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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我要不想被人當作只知聽話按大人的吩咐行事的好孩子,就必須顯示出標誌着成熟的成年男子的能力;在格鬥中表現勇猛和對異性有不可抗拒的感召力。必要的話,只有弄虛作假。我在院門口等米蘭時,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朋友們毫不懷疑我是用通常的方式結識並控制了這個“圈子”。

    我焦急地等待院裏下午上班的班車儘快開走,我可不想讓我父親看到我居然和女人有了勾搭。

    班車準時開走了。我變得有恃無恐,神氣活現地站在大門口伸着脖子張望,我甚至希望過路的院裏同齡女孩子留下來觀看我和一個那麼高大美麗的女人的約會。

    約定的時間過了二十分鐘,她才在衚衕另一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方向出現。當時我已經在胡思亂想,把種種意外、天災人禍都考慮到了,陪我在門口等的衞寧也嘲笑我被“涮”

    了。這時我看到她,一個箭步竄到大門中央,高舉起右臂像歐美港口城市常見的什麼女神矗立在那裏。

    她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我,筆直地向我這邊走來,我放下手臂心情複雜地望着她;想來期待着她有一個光輝奪目的再現,起碼也應該濃妝豔抹,花枝招展,給我的朋友們一個不亞於我初瞻其風采的同樣傾倒才夠味兒。可她完全沒有體察我的苦心,隨隨便便在我看來穿得亂七八糟就來了,而且既沒打傘也沒戴墨鏡,一路暴曬臉紅得像個煮熟的螃蟹姿色大打折扣——叫我怎麼拿得出手?

    真不喜歡她這麼普通,效果全沒了。

    她走近我,臉上露出笑容,“抱歉,我是準時到的,可迷了路,你們這兒的衚衕真夠難找的。”

    我挑剔地看着她,一點沒顯出熱情,冷淡地給她介紹衞寧。“你好。”她低頭和身材矮小的衞寧握手。

    我們倆帶着她往院裏走,她一路看着園林建築讚歎,你們這兒真是挺好看的。“路上遇見的大人小孩都對我們側目面視。她渾然不覺,”這院子挺深,住的人還真不少。“

    衞寧悄悄對我説:“可以,夠飄的。”

    “她今天沒好好穿。你沒見過平時她的樣兒,那才飄呢——否則我哪會拍她!”

    我們帶她到假山,他們全在上面的亭子裏抽煙,我發誓他們是看到我們上山後才擺出那麼副隨意的姿態。

    享晉一見米蘭就説:“我見過你。”

    別人則都是一副倨傲的樣子,他們用拼命抽煙和粗野的舉止來掩飾個人心中的激動不寧。米蘭無論身高還是塊頭都大我們這幫包括最粗壯的方方,坐在我們之間有點像長頸鹿和一羣梅花鹿混在一起。“你是不是和於北蓓一個農場的?”高晉問。

    “是。”米蘭點頭,她似乎有點不願意提起工作的單位。

    “於北蓓跟我們特熟。”高晉説。

    “是麼,她認識人挺多的。”米蘭微笑着掉臉看假山周的風景,“這假山夠大的,那邊還有兩個亭子。”

    院裏冰棍房的冰棍製出來了,賣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冰棍車從山下經過。我下山買了半紙盒小豆冰棍,上來分給大家吃。許遜、方方打打鬧鬧,看到那邊亭子裏有幾個小孩在打彈弓仗,便去一人搶了一把彈弓槍,在假山石、樹之間互相射着玩,把小孩追得滿山跑。

    我也到另一個亭子搶了一個小孩的彈弓槍,把他兜裏的全部紙彈都搜了出來,領着一幫小孩和許遜方方展開對攻。

    我希望米蘭受到朋友們的欣賞,如果他們能產生引誘她的念頭我更滿意。我也希望米蘭能對我的朋友感興趣,希望他們多交談,增進了解。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地位牢不可破,所以我樂得大方一些,瀟灑一些,讓別人覺得我這人滿不在乎。

    看到米蘭和留在亭子裏的高家哥倆從容饒有興趣地聊起來,我感到欣慰。一個麾下的小孩按照戰鬥的原則伏擊了方方,用紙彈擊中了他的臉,把他打疼了。方方急了,追上小孩左右開弓扇了兩個大耳刮子,小孩被打哭了,彈弓便也只得中止。

    我們幾個到另一個亭子裏吸煙、喘息。他們看着坐在中間亭子裏和高晉、高洋聊天的米蘭,輕浮、刻薄地議論:

    “一看就是圈子,屁股都給操圓了。”我認為他們的評論極不公正,私心覺得連我的感情都給玷污了,可在哥們兒面前是不能為一個女人辨護的。也跟着笑。

    “你覺得她好看麼?”許遜問我。

    “就那麼回事吧。”我仰着臉説。

    “這種女的天安門那兒一幫一幫的。”

    “咳,我就是覺得她有錢,每次我們去冰室都是她請我。”

    “你動了她麼?”“你想我會閒着麼?”“哎,趕明兒我發你一個。”許遜拍着我肩膀説。“比這可棒多了,特水。”米蘭在遠處笑起來,頭向後仰,滿面春風,高晉、高洋則一臉壞笑。隔一會兒,笑聲才傳過來,他們又在親熱地交談。

    米蘭比手劃腳説着什麼,眼睛四處張望,向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又繼續對高晉他們講。

    我忽然感到一陣不安。“咱們過去吧?”我對大家提議。

    “過去幹嗎?多沒勁,還不如在這兒坐着。”方方又和許遜打鬧起來。他們互相較着膂力,站起來撕擄看到亭子中間,最後方方把許遜胳膊擰到身後笑着問:“服不服了。”

