是這樣的。這都是因為他有心臟病,不敢抽煙,所以把煙叼在嘴上,虛打一下火,就算是抽過了。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又有一個壞處。好處是他可以在一切禁止吸煙的場所吸煙,壞處是吸完以後的煙基本保持了原狀,所以就很難説他消費了什麼。他每個星期天必定要買一盒香煙,而且肯定是萬寶路,每次買新煙之前,舊煙就給我了。我當時正上初一,雖然吸煙,但是沒有煙癮;所以就把它賣掉。因為他對我有這種好處,所以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美中不足的是,這個老傢伙喜歡用牙來咬過濾嘴,我得用單面刀片把牙咬過的地方切掉,這種短香煙賣不出什麼好價錢。他已經死了多年,這種香煙的來源也斷絕了很多年。但是我現在很有錢,不需要這種香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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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事實又可以重述如下,我有一位舅舅,穿着如前所述,1999年某日,他來到西山上的一座公園裏。當時天色將晚,公園裏光線幽暗,遊人稀少。他走到山路上,左面是山林,故而相當黑;右面是山谷,故而比較明亮。我舅舅就在右面走着,用手逐根去攀細長的燈杆——那種燈杆是鐵管做的。後來他拿出了香煙,叼在嘴上,又拿出了打火機,空打了兩下;然後往四下看了看,轉身往山下走。有一個穿黑皮茄克的人在他身後用長把條帚掃地,我舅舅經過他身邊時,打量了他一下,那人轉過臉去,不讓他看到。但是我舅舅嗅到了一股麝香味,這種氣味在上個世紀是香水必有的氣味。我舅舅覺得他不像個掃地的人,天又晚了,所以我舅舅加快了腳步。但是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這當然是那位身穿黑皮茄克的掃地工跟來上了。在這種情況下,走快了沒有用處,所以他又放慢了腳步,也不回頭。走到公園門口時,忽然聽到個渾厚的女中音在身後叫道:站住!我舅舅就站住了。那個穿黑皮茄克的人從暗處走了出來,現在可以看出她是個女人,並且腳步輕快,年齡不大。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同時説道:你跟我來一下。這時候我舅舅看了一眼公園的大門,因為天黑得很快,門口已是燈火闌珊。他很快就打消了逃跑的主意,跟着那個女人走了。
剛才的一段就是我給我舅舅寫的傳記,摘自第一章第一節。總的來説,它還是中規中式,看不出我要為它犯錯誤,雖然有些評論家説,從開頭它就帶有錯誤的情調和傾向。憑良心説,我的確想寫個中規中式的東西,所以就沒把評論家的話放在心上。眾所周知,評論家必須在雞蛋裏挑出骨頭,否則一旦出了壞作品,就會罰他們款。評論家還説,我的作品裏“眾所周知”太多,有挑撥、煽動之嫌。眾所周知是我的口頭禪,改不掉的。除此之外,這四個字還能帶來兩分錢的稿費,所以我也不想改。
我舅舅有心臟病,動過心臟手術,第一次手術時,他還年輕,所以恢復得很好。後來他的心臟又出了問題,所以醖釀要動第二次手術。但是還沒等去醫院,他就被電梯砸扁了。這只是一種説法。另一種説法是:因為醫院不負責任,第一次心臟手術全動在胃上了。因為這個原故,手術後他的心臟還是那麼壞,還多了一種胃病。不管根據哪種説法,他都只動了一次手術,胸前只有一個刀疤。除了這個刀疤之外,他的身體可稱完美,肌肉發達,身材高大,簡直可以去競選健美先生。每個星期天,他都要到我們家來吃飯。我的物理老師也常來吃飯,她就住在我們家前面的那棟樓,在家裏我叫她小姚阿姨。這位小姚阿姨當時三十歲剛出頭,離了婚,人長得非常漂亮,每次她在我家裏上過廁所後,我都要搶進去,坐在帶有她體温的馬桶上,心花怒放。不知為什麼,她竟看上了我舅舅這個癆病鬼——可能看上了他那身塊兒吧。我舅舅心臟好時,可以把一副新撲克牌一撕兩半,比刀切的都齊,但那時連個屁都撕不開。除此之外,他的嘴唇是烏紫的,這説明他全身流的都是有氣無力的靜脈血。在飯桌上他總是一聲不吭,早早地吃完了,説一聲:大家慢慢吃,把碗拿到廚房裏,就走了。小姚阿姨舉着筷子説道:你弟弟很有意思;這話是對我媽説的。我馬上加上一句:他有心臟病。