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講,我認為這完全是偶合,當我和李江雲在陽光燦爛的小衚衕裏轉來轉去時,我只在和她不住嘴地獻着殷勤,並沒太注意正在往哪去,直到走進一條滿是吵吵嚷嚷揹着書包往家走的中學生的衚衕,我才在人流中留神眼看位於那條衚衕裏的那所中學,接着我就看見了有着一組店鋪的丁字路口。
“我們這是去哪兒?”我在一羣羣擦肩而過的中學生中大聲問李江雲。
“去豐姍家呀。”李江雲安詳地微笑着説,“前面就到了。”
拐過丁字路口,我看到衚衕盡頭那個大院的位置上存在立着一排排高大的、一模一樣的公寓樓,樓羣的陰影投射在衚衕內蔭了半條街。我們走近樓羣,陽光留在咫尺之外,我身上暖意頓逝,樓羣同時刮過強勁的風。
樓道里很靜,空空蕩蕩,沒有尋常居民樓每層堆置的菜筐紙箱自行車,樓道各層門窗完好緊閉,但拾級而上時卻能感到樓道內流動着涼浸浸的氣流。我們爬到頂層,高空風很大,樓窗户被吹得“哐哐”作響。李江雲掏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支打開了頂層兩套單元中一套的門。
房子內各屋無不散發着一股熱烘烘的因通風不良滯留的暖氣,桌椅牀櫃井井有條,我從屋內的窗户往下望去,下面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魚鱗頭的民房屋脊,那所中學的灰色教室樓凸出在遠處,順着兩邊民房屋的低垂房檐之間露出的狹長鬍同可以一直看到丁字路口的小店鋪。
“你的姐們兒、那個什麼豐姍不在家?”我在乾淨、充滿女性温馨的牀邊坐下,“怎麼沒跪迎出來?”
“她還在班上。”李江雲忙着把我的東西取出衣服放進櫃,牙具放進衞生間,“你放心住吧,一會兒我去找她,一切沒問題,你會像仍住在自己家裏那樣感到舒適。”
“我倒從沒在自己家裏感到過舒適。”
“那就比你家更舒適。”李江雲看我一眼,微微一笑,又繼續忙碌着,拉開桌上一個帶鎖的抽屜對我説。“你所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都可以放在這裏。”
我看了眼那抽屜,又東張西望地看起屋裏其它的擺設。我隨手拿起牀頭櫃上的一瓶香水,揭開蓋,按着健鈕向屋裏四處噴灑,“百姍打呼嚕嗎?”“不會讓你和她睡一間屋裏的。”李江雲走過來,從我手裏拿走香水瓶,扣上蓋,放回原處,“那麼我和誰睡一間屋?”
“和它。”李江雲拎起牀上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扔到我懷。我抓住定睛一看,是笑容可掬的玩具熊。
“你不在這兒住嗎?”我問李江雲。
“我自己有家。”李江雲笑着看着我。“我又沒幹過什麼虧心事,需要拋家別業地躲藏。”
“一起住多熱鬧。”我熱心地向她描繪,“親親熱熱那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一個人多冷清。”
“我還不知道,”李江雲瞅着我,“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具有傳統美德的人。”
“真是傳統。”我抱着玩具熊站起來。我一向同現代派格格不入,我比較煩他們。“
“那你幹嘛不娶個姑娘,結婚生子,吃着饅頭踏踏實實過你的傳統日子。”
“我想這樣來看,可沒機會,平常的時候誰都夠不着,好容易碰見你了你又沒點樂意的表示。苦呵。”
“別裝了,我説你別裝了好不好?咱們都這麼熟了,你老扮着角兒也不覺得累又沒什麼效果。”
“我真的。”我走到李江雲跟前沉痛地説,“我其實心裏特苦,這點苦水兒我不倒給你倒給誰?我,唉,活活一個苦兒流浪記中國版。”我走到一盆開着花兒的君子蘭前俯身嗅那花朵。