    方方剛鬆開手,他又反撲上去鎖住方方的喉嚨,一邊喊我:“快上來幫一把。”我把煙叨在嘴裏,上前按住方方拼命往後搗的一條胳膊,把他的手腕反擰過來,一邊用腳使勁踢他的岔開撐在地上的一隻腳。那隻腳終於被我踢松,方方失去平衡,坐了個屁股礅。

    我和許遜鬆開他,撒腿就跑,直奔中間亭子,方方在後面追。我們笑着跑進中間亭子,方方也追到了。我先告饒:“服了服了,別鬧了。”“彈個缽兒。”我伸出腦袋讓他在額頭上狠狠彈了一下,擦着汗在米蘭身邊笑着坐下看他去追許遜。

    他在另一個亭子的方階前追上許遜,打得他“哎喲喲”亂叫他押回來。‘跟大家説服了——大聲點!“

    “服了!”許遜一跳老高。

    米蘭笑着看我們鬧,聽到高晉説什麼,頭往一湊堅起耳朵,“你説什麼?”“哪天你彈段琵琶給我們聽聽。”

    “行呵。”她坐直説,“哪天我把琵琶背來。”

    “你要會拉小提琴就好了,我爸爸他們軍文工團就缺小提琴。”“會彈琵琶不能拉小提琴麼?”衞寧問。

    “兩回事。”米蘭説。“一個是彈撥樂器,一個是絃樂,使弓子。”“你可別去他爸他們軍的文工團。”許遜説,“一去先得叫他爸糟踏了。”米蘭光笑,高洋就抓住許遜胳膊,問方方:“是不是還得治他?”許遜跳開逃到一邊,“胳膊都打脱環了。”又對我説,“你説他爸是不是比他們花?”

    “沒錯,花得厲害。”我笑説。

    高洋追打許遜,反被許遜一路各種勾拳、擺拳打過來,“來呀,來呀。”高洋也以各種拳擊作動招架,兩人花拳繡腿來來往往比劃了幾個回合,少着收勢湊在一起點煙抽。

    高洋手裏甩着煙坐回來説:“真花的其實是方方他爸,你爸是不是作風問題降過級?”

    “你算了吧,我爸哪有那本事。”方方説。

    “反正我知道你爸兩老婆,你在老家還有一大哥。”

    “那衞寧他爸還娶過仨呢,其中一個還是地主的閨女。”

    “爸都死了,還説他幹嗎?”

    “死了也得批判那思想呵。”大家笑説。

    “你想當兵呵?”我問身邊笑吟吟傾聽的米蘭。

    “嗯。”她淡淡地説。“幹嗎不考‘戰友’呢?”

    “我還考總政呢。”

    我討了個沒趣兒,訕訕地不吭聲了。

    “哎,你會彈琵琶,那也一定也會彈吉它吧?”許遜衝來米蘭説。“那倒行,撥幾個和絃伴唱沒問題。”

    “那我家有把吉它,我拿來你給我們彈首《山楂樹》吧。”

    “得得,你鬧不鬧呵?”我説許遜。

    “晚上吧。”高晉盯着米蘭説,“晚上你別走了,咱們到假山來唱歌。”“你不能晚上不回家吧?”我問米蘭。

    “那倒無所謂,我今天出來倒是和家裏説了回農場。問題是我晚上不走住哪兒呵?”

    “這你放心,我們這兒可有的是地方住。”許遜笑着説,“你願住誰家都行。”“那我挑一家吧。”米蘭笑。

    “就挑我吧。”許遜拍着胸脯,“我那兒涼快。”

    大家便笑,米蘭也隨着笑,給了許遜近乎一個媚眼。

    “哎。”她扭頭對我説,“你家能洗臉麼?我覺得我臉上特髒,風吹了一下午。”“你怎麼隨隨便便就説要在我們這兒住?”路上我埋怨她。

    “怎麼啦?不好麼?”“當然不好了,”我提高嗓門説,進了家門給她打洗臉水,暖瓶裏已沒多少熱水,我往盆裏倒的時候不留神把水鹼也倒了進去,“你知道我們這兒都是什麼人?”

    “我看你們院小孩一個個都挺老實的。”她撩着上面那層乾淨的水洗臉,攥着香皂骨碌碌滑轉,塗了一手香皂沫兒,仔細地搓洗十指,“聽你説還以為他們多壞呢。”“你以為呢,噢,壞非得寫在腦門上?”她不做聲,開始洗臉。

    “你是不是常在不認識的男的那兒住?”我把我的毛巾遞給她時,忍不住諷刺了她一句。

    她怔了一下,接過毛巾鋭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擦臉,“你生氣了?”“沒有。”我氣乎乎地説,“就是覺得……”

    我想説她輕浮、賤,又覺得這麼説太重了,弄不好會把她得罪了,轉而問:“高晉都跟你聊什麼了?”

    “沒聊什麼,就説我想當兵他可以幫我。”

    “我怎麼不知道你想當兵?你從沒跟我説過。怎麼頭一次見他倒跟他説了?熟得夠快的。”

    “瞎聊唄,就説起來了。要不幹嗎?乾坐着?這可是你叫我來的,我來了你又不理我,自己和小孩去打彈弓仗,還説呢。”她這麼一説,倒説得我怪舒服的,不禁笑起來,“當着他們的面,我哪好意思跟你多説話呀。”

    “那有什麼?咱倆也沒別的什麼關係。”她在窗台上的擦臉油盒子裏挑,“哪個是你媽使的?”

    我指了一種牌子的雪花膏,她打開蓋子嗅了嗅,挖了一指頭塗在鼻尖、額頭、雙頰上。

    “其實我也覺得挺沒意思的。既然人家説能幫我,我就利用一下他唄。我真是挺想當兵的,從小就想,可惜我們家是地方的,沒路子。”她把星星點點的雪花膏揉開,回頭問我:“你説他真的會幫我麼?”“會吧。”我説,“只要他爸爸點頭,進他們軍的文工團應該沒問題,回頭我再幫你問問——你琵琶彈得怎麼樣?”

