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科學、藝術,甚至還有哲學。上大一時,讀著微積分,看著大三的實變函數論,晚上在宿舍裡和人討論理論物理,同時還寫小說。雖然哪樣也談不上精通,但我覺得研究這些問題很過癮。我覺得每種人類的事業都是我的事業,我要為每種事業而癲狂——這種想法不能說是正常的,但也不是前無古人。古希臘的人就是這麼想問題。假設《生活》讀者都是這樣的人;就可以省去我提供意義的苦難:在為科學或者藝術瘋狂之餘,翻開“晚生雜談”,聽聽我這不著調的布魯斯,也是滿不錯的——我知道作這種假設既不合道理,又不合國情。我的風衣口袋裡正揣著兩塊四四方方很堅硬的意義,等到故事講得差不多,就掏出來給你一下,打得你迷迷糊糊,覺得很過癮——我保證。我的故事裡,有一個穿風衣的姑娘站在門廓裡——
編輯先生不敢貿然打招呼,生伯鬧誤會了。雖然他也想到了,七月底的傍晚,除了有重大的原故,誰也不會穿風衣。他自己不但穿著風衣,還穿了一雙高腰馬靴,靴根上帶著踢馬刺;手上戴著黑皮手套——他當然也有重大的原故。據此認為他不怕熱是不對的,他不僅伯熱,而且汗手汗腳,手心和腳心,現在一共有四汪水。此時他暗自下定了決心說,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今晚決不脫靴子。讓人家聞見這股味兒不好——當然,他早忘了,這裡沒有“人家”,只有一條worm……他把手夾在腋下,但靴子是隱藏不住的。女孩看清以後,就鑽了進來,脫下風衣掛在衣鉤上。裡面是黑皮短衣,不僅短,而且古怪。她不尷不尬地轉過身來,打招呼道;你好。那男的想好了該說什麼後,答道:你好,worm——說時遲,那時快,女孩揚起手來要給他個嘴巴。假如打著了的話,這故事就發生了重大的轉折——誰是S,誰是M都得倒過來——但她及時想明白了,把手收回來,摸摸鼻子說,你好,大老爺,奴家這廂有禮了——這幾句倒是中規中式,不但合乎S/M的禮儀,也和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暗暗相通。可惜她馬上就覺得不自在;翻口道:叫蛆太難聽了!咱們改改吧,你可以叫我小耗子。可以理解,誰都不想做昆蟲的幼蟲,都想做哺乳動物,這個要求本不過分,但我們的編輯先生從小到大痛恨一切齧齒類,所以硬下心來說道:不行。我又沒逼你,是你自己要做蛆的。那女孩想了想,嘆口氣說,是嗎?那好吧。但是,叫你大老爺,是不是太肉麻些了?那男的馬上想說:好,你就叫我比爾吧——但他立朗想到,叫比爾怎麼成呢,氣氛就沒有了,專訪怎麼寫?於是硬下心來答道:不行!怎麼這麼羅嗦呢?不要忘了,你是條蛆呀!與此同時,他在心裡記下:下回埋頭工作懺悔時別忘了說,我對人家女孩子發橫。主啊,原諒我吧。我也是為了新聞事業——這個人的毛病是顧慮太多,一點都不乾脆……
我有些編輯朋友,他們說,你也不能老這麼不酸不涼的。文章要讓一般讀者能看懂,還要有教育意義。具體到我講這個故事,教育意義就是:資本主義社會太黑暗,讓有才華的文學青年去做無聊的專訪,逼良為娼——好吧,我把磚頭掏出來了。拍過了這一下,就可以接著講故事了。說句實在話,我討厭這個男主人公。他粘粘糊糊,滿心的顧慮。至於我,過去是乾脆的,現在也變得顧慮重重。一位報紙編輯告訴我說:兄弟,你是個寫稿的人,不是載運死刑犯的囚車啊。別老寫些讓我們老總見了就斃的東西,拜託了……這是個合理的要求。對於我講的故事,也該加些批判進去,讓我自己也顯得乖些。那美國編輯說,他是為了新聞事業。什麼事業?男盜女娼的事業——唉。我自己也是個小說家。假如我真看不出來這個故事是別人編來逗笑的,還要一本正經的批判一番,那就象個傻×了。傻×就傻×吧,我現在已經很隨和了。你可以叫我傻×,還甚至可以說我是worm,我都沒意見,雖然我也想做個齧齒類。程序調不通,稿子又不肯好好寫,我算個什麼人呢。做人應該本分,像老舍先生生前說過的那樣,多配合……只有一點我不明白。像這樣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