我媽媽説:他準備過段時間去做手術。小姚阿姨説:他一點不像有病的人。要是有機會,想和他聊聊。我媽説,他倒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只是有點靦腆。我説:他沒工作,是個無業遊民。小姚阿姨説:小鬼,亂插嘴,你該不是嫉妒吧。我媽就笑起來。我就離開了飯桌。後來聽見她們嘀咕,我媽説:我弟弟現在恐怕不行。小姚阿姨説:我對那事也不是太感興趣。我媽就説:這件事你要多考慮。我就衝過去説:對!要多多考慮,最好別理他。小姚阿姨就説:這小子!真的愛上我了!我説:可不是嗎。我媽就説:滾蛋!別在這裏耍貧嘴。我走開了。這是依據前一種説法,也就是我所見到,或者我舅舅日記裏有記載的説法。但是這種説法常常是靠不住的,故而要有另外的説法。
另一種説法是這樣的,小姚阿姨就是那個穿黑皮茄克的女人,但是在這種説法裏,她就不叫小姚阿姨了。她在公園裏叫住了我舅舅,把他帶到派出所去。這地方是個灰磚的平頂房子,外形有點像廁所,所以白天遊人多時,常有人提着褲子往裏闖。但是那一次沒有遊人,只有一個警察在值班,並且不斷地打呵欠。她和他打過招呼後,就帶着我舅舅到裏面去,走到灰黃色的燈光裏。然後就隔着一個桌子坐下,她問道:你在公園裏幹什麼?我舅舅説:散步。她説:散步為什麼拿打火機?我舅舅説,那火機裏沒火石。沒火石你拿它幹嗎?我舅舅説:我想戒煙。她説:把火機拿給我看看。我舅舅把火機遞給她,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機,完全是透明的,而且是空空蕩蕩的一個殼子。現在好像是沒有問題了。那個女人就放緩了聲調説:你帶證件了嗎?我舅舅把身份證遞了上去。她看完以後説:在哪兒上班?我舅舅説:我不上班,在家裏寫作。她説:會員證。我舅舅説:什麼會員證?那女人説:作協的會員證。我舅舅説:我不是作協會員。她笑了:那你是什麼人呢?我舅舅説:你算我是無業人員好了。那女人説:無業?就站起來走出屋去,把門關上了。那個門是鐵板做的,“哐”的一聲,然後唏裏譁拉地上了鎖。我舅舅嘆了口氣,打量這座房子,看能在哪裏忍一夜,因為他以為人家要把他關在這裏了。但是這時牆上一個小窗口打開了,更強的光線從那裏射出來。那個女人説道:脱衣服,從窗口遞進來。我舅舅脱掉外衣,把它們塞了過去。她又説:都脱掉,不要找麻煩。我舅舅只好把衣服都脱掉,赤身裸體站在鞋子上。這時候她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強健的身體,胸腹、上臂、還有腿上都長了黑毛。我舅舅的傢伙很大,但懸垂在兩腿之間。這房子裏很冷,他馬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於是他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眯着眼睛往窗口裏看。後來他等來了這樣一句話:轉過身去。然後是:彎腰。最後是:我要打電話問問有沒有你這麼個人。往哪兒打?平心而論,我認為這種説法很怪。上上下下都看到了,有這個人還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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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前一種説法,小姚阿姨用不着把我舅舅帶到派出所,就能知道他身體是什麼模樣,因為我們一起去遊過泳。我舅舅穿一條尼龍游泳褲,但是他從來不下水,只是躺在沙攤上曬太陽。他倒是會水,只是水一淹過了胸口就透不過氣,所以頂多在河裏涮涮腳。小姚阿姨穿一件大紅的尼龍游泳衣,體形極棒。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刮腋毛,露出腋窩時不好看。我認為她的Rx房很接近完美的球形,腹部也很平坦。不幸的是我那時瘦得像一隻小雞,沒有資格湊到她身邊。而她總愛往我舅舅身邊湊,而且摘下了太陽鏡,仔細欣賞他那個大刀疤。眾所周知,那個疤是一次針麻手術留下的。針麻對有些人有效,但對我舅舅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在手術枱上疼得抖了起來,當時用的是電針,針灸大夫就加大電流,最後通的幾乎是高壓電,把皮肉都燒糊了,後來在穴位上留下了和尚頭頂那種香疤,手術室還充滿了燒肉皮的煙。