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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舊金山的撣子(1)

    我們年輕的時候,提到“坐飛機”,幾乎就像林德伯格時代一樣大驚小怪,現在想來覺得挺好笑的。我第一次坐飛機是在1956年,當時我們的廣播節目《阿楊阿寧阿東》非常受歡迎,我們要去九州熊本為NHK進行週年紀念演出。要説坐飛機是怎樣的一件大事,那就是,我父母沒有參加過我在音樂學校的畢業演奏會,也沒有送我到NHK上班,但當我要坐飛機時,他們居然一起到羽田機場為我送行。因為是這種情形,當時“去外國”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否則不允許出國,這和當年勝海舟、福澤諭吉①他們的訪美使節團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有一天,好消息彷彿從天而降,我被定下來要派往美國和加拿大。這件事已經古老得讓人難以相信了,我也很不好意思重提。1959年,加拿大聖勞倫斯水上航道開通,大型船隻可以駛入密歇根湖等大湖,和大西洋直接連通,這樣不僅可以進行大規模水上運輸,還可以同時進行水力發電,所以這對美國和加拿大來説都是一件大喜事。這條水道耗費了當時的四億七千萬美元,而電源開發等工程又耗費了六億美元,可見這條水道的開通是多麼重要。

    再説我是怎麼和水道開通的喜事扯上關係的。原來,水道開通的時候,哪個國家的大船能夠第一個通過水道進入密歇根湖,是舉世矚目的大事。最終決定下來的,是日本的飯野海運開通定期航線,由一艘叫“宗島丸”的船第一個通過聖勞倫斯水道。這是1961年的事。這是第一艘大型萬噸級巨輪駛入密歇根湖,所以要在船上舉行一個大型儀式以作紀念。在儀式的高xdx潮時刻,要將東京都知事的信轉交給芝加哥市長。那麼,由誰來轉交這封信呢?最後決定由一位身穿長袖和服的女孩來轉交。那時,電視機的數量正好漸漸增加,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關注。當時,我是NHK培養的第一號電視女演員,又因為《阿楊阿寧阿東》這個節目而受到大家喜愛,在當時備受關注,有關人士就注意到了我,決定由我來擔任這個角色。同時,《週刊新潮》舉行了一個以照片為中心的問答欄目,叫“一百萬日元海外照片問答”,我被確定為該欄目的模特。比如題目問“船經過哪幾個城市進入密歇根湖”,我經過魁北克、蒙特利爾、渥太華、尼加拉、多倫多、芝加哥這些地方,以那個城市有代表性的地點為背景拍攝照片,在當時這簡直像做夢一樣。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之,當時稱之為“出洋”的這件好事,落到了我的眼前。同事們都替我高興,“可以去外國了”,盡力在工作上幫助我,使我得以休假。我乘飛機到芝加哥,預定在那裏和進入密歇根湖的船隻會合。當時去九州就要大驚小怪一番,所以,説到去加拿大和美國,簡直像要生離死別似的。總之,我好不容易啓程了。那時當然沒有現在這樣的直達飛機,我先乘坐JAL(日本航空)的飛機到夏威夷,在夏威夷加油後飛抵舊金山,然後換乘美國的國內航班到達芝加哥。

    當時人們的一般常識是“日本女人即使不説話,只要面帶微笑,就一切OK了”。其實這種説法非常荒唐,我剛到達夏威夷機場時,就有男人用英語問我:“你要在美國待幾天?你要做什麼?你帶禮物了嗎?有沒有帶珍珠?你帶了多少錢?你在美國有朋友嗎?”