    “問題是我的琵琶彈得一般。”她笑着轉過身來衝我説。

    這時,我聽到門一響,我爸爸進來了,手提公文包出現在米蘭身後。當時我就腦袋嗡了一下,周身的血像染缸裏扔進一塊方頭密密麻麻濺到臉上。他怎麼沒到下班時間提前回來了?

    米蘭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回過身去看見我爸爸。她也有幾分侷促,但基本坦然,微笑地向我爸爸問好:“您好,叔叔。”

    我結結巴巴地解釋,“這是,這是我們老師。”

    米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説什麼。

    我爸爸打量了米蘭一眼,用那種洞悉一切的沉穩目光看了看我,對米蘭説:“你跟我來一下。”米蘭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無能為力,她低頭跟我爸爸到他的房間去了。我聽到我爸爸房間傳出來的隱隱約約的談話聲。父親的聲音很渾厚,一字一板,聽上去很有條理和信心;米蘭的聲音則是低喃、不連貫的,有時蹦出幾個清楚的詞。

    我又羞又急,漸漸萌生出一種難以遏制的憤怒,真想抄起個什麼沉重結實的東西扔過去,以驚人的“豁啷”一響和滿地粉碎的結果來表達我的感情。當然,同我鼎沸欲噴的情緒恰成鮮明對照的就是我身體的一動不動。

    片刻,他們從房間裏出來了,兩個人都很嚴肅。

    “我走了,叔叔。”米蘭彬彬有禮地對父親説。

    父親點點頭,轉身回了房間。

    我急忙上前小聲問開門欲走的米蘭:“他跟你説什麼了?”

    “教育了我一頓。”米蘭小聲説了一句,匆匆沿着走廊走了。我回身看到父親拿了一疊文件從他房內出來,指着我説:“你不要出去,晚上回來我找你談。”

    説罷,他出門走了,又去上班。

    我連忙回屋打開窗户叫正走到花園遊廊通往後院的瓶形門口的米蘭,“哎,哎。”她回頭看見了我,下了遊廊踩着長滿青苔的土地走過來,站在我窗外探頭往屋裏瞧:

    “你爸爸走了?”“走了,你進來麼?”“我可不敢再去你家了。”她吐吐舌頭説,“你爸真厲害。”

    “那你沒有,態度還挺和謁。問我跟你是什麼關係,怎麼認識的,問我的父母是誰,家住在哪裏。”

    “我爸爸真討厭!”我咬牙切齒地説,“你都告了?”

    “這有什麼好瞞的?”她笑笑又説,“他也是關心你,怕你學壞。”“你怎麼不説是我老師呢?”我埋怨她。

    “那哪騙得過去?也不像。再説也沒必要騙人。”

    “唉。”我在屋裏嘆氣頓腳,“我算是又被他逮住了。”

    隔壁鄰居的窗户一響,支出一扇玻璃。米蘭扭頭就走,一指鄰家窗户,“有人監聽。”

    “你去……”我張嘴無聲,用手指假山方向。

    她點點頭,繞過柏樹叢消失了。

    我也點頭,不住地點頭,接着在自己家裏回過身來。

    晚上,吃過飯後,我和父親做了一次長談,我主要是聆聽,不時被要求解釋一下動機而已。本來以為父親會非難我,孰料他竟意外的態度誠懇,並無疾言厲聲,基本屬於娓娓動聽和循循善誘。他告誡我不要過早交女朋友,年輕的時候應該把精力都用到學習上去。要樹立遠時理想,要有自己人生目標,當然這目標不是別的什麼,而是當時惟一的;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他表示他和其他很多我不認識的人都對抱有殷切期望。似乎他們認定我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而這點在當時我自己一點把握也沒有。

    我一點也不感動,不是施教者不真誠抑或是這道理沒有説服力,而是無法再感動了。類似的話我從不同渠道聽過不下一千遍,我起碼有一次到兩百次被感動過,這就像一個只會從空箱子往外掏鴨子的魔術師,你不能回回都對他表示驚奇。另外我也不認為過份吹捧和寄予厚望對一個少年有什麼好處,這有強迫一個體弱的人挑重擔子的嫌疑,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造就一大批野心家和自大狂。

    我耐心地等他把那些華麗的詞藻全部用盡,假惺惺地掉了幾滴淚,然後帶着“好好想一想”的任務上牀睡覺去了。

    我在牀上想了半天怎麼在平原地帶統率大軍與蘇軍的機械化兵團交戰,怎麼打坦克,怎麼打飛機,怎麼掌握戰機投入預備隊進行戰略反攻。當然我思路怎麼也脱不開毛澤東同志的人民戰爭思想,雖然我當時就懷疑地道戰和地雷戰能否在現代條件下仍和打鬼子時一樣行之有效。

    想完激烈的戰役,我又設想了一番凱旋而歸萬眾歡騰的場面。除了蘇聯將軍式的一胸脯勳章,我還熱切地幻想自己能掛點彩,只有一隻膀子之類的,但決不穿的確良的國防綠,最損也得是一身馬褲呢!之後,我就翻窗户跳出去了。

    我走到假山腳下,聽到山上亭子裏傳來輕輕的男聲合唱,其間伴有隱隱的吉它彈奏。他們唱的是那個年代很流行的俄國民歌《三套車》,歌詞樸素,曲調憂傷。在月良星疏、四周的山林颯颯作響的深夜,聽來使人陡然動情,不禁嘆息,無端有遺珠失璧之慨。我至今有所不解;中英兩國的民族經歷是那麼相似,為什麼兩國的民歌傳達的精神實質那麼不同?我們的民歌總是歡快的,要麼就是軟綿綿的傷感,偶有悲涼也是乘興而抒,大概我們的人民個個都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所以如此吧。我上了亭子,他們又在唱蘇聯衞國戰爭時期的歌曲《小路》。他們看到我並沒有停下來,自管陶醉地唱,搖頭晃腦,面帶笑容,每個人的眸子都在夜色中閃閃發光,似乎歌唱使他們的眼睛變成磷質晶體。

