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樹旁停着一輛後開門的北京吉普,這輛車在這兒停了很久了,車裏有人吸煙,時而亮起一顆紅紅的煙砂。儘管這輛車沒有標誌,明眼人也能認出這是輛警車。夜色如墨,遙遠的天際有幾顆徽弱的星辰,對面樓上的人家全在看電視,幾乎隔幾扇窗户便有一間屋裏蒙光閃閃。樓道里很暗很靜,樓道燈的定時開關上的綠蒙光熠熠發亮,電視裏的人物對白聲和其它音響從樓裏住户的門底逸出,蒙回在漆黑的樓道里,有人在激烈的爭吵有人在哭泣還有人在哈哈大笑,各個頻道上的人物正處在不同的情緒中。
這時,樓裏一扇門找開了,樓裏頓時響起幾個人的高聲話語接着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下樓而去——那三個找過我的警察從樓門裏魚貫而出,走向吉普車。一個送他們到車前,和他們笑站説着什麼,三個警察分頭上了車,車門乒乓關上,吉普車開走了。那個人轉身往樓走,樓裏響起他慢騰騰的上樓腳步聲。我從樓上下來,在他家門口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來。
“你怎麼在這兒?”汪若海抬頭看見我,毫不吃驚,“警察剛走。”“知道,我看着他們走了才下來的。”我笑着説。
汪若海往黑漆漆的樓道上面看了一眼,打開門,“你一直呆在樓道里?”
“不,我剛飛進來,你們聊的時候我也正在你們頭頂上和吳剛聊,美國人把國旗插在他和嫦娥的茶園子裏了,嫦娥正和美國人吵。”
汪若海的屋裏也正開着電視,但音量開關被推到頭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畫面在不停地變換忽明忽暗。那是一場夏天的歐洲足球杯比賽,看台上的白種男女都穿着花花綠綠的背心短褲戴着墨鏡,又跳雙叫磉鼓掌又吹口哨無聲無息地在亂鬧。
“你們挺熟是嗎?”“裏面那個老傢伙當年處理過我。”
“那麼説,這事還是和當年發生過的事有聯繫?”
“這是比較笨的警察的看法,他們總是認為所有的事都互為因果。”
“咱們當年真不講理對嗎?國家已經宣佈不打仗了,共存共榮了,咱們還是當兵的脾氣,見着資產階級就壓不住火兒,不打不舒坦。”
“什麼亂七八糟的?”若海瞪着我,“你是不是剛才正和吳剛侃這些,這會兒還剎不住車呢。”
“咱們是不是訂過紀律,自己對誰都得保密,自個也不能知道自個在幹什麼——這可是頭一份兒的鐵紀律。
“我可沒參加過你的反動會道門,你幹嗎不説喝雞血。”
“這就對了,就得這樣,誰問咱等告不知道,要沒這種精神,咱早讓人一窩端了,你受苦了,這麼多事讓你一個人扛着委屈這麼多年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你是不是別進公安局改進精神病院得啦。”汪若海俯向近我,“不是,你幹嗎呀?你放着好孩子不當非要當強盜,自個往自個腦袋上扣屎盆了,我倒黴是我罪有應得,你好好的何必自找?沒你事,我們緊着為你開脱,你還緊着往裏鑽,你是不是當真活膩了?”
“不是,我覺得好漢做事好漢當。”
“虛榮心。”汪若海走開,回過頭盯着我,“你這虛榮心忒不是地方了。”
“幹嗎有我你非説沒我?”我也着急上火地説,“是不是我一直是外圍成員?你們也太不把我當自己人了。”我相當難過。
“好好,你是核心,你是中堅。”汪若海膩歪的瞧着我,“我看你是有病。”
我笑:“跟你逗着玩呢,這又不是差額選舉選上了楊眉吐氣,選不上丟人。説正經的,我也特同意你的觀點,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當時沒逮着咱們過後逮着了咱也不認帳,我跟別人也都這麼説。”
汪若海齜了一下牙花於,扭頭看電視。
我笑着對他説:“不過這件事我完全無辜這倒是真的。那女的我摸着了,就是上次我跟你説過的那女的,你楞告沒這人,現在咱找着照片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會兒和咱們在一起的女的裏有個叫劉炎的?”
