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其實我們已經走過了那座被棄的紅磚屋。走了幾步,一轉念頭,就往右邊的草叢裏踩進去。
達尼埃和歌妮停下了步子,歌妮喊了一聲:“有蛇!”我也不理她,向着破屋的地方大步走,一面用手撥開茅草,一面吹口哨。
當我站在破磚破瓦的廢屋裏時,達尼埃也跟了上來。“做什麼?”他説“找找看有沒有東西好撿。”我張望着四周,就知道達尼埃立即要發脾氣了。
這一路下來,由台北到墾丁,開車走的都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極有情調的省道,或者根本是些小路。達尼埃和歌妮是我瑞士來的朋友,他們辛苦工作了兩三年,存了錢,專程飛到台灣來看我。而我呢,放下了一切手邊的工作,在春節寒假的時候,陪着他們,開了一輛半舊的喜美車,就出發環島來了。
就因為三個人感情太好,一路住旅館都不肯分開,總是擠在一間。也不睡覺,不然是拚命講話,不然就是在吵架。達尼埃什麼時候會生氣我完全瞭解。
只要我撿破爛,他就氣。再説,一路下來,車子早已塞滿了我的所謂“寶貝”,很髒的東西。那叫做民俗藝品,我説的。歌妮同意,達尼埃不能妥協。
“快走,草裏都是蚊子。”達尼埃説。
“你看——”我用手往空了的屋頂一指,就在那沒有斷裂的梁下,兩盞細布中國紗燈就吊在那兒。
“太髒了!你還要?”
“是很髒,但是可以用水洗乾淨。”
“不許拿。”達尼埃説。
我跳了幾次,都夠不上它們。達尼埃不幫忙,冷眼看着,開始生氣。
“你高,你跳呀——”我向他喊。他不跳。
四周再張望了一下,屋角有根破竹竿,我拿過來,輕輕往吊着紗燈的細繩打了一下,那一對老燈,就落在我手裏了。樑上嘩嘩的撒下一陣灰塵弄得人滿身都是,達尼埃趕快跳開。
歡喜的觀察了一下那一對燈,除了中國配色的大紅大綠之外,一盞燈寫着個“柯”姓,另一盞寫着“李”姓。
我提着它們向歌妮跑去,她看見我手裏的東西正想快樂的叫出來,一看身後達尼埃不太好看的臉色,很猶豫的只好“呀!”了一聲。
“走,前面有人家,我們討水去衝一衝。”
“算不算偷的?ECHO,是不是偷的?”歌妮悄悄的追着問。我笑着也不答。屋頂都爛了的空房子,大門也沒有,就算偷,也是主人請來的呀!
向人借水洗紗燈,那家人好殷勤的還拿出刷子和肥皂來。沒敢刷,怕那層紗布要破,只有細心的沖沖它們。乾淨些,是我的了。
“待會兒騎協力車回去,別想叫我拿,你自己想辦法!”達尼埃無可奈何的樣子叫着。他一向稱我小姐姐的,哪裏會怕他呢。
那輛協力車是三個人並騎的,在墾丁,雙人騎的那種比較容易租到,我們一定要找一輛三個人的。騎來的時候,達尼埃最先,歌妮坐中間,我最後。這麼一來,在最後面的人偷懶不踩,他們都不知道。
向土產店要了一根繩子,把紗燈掛在我的背後,上車騎去,下坡時,風來了,燈籠就飛起來,好似長了翅膀一樣。土產店的人好笑好笑的對我用台語説:“這是古早新嫁娘結婚時帶去男家的燈,小姐你撿了去,也是馬上會結婚的哦!”歌妮問:“説什麼?”我説:“拿了這種燈説會結婚的。”“那好呀!”她叫起來。達尼埃用德文講了一句:“神經病!”就拚命踩起車子來了。
我們是清早就出發的,由墾丁的“青年活動中心”那邊向燈塔的方向騎,等到餓了,再騎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在一間清潔的小食店裏,我們三個人佔了三張椅子,那第四張,當心的放着兩盞看上去還是髒兮兮的燈籠。達尼埃一看見它們就咬牙切齒。
點了蛋炒飯和冷飲。冷飲先來了,我們渴不住,捧着瓶子就喝。
也就在那個時候,進來了另外四個客人,在我們的鄰桌坐下來。應該是一家人,爸爸、媽媽,帶着十五、六歲的一對女兒。
當時我們正為着燈在吵架,我堅持那輛小喜美還裝得下東西,達尼埃説晚上等我和歌妮睡了,他要把燈丟到海里去。進來了別的客人,我們聲音就小了,可是彼此敵視着。恨恨的。
就因為突然安靜下來了,我聽見鄰桌的那個爸爸,用着好和藹好尊重的語調,在問女兒們想吃什麼,想喝什麼。那種説話的口吻。透露着一種説不出的教養、關懷、愛和包涵。
很少在中國聽見如此可敬可親的語氣,我愣了一下。“別吵了,如果你們聽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講話的態度,聽了都是享受,哪裏像我們。不信你聽聽,達尼埃。”我拍打了達尼埃一下。
“又聽不懂。”歌妮聽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結論是,那個媽媽長得很好看,雖然衣着樸素極了,可是好看。
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偷看鄰桌的四個人。
歌妮會講不太好的英文,達尼埃一句也不會。歌妮又愛跟人去講話,她把身子湊到那一桌去,搭訕起來啦!