    高晉拉我在他身邊坐下,示意我走入過去和大家一起唱,米蘭坐在我對面,搖晃着身體彈着吉它,也在愉快地唱,用眼睛鼓勵我。他們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下去,唱遍了我們熟悉的每一首歌。他們嗓音很粗糙,唱得參差不齊,但那份忘情自有一種動人的感染氣氛。我雖然沒開口唱,但心中洋溢着激情,縈迴着那一首首歌曲的旋律,如同放聲歌唱一樣痛快。

    我注意到米蘭和高晉的歌唱不斷相互注視,但我沒有一點嫉妒和不快,同聲歌唱使我們每個人眼中都充滿深情。

    不記得那天夜裏説什麼了,只留下唱了一夜歌的喜悦印象。從第二天到中午才起牀這一事實推斷,我們起碼唱到凌晨。米蘭終究睡在了誰家記不清了。似乎沒有導致絲毫的淫穢懷疑和色情想象,從第二天我們之間沒有投下任何不信任的陰影可以證實這點。實際上第二天我們再見時她已不在場,也許她根本沒住在這兒,趕早班車走了。我恍惚記得我們還在高晉家坐着聊天,喝很苦很濃的茶,米蘭睏倦地偎坐在藤沙發上,用朦朧卻不掩明亮的眼睛瞅我或在場的別人。可這個記憶是不可靠的,場面是真實的,而時間也許不準確,因為她後來屢次到過我們院,我們在高晉家或是方方家有時是在衞寧家都作過夜長聊。我在遊廊上問過高晉,也許是站在那兒看小孩踢足球。“你真打算讓米蘭到你爸他們軍文工團去?”

    “我準備幫她這個忙。”他以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經態度回答我,“我覺得她挺合適的。”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我對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記憶有些混亂,誘發行為的契機也不甚瞭解,但場面無疑是真實的,雖然十之八九是不完整的。這場面的地方多數在我們院的各個角落,部分是在大街上,其中僅我記得的有:東單、東四北大街,西四丁字路口,位於北海和中南海兩湖之間的文津街。

    她在我們院有石頭拱券和飾有花紋矛尖的鑄鐵門旁的傳達室窗口打電話,旁邊站有高晉、衞寧等人,我的位置應該是騎車路過。她眉飛色舞地對着話筒大聲説着什麼,咯咯地笑。她的一隻手拽着黑色的線繩,傾聽對方講話時無意識地在上面來回撫摸。她在葡萄架的綠蔭下,踮起腳尖夠一串累累垂下的紫瑩瑩的葡葡,摘下尖部的一顆放在兩唇間吮咂,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我處於月亮門連接遊廊另一端,正要往我家的那排平房拐。我們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頂上,腳踩着泄水橫溝,坐在魚鱗瓦筒上,戴着墨鏡坐成一排。

    前方是院內大小院落互相衡接、佈局工整的重重房脊;右前方有一輪明亮、濺着茸茸毛邊的夕陽。

    下面廣場有兩個婦女在吵架,旁邊圍了一圈稀稀落落的人,有戰士和小女孩。她們的惡毒咒罵斷斷續續,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上來。

    米蘭在嗑瓜子,墨鏡遮住了她的一半臉,她顯得悠閒,無動於衷。她背靠着北洞橋頭新豎起的白柵欄,兩手平伸抓住力所能及處的兩根欄杆,左腳後蹬着石台,神態專注地和高晉説話。高晉離她很近,很有些把她逼着貼到鐵柵欄上的勁頭。

    她頭扭向一邊,神態茫然,再過頭來卻粲然笑了。

    白塔極為耀眼、須大無比地矗立在她身後一湖碧水另一岸的葱鬱的瓊島山上大地。

    還有一些場面含義過於不清,影象模糊,惟有感受突出,我不能肯定確曾發生,也許是出自我的想象的暗懷的願望。

    我和她在雨天的街頭行走,撐着一把透光的天藍塑料傘,傘的周圍邊沿滴答着如泣如訴的雨水,我的鞋,褲腿都被淋透了,她的就腿和赤裸的腳丫也都濕漉漉的,在陰霾的光線下蒼白、光潔如塑料。我的個子比通常要矮,矮得像個侏儒,緊緊傍着她的腰間走。她的一隻手垂搭在我肩頭,五指纖細似鈎。

    我總想抬頭看她的臉,可看到的只是透射着日光形成一片淡藍暈芒的傘穹和銀亮的放射開來的不鏽鋼傘骨,一個渾圓多肉、粉紅嬌嫩、不住顫動的下巴的整個視野內處於不可逾越的中心位置。雨天的冰涼至今仍留在我裸露的皮膚上。

    剩下的就是一些關乎我個人的記憶:我打開一間空蕩無西的房門,躡手躡腳的屋裏走,拿走壓在涼水瓶下的幾張小面額鈔票。從和鈔票壓在一起的紙條上寫的字看,這錢是母親留給孩子訂奶的。我大概還偷過一隻上海“寶石花”半鋼手錶,用三十塊錢賣給了一個人,到底是誰我忘了。

