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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果

    回教“拉麻丹”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我這幾天每個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因為此地人告訴我,第一個滿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開齋的節日。

    鄰居們殺羊和駱駝預備過節,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婦女們用一種叫做“黑那”的染料,將我的手掌染成土紅色美麗的圖案。這是此地女子們在這個節日裏必然的裝飾之一。我也很喜歡入境隨俗,跟她們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週末,我們因為沒有離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計劃,所以荷西跟我整夜都在看書。

    第二日我們睡到中午才起身,起牀之後,又去鎮上買了早班飛機送來的過期西班牙本地的報紙。

    吃完了簡單的中飯,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廳來。

    荷西埋頭在享受他的報紙,我躺在地上聽音樂。

    因為睡足了覺,我感到心情很好,計劃晚上再去鎮上看一場查利·卓別林的默片——《小城之光》。

    當天風和日麗,空氣裏沒有灰沙,美麗的音樂充滿了小房間,是一個令人滿足而悠閒的星期日。

    下午兩點多,沙哈拉威小孩們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們要幾個大口袋去裝切好的肉。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膠袋分給他們。

    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漠。對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麗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斷,我覺得十分可惜。

    站了一會兒,不遠處兩個我認識的小男孩不知為什麼打起架來,一輛腳踏車丟在路邊。我看,他們打得起勁,就跑上去騎他們的車子在附近轉圈子玩,等到他們打得很認真了,才停了車去勸架,不讓他們再打下去。

    下車時,我突然看見地上有一條用麻繩串起來的本地項鍊,此地人男女老幼都掛着的東西。我很自然的撿了起來,拿在手裏問那兩個孩子:“是你掉的東西?”

    這兩個孩子看到我手裏拿的東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開了好幾步,臉上露出很怕的表情,異口同聲的説:“不是我的,不是我的!”連碰都不上來碰一下。我覺得有點納悶,就對孩子們説:“好,放在我門口,要是有人來找,你們告訴他,掉的項鍊在門邊上放着。”這話説完,我就又回到屋內去聽音樂。

    到了四點多種,我開門去看,街上空無人跡,這條項鍊還是在老地方,我拿起來細細的看了一下;它是一個小布包,一個心形的果核,還有一塊銅片,這三樣東西穿在一起做成的。

    這種銅片我早就想要一個,後來沒看見鎮上有賣,小布包和果核倒是沒看過。想想這串東西那麼髒,不值一塊錢,説不定是別人丟掉了不要的,我沉吟了一下,就乾脆將它拾了回家來。

    到了家裏,我很高興的拿了給荷西看,他説:“那麼髒的東西,別人丟掉的你又去撿了。”就又回到他的報紙裏去了。

    我跑到廚房用剪刀剪斷了麻繩,那個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愛,就丟到拉圾筒裏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給丟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乾似的鏽紅色銅片非常光滑,四周還鑲了美麗的白鐵皮,跟別人掛的不一樣,我看了很喜歡,就用去污粉將它洗洗乾淨,找了一條粗的絲帶子,掛在頸子上剛好一圈,看上去很有現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給他看,他説:“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襯衫,你掛着玩吧!”

    我掛上了這塊牌子,又去聽音樂,過了一會兒,就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聽了幾卷錄音帶,我覺得有點瞌睡,心裏感到很奇怪,才起牀沒幾小時,怎麼會覺得全身都累呢?因為很困,我就把錄音機放在胸口上平躺着,這樣可以省得起來換帶子,我頸上掛的牌子就貼在錄音機上。這時候,錄音機沒轉了幾下,突然瘋了一樣亂轉起來,音樂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對了,就好像在發怒一般。荷西跳起來,關上了開關,奇怪的看來看去,口裏喃喃自語着:“一向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於是我們又趴在地上試了試,這次更糟,錄音帶全部纏在一起了,我們用髮夾把一卷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帶子挑出來。荷西去找工具,開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時候,我就用手在打那個錄音機,因為家裏的電動用具壞了時,被我亂拍亂打,它們往往就會又好起來,實在不必拆開來修。

