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想冒充作家,佯稱懂得如何寫作。我這樣做只是因為瑞利醫師要我這樣做,而且,不知為什麼,瑞利醫師要求你做一件事的時候,你是不會拒絕的。
“啊,可是,瑞利大夫,”我説,“我是不懂文學的——一點兒也不懂。”
“胡説!”他説,“那麼,你就把它當病歷記錄來寫好了。”
“啊,當然啦,你可以這樣看法。”
瑞利醫師繼續説下去。他説現在我們迫切需要對那個亞瑞米亞古丘事件有一個直率而明白的敍述。
“這樣的文字如果是與那件事有利害關係的人寫的,就不足憑信,他們會説這樣的記載總是有偏見的。”
當然,那也是實在的。我始終都在場,但是,可以説是一個局外的人。、
“大夫,你為什麼不自己寫呢?”我問。
“我不在現場——你是在的。而且,”他嘆口氣,接着説,“我的女兒不讓我寫。”
他對那個黃毛丫頭竟會讓步到這個樣子,實在非常丟臉,我有點想這樣説。可是,這時候我看到他在眨眼。那是瑞利醫師最令人頭痛的地方。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他總是以同樣緩慢憂鬱的方式説話一但是多半都在眨眼。
“那麼,”我不敢肯定地説,“我想我可以那樣做。”
“你當然可以。”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始。”
“那種文字有一個很好的前例。從根由處開始,繼續到底,然後就打住。”
“我甚至於不曉得那件事的根由是什麼,也不曉得由什麼地方開始。”我猶豫地説。
“護士,相信我。開頭的困難和知道如何停止的困難一比,就不算回事了。至少,我講演的時候就是這樣。必須背後有人用力拉着我的上衣後襬,才能把我拉下來。”
“啊,你是在開玩笑,大夫。”
“我是非常認真的。現在怎麼説?”
另外一件事令我很煩惱、猶豫了片刻,我説:“大夫,你知道,我恐怕有時候很容易露出個人的感覺。”
“哎呀,小姐,愈表現個人的感覺愈好!這是一個真人的故事——不是櫥窗裏擺的假人的故事!你要表現個人的感覺,你可以有偏見,你可以表示怨恨一你可以想怎樣寫就怎樣寫!照你自己的看法寫。如果有一星半點中傷人的地方,我們總可以在事後加以剪裁。只要寫下去就好了,你是個明白人,完全可以把那個事件合情合理、實事求是地寫出來。”所以,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答應他盡力而為。
我就在這裏開始寫了。不過、就像我對大夫説的,很難曉得究竟從什麼地方開始。”
我想我應該説一兩句有關自己的話。我叫愛咪-列瑟蘭,三十二歲。我在聖克利斯妥弗醫院受過訓練,做了兩年婦產科的護理工作。我做過一些私人方面的工作,在德文郡街本狄克斯小姐的療養院工作四年。後來應聘陪一位克爾西太太出國到伊拉克。她的小孩誕生時,我照顧她。她準備同她先生到巴格達。那裏有一個保姆,在她一個朋友家做了幾年。現在她已經同那個保姆定好,朋友的孩子將要回國就學。那保姆同意等孩子們離開的時候到克爾西太太這裏來。克爾西太太身體纖弱,這次帶着一個這麼小的嬰兒旅行,覺得很緊張。為照顧其太太和孩子,克爾西少校就聘我同他太太一起去。到巴格達後除非我們找到一個需要在回國途中請護士的人,他們便負責我回國的旅費。
那麼,現在就沒有必要描述克爾西夫婦和他們的小孩了——那小孩兒很可愛。克爾西太太人也很好,不過是屬於那種急躁型的女人。我很喜歡這次航行的生活,我以前從未在海上航行如此之久。
瑞利醫師也在船上,他是一個黑髮、長面孔的人,常常以低沉、悲傷的聲調講各種各樣可笑的話,我想他喜歡開我的玩笑,常常説一些最特別的事,看我是否相信。他是一個叫做哈沙尼的地方政府機關的醫師——那是離巴格達一天半旅程的地方。
我在巴格達住了大約一星期,後來偶然遇見他。他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克爾西家。我説他這樣問我很有趣,因為,事實上賴特一家人(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另外一家人)準備提早回國,他們的保姆馬上就可以來了。
他説他已經聽説關於賴特一家的事了,又説,那就是他問我的原因。
“護士小姐,其實,我這裏有一個你可能擔任的工作。”
“一個病人嗎?”
