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打開手帕橋鼻涕,剛擦乾淨的臉又流下兩行淚。
“你們還有機會。”我説,“要是我,我就可以只當什麼都沒發生。”
“你裝的了我裝不了。”劉炎看着我微眼一笑。“你能裝多久?這也是在劫送逃,就是我們這次不來以後也會來,就是你們拿故事誘我們,別人也會拿別的故事誘我們,我們自己也不會安生。”
這時,房間門開了,喬喬探進頭來“喲”了一聲又連忙縮了回去。
我站起來,欠到門口往外看,走廊裏沒人,我聽到對面房間高洋,高晉他們在高聲談話,便走過去敲了敲門,夏紅把門打開,見是我便把我放了進去。房間裏他們正在翻一個擱在牀上的皮箱,長統襪尼龍衣衫扔了一牀。高晉沮喪地看着這些廉價玩藝説:
“好容易麻着爪兒玩迴心跳,又趕上個香港勞動人民。”
我回到房間,劉炎正在燈下對着牆上的長鏡勾腦搽口紅,她背上挎包拎着雨傘對我説:
“雨停了,我想回去。馮小剛一定還沒睡。今晚我真沒了情緒,十分抱歉下回吧。”
“沒關係,”我説,側身給她讓道。“本來還想和你多聊會兒。”我看着她,笑,“你聊的讓我”。“説不上來,不是滋味兒。”
“別跟你的哥們兒説去。”劉炎看着我笑。“他們會笑話你。”
“不會。”我説“我誰也不説。”
“也別為我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當。”劉炎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
“哎!”
“什麼?”劉炎在門口停下來回頭瞅着我。
我笑:“別來找我們了,我們這兒都是壞兆。”
“知道了,謝謝。”劉炎凝視着我的眼睛,微笑。
“找個好人不容易。”
“我記着了。”劉炎點點頭,拉開門疾步走出去。
“有個好人不容易。”我在房間裏自言自語。“好人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在雨後寂靜黑暗的城裏走了很遠。一路上我沒遇到一個人,空氣潮濕清冽,我腦子清醒得異乎尋常。我被一種幼稚的情感所支配,像個孩子似地一會兒熱淚盈眶,一會兒興奮地笑,毫不害羞。正是這種情緒使我遲遲不敢回住所,我怕面對我的朋友們。
淚眼中的城市一片朦朧綽約,我記不得我走過了哪些街見到了哪些建築。我只記得天上有個蹬黃的月亮,地上有些橙黃的路燈,在那些一模一樣的街道上投下昏暗的光暈,暗得睜不開眼。
我知道此刻使我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想法和念頭只能爛在我心裏,一旦説出去只會顯得可笑,無論對誰。
我知道我很荒唐,現在這副樣子很愚蠢,這種東西誰也不需要,包括我自己。我應該平靜下來,儘快若無其事地回去,不露馬腳地回去。
我對我自己這麼失態很厭惡,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那天拂曉我回到旅館的樣子很正常,像是狂歡了一夜回來。
第六天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着支着白色涼篷的冰車。
我看到我的朋友們坐在一條大街旁的擯榔樹下的草坪上,説着笑着,吃着蛋卷冰激凌,指點着無辜的過往行人品頭論足。
“要宰就應該宰這號的,這肯定是個‘大款’。”
一個挎着個前挺後撅的妖嬈女郎的大肚皮禿頂老頭兒走過去,許遜指着他説:“瞅丫那操行,三分之二的身子三分之一的腿,一肚子民脂民膏還挎着妞兒。”
“是比較氣人。”高洋吃完蛋卷冰激凌抹着嘴説,“那麼大歲數也不知道頤養天年真他媽找打。怎麼着,咱禍害了他吧?”