    才拍了一下,我覺得鼻子癢,打了一個噴嚏。

    我過去有很嚴重的過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噴嚏,鼻子很容易發炎,但是前一陣被一個西班牙醫生給治好了,好久沒有再發。這下又開始打噴嚏,我口裏説着:“哈,又來了!”一面站起來去拿衞生紙,因為照我的經驗這一下馬上會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過三五步,我又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同時覺得右眼有些不舒服,照照鏡子,眼角有一點點紅,我也不去理它,因為鼻涕要流出來了。

    等我連續打了快二十多個噴嚏時,我覺得不太對勁,因為以往很少會這麼不斷的打。我還是不很在意,去廚房翻出一粒藥來吃下去,但是二十多個噴嚏打完了,不到十秒鐘,又更驚天動地的連續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滿臉不解的説:“醫生根本沒有醫好嘛!”我點點頭,又捂着鼻子哈啾哈啾的打,連話都沒法説,狼狽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個噴嚏,我已經眼淚鼻涕得一塌糊塗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幾分鐘,我趕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鮮空氣。荷西去廚房做了一杯熱水,放了幾片茶葉給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幾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覺得眼睛那塊紅的地方熱起來,再跑去照照鏡子,它已經腫了一塊,那麼快,不到二十分鐘,我很奇怪,但是還是不在意,因為我得先止住我的噴嚏,它們偶爾幾十秒鐘還是在打。我手裏抱了一個字紙簍,一面擦鼻涕一面丟,等到下一個像颱風速度也似的大噴嚏打出來,鼻血也噴出來了,我轉身對荷西説:“不行,打出血來了啦!”

    再一看荷西,他在我跟前急劇的一晃。像是電影鏡頭放橫了一樣,接着四周的牆,天花板都旋轉起來。我撲上去抓住他,對他叫:“是不是地震,我頭暈——”

    他説:“沒有啊!你快躺下來。”上來抱住我。

    我當時並不覺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這短短半小時裏,我到底為什麼突然變得這個樣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轉,閉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樣在暈。躺在牀上沒有幾分鐘,胃裏覺得不對勁,掙扎着衝去浴室,開始大聲的嘔吐起來。

    過去我常常會嘔吐,但是不是那種吐法,那天的身體裏不只是胃在翻騰,好像全身的內臟都要嘔出來似的瘋狂的在折磨我,嘔完了中午吃的東西,開始嘔清水,嘔完了清水,吐黃色的苦膽,吐完了苦水,沒有東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的大聲乾嘔。

    荷西從後面用力抱住我,我就這麼吐啊,打噴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氣力完完全全用盡了,坐在地上為止。他將我又拖回牀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臉,一面着急的問:“你吃了什麼髒東西?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氣無力的回答他:“不瀉,不是吃壞了。”就閉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奇怪的是,這種現象又都不見了,身體內像海浪一樣奔騰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覺得全身虛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轉了,噴嚏也不打了,胃也沒有什麼不舒服,我對荷西説:“要喝茶。”

    荷西跳起來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沒幾分鐘人覺得完全好了,就坐起來,張大眼睛呆呆的靠着。

    荷西摸摸我的脈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問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説:“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牀來,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説:“你還是躺着,我去做個熱水袋給你。”我説:“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這時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臉,對我説:“咦,你的眼睛什麼時候腫得那麼大了。”我伸手摸摸,右眼腫得高高的了。我説:“我去照鏡子看看!”下牀來沒走了幾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聲,蹲了下去,這個奇怪的胃開始抽起筋來。我快步回到牀上去,這個痛像閃電似的捉住了我,我覺得我的胃裏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絞它。我縮着身體努力去對抗它,但是還是忍不住呻吟起來,忍着忍着,這種痛不斷的加重,我開始無法控制的在牀上滾來滾去,口裏尖叫出來,痛到後來,我眼前一片黑暗,只聽見自己像野獸一樣在狂叫。荷西伸手過來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開他,大喊着:“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來,又跌下去,痙攣性的劇痛並不停止。我叫啞了嗓子,胸口肺裏面也連着痛起來,每一吸氣,肺葉尖也在抽筋。這時我好似一個破布娃娃,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恐怖的東西將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麼都看不見,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體做了劇痛的奴隸,在做沒有效果的掙扎。我喊不動了,開始咬枕頭,抓牀單,汗濕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牀邊,焦急得幾乎流下淚來,他不斷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時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聽到這個聲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裏好似有很重的聲音在爆炸,又像雷鳴一樣轟轟的打過來,劇痛卻一刻也不釋放我,我開始還尖叫起來,我聽見自己用中文在亂叫:“姆媽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當時沒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裏在尖叫着,身上能感覺的就是在被人扭斷了內臟似的痛得發狂。