那桌的爸爸也聽見了我們起初在講德文,他見歌妮改口講英文,就跟她講起某一年去德國旅行的事情來。説着説着,那桌年輕極了的媽媽,笑着問我:“是三毛嗎?”我欣喜的趕快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非常喜歡結交這一家人。他們的衣着、談吐、女兒、氣質,都是我在台灣少見的一種投緣,很神秘的一種親切,甚而有些想明白的跟他們講,想做一個朋友,可不可以呢?
後來,我們開始吃飯,我一直愣愣的看着那兩盞死命要帶回台北的燈籠。我把筷子一放,用德文讀:“我要把這兩盞燈,送給隔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瘋了!瘋啦!”達尼埃這才開始護起燈來。“沒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歡他們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麼鬼?”達尼埃説。
“要送。他們是同類的那種人,會喜歡的,我在旅行,只有這個心愛的,送給他們。”
當我表示要把燈送給那一家人的時候,他們很客氣的推辭了一下,我立即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太唐突了。可是當他們答應收下的時候,我又大大的歡喜了一場。忘了,這只是兩盞髒得要命的老燈籠,還當寶貝去送人呢。
分別的時候,交換了地址,一下發現都住在台北市的南京東路四段,只差幾條巷子就是彼此的家,我又意外的驚喜了一次。
那是我不會忘記的一天——認識了在台北工專教授“工業設計”的賴一輝教授,認識了在實踐家專教授“色彩學”的陳壽美老師,又認識了他們的一對女兒;依縵、依伶。
再驚喜的發現,那些侄女們的兒童書籍——《雅美族的船》、《老公公的花園》、《小琪的房間》,這些書籍裏的圖畫,都是陳壽美老師的作品。
為什麼直覺的喜歡了這家人,總算有了一部份的答案——我愛教書的人,我仰慕會畫畫的人。雖然他們是留學美國的,我也很接受。因為在那次旅行之後,我自己也立即要去美國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節。
在機場揮淚告別了達尼埃和歌妮的第二天,我將衣服丟進箱子,暫別了父母,飛向美國加州去。那時,還在教書的,搶着寒假的時間,再請老同學代課到春假,使我在美國得到了整整六個星期的休息。那一年,因為燃燒性的狂熱投入,使得教書的短短兩個學期中,失去了十四公斤的體重。我猜,大概要停了,不然死路一條。
美國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説,“那個好可愛的妹妹賴依伶,送來了一大棵包心菜,説是去橫貫公路上旅行時買下來的,從來沒有吃過那麼清脆的包心菜。”
丁神父來信,告訴我:“你的朋友賴老師一家帶了朋友來清泉,還給我買了核桃糖。”
我正去信給依伶,她的來信已經埋伏在我的信箱裏了。厚厚的一封,細細小小的字,寫了好多張,又畫了地圖,將她和全家人去橫貫公路旅行的每一個地方都畫了出來。最後,把那些沿途亂丟垃圾的遊客大罵了一頓,又叫我以後寫文章也應該一起來罵。我深以為是。
這一家人,以後就由最小的依伶,十五歲吧,跟我通起信來。
休息了六個星期,忘不了學校和學生,急急趕了回來,務必教完了下學期才離開。我日日夜夜的改作業,人在台北,卻沒有去賴家探望。他們體恤我,連依伶都不叫寫信了。那個學期沒能教完,美國的醫生叫我速回加州去開刀。我走了,搬出了教職員宿舍,搬去母親借我住的一幢小公寓去。把書籍安置妥當,和心愛的學生道了再見。
媽媽的公寓在台北市民生東路底的地方,叫做“名人世界”,二十三坪,夠住了。我一個人住。
鄰居,很快的認識了,左鄰、右舍都是和藹又有教養的人。不很想走,還是抱着衣服,再度離開台灣到美國去。“家”這個字,對於我,好似從此無緣了。
在美國,交不到什麼朋友,我拚命的看電視,一直看到一九八四年的年底。
“當我知道隔壁要搬來的人是你的時候,將我嚇死了!”少蓉,我的緊鄰,壓着胸口講話。我嘻嘻的笑着,將她緊緊的一抱,那時候,我們已經很熟了。我喜歡她,也喜歡她的先生。
“名人世界”的八樓真是好風好水,鄰居中有的在航空公司做事,有的在教鋼琴,有的教一女中,有的在化工廠做事。有的愛花,有的打網球,李玉美下了班就寫毛筆字。這些好人,都知道我的冰箱絕對是真空的,經過我的門口,食物和飲料總也源源不絕的送進來“救濟難民”。
我的家——算做是家吧,一天一天的好看起來,深夜到清晨也捨不得睡的,大廈夜班的管理員張先生,見了我總是很痛惜的説:“昨天我去巡夜,您的燈又是開到天亮,休息休息呀!身體要緊。”他講話的語氣,我最愛聽。
我不能休息,不教書了,寫作就來,不寫作時,看書也似搶命。
住在那幢大樓裏,是快樂的,我一直對父母説:“從管理員到電梯裏的人,我都喜歡。媽媽,如果我拚命工作存錢,這個公寓就向你和爸爸買下來好不好?”他們總是笑着説:“你又絕對不結婚,也得存些錢養老。媽媽爸爸的房子給小孩子住也是天經地義的,安心住着,每天回家來吃晚飯才是重要,買房子的事不要提了。”
每天晚上,當我從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時,只要鑰匙的聲音一響。總有那個鄰居把門打開,喊一聲:“三毛!回來了嗎?早點睡喔!”