“禍害了。”汪若海站起,叉着腰歪着頭説,“高洋、許遜你們倆先上去給老東西一個絆,踩住他別讓動,馮、高晉搜他兜,我背那妞兒。”
“你這樣搶不着多少東西。”高晉説,“那髒扭兒你揹她幹嗎?也不怕蝨子隔着衣裳鑽你襠裏。咱應該告他那是那妞兒的哥哥上去就抽,連妞兒一起抽,抽暈了算。然後訛老東西接着就上派出所,要不就上你們家。”
“對對,這可以,再讓老東西寫個悔過書,那就等於有了個活期存摺。把那妞兒就近找個馬捅按進去衝了,要不腦門子上貼張八分郵票遠遠地寄黑龍江去。”高洋説,“這麼幹有意思先得弄清老頭和那妞兒什麼關係,別是父女倆。”
老頭兒和女郎已經走遠。“父女倆也一樣按,就告他們亂倫讓咱逮着了。”
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走過來。
“這怎麼樣?”許遜也斜着眼睛問。
眾人一看那中年人。高洋説這也按得過。
“這得喬喬或夏紅上。”許遜説,“跟他起膩,看他上不上套兒,上套兒咱就一抹而上,全告是孃家親戚,都八小時沒吃飯了,先宰丫一頓飯再説。”
“你那麼着急幹嗎?一頓飯有什麼勁呀?”高晉説,“要宰就往狠里宰,讓喬喬跟他發展,咱們後發制人。先讓他佔點便宜,佔完便宜咱們就到他家找他老婆去。汪若海你就裝委屈的丈夫,問他老婆你説怎麼辦?你丈夫把我老婆搞了,要不拿錢我們就把你搞了。”
“搞完還得拿錢,不拿錢咱們就夥在一起過,只當給你孩子再添對小爹小媽。”高洋笑着對喬喬説,“怎麼樣喬喬?幹不幹?給你找個吃飯地方,那孫子他們家肯定吃得不錯。”
“行呵。”喬喬坐着嗑着瓜子説,“哪兒吃不是吃?”
“能勾搭上麼?”
“沒問題。”喬喬瞧瞧走遠的那個中年人,“一勾一準。”
“哎哎,又來一個你們看這個怎麼樣?”高晉低聲説。眾人一起偏頭,一個娃娃臉的姑娘走過來花枝招展。
“這對你們胃口”。喬喬笑着説。
“這個我看這麼辦。”高洋説,“高晉、許遜你們倆裝流氓上去糾纏她,然後我衝出去把你們打跑。”
“不不,還是你和高晉裝流氓,我把你們打跑。”
“我不跑。”高晉説,“我把你們打跑,咱看誰真能把誰打跑。”
“這就沒勁了,咱真打就沒勁了,那得打一會兒,這姑娘早跑了。現在這人,你挺身而出他扭頭就撒,把你和流氓撂一起。”高洋説,“我讓你們當流氓是有道理的。你們手腕比我差。談姑娘愛聽的理想人生你們行嗎?你們侃得出我那境界麼?咱先得把這姑娘精神昇華了,讓她覺得物質金錢都是特骯髒特鄙俗的,然後再把她拋棄的都揀過來,露出特偽善的嘴臉,讓她覺得特厭惡,自個就顛了,錢也不要了,一輩子特瞧不起咱,再見面也不打招呼。”
眾人笑。高洋説,“不知你們説我説的有沒有道理?”
眾人大笑。那姑娘聞聲往這邊看來,高洋也看着她大笑:
“完了,讓她看見咱跟流氓是一夥了。”
“你別做夢了。”高晉説,“你那一套早過時了,現在都明白着呢,誰上你的當?能跟你侃理想的都是窮人,有錢的誰不知道錢好?”
“你得這麼想呵,有那錢多了燒包的想拯救一下自個靈魂。”
“瞧瞧,又過來一個,這你衝上去吧,這我們給你當流氓。
瞧她手上還戴着金戒指呢。“
一個穿着黑色香雲紗的老太大蹣跚走過來,臉皺得跟個核桃似的。眾人忍不住看着老太大就樂。老太太知道這幫年輕人在笑自己,直翻白眼,眾人愈發地樂。
“不知你們拿老年人開什麼心?”高洋批評大家。“人家老太太多老實,長得跟王母娘娘似的,一輩子沒招誰沒惹誰。大媽您慢走。
老太太聽不懂高洋的話,見高洋衝她喊又翻了個白眼。
眾人樂得人仰馬翻,一個赤腳穿涼鞋扛着扁擔的鄉下小夥子走過來,眾人瞧着他,許遜問高洋:“這怎麼樣?”
“這不怎麼樣。”高洋説。“比咱們還慘。”
“這你就臭了,現在老帽都有錢。”許遜説,“別看人家臉上那泥還沒搓淨,炕蓆底下一沓一沓的票子。”
“那咱把喬喬發給他了。”高洋回頭衝喬喬一揮手,“你讓老帽躁躪幾天,然後給他鍋裏下點耗子藥,老帽的家產就全是你的了。”
“滾你的吧。”喬喬咬着瓜子吸着仁兒説,“你怎麼不讓你們夏紅去給老帽下藥?”