汪若海揹着手看着電視沉默半天。“不記得了。”
“看看照片。”我掏出照片遞給汪若海,“有人説你認得她,那會兒她老參加咱們的活動。”
汪若海接過照片掃了一眼,面無表情地還給我。“沒印象。”
“怎麼可能?”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起來。“她和咱們一起吃過飯一起聊過天也許還一起上過牀,明明是高鼻摳眼的美人你偏説人家是扁平疣,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誰也不提她?我提她,你們還個個跟我打岔兒,她和我到底怎麼啦?是不是個讓人斷腸的故事?別管我,別怕我傷心,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我會很堅強的。”
汪若海看我一眼,嘆口氣:“我真羨慕你,你怎麼總能保持那麼好的自我感覺,聽着真叫人感動。”汪若海在沙發上坐下,“既然你認定這個女的是你的‘情兒’,那你應該比我清楚你們倆的事,老是向我打聽這我就不懂了。”
“我不是忘了嘛。”我也笑嘻嘻地在沙發上坐下。“俗話説好馬不吃回頭草,不不,這意思不貼切,好漢不吃……也不對,我也表達不清了,就是那意思,不堪回首之類的,她是不是死了?”我嚴肅地説,“要知道殉情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不知道。”汪若海懶洋洋地説,“你不記得我就更不記得了。”
這時,電視鏡頭從中球場上拉到看台上搖到一位美滋滋的金髮女郎的身上停住,金髮女郎向鏡頭轉過她戴着大墨鏡的臉抬起手向畫外招。我也舉起手抬了一下:“回見。”
“你聽説過‘五糧液”嗎?“我問汪若海。
“當然。”
“知道在哪兒能找着嗎?”
“掏錢唄,只要肯花錢,哪兒都能買着。”
“我説的是個人,一個女的,算了,看來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高晉、許遜會知道嗎?”
“不知道。”
電話鈴響了,在黑暗中很震耳,我拿起話筒遞給汪若海,他耳朵緊貼着話筒不作聲。電話裏有一個人説了半天,汪若海説:“我去不了。”電話裏的人又説了半天,他連連説“不是”。然後稍停,冷漠地説:“在。”對方立即掛上了電話,汪若海則又舉了會話筒才慢慢掛上。
“生活的路呵,怎麼這樣難?”
汪若海看着我,片刻,垂下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煩?”我站起來,雙手插在褲兜裏,在屋內慢慢地兜着圈子,嘴裏哼着小曲:“呵,愛拉浮油,不知你是否愛我……”
“我也覺得自己特煩。”我笑着看汪若海。“這些年我簡直成了個事兒簍子,疑心特重,老覺得別人想害我,別人説什麼我都不信,説的越肯定我就越打折扣,可能真象你説的是有病,這真不好,我總覺得不好但改不了,好在這是個毛病我也承認,瞭解我的人一般都不會跟我計較,只當我這人混蛋吧。”
我把電視的音量開關推到最大屋裏立刻充滿足球場上的逞鬧聲:解説員在上氣不接下氣地評論;看台上人聲如潮夾着裁判的哨音和時斷時續的的喇叭聲。
“我們那年從南邊回來就開始疏遠了吧?”我看着汪若海,保持着微笑。“咱們中間出了什麼事?我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嗎?為什麼你們那時就開始老躲着我?”
“沒有。”汪若海悶悶不樂地説,“你想到哪兒去了,沒人躲着你,大家都工作了,各有各的事。”
“咱們互相都説點實話好嗎?下不為例。咱們也是多年的哥們兒了,就是不當哥們兒了也可以直來直去的地談一些事。”
“你找我真是找錯人了。”汪若海説,“這件事説實在我也就是旁是,我沒什麼疚的,你也不必對我搞神經戰,不起作用,你很清楚出了什麼事,你要覺得我有責任想報復我,我也不説什麼,反正不管你對我怎麼樣,我是不會動你一指頭的。”
“你説的什麼呀?”我笑,“什麼事我要報復你?”
