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城裏大街小巷響着密集的鞭炮聲,猶如爆發了政變正在進行激烈的巷戰,半個城火光沖天。
我在全城尋找李江雲,找遍了她去過或可能去過的地方,到處不見好的蹤影;我詢問了所有見過或可能見過她的人,所有人都對她一無所知。
那天夜裏的情況很混亂,像是一場大撤退。街上到處是紙屑餘燼,偶爾駛過的汽車無不是高速。街上除了一羣羣小夥子不見婦孺,爆炸聲不絕於耳;隨着一聲聲鈍響,時而有拖着火舌的物件嗖嗖橫穿夜空,在街對面的民房或空地上爆炸。我要找的人都不知去向,房門緊鎖,門前樓道一片狼藉。
我彎腰穿過硝煙瀰漫的街道,身邊不時響起爆炸聲濺落一團團火球。我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躲進去關緊門打電話。
這個位於街角電話亭立刻成了藏在暗處的一夥人的射擊目標,密集的火力從四面八方射來,一道道曳光劃過夜空織成一束束扇形的斑斕光芒;一星星五顏六色的光點自遠而近筆直飛來撞在玻璃上迸裂燃起耀眼的火焰,化為奼紫嫣紅水一般沿着光滑的玻璃流淌。我給所有人的住宅打去電話,鈴聲在全城各個昏暗的角落響起,我再次證實了那些住宅空無一人。
早早上牀睡覺了的劉會元,被接連不斷的電話鈴聲弄的心煩意亂,赤腿下地拿起電話。
他對我説,他也想不出這些人會去哪兒。據他所知,前些時候一直到昨天,有成千上萬的人云集火車站,帶着大量行李,急於離開此地,報載鐵路當局還專門為此增開了幾十對列車。
高晉飯店一個值班的小姐非常温文爾雅地告訴我,“高總”節前好幾天就已經不上班了、休假去了。經過我再三詢問,她查出高總經理曾在飯店訂了一張去南方的火車票。“高總”平素出門都是乘飛機往來,這次訂的卻是張火車的軟卧票。她們覺得很特別,所以印象很深。
“那趟車是今天晚上的。”小姐彬彬有禮地説,“我想此刻‘高總’正在去火車站的路上。”
一輛計程車停在車站大樓前的停車場上,後門打開,一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下來,手裏拎着一隻帶着密碼鎖的硬殼公文箱。計程車開走了,他向燈火通明的車站大樓人走去。同城裏喧囂狂熱的景況相比,車站大廳顯得很平靜很冷清,從下午起這兒已經是旅客寥寥了。此刻當晚的大多數列車樓的巨大電扶梯停止了運行,站內商店也不再營業,一些值勤的警察和車站服務員零零點點散佈在空曠大廳的各個角落安詳地或站或坐。
我看着高晉沿着樓梯上了二樓,穿過邊廊,沒有進軟席候車室,而是進了普通旅客候車室。他走得很沉穩,目不斜視。在大廳裏如果他稍微側一下頭,可以發現我在他身後,而他沒有。他在身體在中國人裏算是高大的,在人羣中尤其明顯,他的頭總是露在上面。他從小就是同輩人中的高個子,因而在發育過程中有些駝背,這使他在行走時有些上身前傾,看上去總像是很清楚前邊等着他的是什麼。
我到東站焦票處遍查掛在牆上的大幅木製列干時刻表沒有找到這趟車的車次。實際本站始發的所有列車在午夜前後就已經全部陸續發出了。
我敲開一個已經關閉的售票窗口,向睡眼惺鬆的售票員詢問。售票員並不回答我,只是問我是不是要買那趟車的票,得到肯定回答後,便收了錢扔出一張票隨即把窗口砰地關上。
該次列車發駛前候車室沒有廣播通知旅客檢票進站,似乎偌大的候車室裏除了我和高晉也沒有其他旅客乘這躺車。
我隨後的行動只是機械地模仿,快到車票刻印的發車時刻時,他站了起來,通過檢票口進了站;在他離開候車室後過了一會兒,我也站起來,檢票進了站。
當我通過長長的空中走廊前往站台時,我回頭看了眼廊窗外的城市。夜幕下的城市已經煙消火熄一派寧靜,大半城市已經黑暗,只有一些高大建築物鑲掛着燈泡輪廓浮浮凸凸。
我尚未乘車離去便已感到這個城市遙遠了。
站台昏黃,停着一列暗綠色的火車,東箱只有短短數節,車窗緊閉,從窗簾縫隙處透出少許燈光無聲無息。東箱門口沒有通常站在那裏的列車員,站台上也不見一個工作人員,這趟車就像是一個專列或是並不打算開走的列車。高晉不見蹤影,似乎已經上了車。站台上沒有別的車。唯此一列。儘管如此我還是沿着車箱走了一遭,辨認清了列車部掛着的標有起始站和終點站的方向牌的字,才從一個敞開的車門上了車。