高洋笑着瞅了眼一旁坐着的夏紅,“夏紅不行,老帽不喜歡,老帽喜歡敦實的,那娶媳婦送財禮都得先上秤稱好了斤數,按斤兩付錢。”
“那你去吧,你足斤足兩。”
“不知你怕什麼?瞧不起農民兄弟?老帽也是人,有什麼呀,大不了跟馮兄去越南一樣、逛一圈誰也沒打着囫圇着回來了,人也是三等功臣,説起來也有的説。”
大家都看着一直坐在一邊沒吭聲的馮小剛笑。馮小剛也笑。馮小剛也笑,笑得有點尷尬:
“你們真沒勁,説着説着又説到我身上來了。”
“馮兄,”高洋走過去坐下對馮小剛説,“我要是你,我在越南就找一沒人的地方給自個一槍,假裝是在戰鬥中犧牲,那回來你就不止是個三等功,授你個光榮稱號也沒準。也用不着受這些小人的擠兑,好像你去越南也是動嘴不動手。”
“就跟你是個動手的廣似的。”靠着檳榔樹坐在另一邊的劉炎露出頭説,“我看你們熱熱鬧鬧説了半天,人也一撥撥過去不少,都安然無恙。”
“你説咱真要在這兒設一卡子,來一個害一個,別人會怎麼想?”
“別人會以為國軍的傘兵空投在這兒了。”馮小剛説。
我和百姍打着一把陽傘從熙熙攘攘的街裏有説有笑地走出來,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着支着涼篷的白色冰車,行人磨肩接踵地走在街兩旁陰涼的樓底便道上。我看到我的朋友們坐在街角一個小門臉的簡陋冰室裏,吃着不帶任何點綴的普通冰激凌,看着門外街口南來北往的男男女女指手面腳。
“要是這會兒我手裏有一支五六式衝鋒槍,端着衝到街上‘噠噠’掃個扇面,街上的人會怎麼樣?”高洋比劃着問馮小剛。
“踩死的會比你打死的多。”馮小剛説。
“要是咱哥幾個一人手裏有一支呢?”
“那這城市咱們就軍管了,直接衝進市府改公社了,咱們成立一個革命委員會,輪流執政。”
“我不用執政。”許遜插話説,“就派我去領導文藝界就行了。”
“我接管外貿和旅遊。”汪若海説,“以後你們到我的飯店吃飯一律按價倒找錢。”
“高晉把公安、税收、海關抓起來,方言可以讓他去管計劃生育和愛國衞生運動。”
“所有的銀行,企業一律沒收。”高晉説,“小商小販也全部課以重金罰款。”
“北伐嗎?”高洋問。
“不不,還北伐幹嗎?”高晉説,“咱獨立了,中央政府要不幹,咱就區詹自治。女士們可以作為咱們的代表派駐中央政府。”
“多損,把咱們往虎口裏送。他們要當政,咱們就得倒黴。”
喬喬笑着説。“肥缺我們不中,安排個婦聯、工會之類的羣眾團體總行吧?”
“不行,你們太瞭解我們底細了,哪能留着你們,得滅口。”
高洋説,“他們我也得一個個收拾,一個不能留。我上台得殺人是不是,高晉?所有社會賢達、遺老遺少統統槍決。”
“不能立刻槍決。”高晉説,“應該作為人質扣押起來,哪方面出了亂子就將哪方面的頭兒示眾槍決,希特勒的路子。”
“對,咱不能犯巴黎公社的錯誤,要用鐵腕,鞏固政權就得這樣。焚書坑儒算什麼?我們殺就殺他個血流成河。”高洋笑着對大家説,“你們要想在新社會里活下去,這會兒就得對我好點,譬如這會兒誰有錢請我好好吃一頓。否則我上台後可不念舊情,就算你們跪下來求我,我起碼也得把你們送進集中營。”
“那我們哥幾個就聯合起來把你們哥倆殺了。”許遜笑着説,“那會兒我們也都是各路諸侯,手下都有人。”
“那我們就發動‘文化大革命’。”高晉説“把你們批倒批臭再踏上一萬隻腳。”
大家笑,樂不可支,夏紅光顧笑沒留神抬肘把一個碟子碰到地上打碎了。高洋對聞聲走過來的服務員連忙説:“我們賠我們賠,一起記在帳上。”他掏了錢付了帳單把癟癟的錢包塞回腰裏,笑着搖頭嘆道:“英雄潦倒英雄潦倒。”
“咱趁丫潦倒先治丫的。”許遜對大夥兒説,“反正丫得好兒也沒咱們的好。”
説着他扭起高洋一隻胳膊,高洋和他扭成一團。
