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長長方階上等吳迪。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來,愛來不來,反正今兒天氣不錯,暖風熏熏。天安門廣場上很多老人和孩子在放風箏。藍天上,鳳凰佇立,老鷹翱翔,沙燕翩翩。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老者放的數十米長的五彩大娛蚣,悠然起伏,飄飄欲仙,引得廣場上的中外遊客個個翹首望天,拍手喝彩。西邊人民大會堂前,國務院總理正在主持一個國首的歡迎儀式。禮炮聲中,軍裝筆挺的軍樂隊手執金光閃閃的管吹奏着兩國國歌,兩位國家首腦在侍從的陪伴下踏着紅地毯檢閲三軍儀仗隊。
我看看手錶,已經四點多了,站起身,走上紀念碑基座俯瞰廣場。遠遠地,一穿米色真絲繡花襯衫、藍地白花蠟染土布短裙的女孩穿過人叢,急急跑來。她一直跑到紀念碑前花壇才站住,東張西望找人,目光掃過我也沒停下。我也不叫她,耐心地看着她低頭撥着腕上的手錶,一步步慢慢走上紀念碑基座,走到我面前——猝然停下,才笑着開口: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看得見看不見我——我就那麼不顯眼”她光笑,瞅着我不説話。
“你晚到了十分鐘。”“沒有!”她拍起自己纖細的手腕讓我看她的表。
“別賴了。”我戳穿她,“我看着你撥的錶針。”
她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三軍儀仗隊執槍走分列式,兩位國家首腦莊嚴地站在檢閲台上。
“我以為你不一定來呢”
“為什麼”“我想史義德和陳偉玲一定不會饒我。”
她笑,看我一眼:“史義德倒沒説你什麼壞話。他説盡管你們當年關係並不融洽,可他一直認為你是中極聰明的人,就是有點自暴自棄。”“陳偉玲呢”她無聲地笑,不説話。
“説嘛。”“不好聽。”“沒關係,我還怕人罵嗎”
“她説你們是流氓、無賴、社會渣滓。你們確實把她罵得太狠了。”“叫沒叫你別再理我們?”
“叫了。”“那你還來。”“噢,誰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呀!”“成,不易。”
“那是。”人民大會堂前的歡迎儀式已經結束,官員們和外賓乘着黑色豪華轎車,在摩托警察的開道下,魚貫駛出。圍觀的人羣慢慢散開。我和吳迪沿着前門東大街向崇文門方向走去。一開始還彼此保持一般距離,後來路上人多車多,不是被人流忽然隔開就是碰碰撞撞,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挽上了我。我今天晚上沒行動,可以和她消磨一晚上,説實話,我今晚唯一目的就是勾搭上她。昨天下午我和方方聽完演講出來,在車裏我就對方方説:“那臭丫挺的簡直不是女人,鑲嵌體。”
“你説哪個,陳偉玲”
“就是她。我們吳迪還不錯,你説呢”
“你和她約了一道”“耶斯。”“有戲,老外一定着迷。”
“挺可愛的啊。就是太單純,叫人不忍下手。”
“別噁心我了,就跟你第一次幹這種事似的。”方方把車開得飛快,急促地轉彎。“一看就是從高中直接念大學的傻孩子。”我抽着煙評論説,“什麼都新鮮,什麼都想試試,往人家槍口上撞的年齡——
你那套遲子的鑰匙給我。“
“我可事先警告你,我是個危險的、懷有不可告人目的的朋友。”我們在一家很清靜的餐廳吃飯,服務員上完菜就遠遠地退到一旁。我知道,同一蔑視世俗看法,喜歡自己有獨立見解的女孩子談話,最好把自己説成一個壞蛋,這會使她覺得有趣甚至更抱好感。就同拼命形容一個人如何醜,不堪入目——實際並不那麼醜。她會細心地去找優點,而不是處處挑剔,去觀察你的缺點。“我貪財、好色、道德淪喪,每天晚上化裝成警察去敲詐港商和外國人,是個漏網的刑事犯罪分子,你要報告警察可以立一大功。”“我早看出來了。我就是便衣警察,來偵察你的。”
“你手提包裏一定有個錄音機了。”
“有。”“那個人是不是你的同事”我指一個垂手肅立,看着別處服務員。“是。”吳迪看看那服務員,回過臉笑着説:“這兒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我們笑了一陣。聊起別的。
吳迪問我:“昨天的讀書演講會你是不是覺得特惡劣?”