據我媽説,動過了那次手術之後,他就不大愛講話。小姚阿姨説,我舅舅很cool,也就是説,很性感。但是我認為,他是被電傻了。他最喜歡説的一句話就是:是嗎?這話傻子也會説。那時候小姚阿姨快決定嫁給他了,但我還沒有放棄挑撥離間的打算。等到我和她在一起時,我説:我舅舅毛很多。你看得見的就有這麼多,沒看見的更多。他不是一個人,完全是張氈子。小姚阿姨説: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些毛。這話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當時沒有什麼毛,還為此而自豪,誰想她對這一點評價這麼低。我就嘆口氣説:好吧,你愛和氈子睡,那是你的問題。她聽了擰了我一把,説:小鬼頭!什麼睡呀睡,真是難聽。這件事發生在上世紀末,用現在的話來説,叫作萬惡的舊世紀。不管在什麼世紀,都會有像小姚阿姨那樣體態婀娜、面目姣好的女人,性情衝動地嫁給男人。這是人間最美好的事。不幸的是,她要嫁的是我舅舅這個糟蛋鬼。
談到世紀,就會聯想到歷史,也就是我從事的專業。歷史中有一小部分是我經歷過的,也就是三十年吧,佔全部文字歷史的百分之一弱。這百分之一的文字歷史,我知道它完全是編出來的,假如還有少許真實的成分,那也是出於不得已。至於那下餘的百分之九十九,我難以判斷其真實性,據我所知,現在還活着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判斷,這就是説,不容樂觀。我現在正給我舅舅寫傳記,而且我是個有執照的歷史學家。對此該得到何種結論,就隨你們的便吧。我已經寫到了我舅舅被穿黑皮茄克的女人帶進了派出所,這個女人我決定叫她F。那個派出所的外貌裏帶有很多真實的成份,這是因為我小時候和一羣同學到公園裏玩,在山上抽煙被逮住了,又交不出罰款來,就被帶到那裏去了。在那裏我掏出我舅舅給我的短頭香煙,對每一個警察甜蜜地説道:大叔請抽煙。有一個警察吸了一根,並且對我的前途做了一番預言:“這麼點年紀就不學好,長大了一定是壞蛋。”我想這個預言現在是實現了,因為我已經寫了五本歷史書。假如認為這個標準太低,那麼現在我正寫第六本呢。那一天我們被扣了八個鐘頭,警察説,要打電話給學校或家長讓他們來領我們,而我們説出來的電話號碼全是假的。一部分打不通,能打通的全是收費廁所——我把海淀區收費廁所的電話全記住了,專供這種時候用。等到放出來時,連末班車都開走了,就叫了一輛出租回家。刨去出租車費,我們也省了不少錢,因為我們五個人如果被罰款,一人罰五十,就是二百五,比出租貴二十五倍,但是這種勤儉很難得到好評。現在言歸正傳,F搜過了我舅舅的衣服,就把它們一件一件從窗口扔了回去,有的落在我舅舅懷裏,有的落在地上。但是這樣扔沒有什麼惡意。她還説:襯衣該洗了。我舅舅把衣服穿上,坐在凳子上繫鞋帶,這時候F推門進來。我舅舅放下鞋帶,坐得筆直。除了燈罩下面,派出所裏黑色很多,F又穿了一件黑茄克。
納博科夫説: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顏色單調是壓抑的象徵。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個純粹黑黃兩色的開始。我們知道,白色象徵着悲慘。黃色象徵什麼,我還搞不大清楚。黑色當然是恐怖的顏色,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我舅舅坐在F面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然後又把它收了起來。F説,你可以抽煙;説着從抽屜裏拿出一盒火柴扔給了他。我舅舅拿起火柴盒,在耳邊搖了搖,又放在膝蓋上。F瞪了一下眼睛,説道:“哞?”我舅舅趕緊説:我有心臟病,不能抽煙。他又把火柴扔回去,説了謝謝。F伸直了身子,這樣臉就暴露在燈光裏。她畫過妝,用了紫色的唇膏,塗了紫色的眼暈,這樣她的臉就顯得灰暗,甚至有點憔悴。可能在強光下會好看一點。但是一個女人穿上了黑皮茄克,就沒有人會注意她好看不好看。她對我舅舅説:你胸前有塊疤。怎麼弄的?我舅舅説:動過手術。她又問:什麼手術?我舅舅説:心臟。她笑了一下説道:你可以多説幾句嘛。我舅舅説,十幾年前——不,二十年前動的心臟手術。