汪若海一言不發。
“你倒是把話説清楚。”
“我這話還不夠清楚?”汪若海説,“誰也不是傻子,你以為高洋死了誰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算了吧,我看你算了吧,高洋反正也死了就到此為止吧,何苦非把所有哥們兒都毀了,那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什麼深仇大恨也該消了。”
這時,我在電視的一片喧囂聲中聽到單元門鎖上輕微的鑰匙轉動聲,接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廳裏響起:“怎麼把電視開這麼大聲,一進樓道就聽得一清二楚——警察走了?”那女人走進屋。
我把電視音量開關推到無聲,在一閃一閃的熒光下,我、汪若海、喬喬三個人的臉都鐵青,喬喬手裏抱着一個很小的頭上扎着蝴蝶結的小女孩兒,她彎腰把孩子放到地上,小姑娘蹣跚走着,張開兩手撲到汪海懷裏,嘴裏叫道:“爸、爸。”
汪若海緊緊抱抱她,親她的臉。小姑娘在汪若海懷裏扭過臉瞧我,兩隻眼睛又黑又亮,我想黑葡萄般的眼睛只能用來形容孩子,成年人一概不配。我看着小姑娘慘笑,對汪若海和喬喬説:“我走了。”
“不,別走。”汪若海抱着小姑娘站起來,對喬喬説。“把該告訴的都告訴他,我去那屋哄妞妞睡覺。”
“我們結婚有兩年了。”
“真好,真的。”
汪若海抱着孩子走了,我們把電視關了,開了燈,隔着個茶几各自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上,眼睛都看着對面的書櫃。
“從哪兒説起呀?”喬喬扭臉問我。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看着對面書櫃玻璃裏的排排書脊上黑體字的書名,每本緊緊合着的書裏都有一個杜撰的動人故事。
“我沒有在昆明看見過你。”喬喬看着自己搭在一起的腳尖説。“我只是在一家飯店的旅客住宿登記簿上看到你和高洋的名字。我去你們房間只見到了高洋,他説你出去了,可當時衞生間裏有一個人躲着不出來,我就認為是你,現在看來也可能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那家飯店的登記手續很馬虎,隨便找個介紹信胡亂填個人名就能住。”
“我們當時都幹了些什麼?”
“這我也説不清。你知道當時我也只是和你們一起玩,我又是女的,你們的事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想打聽。説實話,當時我在你們那羣人裏還是外人,雖然天天在一起,嘻嘻哈哈,但咱們互相沒有怎麼聊過,誰也不瞭解誰。”
“……”
“我印象裏你比較老實,見女人説話都臉紅。汪若海和許遜也不錯,沒心沒肺,嚷嚷的兇嘴比誰都葷,可真也沒見他們幹了什麼,沒事就呆在賓館裏打撲克。高洋那人也可以,愛吹愛交際,誰都認識,來找他的人也比較多。最陰的就是高晉,不哼不哈最不顯最有主意,動不動就一個人出去了半夜才回來沒事一樣,要説你們幾個有人在暗地鼓搗什麼我看也只有高晉了,他最可疑。有件事我印象很深,一天晚上我去別的賓館玩,看見高洋正和一幫華人坐在酒吧喝酒,眉飛色舞地和人民瞎侃,許遜和汪若海也在那家賓館裏玩,換了一大堆鋼崩兒在門廳的電子遊戲機前大戰外星人,得了手便互相嘿嘿樂,唯獨不見你和高晉。後來我一人上樓去,在頂層客房走廊看見高晉拎着一隻帶密碼鎖的皮箱從一個房間輕手輕腳出來,看到我便怔住,我剛想和他打招呼,他理也沒理,我便從樓梯下去了——沒走電梯。我下樓後想找許遜、汪若海,他們也不見了,唯有高洋仍在那兒不歇氣兒地神聊。我回到咱們住的賓館,許遜、汪若海早回來了,正在房間裏傻樂,也不知樂什麼呢。高晉過了很久一直到半夜才和高洋一前一後回來,我聽見他們在他們的房間裏還滴嘀咕咕説了半天話。”
“我呢?那天晚上你沒看見我嗎?”
