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很有趣的統計,”裘裏安説:“對於我將向你建議的具有某些意義。是這樣子的:約莫有百分之四十的法國人力是政府的傭工。從你在法國時間而論,我相信你很明白這個數字對於你、我這種誠實的就業者的意義。”
班奈點了點頭。他想起了那些有如傾巢而出的複雜表格——他習慣稱之為公文痢疾——自尊自大的官僚們陰鬱而懶惰的神情,在那些狹窄的辦公室裏所耗費的時間,“是的,”他説:“這也就是我離職的原因之一。我被那些官僚作風埋葬了。”
裘裏安撣了撣煙灰,説:“如果你是既得利益者,那倒是個令人快樂的系統。不過,對於我們其他的人説來,代價也太昂貴了。如果你的收入很不錯的話,你知道法國法規帶來的處分吧?高達百分之六七十,有時候還更多。”
“沒錯,”班親説:“但是每個人都會矇混。”
裘裏安·坡笑道:“那是常常。而在你的幫助之下,我也要加入他們的陣容。再來一杯白蘭地吧?”班奈接過了酒杯,注視着淡金色的汁液注人杯底。想到要幫助一個像裘裏安這樣的人,他心裏產生了一種很奇特的滿足感。就在此時,他心裏做了一個決定。
不管這份工作是什麼,他一定會接受的。
裘裏安接着説:“多年來,我在摩納哥擁有一小片土地。摩納哥政府當局非常聰明,把它視為很好的税收來源。然而這其中有兩個難以克服的障礙。首先,我對於摩納哥的感受就如同你對於船隻的感受——非常地不自由,又非常擁擠;其二,除卻荒謬的官僚作風不論,我喜歡在法國生活。一年之中限制在此居住六個月,令人厭煩而且不便。”
班奈對於富人的税收問題略知梗概。“為什麼一年要住六個月?”
“只要超過六個月——即使只超過一天——就要被當做法國居民看待而課税,不管你喜歡與否,”裘裏安深深吸了一口煙後,噴出一個煙圈。班奈絲毫不以為意,這煙圈相當完美。“因為這樣的緣故,我想到了小小的計謀,無傷大雅的。如你所知,摩納哥和法國之間並沒有官方的界限——不需關税,不需護照,不需要移民核定。所以官方要了解你到底居住了多少日子,是非常困難的。”
“因此,我想,他們也不會全以你的言語為憑。”
裘裏安站起來,背對着壁爐,俯視班奈,他慢慢地搖了搖頭,説:“事情不是那個樣子的。你知道:證明你不住在摩納哥的責任不在於他們;而由你。以真正法國式做法而論,他們總是保留質疑的權利。你看出問題之所在了嗎?”
“當然了。”班奈説:“但是你如何證明你一直居住在那裏——難道你打電話給雷尼爾親王,讓他每天向警局報告嗎?”
“很幸運的是,還不到那種程度。但是你一定得留下一些線索一一主是餐廳賬單啦,停車券啦,加油站的收據,乾洗的收據……等等,還要努力經營合理的電話費用。你知道法國官方有多麼喜歡電話賬單。換言之,你得建立永久的書面資料。”
“啊!”班奈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希望我來代替你。”
“只是書面上的而已。我每個月都付你現金,免得對你造成課税的問題。當然啦,你可以住在我摩納哥的公寓裏,駕駛我的車子,用我的户頭和當地商人進行交易和籤賬,我會教你一種特殊的簽名式,只要你把它顛倒過來,將發現仿冒是件容易的事。幾個小時之內,你就會掌握到要領了。”裘裏安朝他咧嘴一笑,攤開雙手。“不算是過分壓榨吧?我想這該是個很適合的字眼。”
班奈喝完了白蘭地,拒絕了再喝一杯的嘗試,並企圖掩飾地的興奮感——竟然有人要付錢給他,讓他過着百萬富翁的生活——當然啦,這種犧牲是值得的。
“你認為這建議怎麼樣?有疑問嗎?還是沒有意見?”
“我不能否認我有些疑慮,我的意思是説:你和我只是初識,你竟要以我作為避税的棋子?”
“你覺得有困擾嗎?你也説過每個人都會做假。再説,除了你我之外,這件事會影響到任何人嗎?法國因此而顛覆?税務人員將因此而被驅逐出境?醫院將會因此而倒閉?
還是法郎因此而大貶?”
“不,”班奈説:“你這些説法,我認為都不盡然。”
“既然我們斷言我們的社會良心是清醒的,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呢?你擔心被發現嗎?”
“這種風險永遠是存在的。”
“微不足道。”襲裏安説:“當然,除非我們之中的一個人泄了密。”裘裏安挑起一隻眉毛,笑道:“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不是我。”
“但假設——只是假設而已——我變得更惡劣。”班奈因為喝了酒而大膽起來。
“假設我做了六個月以後……出賣了你或綁架了你之類的,你怎能信得過我不會這麼做?”