“苦兒。”
我聞聲回頭,李江雲拿着自己的包走過來。“我去找百姍了。你先自個呆會兒。”
“告訴她,家裏給她新設了一位‘御用掛’。”
“告訴她,刀新領養了一個孤兒。”
李江雲笑着走了,我手抱後腦勺仰面躺在牀上,隨着一聲門響,屋裏又恢復靜寂。這時,我聞到屋裏一股淡淡的“紫羅蘭”香氣,我起身拿起牀頭櫃上的香水瓶,看看商標,揭開蓋又噴了一下,“紫羅蘭”的氣驟然濃起來。
整套單元裏到處飄散着“紫羅蘭”的香氣。我在各間屋裏察看走動,衞生間裏擺滿各種香波浴液以及面霜雪花膏,所有瓶子都是未開封的滿滿漾漾但商標色澤已經黯談了。我來到廚房,一應廚具鍋碗瓢盆調料油鹽醬醋俱全,只是也都簇新未曾使用過。單元裏另一間卧室的門閉着,我推了推門上有鎖。我回到我住的房間,走上陽台,伏欄眺望,遠處,市街的嘈雜聲隱隱傳來,樓羣間卻是一片寂靜。對面樓上的一扇窗户的窗簾動了一下,我感到受人窺視,便回到了房間。這時,我看到屋裏站着一個年輕女子。
“我是百姍。”她説。兩隻大眼睛像盲人一們漠然地看着我。她的鼻翼兩側的頰上各有一塊鮮紅的蝴蝶斑,邊緣凸起,象是一隻大蝴蝶撲翅欲飛,上面的毛細血管清晰可辯。她不漂亮,但身段阿娜。
“坐吧。”她在屋無聲無息地走。也許是她剛從外面進來,她的身上帶着一股寒氣,“李江雲都對我説了。你在這裏不要客氣,你要客氣我反倒要彆扭。”
“給您添麻煩了。”
她又象盲人一樣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的瞳仁上也未見雲黯,不知為什麼會給我無視力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她的瞳仁灰暗混濁猶如烯熄的灰燼。
“你一人住這兒,夠愜意的。”
百姍置若罔聞地走到牀前伸平剛才被我壓皺的牀單,將我動過的香水瓶重新擺好。“我這兒的東西你隨便用。”她説,忽然露出笑意“我很高興又有人住在這兒了。”
她走出房間,我聽到她打開另一間卧室的門鎖,接着一響,四周又復了片寂靜。
那天夜裏,李江雲沒再回來,百姍也沒再露面,我一個人呼呼大睡,半夜,我被一種聲響驚醒,有人在外間屋打電話。我聽到號碼盤一圈圈轉動的“噠噠”聲,但拔完號又沒人説話,稍待片刻,號碼盤又重新撥了一回,仍不見人講話,最後,過了很久,電話掛上了。我聽到一個女人在外間屋大聲哽咽,門上響起一陣類似爪子撓抓的刺耳聲音,聽得我毛骨悚然。我大聲問:“誰在外邊,百姍麼?”
撓抓聲和哽咽聲倏地消逝,我下牀打開門,外屋黑漆漆的一片寂靜。電話放在飯桌上,蒙着手帕,百姍那間卧室的門關得緊緊的。
那天,西北高原刮直大風,被吹起的漫天黃土隨着高空氣流帶到本市。早晨,當我睜開眼時,外面城市空中一片混懸昏暗的黃色,數以噸計的黃土均勻、帷幕四降般地徐徐自天而落。無孔不入的黃塵微粒飄進室內,窗台、桌椅、地面甚至牀上都落下了一層薄薄的黃土,我掀被而起就象從被人掩埋的坑裏坐起。
我走在街上,城市空中下雨似地漫天灑降着黃土猶如天上無數翻鬥卡車在傾泄,行人、車輛,樓廈一切景物都變得影影綽綽,到處是黃霧,地面積了一層土。這情景簡直就像一場噩夢,一場掩埋整個城市的的噩夢,我走進一家有公用電話的牛奶店,給劉會元打了電話,告訴他我現在在什麼地方,然後找張空位子坐下。牛奶店裏開着慘白的日光燈,燈光下到處一片慘白:巨大的冰櫃、服務員的白衣白帽以及冰櫃上擺着的各種冰激凌和奶製品,連人臉都是一張張地慘白,在窗外一片天昏地黃之中顯得極不真實,色調極刺目。
劉會元來到牛奶店時,我正渾身哆嗦地喝着一杯黑色的熱可可,精神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