“看見了,你一直呆在你的房間裏,我想去找你,汪若海不讓,説你在房裏‘有事’。
我以為你是和夏紅在一起,還去推了次門。門沒鎖,一推就開了,我看一眼嚇得立刻帶上門跑回來了。“
“我在幹嘛?”
“你在哭,房裏還有一個女人,不過不是夏紅,那女的我沒見過。”
“我在哭?”
“是的,你哭得很厲害。當時屋裏很暗,拉着窗簾開着一盞枱燈。你邊哭邊説,説什麼我沒聽清,當時我們都知道你在談戀愛,為這事兒我們沒少在背後取笑你。”
我取出照片:“是她嗎?”
“不,”喬喬把照片還給我,“那女的我沒見過。”
“那麼,這女的你見過了?”
“是的。”喬喬説,“她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但有時吃飯能遇見她。”
“她,照片上這個女的是不是叫劉炎?”
“不,”喬喬哦吟片刻説,“她不是劉炎。”
“誰是劉炎?”
我看着喬喬,喬喬也看着我。
“她不叫劉炎。”
“她叫什麼?”
“不知道。”喬喬搖搖頭。
我垂頭看着照片出神,照片上的女子無動無衷。
“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那以後不久,你就走了,離開我們先走了,他們説你是和你的‘情兒’一起走的。”
“我先走?不是高洋先走?那咱們最後一次吃飯是怎麼回事?”
“那件事咱們都搞錯了。”喬喬説,“關於最後一次吃飯咱們互相説的不是一回事,那是兩次,在同一個酒家的兩次送別宴。第一次送你八個人,第二次送高洋七個人沒你,所以誰也不記得你跟誰走,以為你和高洋走了。其實那次飯後和高洋一起走後再也沒露面的是那個穿條格襯衫的人。你根本不在那次的飯桌上,那時你大概已經回到北京了,你不但不是最後一個見到高洋的人反而是最先和他分手的,如果你沒有又折到昆明去的話。”
“如果我折到昆明去的話,你在昆明就會看到三個人。你記不記得那個穿條格襯衫的人叫什麼名字?”
“姓馮,叫馮小剛。”喬喬吐字清楚地説。
“你沒在旅館登記簿上看到這個名字?”
“沒有,如果看到我會有印象的。”
“他是哪兒的你不知道吧——這馮小剛?”
“不知道。聽口音是北京口音,但我從沒見過他。我記住他是因為他和電視藝術中心的一個美工同名,那個馮小剛經常客串越南軍官犯罪分子什麼的——長得也像。”
“走了”。我站起來,“順便問一問,你聽説過‘五糧液’嗎?”
“沒有。”喬喬眨眨眼説。
我笑:“我説的是酒。”
喬喬也笑:“你又開玩笑了。”
“你女兒,”我走到門口,回過頭説,“像你。”
喬喬掩飾不住自豪地笑:“別怪汪若海,其實他也是老實人,讓人當槍使,要不也不會蹲那麼多年。”
那天夜裏百姍家燈火通明人影倏晃,我一進衚衕口就看見夜空中那一排明亮的窗户像是有很多人在裏面狂舞或翻箱倒櫃。
我走進樓道也聽見上面嘈亂的人聲和紛亂的音樂,但當我敲門時這一切就驀地消逝了,屋裏只有李江雲一個人,一切物品井然有序原封未動。李江雲衝我笑,笑得很動人。她説她在等我,既然我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也就該走了。我説你不能走,今晚不行,今晚我需要和人在一起,今晚我心情寂寞。這時那聲音並沒有完全消逝,只是微弱了仍滯留在這套房子的各個角落,只要我們閉上嘴不説話,便稠稠地飄動起來,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用不同的音頻竊竊私語時,爽朗笑時,而哭泣夾雜着時斷時續的音樂,椅子倒地的咕咚聲和火柴擦磷紙的嘶啦聲以及瓷器相碰的丁當聲,開門關門腳步走路水龍頭流水等等就像一盤錄下某年某月某間房內發生過的一切的錄音帶正在轉動。