    我那時非常需要錢,我後來再沒那麼窮過;一文不名,又沒有任何收入來源。我用那些錢請米蘭和我的朋友們吃冰激凌。我們不能老讓米蘭掏腰包,雖然她很樂意,並沒有現在一些披金戴銀的時髦女孩的小家子氣。我在最潦倒的時期確實吃過一段軟飯,吃得還挺順嘴,差點毀了我。但你起碼可以知道,我曾付出了多麼真摯的努力那麼一種驚險的方式來使自己更有點男子氣。我們那時常吃的只是一種畫着冰山的藍盒冰激凌,現在這種牌子的價廉物美的冰激凌已在市場絕跡。我們都很愛吃西單商場樓上冰室出售的一種碟盛的奶油冰激凌,一球冰激凌上澆上厚厚一坨甜奶油,後來我在上海吃到“摜奶袖”和那味道很相近。雖然這種奶油冰激凌一直只賣五角錢一份,可對我們來説也不是天天可以享用的。如果能到位於東風市場的“和平人餐廳”去吃上一份拌有水的冰激凌“三德”和“雪人”那就是莫大的奢侈了,相當於現在到大飯店吃上一餐日本菜喝上一瓶英國酒洗上遭芬蘭浴。

    這個兩層樓的西餐館不久便被一把火燒掉了,幾年之後才在金魚衚衕的一平房裏重新開業,後來又拆掉了,在舊址上蓋起了“王府飯店”。我承認,冰激凌可能沒窩頭重要,但對有的人來説,“寧肯不吃窩頭餓餓着肚子也要吃冰激凌。”那個時候資產階級還在國門之外覬覦我們呢。我對米蘭那些日子的印象如此豐富,那麼密實,環環相接,絲絲入扣,甚至重疊交織,分隔不開,想來那段時間我們是經常見面的。為什麼我還會有難以排遺的寂寞心情和壓抑不住的強烈懷念?為什麼我會如此激動?如此敏感?如此脆弱?平日同空見慣一向無動於衷的風景、世想,乃至樹葉的簌響,鳥類的呢喃,一朵雲的形狀,一枝花的姿態,一個音符,甚或一籟俱寂都會使的深受感動,動輒熱淚盈眶。

    難道萬物突然有靈了麼?

    我爸爸和部裏的其他一些參謀到出東半島看地形去了。那時軍方除了擔心集結在中蒙邊境的蘇軍機械化兵團直搗北京,似乎對來自海上的登陸威脅也很重視。中日淞滬會戰時日軍杭州灣的登陸和朝鮮戰爭美軍在仁川的登陸都給制家國土防禦計劃軍事人員留下了深刻印象。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心理因素就是每一個瞭解近代史的中國人心靈上被我國百年來有海無防的慘痛經歷投下的永久陰影。毛主席在建國初期就説過一句著名的話:“為了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一定要建立強大的海軍!”幾年後我在駐青島的海軍艦隊服役時,曾看到山東省半島沿海高點遍佈雷達,火炮、高炮和導彈發射基地。當時用某要人的一句話説就是,“海軍三十年來基本上沒有形成戰鬥力。”

    現在好多了。我爸爸的出差使我獲得了短暫的自由和解放。

    那天是“八一”建軍節,食堂會餐,每家都發了餐券。我們一幫孩子也喜洋洋地會會餐,自動集中在幾張餐桌周圍。桌上備有啤酒和紅葡萄酒,菜則是北京軍隊傳統的紅燒肘子、四喜丸子、純黃花魚什麼的。我們和戰士,家屬一起大吃大喝,不停地乾杯。那時我的酒量很少,喝了幾口葡萄酒就暈乎乎的,其他人也都臉紅脖子粗地吵鬧不休。

    吃完出來天已經黑了,我記得於北蓓來了,板着臉和高晉説什麼事,似乎是為汪若海。

    她可能是為汪若海抱不平或是汪若海託她説情。汪若海的怯懦行為被揭露後,我們一直不理他。我們從小就崇尚烈士,能容忍一個叛徒生活在我們中間麼?儘管他是向無產階級專政屈膝,我們唾棄的也僅僅是這種不堅貞的行徑,就像新朝儘管也對前朝的降臣委以重任仍毫不留情地把他們統統列入《貳臣傳》。

    汪若海自然對這種空前的孤立痛苦萬分,他被迫和那些更小的孩子一起玩。好幾次我們成羣結隊呼嘯出入時,我都看到他領着一幫打彈弓仗的小孩站在一邊,遠遠地用羨慕的眼光看我們。於北蓓很激動,也許是惺惺惜惺惺,她比我們大兩歲,大概更能理解情勢所迫和不由己這兩個詞。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説服高晉的,她説話吐字飛快,我聽到了些隻言片語,“你們真是小孩……”,“太沒經過事了……”之類的。

    後來,汪若海就來了,怯生生地賠着笑,見面就給每人發煙。看到一個曾經那麼要好的朋友變成這樣,我們都有些難為情,想對他親熱點,又不知從何做起,於是都客客氣氣的。

    於北蓓更多地表示出對汪若海的青睞,跟他坐在一起,為他點煙,主動找些高興的話引他説,甚至公然和他親熱,摸一把擰一下的,有一陣還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摟着他依偎着坐在一起抽煙。現在看來,這一舉止是一個勇敢的姿態,在我的回憶中她的這一形象最鮮明、最不可磨滅。

    我發現高晉不在已是下半夜,實際上是當回來進門,我才想起他走了很長時間。他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然而一點醉態沒有。當時我們的酒都醒了,又餓了,正盤算着去食堂偷點會餐剩下的肉食。汪若海主動請戰,最後決定由他和方方摸進去,我和許遜在外接應。高晉沒有像平常那樣策劃指揮一番,而是到裏屋悶頭躺下,高洋進去和他説,他對高洋也很不耐煩,粗聲粗氣地把他轟開了。

    幾天後我才知道,他那天晚上騎車去了米蘭家,他那天也醉了,穿過全城用了幾乎一小時騎到米蘭家樓下。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米蘭住的那幢樓的。有一個未經證實的説法是:他從路邊第一幢樓開始一幢樓一幢樓地喊過去。

