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吃完了飯,我們來到大街上,這是一條塵土飛揚的街,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樣。我在夢裏見過無數條街,沒有一條是這樣的……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攙住我的手臂説:走,到你那裏去看看。其實我那裏她去過了,不過是筒子樓裏一個小小的房間,樓道里充滿了氨味。不過,她要去就去吧。
有關這位小朱,我需要補充説,她穿了一件綠色的薄毛衣,並且把前面的劉海燙得彎彎曲曲的。看上去不僅是像天使,而且像聖母——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這樣説的話。她在我那間房子裏坐了很久,談到她那次失敗的婚姻——她前夫有外遇——然後説,你們男人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樣就把我、她前夫、還有頭髮花白的老闆歸入了一類。這使我感到沮喪,不過我承認她説得有道理。就拿我來説,坐在她對面聊着天,心裏想的全是推銷偽劣產品的主意:勸誘她和我共享銷魂一刻,然後把那個勞什子戴到額頭上。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就在報上登廣告,把這種鬼東西賣出去。在這個彎彎繞的古怪主意裏,有幾分是要推銷產品,幾分是要推銷我自己,純屬可疑。這無非是要找個幹壞事的藉口罷了。當然,小朱也同樣的古怪。假如她以為所有的男人都是那麼壞,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裏來。這都是因為我們感到需要異性,然後就想出些古怪的話來……
等到天快黑時,她起身要走,我起身送她,還沒走出房門,她就一把抱住我。因此我們就沒有出門,回到屋裏那張破沙發上坐下了。她自己説,好久沒有個好男人抱住我了——但是她自己剛剛説過,男人裏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是個悖論。這張破沙發在公共廚房裏擺了很久,現在是本屋除牀外惟一的傢俱,油脂麻花的,除了蟑螂,沒有誰喜歡它。在兩個人的重壓之下,它吱吱地響着,好像馬上就要散架。於是我們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牀上,又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互相脱衣裳了。
這是我的一次浪漫愛情,我記述它,統共用了1300個字,連標點符號全在內。説起來我們倆還都是知識分子,填起履歷來,用着一種近似黑話的寫法——碩研——大家都懂這是什麼。根據金西的調查,知識分子在性愛方面行為很是複雜,但我們竟如此簡單,以致乏善可陳,我為此感到慚愧。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來時,我問了一句:你不是説,我們男人一個好東西都沒有嗎,為什麼……她的小臉馬上就變得煞白,眯起眼來,惡狠狠地説道:feellonely!説着一把把牀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在這種情況下,再説什麼顯然不合時宜。至於我們做的事,眾所周知,那是不能用文字來表達的。惟一可以補充的地方是,我們在五點到九點之間共做了兩次,第二次開始之前,我想過要把那個“無夢睡眠器’’戴上。這樣我們的性愛就帶有了科學試驗的性質,比較不同凡響;但我又怕她問我在這種時候頭上為什麼要戴個鐵絲筐。所以,這個愛情故事也只好這樣了。
我這樣對待浪漫愛情是不對的,因此必須再試着描寫一下。如果我説,小朱躺在我身邊,裸露出一對半球形的Rx房,這就是格調低下的寫法。因為從這些實際情況之中,可以引伸出各種想像。另一種寫法是這樣的:在我身邊綿亙着一個曲面,上面有兩個隆起的地方,説是球體有欠精確,應當稱之為旋轉拋物面。格調還是不高,因為還有想像的餘地。最好直接給出曲面方程,這樣格調最高,但是必然遭致小朱的憤恨,因為假若她把我想像成一堆公式,我也要恨。再説,我也不想和一堆公式做愛,所以,這個愛情故事也只能這樣了。
做過愛之後,我和小朱相擁躺着。此時我又問她:為什麼要和我做愛。聽了這句話,她全身立即僵硬了,似乎馬上就要和我鬧翻——但是馬上又鬆弛下來,輕描淡寫地説:聊點別的吧——不管她怎麼説,我感到了她剛才有股衝動,要把我從牀上扔下去——然後我問道:聊什麼?她更加輕描淡寫地説道:比方説,南瓜和豆腐。然後我覺得肚子上疼痛不已,原來是被她咬住了。這使我想起了有一種動物叫做香豬。此種動物和原產于丹麥的長白豬雖是一個物種,終其一世卻只能長到二十來斤。死掉後烤熟了就叫做“烤乳豬”,雖然名不副實,卻是粵菜中一大美味,十分酥脆,肚子上的皮尤為可口。等她咬夠了,鬆了嘴,那塊皮還長在我肚子上。這説明我還不夠酥脆。然後她又摸摸我身上的牙印説,談談你的南瓜豆腐。這使我想到,她大概是餓了,我這裏還有幾塊餅乾。但她不肯吃餅乾,反而一再掐我。對於這些古怪的行徑,她的解釋是:心裏癢癢,要發狂。我很懷疑,自己癢了來掐我,是不是真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