“那倒沒有。”我喝了口酒説:“道理能牛成那樣,也就不錯了。”“我看你昨天完全一副輕蔑嘲笑的樣子。”
“我只是覺得你們大學生喜好這套有點低級,想了解什麼,自己找書看不就行了,而且這幾位演講者的教師爺口吻,我一聽就膩。誰比誰傻多少?怎麼讀書,怎麼戀愛,你他媽管着嗎!自己包皮還沒割,就教起別人來了。”
“這麼説,您是自己看書,自己尋找真理了。”
“錯了。”我嬉皮笑臉地説:“我是壓根兒就不從書中學道理,長學問的人。活着嘛,幹嘛不活得自在點。開開心,受受罪,哭一哭,笑一笑,隨心所欲一點。總比埋在書中世界慨然浩嘆,羨慕他人命運好。主人翁嘛。”
“多瞭解別人的經驗教訓,不也能使自己少犯錯誤,少走彎路、目的性強些?”“我可不喜歡什麼事都清楚地知道結局,有條不紊地按部就班地逐次達標,那也太乏味了。多一分遠見,就少一分刺激。如果我知道下一步,每一步會碰到什麼,產生什麼結果,我立刻就沒興趣活了。”
“所以……”“所以我一發現大學畢業後才掙五十六,我就退學了。所以我一發現要當一輩子小職員,我就不去上班了。”
“但你肯定死……”“所以我抓得挺緊,拼命吃拼命玩拼命樂。活着總要什麼都嚐嚐是不是?每道菜都果然一筷子。”
“你不是已經體驗了一百多個,還沒夠?死得過兒了。”
“每一個和每一個不一樣,連麪條現在他也能做成一桌面條宴,世界是那麼日新月異地發展。譬如説,一週前,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你,現在我們卻在一起吃晚飯,推心置腹地談話。天知道往後會發展成什麼樣,沒準會很精彩,全看我們倆了,這不是很有趣,很鼓舞人活下去。”
“你説,”吳迪感興趣地問:“我們還有什麼發展?”
“沒準你會愛上我,”她上鈎了,我很高興,“我也會愛上你。”“可我已經有朋友了。”
“那算什麼,沒準你這個朋友,韓勁,是你將來最僧惡的人。沒準你還會死在手裏。一本書,我翻開了頭,就能告訴你下面是怎麼回事。可生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甚至自己還決鑽研喜劇還是悲劇。你看電影喜歡悲劇還是喜劇?”
“悲劇!能讓我哭的電影我就覺得是好電影。”
“我肯定能讓你哭。”“你想害我?”“怎麼能説是害呢。假如説你愛上了我,假如啊——”
吳迪笑着點點頭:“你説吧。”
“你愛上了我,吃完飯就跟我走了。我也愛上了你——這不是沒可能的——深深地愛上了你,別笑嘛。可你是個水性楊花的姑娘,又愛上了別人,我悲傷而高尚友好地和你分了手。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又在這家飯館偶然相逢。我孑然一身,你也晚景淒涼,感時傷懷,你哭了。”
“我看你不是什麼書都不看,”吳迪笑得剛喝的一口酒趕忙吐進碗裏,張着濕潤的嘴唇説,“傷感小説就沒少看。”
“你説可能不可能吧?”