    他在黑漆漆的樓羣間放肆地大聲呼喊着米蘭的名字,響亮、嘶啞的吆喝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聽來十分疹人,由於沒回應顯得淒厲、絕望和近乎病態的執拗。那天夜裏很多居民都在睡夢中被這驚心動魄的呼叫驚醒,躺在黑暗的牀上心煩意亂。我的一些住在那片樓區的同學在一個月後還對我心有餘悸地述説他們在暑假期間一個黑夜的遭遇的感受,他們再次入睡後大都陷入可怖的噩夢之中。

    接下來大概就是米蘭聽到了對她的呼叫,她房間的燈迅速在頂屋亮了,在黑鴉鴉的樓羣中這扇驀然出現的明亮窗房無疑給茫然尋找的高晉提供了一個清晰、準確的方位和座標。他在那扇窗房下像叫春的野貓一聲比一聲高地朝上叫着。儘管我知道那姿態非人類所能,但我的想象還是頑固地告訴我:他是兩臂撐着上身蹲踞在那裏叫喚的。

    這叫聲像它乍起時那樣驀地消逝了。這意味着米蘭披着上衣下樓來了,同她一起下來的還有她的父親,那位儒雅可敬的先生顯然是不請自來。

    可在想見,在這種情形下,高晉和米蘭不可能再説什麼,據高洋可疑的描述,那位父親並沒有嚴厲地責任高晉,雖然他的行為已構成冒犯和無恥,他請高晉上了樓,還給這個沮喪的少年一支煙讓他鎮定,而高晉也就抽了,香煙的牌子據稱是過濾嘴“中華”。我不知高晉是否表示了歉意,反正他很快從醉態中清醒過來,變得安靜了,神態有些萎靡不振,肯定會感到難受,我後來看到的臉色蒼白和疲憊不堪那時便已經像肝炎病人的黃疽呈現出來。

    然後他便掐了煙一聲不吭地走了。

    米蘭的表現和反應眾説紛紜。有人説她自始自終毫無反應,直到事情結束。有人説她開初流露了對高晉的不滿和生氣,三人上樓進房間後,她便退出了現場,直到高晉一直呆在自己房間沒出來。還有一種説法,説她很憤怒,但這憤怒是針對她父親的。她父親彬彬有禮的介入被她視為一種不近情理的干涉。她一直衝她父親叫嚷,試圖把高晉帶回自己房間照料。

    我相信並非由於她父親的阻擋而是出自高晉本人的意願,他還是走了。雖然這三種説法不分主次,都有怎樣有力的證人和很難杜撰栩栩如生的細節,我還是一下就相信了最後一種説法。沒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證據,而是我覺得當她父親坐在高晉對面時,她披着一件外衣氣乎乎地站在一旁這情景更為合理。

    兩位當事人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有關此事的一個字,就像此事從沒發生過或僅僅是個無足輕重的傳聞和謠言。當然這件事的真相現在確實變得對任何人都不重要了,他們如果活着也許早把此事忘了。至今我對高晉和米蘭那段曇花一現的關係所達到真實程度,仍無從猜測。就我所知,米蘭最終也沒到高晉父親的部隊當文藝兵,兩個月後當我們和米蘭斷絕了來往,他們也沒再私下保持聯繫。年底高晉和高洋就當兵走了。那時他已經有一個真正的女朋友,是個駐京部隊的女兵。再之後,當我們紛紛走向了社會,在人生旅途上各行其道,殊途不同歸,即便再次路遇至多也就是一個微笑,一個招手——就像我們之現在那樣。如果我是米蘭,一定要有所擇求的話,恐怕我也會選擇高晉,他當時確實在我們那羣孩子中出類拔萃,個子最高,像混血兒一樣漂亮,而且具有不同尋常的閲歷,這閲歷薰陶出他集明朗、殘忍、天真於一身迷人氣質。如果生逢其時,他本來可以像德帕迪厄那樣成為令婦女既崇拜又恐懼的電影明星。現在他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個成功的小商人之一。

    當時,確有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倆的互相吸引和彼此迅速接近。米蘭來到我們院不再先找我,而是直接到高晉家去。有時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到來,偶然串門到高晉家,才發現她來了好半天了,兩人正聊得開心。我幾乎完全被撇在一邊,即使在場也是個龍套的角色,只有坐在一邊聽的份兒,插嘴便顯得挺不知趣,往往把他們談興正濃的聊天突然打斷,兩個人一起友好地微笑着然而神態怔怔地望着我。

    他們都挺照顧我。我在場時高晉就不特別多和米蘭交談,巧妙地儘量使話題跟我沾邊,以使我加入談話。有時還主動向我預告,“明天米蘭來,你也一起來吧。”

    米蘭也有意對我另眼相看,坐在高晉家和他聊天時看到我進來,立刻表露出極度的歡慰,這表態常常成為伴隨着手舞足蹈的興高采烈。還要高洋或者高晉本人證明:“特想你。”“聽説你一會兒來特高興。”

    她對我一貫持會愛、親熱的態度,連笑容都是那麼始終如木甜蜜。對高晉往往不客氣,公開嘲笑他過火的豪邁與奔放。為他某一句不慎的言行,認真吵過幾架,生過幾次氣。有時還指使他跑腿,為她買些她臨時想起來要用要吃的東西。

    當和我高晉發生爭執時,她便堅決地站在我這一邊,逼着高晉對我讓步。對這一切,高晉雖然也不滿也抱怨甚至不予理睬或消極不執行,但從沒真動過火。他的脾氣變得柔順了,連汪若海有時擠兑他,他也微笑聽着不吭聲。

    那天,我們去新僑飯店吃飯,米蘭和我們在一起。吃完離桌剛要走時,靠門口窗邊坐着一桌大漢中的一個招手叫米蘭過去。那是一個著名的屬於“老泡”一級的“頑主”和他那同樣著名的一夥。此人在北京以好矛鬥狠聲市九城,事蹟近乎傳奇,很多名噪一時的強徒都栽在他手裏。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晰露頭角,“玩”了近十年,長勝不衰,今我們這些小壞蛋十分敬畏。我沒想到米蘭居然和他認識,而且看樣子還很熟。她過去站着和那人説話。那人坐着,巋然不動,面無表情,僅嘴皮嗝動,似乎在問米蘭什麼。米蘭回答時板着臉,眼神涼然。他們説了幾句,米蘭便傲然離去。那人臉色灰黯,低頭不語。

    我們正要走,他忽然又抬頭伸出中指指高晉,“你,過來。”

    當時我們便一起站住,個個心裏緊張起來。

    米蘭已走到門口,又轉回來,衝那人喊:“你要幹嗎?”