坐在一邊的劉炎看了眼馮小剛,兩人相視無奈一笑。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着支着涼篷的白色冰車。
我和百柵打着陽傘眾熙熙攘攝的街口走過,我的朋友們從冰室出來,站在陽光中向我起鬨又笑又嚷。我和百姍眾陽傘下露出笑臉,向他們招招手,繼續往前走。行人摩肩接踵地走在陰涼的樓底便道上,到處停着支着涼篷的白色冰車,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
第四天,第三天……
嘈雜寬闊的機場大廳裏,人羣在走動,推着皮箱的行李車穿行在人羣中,女播員低沉柔和的聲音在天花板下回蕩,有人以服務枱邊打電話,有人站成一圈微笑着説話,有人在沐沿着陽光的大玻璃窗前的沙發上昏昏欲睡,大玻璃窗外的停機坪上一架架銀白色的飛機在滑行,遠處有田野有溝渠有朦朧淡抹的山巒,這一切都籠罩在豔陽的光芒中。藍天回洗。一架拖着白煙的飛機,大鳥一洋地抬着機頭展着雙翼緩緩飛向天遠去,久久停留在視界內愈來愈小。
我看到人羣中的瘸子王匡林西服筆挺地坐在靠窗的沙發上,臉罩在奪目的光暈中,五官模糊只有頸以下帶條紋的高級襯衫和深色西服清晰可見,他細長帶戒指的手指間夾着一支嫋嫋冒煙的長枝香煙,蹺起皮鞋尖熠熠反光。他斜對面排着長隊的值機台前,我和高洋正站在行李磅旁和一個女工作人員説話,川流的旅客不斷遮住我們。高洋和那些辦登記牌的男男女女混為一體,只有我明顯站在一旁。劉炎和馮小剛拖着走輪包出現在人羣裏。他們剛下飛機,神采煥發。劉炎穿着一件白色華貴的連衣裙,臉施鮮豔的濃妝美麗迷人,在人羣中相當顯眼。馮小剛站在一旁黯淡無光被人羣遮擋,像個不相干的人。我指眼視線穿過人羣和站在那裏向這邊望的劉炎視線相遇,她粲然一笑。我捅了下身邊的高洋。他回頭看了眼又返身趴在櫃枱上説話。我獨自穿過大廳向劉炎走去。
高洋片刻之後才連跑帶穿地跑過來,這時一個日本山口縣農民觀光團戴着一色的白遮陽帽在舉着小旗的導遊帶領下,像一支入場的運動隊走過機場大廳,頓時將我們淹沒在人羣中。
待他們走完,排隊進人通往候機室的邊防檢查站門裏人數愈來愈少後,我們已在一根光滑的水磨石柱子後的沙發上坐下眉飛色舞地説話,柱子旁放着一個細高的印有中國民航標誌的鐵皮煙灰筒,高洋、馮小剛被遮在柱後只有我和劉炎坐在一起。劉炎説了一句什麼我哈哈大笑。又一羣人高馬大、白髮蒼蒼的美國老頭老太太挺胸凸肚毛茸茸地攜包拖箱而過。
紅色計程車在前面車流裏若隱若現。
城市裏瀰漫着強烈的陽光,車窗外閃過一間間高級商店和豪華餐廳,琳琅滿目顧客盈門,鬧市區廣告招牌霓虹燈比比皆是,繁華商業街一條挨一條,人羣熙熙攘攘車輛川流形成一大片五光十色跳動着活力的花花世界到處充溢着陽光。
大廈上無數的玻璃窗和一排排商店櫥窗鏡子一般明晃晃地反着光。
林蔭道上一條連綿的波形矮牆覆綠瓦蔽竹林,象形窗每隔數步依次排去,隔窗可見園內有山有水有累累花果。
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幾乎停滯不流的小河飄着一團團浮萍,河對岸綠色植物長柄扇葉婆娑搖曳。
紅色計程車駛過一座白色大廈,停在街邊朱紅燈籠懸垂的華麗牌坊式門前。我看到我們一行人魚貫下車進人華麗的牌坊式大門。
大廳裏金碧輝煌像是古裝戲裏的豪華宮殿,燈光雪亮耀眼到處熠閃華彩。女服務員穿着描龍繡風的絲綢旗袍像時裝模特兒一樣扭腰膠款款走動。大廳裏足有四、五百珠光寶氣的男人女人在又吃又喝。我們一夥兒坐在必壁鑲有鏡同一的酸枝木圓桌旁,鏡子中毫無二致地坐着另一羣。我們滿會腑關洱互相對視展着餐巾斟着茶碗,強烈刺目的燈光下我們人人臉色蠟黃笑容僵硬。
我們面前堆滿盛在精緻的銀鼎裏的五彩續紛的菜。
