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許遜家的路上拐了趟兒童醫院,把正在給一羣小胖子發藥的金燕叫了出來,讓她請假跟我去一個電影導演家,那個導演正在為自己的一部描寫奮發向上女青年的片子選演員時那兒你別説話。我對金燕説導演是個特深沉的人而你比較淺薄,一張嘴肯定要讓導演失望。
“反正他片子裏的女主角是個啞巴,一句台詞沒有,全是深沉的凝望。”
到了許遜家我對他介紹金燕説這是我的一個外國朋友,一句中國話不會説。不必拘禮,對她只要客氣點頭微笑再沏上一杯中國茶就可以了。許遜正和他的小媳婦坐在霧面高大的褐色組合櫃之間鬼鬼崇崇地説話,看到我們,點頭微笑地站起來。
“怎麼把外國人都搞進來?”許遜懷疑地看着金燕。“她的打扮這麼時中國的髦,你要不説我還以為她是街上的‘喇’呢。”
“不是什麼很發達的國家。”我坐下説,“肉孜國,那兒的人穿不穿衣裳肉都吡出來,因而得名。”
“噢,這樣的。”許遜瞪着我。“怪不得。”
“找盤帶給我們這位外賓看看。”我拍着放在組合櫃裏的錄相機説,“別讓外賓閒着。”
“沒好帶,”許遜説,“全是玎打。”
“武打就武打吧,她們國家沒這個。”
許遜找盤帶裝上,打開電視,屋時立刻響起禿子打架使勁發出嘿嘿聲一片喧鬧。許遜小媳婦端了兩杯茶進來放承茶几上,笑模笑樣地問我:
“你殺人了?”
“哎,”我説,“你。”
“怎麼回事?”她感興趣地問,“幹嗎殺?”
“圖財唄!”我説,“這年頭還會為什麼?我又不找江山。”
“太棒了。”小媳婦欽佩地望着我,“一大筆是嗎?”
“一大筆,要不也犯不上。”
“對,要幹就幹個狠的。”小媳婦瞟瞟許遜。“你就沒這個膽。”
“去人鐵吧你懂什麼?”許遜轟他媳婦。“一邊待著去,別這兒瞎摻和。”
小媳婦白許遜一眼,噘着嘴走開坐到一喧津津有味的看起錄相。
“叫你別帶人你偏帶人。”在和尚們的囂叫聲中許遜抱怨我,“你是唯恐沒人作幹證。”
“這個中個‘托兒’嗎。”我説,“我現在一舉一動都得預備下交代,萬一叫哪隻眼睛看見,與其瞪眼不承認找過你不如説是找你‘借地兒’。”
“這麼説,他們已經找過你了?”
“沒找你嗎?瞧,我早發現了,甭管幹什麼,多少人,最後倒黴的總是我,你們全沒事。”
“你怎麼知道我沒事?”許遜看着我。“我抓瞎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樂呢。”
“這麼説找了。找過你還找我,看來是你解脱了雷,頂在我頭上了。”
“我什麼也不能跟你説。”許遜細聲細氣地對我説,“這裏夾着別人別人給我過話全頂着雷,我告訴你傳出去就賣了一批人,我也完了。”
“我不打聽細節,我就想知道現在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説話就收審了?你就告我一個字,我也有個數。”
“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殺了高洋?”我推心置腹地對許遜説,“可能嗎?我殺他幹嗎?我怎麼回事你不清楚?這世上誰值得我一殺?”
“你跟我説沒有用,這事要是我領銜,就是你殺的,我也只當你沒殺。”
“別你在爺了。”我直起腰摸煙,看了眼坐在另一頭看錄相的金燕,她扭臉看過來,我衝刀一笑,點上煙回頭壓低聲音對許遜:“輥你大爺了。我不知道你?別瞅你穿身香蕉皮,我幹得出來的,你什麼幹不出來?”