    那人沒理米蘭,再次叫高晉:“你過來。”

    “你別理他。”米蘭對高晉説。

    “去,滾一邊去,臭圈子!”那桌中的另一人粗魯地罵。

    我至今難忘米蘭遇辱不羞的坦然面容,那是我們很多男人都很難做到的。高晉也很鎮定,惟一可以看出他心中不平衡的就是他雙目炯炯。他向那桌人走去。猶如被一根線扯着,我們幾個也跟了過去。西部片坐在小酒館裏默默飲酒的帶槍牛仔眼中一下認出了那種目光。

    當時每一鈔都可能驟然爆發一場血的腥的鬥毆,一個眼神就會引發不顧一切的大打出手。那時我們已經習慣於出門攜帶菜刀和軍刺了。裝着兇器的軍用挎包就吊在我們脖子上,帶子縮得很短,位置正在胸前,瞬間便可以抽出砍殺。方方已經把手伸進挎包內了。旁邊幾桌吃飯的男女紛紛轉過頭來緊張地盯着我們。餐廳裏一下安靜下來。高晉大概還認識那桌中的一個人,他和那人點頭打了個招呼。“你叫高晉?”那人冷冷地掃了高晉一眼,聲音平淡地問。

    “是。”高晉不卑不亢。

    “米蘭你現在帶着呢?”

    高晉沒回答,只是盯着那人。

    這時,鄰桌過來一個既和我們認識也和那夥人熟識的小個兒,滿臉堆笑對高晉和那人説:“怎麼,你們還不認識嗎?和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沒你事。”那人不客氣地説,揮揮手,像轟一隻蒼蠅。

    小個兒沒再多説一句,回到自己坐的那桌,喝着啤酒憤憤地看着這邊。“沒事,就是問問。”那人把嘴上燃着的煙拿下來,一手去端酒杯説。“沒事我們就走了。”“噢,再見呵。”那人抬起夾着煙的手致意,他和同桌人繼續剛才聊的話題。他始終沒看我們其他人一眼。

    餐廳裏又恢復了熱鬧、嘈雜氣氛。

    我們臉紅樸樸地走出餐廳轉門,米蘭正站在台階上出神,轉身神情冷漠地看了我們一眼。

    十幾年後,也就是我寫完這部小説後不久,我在一次朋友請客宴席上又見到這人。他如今已是一傢什麼都乾的大國營公司的副總裁,人胖了三圈,西服筆挺,還戴了近視眼鏡。整個吃飯的過程中數他話多嘻嘻哈哈、儼然活寶,跟服務小姐也開玩笑。他對我提起前這段往昔小插曲完全不記得了,説這種事經得太多了。我又問米蘭,他避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

    “多有名,傳得越厲害的人我都不憷,再猖我也敢鏟他。就怕那十六,七的生瓜蛋子!”

    “你丫夠肥的。”我打量着身穿泳衣的米蘭説。

    “是不是腰特顯粗?”她剛從女更衣室出來,除了腳丫沾了消毒液濕淋淋的,周身皮膚都很乾燥,站在幽暗的游泳館內仍白得晃眼,像頭颳得乾乾淨淨的大白豬。游泳池邊已經有些人在跳水,身體淺入滿水在高大的館內發出響亮、空跳的迴音。“何止是腰,你瞧你那肚子,您那膀子。”我伸手在她後背處狠心地捏起厚厚一把,“再瞧您這背——夠出不的了。”

    她躲開我,笑着説:“肉是多了點——你説我穿這游泳衣好看麼?是不是太暴露了?”

    她拽拽游泳衣的肩帶,低頭看看自己,兩腳併攏筆直站着笑吟吟地望着我等待評價。她穿了件那時罕見的紅色古龍游泳衣,曲線畢露,應該説很動人,可我説:

    “傻波依似的。”“你就不會説句好話?”她笑着白我一眼,撇下我,迎向正嘩嘩趟着凸池中的消毒水從男更衣室出來的高晉。

    他們倆説説笑笑向游泳池走去,從後面看,他們倆高矮相當,一個寬肩窄臀,一體體態豐腴,像廣告中的情侶一樣搬配。許遜、方方等人也趟着水陸續從更衣室裏出來。許遜問我:“你怎麼不下水遊?”“你瞧米蘭。”我用惡毒的目光盯着娉娉婷婷的往前走,在一池碧水的游泳滿白瓷磚邊沿站住的米蘭,不知是游泳衣就那麼設計的還是她體形的關係,她像剛經過翻騰動作的體操運動員緊緊夾着的那塊三角布,兩側各垂下沉甸甸的嬰兒臉蛋般的一坨。高晉已經坐下,手撐着池邊兩腿伸進水裏划動,仰頭和米蘭説話。“體形真難看,跟生過孩子似的。”

    大家笑,紛紛往游泳池走去。

    心不依不饒兀自恨恨地説:“一脱了衣服就現了。”