    我幾乎來不及回答,他的問題就像連珠炮一樣丟過來。我試着露出笑容,對方也只是報以笑容。即便如此,我總算過關了。第一次呼吸到夏威夷空氣中的芬芳,我感到十分陶醉。從夏威夷,我又飛往舊金山。下飛機以後,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舊金山澄淨透明的藍天。不知為什麼,我感到開心極了,抑制不住地想笑。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太滑稽了”,可還是一個人看着天空在笑。

    第二件讓我大受震動的事,是我在機場看到了為我搬行李的美國搬運工人。在那以前,對我來説,美國男人就是在日本的佔領軍,是給我們口香糖和巧克力的偉大人物。可是,這位搬運工人卻為我搬運行李,當我給他小費時,他還説“非常感謝”,然後有點疲憊地拖着靴子,推着我的行李車。在日本的時候,他們穿着軍服,是佔領軍,但其實他們本來都是普通的美國人。現在想來,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但對於當時的我,這卻是極大的震撼。

    飯野海運在舊金山的駐外人員前來迎接我,我住進了賓館裏。還要過一天才出發去芝加哥,我就到舊金山街頭閒逛。城市電車從山坡上面如翻滾一般地飛馳而下,山坡中間有很多白牆的房子,遠遠看上去彷彿閃閃發光,這一切都十分有趣。逛着逛着,我在雜貨店發現了生平見過的最美的東西!

    一開始,我沒看出那是什麼———它蓬蓬鬆鬆的,像一個巨大的棉花糖,顏色從粉紅色過渡到灰色、淺藍色,五彩斑斕,真像拉斐爾畫中的天使飛翔時手持的東西。它的種類很多,也有從紫色過渡到玫瑰色、綠色的。我心想,不管這是什麼東西,我都要買下來!

    我拿起來仔細觀察,看出原來是撣子,撣子上還有一根粗粗短短的棒。當時日本的撣子都是把舊布撕成細細的一條一條而做成的,看上去鬆鬆垮垮的。這兩種撣子在美感上的差距令我吃驚。這裏的撣子可愛得讓人着迷。它看上去像是棉花,其實可能是當時剛出現的尼龍材料的,反正蓬蓬鬆鬆的。我喜歡蓬蓬鬆鬆的東西,但當時日本沒有這樣的東西。

    我給自己買了顏色不同的三根撣子,然後估計哪些朋友會喜歡這種稀奇東西,總共買了十根。雜貨店的大叔説替我包起來,但我覺得包起來太可惜了,就告訴大叔我想一直拿着看,請他只把撣子的棒牢牢綁在一起。我當時絲毫沒有料到,這會給我接下來的旅行帶來多大的麻煩。撣子好像花束一樣,蓬蓬鬆鬆地開放着,我抱着它們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賓館。接下來,我們動身去芝加哥。因為撣子無法塞進包裏,我就用手拿着。在芝加哥,我和新潮雜誌社的資深攝影師小島啓佑先生會合。船上的慶祝儀式、日本的總領事館舉辦的宴會,以及其他儀式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在芝加哥有好多“戰爭新娘”,就是和佔領軍結婚的日本女子,她們滿懷眷戀地過來觀看日本的船隻。

    我和飯野海運的人們告別,為了拍攝新潮雜誌社的照片,和小島先生一起出發去加拿大的魁北克。這時,我終於有點後悔買了撣子。如果我一隻手拿着它們的話,那些棒太粗了,我拿不下;如果兩隻手抱住它們,那麼我眼前幾乎看不到別的東西了。所以,在飛機場時,我好幾次撞到了別人身上和牆上,乘坐出租車時,我也碰到了頭。撣子越來越顯得麻煩了,在飛機上它們也很佔地方。我抱着這些撣子,去了魁北克、蒙特利爾、渥太華、尼加拉和多倫多,在這些地方各待了兩天,每個地方的拍攝都很順利。但是每當上飛機時,我抱着成堆的撣子,一邊哇哇叫着一邊跑過去,這和安靜寡言的小島先生無疑形成鮮明的對比。

    最後,在多倫多拍攝之後,我和小島先生告別,坐上了飛往紐約的飛機。飯野海運在紐約的工作人員説“難得來美國一趟”,建議我去紐約看音樂劇,並且願意陪我去。我動了心,於是繞道紐約。到紐約機場來迎接我的是一位重要負責人,他説:“一開始,我們找不到黑柳小姐,心裏正發愁,不知該怎麼辦呢!”這是因為我的臉被撣子擋住了。

    我在百老匯看了《窈窕淑女》。“啊,原來音樂劇是這麼了不起!”那種美超乎了想象,非常偉大,簡直堪稱完美。我長期以來,一直懷着想從事音樂劇的夢想,可看完之後,我當場放棄了這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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