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時,看見街上有人因為要蓋房子而挖樹,很心疼那棵樹的死亡,就站在路邊呆呆的看。樹倒下的那一霎間,同時在觀望的人羣發出了一陣歡呼,好似做了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一般。
樹太大了,不好整棵的運走,於是工地的人拿出了鋸子,把樹分解。就在那個時候,我鼓足勇氣,向人開口、很不好意思的問,可不可以把那個剩下的樹根送給我。那個主人笑看了我一眼,説:“只要你拿得動,就拿去好了。”我説我拿不動,可是拖得動。
就在又拖又拉又扛又停的情形下,一個死愛面子又極羞澀的小女孩,當街穿過眾人的注視,把那個樹根弄到家裏去。父母看見當時發育不良的我,拖回來那麼一個大樹根,不但沒有嘲笑和責備,反而幫忙清洗、曬乾,然後將它搬到我的睡房中去。
以後的很多年,我撿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回家,父母並不嫌煩,反而特別看重那批不值錢但是對我有意義的東西。他們自我小時候,就無可奈何的接納了這一個女兒,這一個有時被親戚叫成“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並不明白也不欣賞我的怪癖,可是他們包涵。我也並不想父母能夠了解我對於美這種主觀事物的看法,只要他們不干涉,我就心安。
許多年過去了,父女分別了二十年的一九八六年,我和父母之間,仍然很少一同欣賞同樣的事情,他們有他們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國書籍裏。我以為,父母仍是不瞭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愛,就不必再去重評他們。
就在前一個星期,小弟跟我説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問我是不是跟了父母和小弟全家去海邊。聽見説的是海邊而不是公園,就高興的答應了。結果那天晚上又去看書,看到天亮才睡去。全家人在次日早晨等着我起牀一直等到十一點,母親不得已叫醒我,又怕我不跟去會失望,又怕叫醒了我要喪失睡眠,總之,她很艱難。半醒了,只揮一下手,説:“不去。”就不理人翻身再睡,醒來發覺,父親留了條子,叮嚀我一個人也得吃飯。
父母不在家,我中午起牀,奔回不遠處自己的小房子去打掃落花殘葉,弄到下午五點多鐘才再回父母家中去。媽媽迎了上來,責我怎麼不吃中飯,我問爸爸在哪裏,媽媽説:“噯,在陽台水池裏替你洗東西呢。”我拉開紗門跑出去喊爸爸,他應了一聲,也不回頭,用一個刷子在刷什麼,刷得好用力的。過了一會兒,爸爸又在廚房裏找毛巾,説要擦乾什麼的,他要我去客廳等着,先不給看。一會兒,爸爸出來了,媽媽出來了,兩老手中捧着的就是照片裏的那兩塊石頭。
爸爸説:“你看,我給你的這一塊,上面不但有紋路,石頭頂上還有一抹淡紅,你覺得怎麼樣?”媽媽説:“彎着腰好幾個鐘頭,丟丟揀棟,才得了一個石球,你看它有多圓!”我注視着這兩塊石頭,眼前立即看見年邁的父母彎着腰、佝着背,在海邊的大風裏辛苦翻石頭的畫面。
“你不是以前喜歡畫石頭嗎?我們知道你沒有時間去撿,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畫?”媽媽説着。我只是看着比我還要瘦的爸爸發呆又發呆。一時裏,我想罵他們太痴心,可是開不了口,只怕一講話聲音馬上哽住。
這兩塊最最樸素的石頭沒有任何顏色可以配得上它們,是父母在今生送給我最深最廣的禮物,我相信,父母的愛——一生一世的愛,都藏在這兩塊不説話的石頭裏給了我。父母和女兒之間,終於在這一霎間,在性靈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結合。
我將那兩塊石頭放在客廳裏,跟在媽媽身後進了廚房,然後,三個人一起用飯,飯後爸爸看的“電視新聞”開始了,媽媽在打電話。我回到父母家也是屬於我的小房間裏去,赫然發現,父親將這兩塊石頭,就移放在我的一部書籍上,那套書,正是庚辰本《脂硯齊重評石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