我們很少串門子,各做各的事情,可是,彼此又那麼和睦的照應着。
“名人世界”裏真的住了一個我敬愛的名人——孫越,可是很少看見他。一旦見了,歡天喜地。
我的朋友,由大樓一路發展出去,街上賣水果的、賣衣服的、賣杯子的、賣畫的、賣書的。小食店的,自動洗衣店的、做餃子的、改衣服的,藥房、茶行、金店、文具……都成了朋友,三五日不見,他們就想念。
我不想搬家,但願在台灣的年年月月,就這麼永遠的過下去。
“三毛姐姐:我們快要搬家了,是突然決定的。那天,媽媽和我到延吉街附近去改褲子,看見一家四樓的窗口貼着‘出售’的紅紙,我們一時興起,上去看了一下,媽媽立即愛上了那幢房子。回來想了一夜,跟爸爸商量後,就去付了定金,所以我們現在的家就要賣了。如果你不來看一下我們的小樓和屋頂花園,以後賣掉就看不到了,如果你能來——”
看着依伶的信時,已是一九八五年的二月了,正好在墾丁相識一年之後。這一年,常常想念,可是總也沒好意思説自己想去,他們那方面呢,怕我忙,不敢打擾,都是有教養的人,就那麼體恤來體恤去的,情怯一面。
看了信,我立即撥電話過去,請問可不可以當天晚上就去賴家坐一下?那邊熱烈的歡迎我,約好在一家書店的門口等。我從父母家吃過晚飯,才走三分鐘,就看見了依伶的身影。
再走三分鐘,走到一排排如同台北市任何一種灰色陳舊的公寓巷子裏,就在那兒,依伶打開了樓下公用的紅門,將我往四樓上引。
那兒,燈火亮處,另外三張可親的笑臉和一雙拖鞋,已經在等着我了。
進門的那一零間,看見了柔和的燈光、優雅的竹簾、盆景、花、拱門,很特別的椅子、鋼琴、書架、魚缸、彩色的靠墊……目不暇給的美和温暖,在這一間客廳裏發着靜靜的光芒。
來不及坐下來,壽美將我一拉拉到她的卧室去,叫我看她的窗。即使在夜裏,也看到,有花如簾,有花如屏,真的千百朵小紫花,垂在那面窗外。
“來看你的紗燈,”依縵對我説。我們通過曲折的拱門之外,穿過廚房、走到多出來的一個通道,有寬寬的窗台,那兩盞燈,並掛在許多盆景裏,而我的右手,一道木製的樓梯,不知通向哪兒?
“上去嗎?”我喊着,就往上跑。
四樓的上面啊,又是一幢小樓,白色的格子大窗外,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小花園。
我在哪裏?我真的站在一幅畫的面前,還是隻不過一場夢?
花園的燈打開了,我試試看走出去,我站在紅磚塊鋪的院子中間,面四周的牆、花壇、明明鹿港的風景。一叢叢蕨類草和一切的花果,散發着一種野趣的情調,而一切能爬牆的植物,貼着紅磚牆往上野野而自由的生長着。有花,又有花,垂到地面。我摸摸樹葉,發覺不是在一個夢裏,我活活的看見了台北市中這神秘的一角,它竟然藏在一條巷子裏!就在父母家幾步路外的巷子裏。
“看這棵櫻花。”壽美説。
我抬起頭來,在那凸出的花壇裏,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櫻花,襯着台北市灰暗的天空。它那麼高,那麼驕傲而自信的生長着,它,那棵櫻花樹,好似在對我説話,它説:“我是你的,我將是你的,如果你愛我。”
那一刻,當我看見了櫻花的一刻,我的心裏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感動,我突然明白了上天冥冥的安排——在墾丁開始。
那個夜晚,當我終於和賴家的人,很自然又親密的坐下來喝茶時,我捧着杯子,怯怯的問:“你們真的決定不住這兒了?”
他們看上去傷感又歡欣。他們説,付了定金的那幢比較大,也有屋頂小樓和花園,他們決定了,很不捨,可是決定搬了。
“有沒有買主了?這一幢?”