    荷西將我抱起來往外面走,他開了大門,將我靠在門上,再跑去開了車子,把我放進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痛。強烈的光線照進來,我閉上眼睛,覺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矇住眼睛對荷西説:“光線,我不要光,快擋住我。”他沒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強了。”他從後座抓了一條毛巾丟給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馬上把自己蓋起來,趴在膝蓋上。

    星期天的沙漠醫院當然不可能有醫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發的掉轉車頭往沙漠軍團的營房開去。我們到了營房邊,衞兵一看見我那個樣子,連忙上來幫忙,兩個人將我半拖半抱的抬進醫療室,衞兵馬上叫人去找醫官。我躺在病台上,覺得人又慢慢好過來了,耳朵不響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鐘之後,醫官快步進來時,我已經坐起來了,只是有點虛,別的都很正常。

    荷西將這個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講給醫生聽,醫生給我聽了心臟,把了脈搏,又看看我的舌頭,敲敲我的胃,我什麼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點快。他很奇怪的嘆了口氣,對荷西説:“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我看荷西很泄氣,好似騙了醫官一場似的不好意思,他説:“你看看她的眼睛。”

    醫官扳過我的眼睛來看看,説:“灌膿了,發炎好多天了吧?”

    我們拼命否認,説是一小時之內腫起來的。醫官看了一下,給我打了一針消炎針,他再看看我那個樣子,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説:“也許是食物中毒。”我説:“不是,我沒有瀉肚子。”他又説:“也許是過敏,吃錯了東西。”我又説:“皮膚上沒有紅斑,不是食物過敏。”醫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對我説:“那麼你躺下來,如果再吐了再劇痛了馬上來叫我。”説完他走掉了。

    説也奇怪,我前一小時好似厲鬼附身一樣的病痛,在診療室裏完完全全沒有再發。半小時過去了,衞兵和荷西將我扶上車,衞兵很和善的説:“要再發了馬上回來。”坐在車上我覺得很累,荷西對我説:“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閉着眼睛,頸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軍團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條很斜的下坡道。荷西發動了車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不到幾公尺,我感到車子意外的輕,荷西並沒有踏油門,但是車子好像有人在後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車,煞車不靈了,我看見他馬上拉手煞車,將排檔換到一檔,同時緊張的對我説:“三毛,抱緊我!”車子失速的開始往下坡飛似的衝下去,他又去踩煞車,但是煞車硬硬的卡住了,斜坡並不是很高的,照理説車子再滑也不可能那麼快,一剎間我們好像浮起來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聲叫我:“抓緊我,不要怕。”我張大了眼睛,看見荷西前面的路飛也似的撲上來,我要叫,喉嚨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來。正對面來了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軍車,我們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來,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盤,我們的車子衝出路邊,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見前面有一個沙堆,他拿車子一下往沙裏撞去,車停住了,我們兩個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裏嚇得手腳冰冷,癱了下來。

    對面那輛軍車上的人馬上下來了,他們往我們跑來,一面問:“沒事吧?還好吧!”我們只會點頭,話也不會回答。

    等他們拿了鏟子來除沙時,我們還軟在位子上,好像給人催眠過了似的。

    荷西過了好一會,才説出一個字來,他對那些軍人説:“是煞車。”

    駕駛兵叫荷西下車,他來試試車。就有那麼嚇人,車子發動了之後,他一次一次的試煞車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試試,居然也是好的。剛剛發生的那幾秒鐘就像一場惡夢,醒來無影無蹤。我們張口結舌的望着車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以後我們兩人怎麼再上了車,如何慢慢的開回家來,事後再回想,再也記不得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時光完全不在記憶裏。

    到了家門口,荷西來抱我下車,問我:“覺得怎麼樣?”我説:“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於是我上半身給荷西託着,另外左手還抓着車門,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塊小銅片又碰到了荷西,這是我事後回憶時再想起來的,當時自然不會注意這件小事情。