車上沒人,一節節卧鋪車箱裏一層層鋪位牀單雪白,卧具整齊個我找到自己的鋪位坐下,放好提包,站到窗前。站台上和車箱裏仍毫無動靜,也不見列車員來換卧鋪牌。這時,我聽到關閉車門的“砰砰”聲,車動了,輕輕震了一下便開起來;沒有廣播,沒有音樂,也沒有鳴笛,靜靜地滑出站台駛過城市進入了黑暗的田野。車箱裏的燈一齊熄滅了,與此同時走廊上的夜燈在車壁底部亮了形成了一條微明的過道和一方方漆黑的鋪間。列車在運行,整節車箱就我一個人,聽不到車輪碾壓鋼軌的鏗鏘聲,四周是那樣寂靜就象我突然失聰。我咳嗽了,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還是聽不到車輪滾動聲,唯有車箱在輕輕晃動顯示出運動中的節律。我沒脱鞋躺到鋪上拉過毛毯蓋在身上閤眼睡去。我很快睡着了但知覺仍然清醒,彷彿站在車窗前看着黑色的田野大片地向後掠去,原野的風透過車窗吹拂着我的頭髮。
我醒來後天已大亮,車窗外的田野如我夢中所見那樣大片地向後掠去,我對面過道上的車窗不知被誰提開,風猛烈地灌進來。陽光一點點在荒蕪的田野上蔓延擴散,車輪撞擊着鋼軌發出有節奏的鏗鏘聲,伴隨着這種鏗鏘聲車箱在劇烈地晃動。
夜裏,車箱上來一些人,散坐在過道的窗前,都是些鬚眉斑白的老人和像我一樣蒼白消瘦的年輕人。他們無一例外地是單身不人,互相冷漠地隔着很遠不打招呼,鬱鬱寡歡地瞧着窗外。
原野已經被強的陽光籠罩,空曠冰冷的大地上洋溢着温暖的金色光芒,這温暖和冰冷是那麼和諧地並存着,互不相匯又彼此相容,就象一對並不般配的夫妻站在一起,恰成對比離了一個又失怙恃。
列車行駛在北方的大地上。冬天的北方,赤地千里,河流乾涸,樹木調零,極目所眺,不見人煙。
一列載滿旅客的列車相對駛過,車窗迭閃,輪聲驟強,轉瞬不見,又是一望無盡的原野。一路上我們遇到不少次列車,方向都是和我們相反,沒有看到一列同行的火車。列車的奔馳,陸續閃出、展現出我面前並迅速向後延伸縮微的景物中出現了綠色:徐緩綿亙的山巒上蔭遮密覆的松林,亮汪汪的水田內嫩翠的稻秧。河川多了起來,河水也開始流動,地面有了村莊炊煙,天空有了飛鳥白雲。看景緻變化,列車是在向南開進。
午後,我們開始連續地過江過河馳過一座又一座橋樑,起初我還憑藉着自己的地理概念根據河流的寬度、流量和流域周圍的地貌判斷着河流的名稱黃河、淮河、長江……但就在我認為我們已渡過了集中在大陸中部作為中國南北不同地域標界的所有大河——珠江尚在千里之外——我們面前又出現了一條寬闊波的大河。大河大橋的引橋連綿數十里,人坐在車中漸升高當於至最高點時已經駛過的村鎮、河流、山脈又陸續出現在天際出現在視界之內。大平原東邊數百里外有一個龐大的工業城市,城市上空積着厚厚的大片廢氣雲,陽光都顯得黯淡,按照城市規模和人煙稠密程度以及方位來看只能是上海,可我們這一路不管處於什麼位置能見度有多好也不應該能看見上海——我走過這條鐵路線。
列車匍伏爬行在凌江而架的高橋上,從車窗向下望去一根根橋柱由粗變細筆直地扎向江心,江水在翻滾在柱與柱之間橫流,遠處無盡的江水源源而來。我看到上游的崇山峻嶺和漫山遍野的森林,我簡直弄不清列車離開的是哪個省將要進入的又是哪個省。這一切都和我熟知的中南地區的自然風貌大不相同。
江水滔滔橫流,彎曲的河道在遠處畫了一個大弧沒人地平線,彼岸漸漸遠去最後消逝在一片水色迷濛之間。觸目所見皆清波碧湧遠接天外,我們彷彿行駛在一個遼闊的湖上,湖面寂寥,片帆不舉。湖面上,下起斜斜的細雨點點激水波峯浪谷漣漪。橋勢已降,我們幾乎是貼着水面駛行,浪拍車壁,水濺車窗,印漬滑淌,潮氣模糊,湖面變得綽約朦朧。車廂內暗了起來,車燈齊亮,我們像是在雨中乘船航行。車窗上不再有新的雨點打上,水氣凝聚成一滴滴亮閃的水珠,窗外景緻由模糊變得再度清晰。夕陽斜輝最後照亮了水面便斂芒沉沒了,外面已是汪洋分片,碧波清漣被浪飛湧伏替代,雪白的海鷗在藍色的波濤上飛翔。月亮升了起來,澄輝銀瀉,月光下的海面玉田萬頃,風吹稻浪東傾西伏,一夜伴月,濤聲入夢。清晨,陽光萬道射入車箱,列車已駛在豔陽萬里的大地上。車窗外仍是千波萬湧,一望無盡,這是真正的稻浪隨風起伏滾至天邊。稻田盡頭的平原上出現了一座人煙阜盛、樓廈密集的大城市。遠遠望去,城市上空嵐氣氤氲,城中間有一條亮閃閃的河流過,房屋、樹木、街道錯落有致,井井有條,行人、車輛歷歷在目。
列車蜿蜒着,慢慢接近那個城市。車窗外不時閃過蒼翠茂盛的熱帶植物:高大檳榔,蓬散的魚尾葵,扶串串的芭蕉和低矮多刺的仙人掌。村舍中既有南國風格又有西洋式樣;公路上跑着一輛輛小汽車、大客車和卡車,陽光幾乎是直曬大地毫無遮攔,車箱温度急劇升高熱氣烘臉。列車已經開始進站,同車人已經在陽光中更衣,取下行李架上的包,他們第一次活動起來,臉上有了生氣;打開醫院窗探頭探腦看迎面而來的站台上有無來接的親友。
直到列車在長長的站台全部停穩,我仍不能確定這個城市是不是我要去的那個城市,儘管它們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