面色蒼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高洋説:“只要你敢幹,錢花出去還會水一樣地流回來。”
“只要你敢想我就敢幹。”面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馮小剛説,“我是黑了心的,殺人我都去。”
“只要你揣了吃孩子的心,事兒就沒有不成的。”面色蒼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高洋指指我們在座的,“這些都是幹實事的人,已經把這兒折騰得天翻地覆,再加上你,咱們更可撒歡了。”
我們男男女女臉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地笑盈盈地瞅着馮小剛。
“咱們不這麼幹不行了,別人都在幹,最貪婪最拙劣地幹都他媽發了財。”
“咱們也就是以前太正派沒幹,咱們要真幹哪還有他們什麼事?咱們不比他們猛?越南人怎麼樣?美國人都治不了的叫咱哥已兒治了。”
“咱們是不幹則已,幹就幹個大的,驚天地泣鬼神。咱們這幾個哥們兒都一肚子壞水兒,藍衣社想不出來的咱都能幹出來,天上地下飛的跑的只要叫咱看上了他就逃不出咱的算計,全國的人精都在這兒了。”
“幹,哥們兒豁出了,能找着諸位這麼對脾氣的人不易。
咱不能這麼窩窩囊囊地着了,讓他們嚐嚐咱們的厲害,生產打仗都是模範。“
“我們最恨那光説不練的人,要麼不説,説了就雷霆萬鈞。”
“跟我一樣,蔫人出豹子,叫醒一回容易,醒了就叫你摧肝裂膽。我怕誰呀?我動起來那就是挾風掣電叫你躲都來不及,怎麼打越南人的我就怎麼打你們!”
“咱們都這樣,看着松頭日腦,那叫真人不露相!”
馮小剛端着酒杯笑嗬嗬的:“我就笑呵,不定誰倒黴呢!
碰着咱們這幫人生打明兒起。“
“愛誰誰,一律活該!”高洋斬釘截鐵地説。
鏡子裏的男男女女咧着嘴笑。劉炎面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我望着她她望着我。
金碧輝煌的大廳燈光雪亮耀眼四壁熠閃華彩。女服務員穿着描龍繡風的絲綢旗袍無聲的服裝模特兒一般扭着腰肢款款走動,鏡子裏窗户上映着一個個她們的情影或清晰笑若花朵或朦朧影影綽綽。
那座燈火輝煌中酒家一點點黯滅了,白色計程車從街角拐出來,駛過樹影斑駁的馬路。
月光皎潔人羣熙攘,馬路與暗處潺潺流動的小河並行,月光下熱帶植物的扇葉婆娑搖曳,黑黝黝用竹林下一道矮牆像一道凝固的波浪滾向黑色之中。
商店櫥窗明晃晃象條鏡廊,人羣流過絡繹不絕如來同繽紛的魚遊在水族館的玻璃環廳內。
我看到一條條或明或暗的街上的一排排樹木,霓虹燈在樹葉間紅綠閃爍,一個個圓形或方形的廣場上的以羣和雕塑。
計程車在一條昏暗僻靜的街上停下來,停在那座灰白色的旅館大樓門廳前。我和凌瑜走下來,計程車開走了,凌瑜站在那兒仰頭看着旅館樓上窗户透出來的燈映在她眸子裏帶着笑意:“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這地方不錯吧?”我笑着説,“上去吧,這兒的房間很高級。”
旅館走廊亮着一盞盞燈,一道昏黃的光線。
旅館各個房間裏都熒光閃閃地播着電視節目,人物對白聲和畫面的音響在走廊裏甕聲甕氣地迴盪:大羣人吶喊廝殺,坦克履帶軋軋作響,衝鋒槍在點射,火箭炮在齊放,雄壯的交響樂,高昂的男聲齊唱,強擊機尖嘯着掠過伴隨着隆隆炮聲。
我的胃疼沉甸甸的像漲滿尿的膀胱一陣陣往上湧,嘴裏有一般甜甜的發酵味。
房間裏漆黑,月光灑進窗户像一幅掛着的銀幕,人影晃動演着皮影戲,一張潮濕的嘴對着我的臉呼出熱氣。我聞到一般濃烈的“紫羅蘭”香水味象春天動物園獸籠中瀰漫的麝香味既難聞又迷醉。