    荷西為了托住我,他用腳大力的把車門碰上,我只覺得一陣昏天黑地的痛。四隻手指緊緊的給壓在車門裏,荷西沒看見,還拼命將我往家裏拖進去,我説:“手——手,荷西啊——。”他回頭一看,驚叫了一聲,放開我馬上去開車門,手拉出來時,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過了兩三秒鐘,血譁一下温暖的流出來,手掌慢慢被浸濕了。

    “天啊!我們做了什麼錯事——”荷西顫着聲音説,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裏發起抖來。

    我不知怎的覺得身體內最後的氣力都好似要用盡了,不是手的痛,是虛得不得了,我渴望快快讓我睡下來。

    我對荷西説:“手不要緊,我要躺下,快——。”

    這時一個鄰家的沙哈拉威婦女在我身後輕呼了一聲,馬上跑上來托住我的小腹,荷西還在看我卡壞了的手,她急急的對荷西説:“她——小孩——要掉下來了。”我只覺得人一直在遠去,她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抬頭無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臉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飄來飄去。荷西蹲下來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對那個鄰居女人説:“去叫人來。”

    我聽見了,用盡氣力才擠出幾個字——“什麼事?我怎麼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聲音傳過來。

    我低頭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兩腿流下來,浸得地上一灘紅紅的濃血,裙子上早濕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靜靜的從小腹裏流出來。

    “我們得馬上回去找醫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當時人很清楚,只是覺得要飄出去了似的輕,我記得我還對荷西説:“我們的車不能用,找人來。”荷西一把將我抱起來往家裏走,踢開門,將我放在牀上,我一躺下,覺得下體好似啪一下被撞開了,血就這樣泉水似的衝出來。

    當時我完全不覺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飛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進來,罕地穿了一條大褲子跟在後面,罕地對荷西説:“不要慌,是流產,我太太有經驗。”

    荷西説:“不可能是流產,我太太沒有懷孕。”罕地很生氣的在責備他:“你也許不知道,她或許沒有告訴你。”

    “隨便你怎麼説,我要你的車送她去醫院,我肯定她沒有懷孕。”

    他們爭辯的聲音一波一波的傳過來,好似巨響的鐵鏈在彈着我當時極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時對我沒有意義,唯一希望的是他們停止説話,給我永遠的寧靜,那怕是死也沒有比這些聲音在我肉體上的傷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聽見罕地的妻子在大聲説話,這些聲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絃在被它一來一回的撥弄着,難過極了。我下意識的舉起兩隻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亂的長髮,罕地的妻子驚叫了一聲,馬上退到門邊去,指着我,厲聲的用土語對罕地講了幾個字,罕地馬上也退了幾步,用好沉重的聲音對荷西説:“她頸上的牌子,誰給她掛上去的?”

    荷西説:“我們快送她去醫院,什麼牌子以後再講。”

    罕地大叫起來:“拿下來,馬上把那塊東西拿下來。”荷西猶豫了一下,罕地緊張得又叫起來:“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來用力一拉牌子,絲帶斷了,牌子在他手裏。

    罕地脱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來,落在我躺着的牀邊。

    他的妻子又講了很多話,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問荷西:“你快想想,這個牌子還碰過什麼人?什麼東西?快,我們沒有時間。”

    荷西結巴的在説話,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驚嚇,他説:“碰過我,碰過錄音機,其它——好像沒有別的了。”罕地又問他:“再想想,快!”

    荷西説:“真的,再沒有碰過別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説:“神啊,保佑我們。”

    又説:“沒事了,我們去外面説話。”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説,但是還是跟出去了。

    我聽見他們將前面通走廊那個門關上了,都在客廳裏。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覆過來,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緩慢的在呼吸,我眼睛沉重得張不開來,但是我的身體已經不再飄浮了。

    這時,四周是那麼的靜,那麼的清朗,沒有一點點聲音,我只覺得舒適的疲倦慢慢的在淹沒我。

    我正在往睡夢中沉落下去。

    沒有幾秒鐘,我很敏感的精神覺得有一股東西,一種看不見形象的力量,正在流進這個小房間,我甚至覺得它發出極細微的絲絲聲。我拼命張開眼睛來,只看見天花板和衣櫃邊的簾子,我又閉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訴我,有一條小河,一條蛇,或是一條什麼東西已經流進來了,它們往地上的那塊牌子不停的流過去,緩緩的在進來,慢慢的在升起,不斷的充滿了房間。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與懼怕,我又張開了眼睛,但是看不見我感到的東西。