“有,還是你間接的朋友呢,説是林雲大師的弟子,説你們見過面的。還有另外兩家人也來看過了,刊登賣屋的廣告是在《國語日報》上的——我們喜歡這份報。”
“那位我間接的朋友,付了定金沒有?”我説。“這兩天來付。”
“那我——那我——”我結結巴巴起來。
“三毛,我們絕對沒有賣你房子的意思,我們只是請你來看一看,因為要搬家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很亂。一下子飛快的想了很多事情。
“可不可以給我四天的時間?可不可以向對方拖一拖?可不可以告訴我價格?可不可以——。”我急着問,他們好似很不安,怕我錯會是向我賣房子似的。
那夜,告別了這家可愛可親的人,想到墾丁的偶遇,想到那和和樂樂的家庭氣氛,想到他們的教養和親切,想到這份“和氣”充滿的屋子,想到這就是接着了一份好風水,想到那棵櫻花樹……我突然想哭。吹着台北市冷冷的夜風,我想,在這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里,在這世界上,居然還出現了一樣我想要的東西,那麼我是活着的了。我還有愛——愛上了一幢小樓,這麼一見鍾情的愛上了它,心裏隱隱的知道,裏面沒有後悔。
回到“名人世界”,我碰到了教鋼琴的林老師,她熱烈的招呼我,我也説不出話來,只是恍恍惚惚的對她微笑又微笑。
都夜深了,進了温馨的屋子,拿起電話來就往父母家裏撥。接電話的是爸爸。
“爸爸,我有事求你——”
“你一定要答應,我一生沒有求過你,爸爸,你一定要答應我,我——”我越説越大聲。
接電話的爸爸,突然聽見這種電話,大概快嚇死了。我猜,他一定以為我突然爆發出來要去結婚,不然什麼事情會用這種口氣呢?
“什麼事?妹妹?”媽媽立即搶過了電話。
“媽媽——我看到了一幢房子,我一定要它,媽媽,對不起,我要錢,我要錢……。”
“你慢慢講啊——不要哭嘛——要不要我馬上過來?你不要哭呀——。”
“一幢房子,有花的,我想要,媽媽,請你答應我——。”“看上了一幢房子?也不必急呀!明天你來了再講嘛,電話裏怎麼講呢?你這麼一哭怎麼睡覺呢?明天媽媽一定聽你的,慢慢講——”
“可是我的錢都在西班牙呀,媽媽,我要錢我要錢我現在就要錢——。”
“要錢大家可以想辦法,你不要哭呀——。”
“那你一時也沒有那麼一筆錢,我們怎麼辦嘛!?”“你那麼堅持,明天爸爸媽媽同你一起去看,是不是依伶、依縵家的那幢呢?”
“是——我要。你們看不看我都要定了,可以先去貸款,再叫西班牙銀行匯過來,不然我——。”
“不要急嘛!嚇死人了!你聽話,不要激動,洗一個熱水澡,快快去睡,明天——。”
“什麼明天?媽媽,你親眼看到的,我什麼都沒有真心要過,現在我要了而我一時沒有你們一時也拿不出來那我急不急呢西班牙那邊是定期的還要等期滿,那我——。”“妹妹,你安靜、安靜,爸爸有存款,你不要急成這種樣子,安靜下來,去吃安眠藥。爸爸這點錢還有,答應你,不要心亂,去睡覺。不過爸爸還是要去看過。”爸爸在分機講話,我聽見了,大聲抽了一口氣,説了一個:“好”,又講:“對不起。”
“爸爸,你看那棵櫻花,你看。”
爸爸站在賴家的小樓門口,探頭向院子裏看了一看,和藹的説:“看見了!看見了!”
他哪裏看見什麼花呢,他看見的是女兒在戀愛的一顆心。
爸爸媽媽初見賴老師、壽美、依縵。而依伶,因為送包心菜去過,是認識的。爸爸媽媽喜歡上了這家人。其實,兩家人很像。
媽媽開始談起一同去代書那兒辦過户的事情,賴家的人,給了我一幢他們也是心愛的房子,那種表情,謙卑得好似對不起我似的。他們一定要減價,説是房子給了我。他們心裏太快樂了。我們一定不肯他們減價,賴老師很堅持,不肯多講,定要減。
我在微雨中跟在爸爸媽媽的傘下一路走回家。我又講那棵花,爸爸説,他確定看見了。媽媽説:“那‘名人世界’就要出租了?”
壽美跟我説,他們的那幢新房子要等四月中旬才能搬過去,我能不能等呢?
是我的東西,當然能等,我欣欣然的等待,不敢再常常去,免得給人壓力。
沒敢跟“名人世界”的鄰居講起要搬家的事。相處太融洽了,如果早就説起搬家,大家要難過的。既然一定難過,不如晚些才傷心。
跟街頭的朋友,我説了。賣水果的那位正在替顧客削水果,一聽,就説:“那你以後就不會回來了。”我向他保證一定回來的。他説:“難羅!我會很想念你,我太太也會想念你。”説着他給了我一個蘋果,一定不肯收錢。
賣畫的朋友聽我快要搬了,一定要請我去吃水餃,一定要吃。我去吃,他在街口做生意,向餃子店的老闆娘減:“叫她多吃,切些滷菜,向我收錢。”
鄰居們在我心裏依依不捨,有時,聽見他們的鑰匙在開門,我會主動的跑出去,喊一聲:“下班了嗎?早些休息。”
如果他們沒在做什麼,我也會主動的跑去鄰居家坐一會兒,不然請他們來家裏坐坐。
相聚的時間一天一天短了,我心裏悲傷,而他們不知道。
當壽美在四月份一個明媚的天氣裏,將那一串串鑰匙交在我手中的時候,我看見她眼中好似閃過一層淚光。賴老師的那串,連鑰匙圈都給了我。依伶、依縵沒有看見,她們在拚命幫着搬家工人運東西。告別的時候,壽美回了一下頭,她又回了一下頭,在那一霎間,我怕她就要熱淚奔流。一直説:“還是你們的家,隨時回來,永遠歡迎你們來的。”
小屋空了,我進去,發覺清潔公司的人在替我打掃,我吃了一驚。交給我的,是一幢完完全全乾淨的屋子。這種做法,在中國,可能不多,人走了,還替他人着想,先付了錢,要把地板擦得雪亮的給我。
清潔工人也走了。我一個人,在屋子裏,一個衣櫃一個抽屜的開開關關。進入依伶、依縵的睡房,看見抽屜上貼着一塊塊小紙片,上面,童稚的字跡,寫着——制服、襪子、手帕……”這些字,是她們兒童時代一筆一劃寫下來,再用心貼在每一格抽屜上的。住了十一年的房子,不要説她們,注視着這些字,在安靜的小房間裏,我看得呆了過去。
想,就留下這間卧室吧,不去動它,也算是個紀念。可是我一個人要兩間卧室三個牀做什麼?