她從空中慢慢下降象兒童叉着腿從滑梯上溜下來,愜意感如同漣漪在我身上一圈圈散開。
我手心抓着大把豐厚結實顫動的肉是那樣真實不容置疑。
隔壁房間有人在撥電話,我聽到號碼盤一圈圈轉動的噠噠聲,沒人説話只有號碼盤斷斷續續一遍週而復始地噠噠響。
窗簾飄拂,月光似霜,她在喃喃自語:“我愛你我愛你。”
縈迴不去,感覺温暖皮膚光滑鬢髮擦腮人陷沉迷牀簧吱呀槳乃,她的體態如駿馬般地雄健高高聳起。
我身體的底藴被觸動被激活猶如一線波濤從天外遠遠奔來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浩蕩萬蹄紛沓。
房間裏有個聲音重複着一句話,像是我對她説又像是她對我説愈來聲愈大,彷彿一張巨大的臉對着麥克風正念着。唱針不走了唱盤在原位一圈圈地空轉:我愛你我愛你。
浴盆底的塞子猛地撥出,一池熱水流散開來漫淌在瓷磚地上,光溜溜輕汨汨白亮透明,腳底板熱乎乎的,風吹來一陣陣涼意。
半夜,月光把室內照得明澈一片,窗外繁星璀燦如琉璃分佈倒懸,傢俱什物影影綽綽,我身邊卧着一具白羊般的軀體就像在野外露宿雖眠猶醒。
我好像剛剛入睡就響起了電話,鈴聲如在遠處的一個空房間裏有節奏地響一陣歇一陣始終沒有人接。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車行駛,路邊有人走動,白霧繚繞在街邊綠地的熱帶植物叢間,樹葉滴着水片片閃閃發亮,一束陽光穿霧而瀉,膨脹騰挪,形似芒散,白霧消褪,水氣蒸發,樓廈街道露出面目,行人車輛也個個清晰。我看到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的幾乎停滯不流的河,一路掩蔽在茂密低垂的法國梧桐大如團扇的葉片下,我沿着河邊長滿斑駁育苔的便道,滿臉微笑走向一個迎面漫步而來的姑娘。那個姑娘臉若團扇温柔恬靜肩挎一個銀灰色合成革柔軟女包在綠蔭下穿着一件索花圓點連衣裙楚楚動人。在波浪般起伏跳躍的矮牆上洞開的一個心形窗旁我攔住了那個姑娘,微笑着説:“我好像哪兒見過你。”
姑娘純潔地凝視着我,一語不發。
我微笑着:“雖然我昨天才到這個城市,可我好像已經在這兒遇見過你很多次了。我們好像都經常來到這裏散步,這是什麼地方?我們從前相見又是在什麼時候?你不記得我嗎?”
姑娘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們是不相干的人還是彼此有緣份的人?為什麼我們總是相遇又從不説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這周圍其他人一樣?”
姑娘像滴露珠一樣,清新透亮,彷彿隨時要從樹葉上滾落,融化在滑溜的青苔地上。
“我要記住你。”我温和地對姑娘説,“告訴我,你叫什麼?從哪裏來?到何處去?家使哪裏?是於什麼的?——你跟我説説話呀?”
“告訴你也沒有用。”姑娘輕輕説,“你將來也會忘的。”
“我們是在夢裏對嗎?”我微笑着説,“我們是在一個夢裏。你是誰?怎麼會走進我的夢裏?你真有其人麼?”
“我也想新產品你是誰,怎麼會走進我的夢裏?”姑娘飛紅着臉笑着説。
“我叫方言,是個壞人,住在北方一個很遠的城市。”
“我叫凌瑜,是個好人。”
“不管好人壞人,既然是在夢裏,是好是壞都無所謂。”我挽起姑娘的手,沿着長長的波形矮牆往前走。“也不必害怕,怕壞不欺負好人,反正將來夢一醒,我們都還躺在相隔千里的家中的牀上,都會忘記的;至多是做了個惡夢,在夢裏哭泣傷心,醒來就會發現一切都沒發生,夢中的遭遇和我們毫不相干。”
“為什麼你不帶着我做一個美夢呢?在夢裏不全可以由我們倆作主?”