他皺起面孔,彷彿在考慮。
“幾乎不可以稱為病人,只是有一位太太,她有——可否説——空想症?”
“啊!”我感到有些驚訝。我們通常都知道那是指什麼而言——那是由於飲酒或者服用麻醉劑而引起的!
瑞利醫師沒有進一步説明。他很謹慎。
“是的,”他説,“一位雷德納太太;丈夫是美國人——更正確地説,應該説是美瑞混血的人,他是一個大規模的美國古物挖掘隊的領隊。”
於是,他就説明,這個古物考察團正在挖掘一個巨大的亞述古城的遺址,一個像尼尼微一樣的地方。考察團住的房子離哈沙尼實際上並不很遠,但是,那是一個荒涼的地方。雷德納博士擔心他太太的健康,已經有一段時候了。
“他對於她的情形講得不太明白,但是,她似乎是一再的帶有恐怖狀的神經發作。”
“在白天,他們是不是把她撇在家裏,同當地人在一起?”我問。
“啊,不會的,有不少人呢——大約七八個。我想,她不會獨自一人在家,但是,有一件事似乎是毫無疑問的:她總是想人非非,結果總是陷入一種很古怪的狀態。雷德納擔任的工作可能很繁重。但是,他對於他的妻子愛得很深,他知道她有這種情形,非常擔憂。”
“她的身體健康嗎?”我問。
“健康——啊,健康,我想是的。不,我想,她的身體是沒有毛病的。但是,她——嗯,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常常幻想事情。”
“甚麼樣的事?”我問。”
但是,他避開這一點,只是困惑地低聲説:“她常常無中生有地愈想愈激動。我實在覺得她的這些恐懼毫無根據。”
“恐懼什麼,雷德納博士?”
他空洞地説:“啊,只是——神經緊張的恐懼,你明白嗎?”
我想,十之八九,這是麻醉劑作祟。他沒有發現,很多男人都不會發現,他們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妻子為何如此神經過敏,為何心情有這樣不尋常的變化。
我問他雷德納太太是否贊成我來。他的臉上露出笑容。
“贊成。我很驚奇,又驚奇又高興,她説這是個好主意。她説,這樣她就會覺得安全得多,”
我覺得這話很奇怪,“安全得多”,用這種字眼兒是很奇怪的,我慢慢猜測,雷德納太太也許是個精神病人。他帶着一種孩子似的熱誠態度繼續説下去。
“我相信你會和她相處得非常融洽,她實在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他的笑容令人消除一切疑慮。“她覺得你來會使她感到非常安心。我一看到你,我就有同樣的感覺,不知道你是否許可我這樣説,你的樣子非常健康,並且露出極富判斷力的樣子,我相信你就是陪伴露伊思最適當的人。”
“那麼,我只好試試了,雷德納博士。”我高興地説,“我實在希望能對你太太有些幫助。她也許是同當地人在一起感到緊張吧?”
“啊,啊,不是的。”他搖搖頭,對我這樣的想法覺得很有趣。“我的太太很喜歡阿拉伯人——她欣賞他們的純樸和幽默感。這只是她第二次在發掘期到這裏來——我們結婚還不到兩年——但是她已經會説相當多的阿拉伯話了。”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我再試一試。
“你能告訴我你太太害怕些什麼嗎,雷德納博士?”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説:“我希望——我想——她會親自告訴你。”
我由他那裏可以問出來的,只有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