傢俱走了,竹簾拆了,盆景走了,花瓶走了,魚缸不在了,書籍不見了,而我的朋友,也走了。對着一簾窗外的花朵,感覺到的竟然是一份説不出的寂寥。這個房子,突然失去了生機。
“名人世界”的家一時還不能搬,我決定將傢俱、盆景、電話和一切的牆上飾物都留下來。這樣媽媽出租的時候,別人看了悦目,就會很快租掉的。雖然,捨不得那個帶着濃烈歐洲古老風味的大牀。那本來就是一種古典歐風味道的佈置,是我慢慢經營出來的。
於是,八德路上的那些傢俱店,就成了每天去走一遍的地方。那兒離新家很近。
看到一套米白色粗麻的沙發,忍不住跑進店裏想去試坐一下。店裏,出來了一個美得如同童話故事插圖裏的女孩,我們對笑了一下,問了價格,我沒説什麼,她哎呀一下的叫了起來,突然拉住我的雙手,説:“是三毛嗎?”我不好意思,謝了她,快快的走了。
第二天晚上,爸爸媽媽和我又一同散步去看那套沙發。我沒敢進去,站在店外等,請父母進去看。沒想到,父母很快的也出來了。
“怎麼?”我説。
“他們店裏正在講三毛三毛的,我們不敢偷聽,趕快出來。”
我們三個人,好老實的,就一路逃回家了。
不行,我還是想那套沙發。
厚着臉皮又去了,來接待我的還是那個美麗脱俗的女孩,我發現,她居然是那兒的老闆娘。
這一回,沒有跑,跟到店的裏面,坐下來,一同喝起茶來。
另外一個開着門的辦公室裏,放着繪圖桌,一個好英俊的青年有些着澀的走出來跟我打招呼,我發覺,原來他是老闆。
説着説着,我指着牆上一張油畫,説那張好,這個老闆跳了起來,孩子似的叫:“是我畫的!”
一問之下,文化大學美術系的畢業生——鄒仁定。我的學弟嘛!
這種關係,一講就親多了。“文化人”向心力很重,再説,又是個美術系的,我喜歡畫畫的人。
“怎麼樣?學弟,去看我的新家嗎?”
他説好,他的太太毓秀也想去,把店交給哥哥,我們三個人一走就由小巷子裏走到了我的家。
“以前,這個家是四個人住的,現在我想把它改成一兩個人用的,功能不同,房間就拆,你説呢?”我問學弟。“你要怎麼做?”他問。
“你敢不敢替我做?如果我的要求跟一般人不同?”我盯着這個稚氣未脱的學弟,知道他同時在做室內設計的。“這個房子本身的塑造性就高。以前住的人必然不俗,很可能是藝術家。”學弟説。
“就是。”我説。
那時,我立即想到壽美,她除了教書,替人畫插畫之外,一向兼做着室內設計。當初愛上了她的屋子,不是她一手弄成的作品嗎?
可是,我不敢擾她。如果要求壽美將她自己的家、自己孩子的卧室連牆打掉,在心理上,她必然會痛。如果我要將她心愛的磁磚打掉,釘上木板,她可能打不下手;如果我説,屋頂小樓向着後院的那面窗要封掉,她可能習慣性的不能呼吸。不能找她,只為了聯想到她對這幢房子的深情。請她做,太殘忍了。
“我要,這幢房子的牆,除了兩三面全白之外,其他全部釘上最不修飾、沒有經過處理的杉木板,也就是説,要一幢小木屋。不要怕這種處理,放膽的去做。”
“想一想。”學弟説。我猜,他的腦筋裏立即有了畫面。“想要孩子的這一間,連牆打掉,成為客廳曲折的另一個角落,將地板做高,上面放大的座墊、小的靠墊,成為樓下再一個談天的地方。”
“我看見了。”
“我要,每一個房間都有書架,走到哪裏手邊都有書籍。”“可以,除了樓上。”
“樓上大小七個窗,我們封上兩個,做書架。”“好。”
“所有的傢俱,除了一套沙發之外,全部木工做,包括牀和飯桌,也用杉木去做。不處理過的那種,粗獷的,鄉土的,可是不能刺手。”
學弟喘了一口氣,説:“你不後悔哦!沒有人叫我這麼做過,那種木頭,太粗了。”
“不悔。”我笑着説。
“那麼我回去畫圖樣,給你看?”