“就依你。”我哈哈笑瞅着姑娘。“讓我們努力做個美夢。”
“就我們倆,我們不讓別人走進我們夢裏。”
“不讓。”我保證説,“我們有權支配我們的夢。”
第一天
那是個多邊形的大廣場,四周環列矗立着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新舊不一、式樣各異、尖頂方頂、簇簇層疊,有的高聳人云,有的橫豆長街。通體一排排自下而上的玻璃窗在陽光下象無數只排列有序曲眼睛兆四面八方注視着廣場。廣場一端是一座時似足球場看台的觀禮台,一排排欄杆一道道水泥階梯。每逢重大節日當地黨政軍要人就會像合唱隊員一樣一層層梯次站在上面檢閲一場袖珍的閲兵式和羣眾遊行並發表重要講話和號召。此刻那上面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年輕的母親帶着蹣跚學步的孩子爬上爬下時廣場上還有一根旗杆,每逢重大節日和重要人物逝世那上面會有一面國旗或飄揚或半垂。此刻旗杆也是光禿禿的。旗杆遙遙相對處有一座新修的大型噴水池。每逢重大節日就會萬泉噴湧,五光十色、音樂陣陣。此刻也是乾涸,落滿冰激凌、汽水的包裝盒瓶紙。我看到方言和他的朋友們坐在圓形的彩色水砂石池邊一人含着一塊糖,吮着一根煙,兩腿垂蕩着,剪着小平頭穿着肥大的軍褲那樣年輕,像一羣逃學的中學生。成年莊重的人們帶着孩子在他們周圍走來走去,不時彎下腰來襯着某一幢高大建築物拍上一張照片。成羣結隊的計程車在廣場兩旁的林蔭道上飛馳,停在那些富麗堂皇的賓館、酒家。寫字樓門,又飛馳地駛開。在廣場另一端開闊的視野內匯成流,源源駛過一座龐大有彎形鋼樑吊臂的黑色鐵橋,駛向橋對面密密麻麻的街區。橋下一條寬闊的江緩緩流過,黃水滾滾不時駛過一條汽艇、拖輪、駁船、汽笛聲在江上沉悶響起遠遠傳到廣場十分微弱。
廣場上陽光和照,暖風薰人,走動着的人羣的輕薄衣衫袂裾飄飄。方言和他的朋友們迎着陽光眯縫着眼,滿面笑容。
“我喜歡這兒。”方言看着廣場四周的景緻愉快地説,“我喜歡陽光充足的南方城市。
我喜歡看氣派華麗的房子和漂亮講究的人。“
“我們要住最高級的房間吃最好的東西,我來之前就發誓,要把這兒所有的山珍海昧都吃個遍。”許遜説,“咱們也奢侈一下。”
“該咱們奢奢了。”汪若海説,“咱們賣了那麼多年命,該過過好日子享享福了。”
“瞧你們幾個那鄉下佬樣兒。”高洋笑着瞅着他這些剛從部隊復員的朋友。“你們也配在這兒奢?”