“才不會呢,故只能是這麼個故事:我愛上了你,可你根本不愛我,我為你而死,你……”
“我看我們都可以當小説家了。”
“都是男的壞。”“好啦好啦,往後看吧,關鍵是咱們得把這故事進行下去。現在,第一章,我已經愛上你了。”
“我還沒愛上你。”吳迪笑紅着臉正視着我含情脈脈的目光。服務員來結帳時,吳迪堅持要由她付款。為了保持她的自尊心,使這個陰謀更象一個純情的故事,我隨了她。
從餐廳出來,天已經黑了,街上人仍然擁擠,車流活潑。吳迪再次挽上我時,我知道我已經成功了。這不是技術性的、在人羣中走路的正常反應,而是戀人那種含羞帶怯的緊緊依偎。如今是傳統的道德受到普遍蔑視的年代,我沒費多大勁兒,就完全克服了她對韓勁殘存的一點責任感和因此引起的微微躊躇。方方這套房子是那種大批興建的普通公寓,牆壁很薄的房間悶熱,脱衣服很順利。我沒開燈,這樣可以使她勇敢些。她的確很鎮靜,甚至在接吻時我還覺得她挺老練。當然,她告訴我她是“第一次”,我也跟她説我是“第一次”。後來,她疼哭了。她竭力忍着,我沒聽到一聲啜泣,房間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我已經感到有點不對頭了,她沒騙我!我摸她的臉,摸到一臉淚水。
“你真是第一次?”她沒吭聲,我有幾分驚慌。我知道第一次對她意味着什麼,這對下一步的誘惑實在不利,我還可能被她死死纏住。我不愛她,不愛任何人。“愛”這個字眼在我看來太可笑了,儘管我也常把它掛在嘴邊,那不過是象説“屁”一樣順口。
到了清晨,我迷迷糊糊醒來,無動於衷地看看我身邊坐着的那個女孩。她一夜沒睡,鬢髮散亂,淚光瑩瑩地俯身端詳、親吻着我。“醒了。”她衝我一笑,笑容裏帶着討好和謙卑。
我閉上眼,由於過着放蕩、沒有規律的生活,我的身體虧得很厲害,這會兒是又累又乏,連還她一個微笑都沒力氣也沒興趣。再説,我也用不着再向她獻殷勤了。
“你愛我嗎?”她撫着我的臉輕聲問。
“愛。”我想着怎麼才能擺脱她。
“我也愛你,真的,不知道我多愛你。”
“我知道。”“你和我結婚嗎?”我哼哼笑了兩聲,不想破壞她的好興致。
“我們倆將來一定會幸福。”她興致勃勃地摟着我遐想,我要對你好好的,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永遠不吵嘴,不生氣,讓所有人都羨慕我們。你想要個男孩還是女孩?“她問我。
“二尾子。”“討厭。你別睡,別睡。”
我睜開眼:“困着呢。”我欠身看看桌上的手錶:“你該上課去了。”“我不去了。”
“那怎麼行,你還是去吧,學哪能不上。”
“我不想去,我要一直在這兒瞧着你。”
“有你看夠的時候,現在我想睡覺了……怎麼啦?”
她緊咬着嘴唇,眼中噙滿淚水,一言不發。
“好啦好啦。”我拍拍她的臉蛋,“課不能拉,下午我給你打電話,別生氣了,我是為你好。”
我用嘴碰碰她的嘴,她的臉色柔和下來,抱住我親了親,下牀穿衣服。“你送我嗎?”
她穿好衣服,對着鏡子用皮筋紮好頭髮,回過頭來問我。我已經有幾分煩了,還是説:“這兒的鄰居挺討厭,看見咱們倆一起出去會説閒話。”
“好吧,我不用你送了,下午幾點給我打電話?”
“睡起來就打。”“早點打。”她走過來,捧佳我的頭,使勁、長長的親了我一下,我差點窒息過去。“再見。”她喜洋洋地走了。
“再見。”我楞了會兒神,翻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