“你志願去給少先隊員當活着的雷鋒叔叔這事我就幹不出來。”
“得得,咱這輩子就幹過這麼一件丟人的事,露臉的時候也有。”
許遜叨上一支煙,我把我的煙倒過來遞給他對火,點着後又叼在嘴裏,“説正經。”我笑着對許遜説,“警察也沒説人非是我殺的對不對?可以懷疑的人多了,譬如你,手那麼黑,我要是警察我就先懷疑你;小時候咱們玩殺人的遊戲你就愛當兇手,天生一副歹徒的模樣逼你當警察都不幹。”
“你沒跟警察説吧。”許遜笑着説,“我知道你一向義氣。”
“我不義氣。”我笑。“我已經説了,這種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們笑,許遜媳婦和金燕都往這邊看。
“你説咱們這麼正派的人招誰惹誰了?救人的呈常有,殺人哪會?生是一頓飯吃出了毛病,早知道我就扎着脖兒過。你是不是也跟警察説咱們最後一次見高洋是那次一起吃飯。”
“是。”許遜説,“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高洋。”
“什麼叫‘你’最後一次見分——‘咱們’最後一次見他。”
許遜閉着嘴微笑,慢悠悠地抽煙。
“怎麼不是‘咱們’?”我提醒許遜,“高洋沒吃完飯,就先走了,咱們又過了會兒壙一起離開去動物園看猴子。在動物園咱們還和幾個東北人打了一架。你喝多了招人家以為人家一個人,結果人家是一夥都帶着刀子一圍上來咱們全傻了——你丫先撒腿跑。”
許遜笑:“先撒腿跑的是你,掃事的也是你,你一貫喝了酒就招事還總佔不着便宜哥們兒陪着你捱了多少磚塊,從小到大你還説什麼。”許遜收住笑。“咱們之間再互相蒙就沒勁了,也沒什麼意思——那是另一次飯後。那次,最後一次和高洋咆飯後,我們走的時候沒你。”
“怎麼沒我?”我笑着問,“我去哪兒了?難道和高洋一起走了,拐彎就把他頭剁了下來?”
“你去哪兒跟誰走幹什麼我不知道。”許遜心平氣和地説,“反正你沒跟我們一起走,從飯館出來就我們五個:高晉、汪若海、夏紅、喬喬和我。我們一直沿街逛。在攤上打汽槍,把掛在白布上的一排排彩色氣球逐一打——確實沒你。”
“不可能沒我,”我盯着天花板説,“不可能沒我,那天咱們八個人一起去吃飯……”
“七個,”許遜打斷我,“咱們七個去吃飯,你、我、二高、汪和那倆女的,還……噢,是八個,怎麼是八個?”
“還有誰?”你説‘還有’是誰?“
“不認識,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穿條格襯衫?”“好象是。”
“那就對了,我也一直想不起第八個是誰,老以為是卓越……”我看着許遜笑。“那會兒卓越剛死,沒習慣,老覺着他還活着還和咱們在一起。”
“別解釋。”許遜説,“去也一樣。”
“你這麼説,等於把我害了。”屏幕在禿和長髮人之間的斯打結束了。人物定格,吼叫聲被一隻廣東歌替代,在悶聲悶氣的歌聲中一排演員名字升起來。
“我不説你以為就沒別人説?”許遜看着我。“你以為他們第一個找的我嗎?況且,單憑這一點誰也不能怎麼樣你。你沒跟我們走,也未必就是跟高洋走。這只是線的一端,除非你也在線的另一端出現,否則這根線也拎不直來。”
“我在線的另一端出現了麼。”
“這得問你自己,你還不知道?”
“出現了。”我笑着説,“但不是你們給我畫高洋的平行線,而是切線,兩條線的夾角起碼有九十度,高洋往西南我往正北和你們一樣;你要説北京當時有個強xx案啥的我倒在現場。”
“那的呢?你沒在中國版圖上再畫個對角線?”