    高晉“豁喇”入水,擺動兩臂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像條魚似的搖頭擺尾輕快地向對岸游去。他在什剎海少年體校游泳班訓練過,游泳姿態無懈可擊,在整個游泳館里正在遊的人中也是出眾的。我從另一側扶梯慢慢下到水中,那時我剛學會游泳,只會一種姿勢;蛙泳。而且極不標準,不會入水換氣,只能像鵝那樣仰着脖子游。我想起自己對米蘭的吹噓,只好儘可能在遊時避開她的視線。游泳池裏來回橫渡的人很多,我常常要踩着水等面前的人游過去再繼續笨拙地前進。

    米蘭坐在池邊兩支手支撐聳着雙肩專注地看池中來回遊動的人,高晉踩着水抹着臉上的水揮手叫她下來,她笑着搖頭拒絕。高晉游到池邊拽着她一隻手把她拉進水中,淺起一片水花兒。我在遠處緩緩遊動着都聽到一聲清脆的尖叫。

    當我吃力地溯水遊轉回來的時候,看到米蘭在水中摟着高晉的脖子,笑叫着討饒,高晉帶着她向深處遊走,兩手划着水,身子一聳一聳的。他解開環繞着他脖子的米蘭的胳膊,米蘭沉入水中。我手扒着馬賽克池槽,泡在一羣小女孩中間喘息着向對岸望去。

    米蘭渾身濕淋淋的,撅着屁股往岸上爬,浸了水的游泳衣格外鮮豔。高晉在下面託了她一把,她才在池邊轉身坐定,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頭上,大口喘着氣笑。

    她在放聲笑,嘴巴像個瓦數的揚聲器。

    他們都聚在那一帶池中玩,打水仗,互相灌來灌去,站在岸邊倒載葱式的跳水。高洋和方方到池的頂端跳水台上燕式入水,比賽自由泳,激起一路水花。米蘭等人真誠地為他們鼓掌喝彩。

    我為他們沒注意到我的缺席深感痛心。

    我離岸向他們游去,坐在池邊的一排人正笑着一起扭頭看許遜和方方在水中的打鬧,他們擊起的水花淺到我臉上。

    “我遊了差不多十圈。”我對汪若海説。

    “是麼。”他眼睛不離糾纏在一起的許遜、方方笑説。

    “你遊得挺好的,我看見了。”米蘭彎腰對我説。

    我沒理他,貼着池邊游到中間的扶梯上岸,光着腳“啪嗒啪嗒”地向他們身後走過去。

    高晉附着米蘭耳朵説什麼,米蘭邊聽邊點頭。一束許遜擊起的水柱射到坐在池邊的人身上,她向高晉肩頭躲了一下。

    我走到她身後,一腳把她踹進水裏,站在那兒哈哈大笑。

    她猝不及防,扎挲着手跌入池中,筆直地滅頂消失在水下,長長的頭髮水草般地在水面飄浮四散。

    她閉着眼,大張着嘴吐着水下鑽出來,頭髮迅速熨貼光滑地順頸披下,一手抹着臉上的水,一手抓住高晉伸出的手。

    高晉一傾身把她拉上岸。

    她喘過氣來便站在岸上大笑,對我説:“你真壞。”

    我厭惡地看了眼她那副濕淋淋,皺巴巴的嘴臉,帶着一臉冷笑走到一邊坐在汪若海身邊。

    正在微笑的高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現在要如實描述我當時的真情實感十分困難,因為我現在和那時是那麼不同的兩個人。記憶中的事實很清楚。毋須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為的價值觀使我對這記憶產生深刻的牴觸。強烈感到這記憶中的行為不合理、荒謬,因而似乎並不真實。我習慣於從邏輯上貶斥與我所奉準則不同的人,藐視一切非我族笑都的蹊蹺存在,總認為他們是不健全、墮入乖戾的人。如此這般,當我面對我自己原先那個貌合神離的形象運筆時,我感到一種強制性的性扭曲,需要付出極大令人不快的毅力才能保持住真實,就像騎着一匹劣馬踩着鐵道線上的枕木行走。

    我對米蘭説話的措辭愈來愈尖刻,常常搞得她很難堪。她在我眼裏再也沒有當砌那種光彩照人的風姿。我發現了她臉上斑點、皺紋、痣疣和一些濃重的汗毛。她的顳側有一個甘草片大小的凸坑,唇角有一道小疤痕;她的額頭很窄凹凸不平地鼓出像一個猩猩的額頭,這窄額頭與她厚的下巴恰成對比,使她看上去臉像貓一樣短。她的鼻子正面看很直,很挺撥,但從側面看則被過於飽滿的臉頰遮住多半,加上前翹的下巴和突出的額頭整個是個月牙臉。另外她的腰身過粗,若不是胸部高聳如同懷了三個月孩子的肚子便要和胸部一樣高了。與她沉的上身身她的兩腿像賽馬一樣細,卻又沒那麼長而矯健。這使她徐步而行時給人一種不勝負擔之感,像發胖的中年婦女一樣臃腫、遲緩。再有就是她的笑的,微笑時尚屬可人,一旦放聲大笑,那噪音就有一利尖厲、沙啞和説不出的矯揉造作,浪聲浪氣,像那種抽煙嗜酒的賣笑婦人的抖騷,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的眼睛也很不老實,雖然從外觀上無可非議,但裏面活躍跳動無一不是嬌媚,甚至對桌椅板凳也不放過。一言以蔽之;純粹一副賤相!

    我知道我可能有點感情用事,我也曾試圖客觀地看待她,但我愈仔細端詳她,這些缺陷和瑕疵便愈觸目驚人。

    我甚至能聞到她醃髒的嘴中呼出的熱烘烘的口臭和身上汗酸味兒。有一陣,我還懷疑她有狐臭,這個懷疑由於太任空無據和不久也放棄了。但我有確鑿的證據認定她有腳氣,她夏天赤腳穿涼鞋,腳趾間和足後跟佈滿鱗狀蜕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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