“哥們兒有錢。”方言笑着説,“哥們兒的復員費全帶來了,好幾百,咱們現在也可一擲千金了。”
“千金頂個屁!好幾百管個蛋!你那幾年當兵領的賞錢還不夠一頓吃的。就你們還想吃遍這兒?把你們零賣了也不夠。
我和高晉先到這兒時,悠着花悠着花三天之後也只吃炒粉了。
我比你們兵齡還長,拿的復員費還多。在這兒你要聯合會趁錢,要麼你就得忍着。“
“咳,咱們又不長住,玩幾天錢花光就走。”
“那你現在就得走,你那點錢也就夠來回路費,再住上一夜兩夜,這你還得悠着。真正奢的地方也不能去,也就是吃吃堡仔飯吧。”
“咱們憑什麼忍呀?對不對?”許遜瞪圓眼睛説“咱們誰呀?從來都是人一個,咱們吃肉別人喝湯現在也不能掉個過。”
“我還不信了。”汪若海嚷着説,“這麼好的地方楞沒咱們什麼事。到底誰是國家的主人?我調兵平了這地方。”
“你丫牛×什麼呀?”高晉笑着説,“你最多也就把你原來手下的那班報兵調來,總共三人。你要真橫,你還不如坐這兒原來倒電子錶,那也比你調一個軍來管用。”
“我能幹那事?打死我也不幹,咱不能跌份兒。那是人乾的嗎?咱是當海軍司令培養的。”
“對,咱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讓他們丫掙去,掙足了咱給他們來個一打三反全沒收嘍。”方言,“咱要錢幹嗎?沒錢咱過的也不比有錢的差,也不看這是在哪兒,誰的天下?資本主義成了。”
“那你們就忍着吧,等着國家替你們出氣。”
“甭哩他們。”高洋對高晉説,“這幾個人還沒從夢裏醒過來呢,在這兒過幾天他們準變,要錢幹嗎?用處大了。不知道錢有用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生下來就有錢的,一種是還沒嘗過會花錢的滋味的。裝他媽什麼精神貴族!中國有什麼貴族?一水的是三十年前的放牛娃翻身,國庫封了你他媽得要飯去。”
這時,廣場一側的一幢樓房着了火,火苗從樓頂窗户冒出來,鮮紅地舔蝕着光亮的鋁合金窗框在米色的大樓外壁躥升,火舌到處,一片焦黑,玻璃和金屬在火焰中融軟灼熱地流淌,下面的一層窗户也燃燒起來。半幢大樓熊熊燃燒,火苗衝透樓頂在陽光晴朗的天空下鮮紅地伸縮飄抖,股股黑煙沖天而起,滾滾慢延在一望無垠的藍天。救火車拉着淒厲的警笛從廣場的各個街口開出,飛快地駛向着火的樓房。
“我頂煩那種一無資本又裝得特高貴特上流蓋的男女,這個時代的任務就是埋葬這種人讓他們於世而絕。”高洋惡狠狠地説,“他們的下場可能還不如蔽清的遺老少,他們每個人家裏都沒有可典當的金寶物,全公家發的粗笨木器。”
高聳的樓房象一隻巨大的松明火把在燃燒,火苗的明媚陽光下鮮紅無比。人羣在樓房下聚集起來,消防車豎起高高的雲梯的幾條銀亮的水龍從不同方向向樓頂射去,消防隊員的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水花四濺,晶瑩萬點,火焰上衝去燃成熊熊的一片示威地高高燒着肆虐着,天空黑紅翻滾的四周樓頂廈尖安詳地沐浴在迷濛的陽光中。
我看到遠處火車站廣場上的棕櫚樹和走動的人羣;看到一羣羣飛馳來飛馳去鳥一般的計程車;看到進站口和出站口螞蟻般圍聚進進出出的黑色人流。我看到一列火車從車站大樓後面的拱頂站台開出,穿過城市的立體馬路、郊區的一片片房屋駛向一望無盡的田野、村莊、河流、工廠在大平原上星羅棋佈,車輛象一條短短的黑毛蟲蠕動在天地間。遠處,婉蜒曲折的漫長海岸線上一道道白浪衝濺着揚起,此伏彼起波湧像是一條跳躍不休的大蟒盤身收腹牽南掃北,東海滔滔流向西洋,海上有一支艦隊乘風破浪,一片油漬飄漾散化在藍色的波禱間。阡陌縱橫,短短的列車穿過,一條條橫裂大地江川,山脈骨節般在大地連綿隆起生皺的丘陵黑魁魁千里乾涸曠無人煙,我像斷線的珠子滑落空中向茫茫大陸急劇奔去,倥傯間我看到向遠處飄飄墜去的另一個方言。
我好像坐在隆隆疾駛的火車窗旁看一本書,田野大片地向後掠去,遠處有村莊有炊煙,天空疾速斜飛着象被槍彈擊中弧劃墜落的小鳥,白雲隨車同行。故事的主人公沉溺賭博,不務正業,忽一日被警方懷疑有殺人前科,遂一日日整理記憶,拜訪舊友,理出一本生活流水帳偏偏仍缺七頁。我看他苦心孤詣,搜神尋鬼,窮至少時,仍無廣察考。想來這人也糊塗得可以,首鼠兩端,知其始不知其終。這廝已經遠去,神氣活現地穿上兵服回到他那艘老舊的炮艇上。作者似無意收筆,還要洋洋灑灑地寫下去,一直將他送回他媽的肚子裏。我卻沒興趣再看下去,我料他也不過是最後變個笑眉笑眼的胖寶寶招着小手叼着個奶瓶子坐着童車招搖過市人見人愛。
我合上了這本已看了三分之一的書。被我翻弄過的頁碼和未打開的頁碼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