針刺麻醉。她説,是嗎?那一定很疼的。我舅舅説,是很疼。談話就這樣進行下去。也許你會説,這已經超出了正常問話的程度,但是我舅舅沒有提出這種疑問。在上個世紀,穿黑皮茄克的人問你什麼,你最好就答什麼,不要找麻煩。後來她問了一些我舅舅最不願意談的問題:在寫什麼,什麼題材,什麼內容等等;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後來她説道,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舅舅就説:我把手稿送到哪裏?那個女人調皮地一笑,説道:我自己去看。其實她很年輕,調皮起來很好看。但是我舅舅沒有看女人的心情,他在想自己家裏有沒有怕人看見的東西,所以把頭低得很低。F見他不回答,就提高了嗓音説:怎麼?不歡迎?我舅舅抬起頭來,把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他的臉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樣,橫着比豎着寬。那張臉被冷汗濕透了,看上去像柚子一類的果實。他説自已的地址沒有變,而且今後幾天總在家。
我舅舅的手稿是什麼樣子的,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一種説法是用墨水寫在紙上的,每個字都像大寫的F一樣清楚。開頭他寫簡體字,後來變成了繁體,而且一筆都不省。假如一個字有多種變體,他必然寫最繁的一種,比方説,把一個雷字寫四遍,算一個字,還念雷。後來出他的作品時,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後來還説:假如不加發勞務費,這活他們就不接。我給他校稿,真想殺了他,假如他沒被電梯砸扁,我一定説到做到。但這只是一種説法。另一種説法是他的手稿是用牛奶、明礬水、澱粉寫在紙上的,但是這些密寫方法太簡單、太常見了。拿火烤烤、拿水泡泡就露底了。我還知道一種密寫方法,就是用王水溶化的金子來寫。但是如此來寫小説實在是罪孽。實際上不管他用了什麼密寫方法,都能被顯出來,唯一保險的辦法是什麼都不寫。我們現在知道,他沒有采用最後一種辦法。所以我也不能橫生枝節,就算他用墨水寫在了紙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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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傳媒上批判《我的舅舅》,調門已經很高了。有人甚至説我借古諷今,這對歷史學家來説,是最可怕的罪名。這還不足以使我害怕,我還有一些門路,有些辦法。但我必須反省一下。這次寫傳記,我恐怕是太投入了。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我對他沒什麼感情。真正的原因是小姚阿姨。小姚阿姨當時正要成為我舅媽,但我愛她。
夏天我們到河邊去游泳時,我只顧從小姚阿姨的游泳衣縫往裏看——那東西實在嚴實,但也不是無隙可鑽,尤其是她剛從水裏出來時——所以很少到水裏去,以致被曬塌了好幾層皮,像鬼一樣的黑。小姚阿姨卻曬不黑,只會被曬紅。她覺得皮膚有點癢時,就跳到水裏去,然後水淋淋地上來,在太陽底下接着曬。這個過程使人想到了烹調書上的烤肉法,烤得滋滋響或者起了泡,就要拿出來刷層油或者是糖色。她就這麼反覆泡製自己的皮肉,終於在夏天快結束時,使腿的正面帶上了一點黃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想看到她從水裏出來時揹帶松馳,從泳衣的上端露出兩小塊Rx房,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歡呼。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肩上提一把。提了以後游泳衣就會松馳下來,連乳頭的印子都沒有了,這當然是和我過不去的舉動。她走到我身邊時,總要擰我一把,説道:小壞蛋,早晚我要宰了你。然後就去陪我舅舅。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有時候她也膩了,就來和我坐一會兒,但是時時保持警惕,不讓我從她兩乳之間往裏看;並且説,你這小壞蛋,怎麼這麼能讓人害臊。我説:我舅舅不讓人害臊?她説不。第一,我舅舅很規矩。第二,她愛他。我説:像這麼個活死人,你愛他什麼?不如來愛我。她就説:我看你這小子是想死了。假如姚老師愛上初一的男生,一定是個天大的醜聞。她害怕這樣的事,就拿死來威脅我。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不可取的事,但還是覺得如此調情很過癮。