“好。不要擔心,我們一起來。”
天氣開始慢慢的熱起來,我的新家也開始大興土木,為了屋頂花園的那些花,常常跑去澆水。碰見了木工師傅,他們一臉的茫然和懼怕。學弟説,師傅講,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木工,很不自在,他們只想拚命做細活。
“把釘痕打出來,就是這樣,釘子就打在木板上,不要怕人看見釘子,要勇敢。”
我拍拍師傅的肩,鼓勵他。
“小姐不要後悔哦!”
“不會。放膽去做,假想,你在釘一幢森林裏的小木屋,想,窗外都是杉木。你呼吸,窗外全是木頭的香味。”師傅笑了,一個先笑,另外兩個也笑了起來。“怪人小姐呢。”一個悄悄的説,用閩南語,我聽見了。
天好熱,我誠誠懇懇的對師傅説:“樓下就有間雜貨店,請你們渴了就下去拿冰汽水喝,那位張太太人很好,她答應我每天晚上才結一次帳。不要客氣,做工辛苦,一定要去拿水喝,不然我要難過的,好嗎?好嗎?讓我請你們。”師傅們很久很久才肯點頭,他們,很木訥的那種善良人。我喜歡木匠,耶穌基督在塵世上的父親不就是個木匠嗎?
當,學弟將我的冷氣用一個活動木板包起來,在出氣口打上了木頭的格子架時,我知道,我們的默契越來越深,而他的太太,毓秀,正忙着我的沙發。我全然的將那份“信”,完全交託給這一對夫婦。而我,也不閒着,迪化街的布行裏,一次又一次的去找花布,要最鄉土的。
“那種,你們老祖母時代留下來的大花棉布,越土的越好。不,這太新了,我要更老的花色。”
最後,就在八德路的一家布行裏,跌在桌子底下翻,翻出了的確是他們最老最不賣,也不存希望再賣的鄉土棉布。“小姐要這種布做什麼?都不流行了。”
我快樂的向店員女孩擠一下眼睛,説,“是個秘密,不能説的。”
這一塊又一塊花色不同的棉布,跑到毓秀的手中去,一次又一次。窗簾,除了百葉之外,就用米色粗胚布。毓秀要下水才肯做,我怕她累,不肯,結果是仁定,在深夜裏,替我把布放在澡缸裏浸水,夫婦兩個三更半夜的,把個陽台曬成了林懷民的舞台一樣。
我看見了,當一個人,信任另外一個人的時候,那個被信任的,受到了多大的鼓勵。當然,這並不是全部的人都如此反應,而我的學弟,他就是這樣。
燈,是家裏的靈魂,對於一個夜生活者來説,它絕對是的。什麼心情,什麼樣的燈光,要求學弟在每一盞燈的開關處,一定加上調光器。
客廳頂燈,用了一把鋸掉了柄的美濃雨傘,撐開來,倒掛着。請傘鋪少上一道桐油,光線透得出來。客廳大,用中傘。卧室,另一把美濃紙傘燈,極大的,小房間反過來用大傘,我,就睡在它下面。
媽媽來看,嚇了一跳,覺得太美了,又有些不放心。“傘,散,同音,不好吧?”
“不,你看,傘字下面都是小人躲着,百子千孫的。再説,我一個人睡,跟誰去散呢?喂,媽媽,你要不要我百子千孫呢?”
“亂講!亂講!出去不要亂講,什麼生小孩子什麼的——”
我笑倒在媽媽的肩上。我嚇她:“萬一我有了小孩呢?”“神經病!”“萬一去了一趟歐洲回來有了個小孩呢?”我再整她。
媽媽平靜的説:“我一樣歡迎你回來。”
“好,你放心,不會有。”我大喊。
這一回,媽媽在傘燈下擦起眼睛來了。
這個家,一共裝了二十盞燈,全不同,可是全配得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樓上樓下的。
植物在夜間也得打燈,跑去電器行,請我的朋友電工替我做了好多盞小燈。那時候,壽美,最愛植物的,也送來了一盞夾燈,用來照的,當然又是盆景。可是我還沒有盆景。盆景是生命,等人搬過來的時候一同請進來吧。
我正由台南的一場演講會上夜歸。開車的是林蔚穎,他叫我陳姐姐。車子過了台中,我知道再往北上就是三義,那個木材之鄉。
我怯怯的問着林蔚穎:“我們,可不可以,在這個晚上,去三義彎一下?只要十五分鐘,你肯不肯呢?”他肯了,我一直向他説謝謝、謝謝。
店都打烊了,人沒睡,透着燈火的店,我們就去打門。也説不出要什麼,一看看到一組二十幾張樹樁做成的凳子,好好看的。那位客氣的老闆説:“明天再上一次亮光漆,就送出去了。”我趕緊説:“不要再亮了,就這種光度,拜託分兩個給我好不好?”他肯了,我們立即搬上汽車後座怕他後悔。“那個大牛車輪,你賣給我好嗎?”