“我就知道你要提那七天的事。”我笑。“那七天我的確是想不起幹嘛了,但有一條我可以肯定,我沒去過雲南,從來沒去過,不管是不是那七天。”
“何必呢?何必呢?”許遜説,“你騙我好騙,我也不叫真兒,但別人信嗎?實話説,有人看見你了,和高洋在一起在昆明,而且,你是不是以為所有賓館州的住宿登記簿都隔幾年一銷?”
“誰看見我了?”
“你看見誰了?”
“我看見我後腦勺了。”
“算了算了。”許遜直起腰説,“咱倆爭個什麼,又不是你我的事弄得跟審訊反審訊似的。你看見誰跟我沒關係。”
這時,電視裏已換成電視台重播的一台文藝晚會。大大小小的影視歌星們正在向一個著名的外國影星獻媚,或唱或跳或一躬到地幾乎把臉從兩腿間反探出去看見自己的屁股。
金燕看着這夥男女向我苦笑,因為其中有幾個原本是她喜歡的。
“就沒人告訴她們這樣特傻麼?”
“你還指望這幫人有腦子?”許遜媳婦嚷着説,“咦,你會説中國話?”
“中國人不會説中國話。”我“喊”了一聲,接着反應過來,笑着説,“得,這會兒也戳穿了。我現在這技術也退步,撒個謊都撒不圓了,自個先忘了,沒勁沒勁。”
“就跟我們誰信了似的。”許遜笑着説,“別跟我們這兒機靈,論撒謊在的全是你教師。”
“所以你知道我沒撒謊,我説沒殺高洋那就是沒殺。”
“殺就殺了吧。”許遜媳婦説,“幹嗎又不敢承認,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説你媳婦怎麼這麼心寬?”我對許遜説,“既然她不在乎,是不是這雷咱就擱你腦門上。乾脆這功我就讓給你吧。”
我對許遜媳婦説,“人算你殺的你領獎金。”現在的女人,不得了。
“你老瞎打什麼岔?”許遜説他媳婦,“想死招兒多了,我幫你咱這有繩有藥,那死和也體面。”
“我現在在想呵。”我對許遜説,“既然我肯定沒在那七天去殺人那就一定是去救人了。”
許遜白我一眼生我笑着説:“反正我總不會是一人跑到什麼懸崖邊去讀書去沉默瞰大地,我好像還不是那種特哲學特使命的人。”
“你不是,你即便是到了懸崖邊也不是為了救人類而是要衝下撒尿。”
“你説的也太不堪了,不過,方言倒總是和羣眾在一起,像魚兒離不開水。”
“這話得這麼説,方言總是和女羣眾在一起,象魚離不開水。”
“像我這人。”我笑着説,“那麼説,我也同意我那七天如果真是去了哪兒,那就去了一個女人那裏。”
“可能,”許遜笑着説,“能拴住人七天不露面的我看也只有女人,就象要拴住一條狗光用鏈子它還老叫上躥下跳,還得有根骨頭它才不吭聲。”
“那會兒追我的女的是不是特多?你幫我想想,哪個追我追的最厲害,扛着鋪蓋卷要跟我歸堆兒。”
“沒見過這號的。光見你扛着鋪蓋捲兒在車站着東瞅西瞅沒人搭理你。”
“得了吧,我哪會多有魅力呀,那會兒沒阿蘭。德龍,大家全看我。”
“是嗎?”許遜扭頭問他媳婦。
“沒覺得。”許遜媳婦瞟我一眼。“那會兒我們全看孫悟空。”
“哇,我有那麼慘嗎?金燕,金燕你給説句公道話,當時你們醫院全體醫護人員怎麼為我拼的刀子。”
“你的確那麼慘。”金燕笑着説,“當天我們大都覺着你特可憐,救死扶傷嘛,又是兒童醫院不能不管,乾脆拼刀子吧!
誰輸了誰倒老。我拼輸了所以我倒老了。“
“暗無天日。”這對許遜説,“我覺得嘛印度洋當時能讓我看上的女人,肯定得具備這樣的條件:貌賽天仙,腰纏萬貫。
學貫中西,温柔賢良——我手相上就是這麼寫的。“
“你説的這人,有——還沒生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