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在那裏坐了很久。值班的警察伸着懶腰跑到這間房子裏來了一趟,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説道:這傢伙幹什麼了?他以為我舅舅是個露陰癖,還建議説,找幾個聯防隊員收拾他一頓,放走算了。F説:這一位是個作家。警察聳聳肩説,這就不是我們管的事了。他又説:困了,想睡會兒。F説,那就睡去吧。警察説:這傢伙塊頭不小,最好把他銬起來。F説: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警察就説:那我也不能去睡。出了什麼事,我可負不起責任。F就從抽屜拿出一副手銬來,笑着對我舅舅説:你不反對吧。我舅舅把雙手並着一伸。那位警察拿了銬子,又説:還得把他鞋帶鬆開,褲帶抽掉。我舅舅立刻鬆掉鞋帶,抽掉褲帶,放在地上。於是那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揀起皮帶往外走,嘴裏還説:小心無大害。F説道:把門帶上。現在房間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了。
現在該説説我自己長大以後的事了。出於對未遂戀情的懷念(小姚阿姨是學物理的),我去考了北大物理系,並且被認為是自北大建校以來最具天才的學生,因為我只上到了大學二年級,就提出了五六個取代相對論的理論體系。當然,讓不讓天才學生及格,向來是有爭論的。等到本科畢業時,我已經不能在物理學界混了,就去考北師大的歷史研究生。眾所周知,時間和空間是理論物理研究構想的對象,故此學物理的人改行搞歷史,也屬正常。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或者按師姐師兄們的話來説,掉進了屎(史)坑,後來以一篇名為《始皇帝羸政是陰陽人》的論文取得了博士學位,同時也得到了歷史學家的執照,一張信用卡,還有一輛新車的鑰匙。除了那張執照,其它東西都是出版公司給的,因為每個有照的歷史學家都是暢銷書作家。這時候小姚阿姨守了寡,每個週末都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還説:阿姨給你做好吃的。我總是去的,但不是去吃東西(我正在減肥),也不是去緬懷我舅舅,而是給她拿主意。第一個主意是:你的彈性太差了,去做個隆乳手術吧。第二個主意則是叫她去整容。每個主意都能叫她痛哭一頓,但是對她有好處。最後她終於嫁到了一個有錢的香港商人,現在正和繼女繼子們打遺產官司。不管打贏打輸,她都將是個富婆。這個故事的要點是:學物理只能去當教師,這是世界上最倒黴的差事;當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當小説家也要倒黴,因為人家總懷疑你居心叵測;當歷史學家又要好得多。還有一個行當是未來學家,不用我説你就能想到這也是好行當。至於新聞記者,要看你怎麼當。假如出去採訪,是壞行當。坐在家裏編就是好行當。用後一種方法,最能寫出一片光明的好新聞。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裏。夜裏萬籟無聲,我舅舅沒有了褲帶,手又銬在一起,所以衣服松塌塌的,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F往後一仰,把腿翹到桌子上,把臉隱藏到黑暗裏,説道:彆着急。現在公園關了門,放你你也出不去。等明天吧。我舅舅點點頭,用並在一起的手從口袋裏掏出煙來,叼在嘴上,想了一想説:我想抽支煙。F説:抽吧。我舅舅説:沒有火。