“這個不行,太古老了,是我的收藏。”
我不説什麼,站着不肯走。
旁邊一位小姐,後來知道也是姓賴的,就指着對街説:“那邊有賣好多牛車輪,我帶你們過去,那個人大概睡了啦!讓我來叫醒他。”
我就厚着臉皮催着她帶路。
在濛濛的霧色裏,用手電簡照來照去——我又多了兩隻牛車輪。加上自己早有的,三個了。他們真好,答應給運到台北來。
那兩隻隨車帶來的樹根凳子,成了進門處,給客人坐着換鞋的東西,襯極了。眼看這個家一點一點的成長,成形,我夜間夢着都在微笑。
四十五天以後的一個夜裏,仁定、毓秀,交還給我新家的鑰匙。木工師傅再巡一遍就要退了。我攔住兩位師傅,不給他們走,拿出一支黑色水筆來,請求他們在衣櫃的門上,給我寫下他們的名字,算做一場辛苦工作後的紀念。
師傅們死不肯去簽名,推説字不好看。我説我要的是一份對你們的感激,字好不好看有什麼重要?他們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強人所難,我有些悵然的謝了他們,道了真心誠意的再見。
家,除了沙發、桌子、椅墊、燈光之外,架上仍是空的。學弟説:“這以後,要看你的了。你搬進來,我們再來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時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好幾家人的門鈴。
“要走了,大後天搬。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一日為鄰,終生為友,將來,你們來看看我?”
“怎麼?那麼突然?”林老師金燕叫了起來。
“不突然,只是我沒説。”
“你走了我們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嗎?”
我點點頭。“以後,還會回來的。”我説。
“去一個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們這種大廈,開了門喊來喊去的。”林老師説。
“是會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準備。”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門,一扇一扇開了起來。我點點頭,有些疲倦的笑着。
“我們請你吃飯!”“我們跟你幫忙!”“再多住一陣!”“我不喜歡你走!”“怎麼那麼突然?”
我一直説:“會回來的,真的,會回來的。”
大家還是難過了。沒有辦法,連我自己。過了兩個晚上,左鄰、右舍、對門,全都湧到家裏來。他們,一樣一樣的東西替我包紮,一包一包的書籍為我裝箱,一次一次替我接聽永遠不給人安寧的電話,説——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來幫忙,我説不必來任何一個人,我的鄰居,就是我的手足,他們——噯——墾丁,紗燈,一棵櫻花樹,一幢天台的小樓,帶着我的命運,離開了曾經説過但願永遠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出動,包括小弟才五歲的女兒天明,一邊在“名人世界”,一邊在育達商校的那條巷子,跟着搬家公司,一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鄰居也當然過來遞茶遞水。我,好似置身在一箇中國古老的農業社會里,在這時候,人和人的關係,顯出了無比的親密和團結。我累,我忙,可是心裏被這份無言的愛,紮紮實實的充滿着。
不後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遠不能體會出,有這麼多人在深深的關愛着我。
新家一片大亂,爸爸做了總指揮,他太瞭解我,把掛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給家中的女性——媽媽、姐姐、弟妹。把書籍的包裹,打開來,一堆一堆的書放在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們流着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點,什麼書上哪一個架。什麼瓶,在什麼地方,我才發覺,怎麼那麼多東西啊,才一個人的。光是老碗和土罈子就不知有多少個,也不是裝泡菜的,也不是吃飯的,都成了裝飾。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麼東西放什麼地方沒有猶豫,弄到黃昏,書都上架了,這件大事一了,以後的細細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
那一夜,印度的大塊繡巾上了牆,西班牙的盤子上了牆,早已框好的書上了牆。彩色的桌布斜鋪在飯桌上;拼花的牀罩平平整整的點綴了卧室。蘇俄木娃娃站在大書前,以色列的銅雀、埃及的銀盤、沙漠的石雕、法國的寶瓶、摩洛哥的鏡子、南美的大地之母、泰國的裸女,意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燈、中國的木魚、瑞典的水晶、巴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鈴、奈及利亞的鼓……全部各就各位——和諧的一片美麗世界,它們不爭吵。
照片,只放了兩張,一張跟丈夫在晨霧中搭着肩一同走的掛書桌右牆。一張丈夫穿着潛水衣的單獨照放在牀頭。而後,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橄欖木十字架,在另一面空牆上掛好,嘆了一口氣,看看天色,什麼時候外面已經陽光普照了。
電話響了,第一次新家的電話打來的是媽媽。“妹妹,你沒有睡?”她説。
“沒有,現在去花市。”我説。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裏有睡蓮,要小樓上全是植物。”“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
“媽媽,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我命令你睡覺!”
“好。”我答應了,掛掉電話,數數皮包裏的錢就去拿鑰匙,穿鞋子。
那個下午,我有了三缸蓮花,滿滿一室青綠青綠的盆景。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重擦一次,玻璃窗怎麼不夠明亮,屋頂花園還沒有澆水,那盞唯一沒有調光器的立燈得換成八十燭光的,書架上的書分類不夠好……對不起你,媽媽,如果你以為我正在睡覺,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麼短,搶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願慢吞吞的老死。
“妹妹,你這次搬家,讓媽媽爸爸送你一架電視機好不好?”父母同時説,我在他們家裏。
“嗯——自己買,只買一架錄放影機好了,從來不看電視的,不用電視機了。買錄影機去租名片來看,這個我喜歡。”“那你怎麼看?”大弟嚇了一跳似的。
“就用錄影機看呀!”我奇怪的説。
“看哪裏呀!”大弟叫了起來。
“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驚。
“沒有電視機,你想只用錄影機看片子?!”
“有什麼不對?”