    這樣又過了十多秒鐘,我的記憶像火花一樣在腦子裏一閃而過,我驚恐得幾乎成了石像,我聽見自己狂叫出來。“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門關著,我以為的狂叫,只是沙啞的聲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動自己的身體,但是我沒有氣力。我看見牀頭小桌上的茶杯,我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握住它,將它舉起來丟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發出響聲,我聽到那邊門開了,荷西跑過來。

    我捉住荷西,瘋了似的説:“咖啡壺,咖啡壺,我擦那塊牌子時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個壺——。”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這時過來東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們同時説:“煤氣——。”

    荷西拖了我起牀就走,我被他們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衝進去關煤氣筒,又衝出來。

    罕地跑到對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這些石子將那牌子圍起來,成一個圈圈。”

    荷西又猶豫了幾秒鐘,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進去。

    那個晚上,我們睡在朋友家。家中門窗大開着,讓煤氣吹散。我們彼此對望着,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恐怕佔住了我們全部的心靈和意志。

    昨天黃昏,我躺在客廳的長椅上,靜靜的細聽着每一輛汽車通過的聲音,渴望着荷西早早下班回來。

    鄰居們連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們一向的張望,我被完全孤立起來。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個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進門來。

    “這是最毒最厲的符咒,你們會那麼不巧拾了回來。”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釋給我們聽。

    “回教的?”我問他們。

    “我們回教不弄這種東西,是南邊‘茅裏塔尼亞’那邊的巫術。”

    “你們不是每個沙哈拉威人都掛著這種小銅片?”荷西説。“我們掛的不一樣,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們的同事很生氣的説。

    “你們怎麼區別?”我又問。

    “你那塊牌子還掛了一個果核,一個小布包是不是?銅牌子四周還有白鐵皮做了框,幸虧你丟了另外兩樣,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這些迷信。”我很固執的説。

    我説出這句話,那三個本地人嚇得很,他們異口同聲的講:“快不要亂説。”

    “這種科學時代,怎麼能相信這些怪事?”我再説。他們三個很憤怒的望着我,問我:“你過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發作的小毛病?”

    我細想了一下,的確是有。我的鼻子過敏,我常生針眼,我會吐,常頭暈,胃痛,劇烈運動之後下體總有輕微的出血,我切菜時總會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經常的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認。

    “這種符咒的現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點在做攻擊,它可以將這些小毛病化成厲鬼來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對我解釋。

    “咖啡壺溢出來的水弄熄了煤氣,難道你也解釋做巧合?”我默默不語,舉起壓傷了的左手來看着。

    這兩天來,在我腦海裏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個問題卻驅之不去。

    我在想——也許——也許是我潛意識裏總有想結束自己生命的慾望。所以——病就來了。”我輕輕的説。聽見我説出這樣的話來,荷西大吃一驚。

    “我是説——我是説——無論我怎麼努力在適應沙漠的日子,這種生活方式和環境我已經忍受到了極限。”“三毛,你——”

    “我並不在否認我對沙漠的熱愛,但是我畢竟是人,我也有軟弱的時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後來我去煮水,也沒有看見咖啡弄熄了火,難道你也要解釋成我潛意識裏要殺死我們自己?”“這件事要跟學心理的朋友去談,我們對自己心靈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為什麼,這種話題使大家悶悶不樂。人,是最怕認識自己的動物,我嘆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事。

    我們牀邊的牌子,結果由回教的教長,此地人稱為“山棟”的老人來拿去,他用刀子剖開二片夾住的鐵皮,銅牌內赫然出現一張畫着圖案的符咒。我親眼看見這個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裏似的寒冷起來。

    惡夢過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點點,許多朋友勸我去做全身檢查,我想,對我,這一切已經得到了解釋,不必再去麻煩醫生。

    今天是回教開齋的節日,窗外碧空如洗,涼爽的微風正吹進來,夏日已經過去,沙漠美麗的秋天正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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