F用腳尖踢踢桌上的火柴,説:自己拿。我舅舅把煙取下來,放到手裏一握,煙變成了碎末。F見到後,想道:我忘了他沒有褲帶;然後起身拿了火柴走過去,從他口袋裏取出香煙,自己吸着了,放到我舅舅嘴上,説道:你不要急躁嘛。我舅舅應道:是。然後她手裏拿了那盒煙説:我也想抽一支。有沒有你沒咬過的?我舅舅雙手捧着煙,搖了搖頭。這個樣子像只耍把戲的老狗熊。F看了笑了一笑,伸手揪揪他的頭髮,説道:頭髮該理了。然後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厲害的煙來吸。這種情況説明,她問我舅舅有沒有沒咬過的煙,純粹是沒話找話。
現在我想到,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叫F。F是female之意。同理,我舅舅應該叫作M(male)。F和M各代表一種性別取向,這樣用恰如其分。F穿了一雙鹿皮的高跟靴子,身上散發着香水味,都是取向所致。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只耍把戲的老狗熊,這也是取向所致。包圍着他們的是派出所的房子,包圍着派出所的是漫漫長夜。我所寫到的這些,就是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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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説過,我寫的都是歷史,歷史是一種護身符。但是每一種護身符用起來都有限度。我必須注意不要用過了份。小時候我和小姚阿姨調情(現在看來叫做調戲更正確),覺得很過癮;這是因為和女同學約會、調情都很不過癮。那些人專會説傻話,什麼“上課要認真聽講”,“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之類,聽了讓人頭大如鬥,萬念俱灰。我相信,籠養的母豬見了種豬,如果説道“咱們好好幹,讓飼養員大叔看了高興”,後者也會覺得她太過正經,提不起興致來;除此之外,我們畢竟還是人,不是豬,雖然在這方面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小姚阿姨比她們好得多,游泳時,她折騰累了,就戴上太陽鏡,躺下來曬太陽,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到這個景象我馬上也要躺倒,把頭枕在她肚子上,斜着眼睛研究她飽滿的胸膛,後來我就得了很嚴重的內斜視,連眼鏡都配不上。我們在地下躺了個大大的Z字。有時候有位穿皺巴巴游泳衣的胖老太太經過,就朝我們搖頭。小姚阿姨對此很敏感,馬上欠起身來,摘掉眼鏡説:怎麼了?對方説:不好看。她就説:有什麼不好看的?他們都是男的嘛。這當然是她的觀點,我認為假如有三位女同性戀者這樣躺着就更加好看——假如她們都像小姚阿姨那麼漂亮的話。
小姚阿姨其實是很正經的,有時候我用指尖在游泳衣下凸起的地方觸上一下,她馬上就説:想要活命的話,就不要亂伸爪子。這種冷冰冰的口氣觸怒了我,我馬上跳到水裏去,潛到河底去。那裏的水死冷死冷,我在那裏伏上半天,還喝上幾大口;然後竄出水來,往她腿上一躺,冰得她慘叫一聲:喂!來制制你外甥!那個“喂”,也就是我舅舅,爬起來,牙縫裏還咬着一支煙,一把撈住我,舉起來往水裏一扔,有時候能丟出去七八米遠。在這個混蛋面前,我毫無還手之力。謝天謝地,他被電梯摔扁了,否則我還會被他摔到水裏去。
我舅舅在派出所裏吸了一口煙,噴出來時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個長久不吸煙的人乍抽起來總是這樣的。他還覺得胸口有點悶。F在椅子上躺好了,説道:我要睡了。天亮了叫我。就一聲不吭了。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煙,側過手來看錶:當時是夜裏三點。他長出了一口氣,用手把頭抱住,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把他放出去。那天夜裏的事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