我邊脱衣服邊對李江雲説這是一間有記憶的房屋對不對?這間屋裏發生過什麼悽側感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們現在哪裏?李江雲説主人公們已忘了自己來過這間屋子,那記憶只存在這間屋子的磚縫裏了。每逢天陰或有大風會有一些回聲。我脱光膀子簌簌發抖地問李江雲那時我在哪兒那時你在哪兒。那時你在天空那時我在沼澤。李江雲説,忘了嗎那時碧天如洗一覽無餘你我都無色透明。想起來了我笑着説,輕風吹過我的臉,你我緊挨在一起沉甸甸地彎下腰,田野金黃,你我吸天地之雨露日月之精華在同一個麥穗上分孽,隨後分頭脱粒分頭裝袋分頭磨面分頭吃下分頭循環分頭分泌——敢情咱們原來是熟人。我過去拉李江雲,既然熟門熟路那也就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李江雲任我拉着手就是不起身:我可真是引狼入室。
李江雲笑問,難道真的在劫難逃?我掉頭爬上牀披着被子盤腿坐在牀上對李江雲説:“放心,我有艾滋病,不會昧着良心傳播的。”
“你倒也配。”李江雲笑着説,“那是洋人的長技。”
“我們坐一宿吧。”我鄭重地建議。
“那倒用不着。”李江雲笑,“戒煙不在吃不吃戒煙糖。”
李江雲大方地脱衣服,燈下我看到她緊身穿着一件暗紅色的毛衣,隨之,燈熄了,屋裏一片漆黑,只有窗簾被月光透射現出剔透的花紋圖案。
出於禮貌,就寢後我把手輕輕搭過去。她握了握我的手然後推開:“謝謝。”
“和蛇呆在籠子裏就這勁兒吧?”我裹緊被筒小聲嘟噥。
一隻冰涼的腳伸進我被筒,我一哆嗦,另一隻腳也伸了進來。這隻腳同樣冰涼。
當我們的喘息都平穩、均勻了後,我聽見一種近似簫的音色的長笛聲遠遠傳來,隨着風向的變換忽強忽弱,慢漫滲進屋內停在窗上幽幽地縈迴不已。那些聲音又回來了,像一根根弦接連繃斷,錚然作響後在寂靜中餘音嫋嫋。
我好象在酣睡,又好象從牀上坐了起來,循聲赤腳走到外屋。外屋仍是燈光雪亮,一個臉上有鮮紅蝴蝶斑的女子在那裏打電話。她一遍遍撥着號盤舉着話筒長時間地等待對方接電話,嘟——嘟——的電話音在整套房子裏迴盪,那節奏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心臟在我耳邊跳動。我好像並沒有開口同她説話。她也沒看我一眼,但不知怎麼就像是有人在説話。我似乎知道她是在給一男人打電話,那是她從前的男友留下來的一個號碼,她很久以來就一直在夜裏撥這個號碼,卻總是通了沒人接。房間裏有個聲音老在説着一句話,那句話像是我對那女人説的又像是那女人對我説的。那聲音不斷重複這句話,甕聲甕氣,愈來愈擴大,彷彿有一張巨大的臉對着麥克風正念着,唱針不走了唱盤在原位一圈圈地轉着。我回到了卧室又像是仍在明亮的外屋站着,那女人仍在等人接電話,那聲音仍在屋內迴盪。我躺在李江雲身邊睡着,室內晦暗,那個女人站在牀邊看我,臉上的蝴蝶斑就是黑暗中也十分鮮紅。
她躺到了我和李江雲之間,我想趕她走又似乎無動於衷。她把手伸向我的臉,我看着那張開的手掌一點點逼近,我從被窩裏伸出手握住那隻手。那隻手從小臂那兒斷開了像膠粘的假手從原斷裂處脱開了。那個聲音仍在無休止地重複着那句單調的話,直到天明我從牀上醒來那女人那斷手那聲音才一起倏然而逝。
陽光充滿室內,李江雲已不知去向,我獨自躺在牀上想着那句話,夢境已模糊,但這句話格外清晰:“在你身上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
我起身走到外屋,百姍卧室的門緊緊關着,我推了推,門是鎖着的。
那天,我盤腿坐在牀上哭了很久,鼻涕一把淚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