“你白痴啦!噯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過來電視機和錄影機的相聯關係,這又大吃一驚。
過了三天,媽媽帶了一個長得好整齊又和氣的青年人來,他帶來了電視機和錄放影機,我只有將它們放在屋內最不顯眼的角落。
那個青年人,裝好天線,熱心的教我怎麼使用。我的問題多,他一樣一樣耐心給我講解。我問他什麼名字,他説叫他小張好了。
小張又來過兩次,都是因為我太笨,他教過的就給忘了。那一陣睡眠不足,記憶力立即喪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潰就在面前了。
那個錄影機,的確給了我極大的快樂。每個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時假;看影片。一週一次,其他的時間,仍然交給了要寫的歌詞、家事,還有三更半夜小院裏的靜坐。
寫這一段的時候,我又想到小張,沒過幾個月,杉林溪那邊峽谷崩石,壓死了許多遊客,小張的屍體,是最後給認出來的一個。
小張接的天線,成了他和我一種友誼的紀念,我永遠不會把這條線拆掉。他的死,又給了我更多的啓示,對於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熱愛它。
“你呀——把那個家當成假的,有空走過去玩玩,灑灑花,就好了。晚上還是回來吃飯、睡覺。”媽媽説。“那怎麼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説。
“夜裏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邊沒有熟鄰居,太靜了。”
“媽媽,我好早就出國的,習慣了,你何必自苦?”媽媽擦擦眼睛不再説什麼。
突然發覺,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業——而媽媽,整天一個人,守着那幾盤菜,眼巴巴等着黃昏過去,好有人回來吃飯。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媽媽。“媽媽,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邊完全結束,永遠回來了好嗎?”
“真的?”媽媽一楞。
我點點頭,不敢看她,又點點頭,我藉故走到浴室去。夜裏,爸爸看完了電視新聞,我試探的説:“爸爸,空軍醫院對面在蓋一幢大廈,明年交屋,我們散步過去看看樣品屋怎麼樣?不買,只是參觀參觀。”
他們上當了,跟了我去。
“你們看,五十六坪,四房兩廳,分期付,還有貸款,住高樓視線也遼闊,又涼快……”我説。
“裝修費,我西班牙賣了房子夠了,還有一筆定期,再把你們現在太舊了的公寓賣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賣,蓮花也不必了,只養蚊子的。爸爸媽媽,你們苦了一生,理所當然應該在晚年住一幢過得去的房子——。”“我們兩個老人,何必搬呢?將來——聽説內湖的松柏山莊什麼的不錯,最好的養老院了。”
“什麼話,你們住養老院那我靠誰?”我叫了起來。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説好第二天再開支票給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來。
爸爸買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為了我説:“如果你們進養老院那我靠誰?”
再沒有這句話使父母更高興的了,就因為這樣,他們的內心,不會因為兒女的各自分飛而空虛。
“那你將來、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們住了?”“當然嘛,那一幢小樓,不過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現在告訴你們真話了,我哪裏在乎它呢。”我笑了起來。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個夜晚的對話。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飛機,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處理掉了加納利羣島的一切,我換機、換機再換機、換機,一路不停的飛回了台灣。
坐在弟弟的車裏,他遞上來一個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極了的書法,寫着——給我的女兒。
打開來一看,又是英文信,寫着:我親愛的女兒,請你原諒我不能親自來機場接你。過去的一切,都已過去了,切望你的心裏,不要藏着太多的悲傷,相反的,應該仰望美好的未來。
這一次,你在加納利島上處理事情的平靜和堅強,使爸爸深感驕傲。我在家中等着你的歸來。
愛你的父親
我看了,不説什麼,將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裏用這些字,他用英文寫出“親愛的女兒”和“愛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這種出自內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來表達,是很羞澀的。這就是他為什麼去寫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舊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牀後正是一個星期天的黃昏。爸爸媽媽等着我醒來,迫不及待的帶着我走向他們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磚塊、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層樓,對我説:“看見了沒有?左邊那一個陽台,就是我們未來的家。現在我們走上去看裏面,爸爸在地上劃了粉筆印子代表傢俱和廚櫃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間合不合意,我們才開始裝修。明年春天,我們可以搬進去了,計劃做好多好多書架給你放書——。”
我聽着聽着,耳邊傳來了一年以前自己的聲音,在夜色裏向爸爸説:“爸爸,你看那棵櫻花,看見沒有,那棵櫻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樓、我的睡蓮、我的盆景、書、娃娃、畫、窗外的花簾、室內的彩布、石像、燈、銅器、土壇……“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們漸行漸遠,遠到了天邊,成為再也看不見的盲點。
我緊緊的拉住媽媽的手,跟她説:“當心,樓梯上有水,當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樓太高。這個電梯晚上怎麼不開……前面有塊木板,看到了?不要絆了——。”
分別二十年後的中秋節,我站在爸爸媽媽的身邊,每天夜裏去看一次那幢即將成為我們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覺得這一切,都在夢中進行。而另一種幸福,真真實實的幸福,卻在心裏滋長,那份滋味,帶着一種一切已經過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釋放,也就那麼來了。
“我們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
“什麼家?”
“那個嘛!有屋頂花園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帶我們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過那只是個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澆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裏?”
“阿一丫、阿孃(注:阿一丫、阿孃是寧波話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裏,小姑的家就在哪裏。”“不可惜,明天我們就去看它——那個屋頂花園。我們一起去澆水玩好不好?不能賴喔——來,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