裘裏安嘆了一口氣,好像在同一個冥頑不靈的學生解釋一個簡單的觀念。“沒有信任的基礎,絕對不該從事生意的往來,就像我害怕你從你的朋友布萊恩弗·史密斯身上所學得的經驗。”他注視着班奈,讓這想法慢慢深入。“我知道我們所談論的是假設的狀況,所以你絕對不要太在意。如果你有什麼企圖……不好意思,我將否認我認識你,而且會以偽造、偷竊等罪名提出控告。在我來説是很麻煩,但對你更為不利。我的律師們都不是善心人士,而且法國監獄是極不講情面的——至少人家是這麼告訴我。”
班奈眨了眨眼,説:“我可以溜出法國。”
“我找得到你。更有甚者,席莫找得到你。他的辦法非常多。”
班奈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幕畫面。是有關於那沉默的日本人的畫面——而那絕對和把酒送到他面前無關。裘裏安的表情温和而輕鬆,縱然他語帶威脅,在班奈的眼裏,卻值得信賴。
裘裏安哈哈大笑地走過來,拍了班奈的肩膀一下。“我們不要破壞這愉快的晚上吧!
這是使我們雙方獲利的小秘密。你想想看: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度過一個夏天,口袋裏裝着滿滿的錢;而我將待在這裏,這才是我喜歡待的地方。唯一吃到苦頭的是税收人員,而我覺得我們一向對他們都太大方了。”裘裏安最後吸了一口煙,將煙蒂丟進壁爐裏。
“誰知道呢?或許我能夠幫助你找到你那失蹤的水手朋友,我在加勒比海一帶認識不少人。”
班奈看見了他自己在摩納哥生活的藍圖——給阿拉伯王子當司機?或者留在聖馬丁再度過一個捉襟見肘的夏天?自從他刊登了那一則廣告以來,難道這不就是他想要過的生活嗎?為何不接受這份工作呢?為什麼不換個口味接受輕鬆的生活呢?
他望着裘裏安·坡,説:“好的,我接受。”
“我很高興,”裘裏安説着,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記。“請把地址留下來,明天早上我會派席莫到你那裏去交代一切細節。”裘裏安伸個懶腰,打了個呵欠。“請原諒我,我需要整整八個小時的睡眠。”
他們步出客廳,進入清潔、寧靜的夜色中。遼闊的黑色天幕上,點綴着點點星辰。
班奈坐在車中,回首望去,裘裏安的身影站立在門廊前,舉起一隻手來向他道別。他把車子開出中庭,大門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地關閉了。從開始到結束,這美妙的一晚猶如動人的樂章。
席莫將豪華型的雪鐵龍汽車停在村前廣場,走到街道上。他異國人士的相貌以及很規矩的黑色制服,吸引了一羣女人毫不掩飾的目光。當她們注視着他往哪裏走的時候,互相努嘴示意,因為他竟然走向了班奈所居住的地方!待會兒,她們便可以向喬格緹詢問這個訪客來找尋這英國人.究竟有何貴幹?席莫對於她們根本不加理會。他早已習慣了人們不禮貌的看待眼光。
他敲了敲門。班奈來開了門,兩個人互相嚴肅地點了點頭。
“班奈先生,早安。”
“席莫先生,早安。”
“早安,早安,”喬格緹從廚房走出來,帽沿遮覆着的兩個眼睛閃爍着好奇的光芒。
“要咖啡嗎?”她回到廚房裏關掉了收音機,以便於竊聽。班奈搔了播頭,席莫冷靜地看着他。留喬格緹在身旁,一定無法保持這事情的隱密性。到咖啡館也是一樣不理想。
班奈決定換一種語言來交談。
“我好像記得你會説英語。”
對方淡淡地笑了笑。“當然了,所有的歐洲語言我都會講。”
班奈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那麼我們就用英文來交談。”他向廚房的方向努努嘴。
“她才能不知道我們説的是什麼事。”
“你也許想要做摘要,”席莫説:“我們開始以前,請你去把我們共同的朋友寫給你的信拿給我。”
班奈去拿檔案夾和那封信。當喬格緹端着咖啡出來的時候,很想誘使席莫開口講話。
但當席莫用英語向她道謝的時候,她只有氣哼哼地退下去了。
“就是這個,”班奈將那藍色的信封從桌子這頭推給了席莫。席莫檢視之餘,確定無誤,收回到口袋裏。他點起一根煙,開始用低沉而單調的聲音説起話來。
“你要住的地方在蒙地卡羅賭城附近,是歌麗大廈頂樓的兩層。你的座車是奔馳三八O豪華型,深藍色的,上個星期才送到,你可以在地下室的車庫裏看見它。你可以在三家有名的餐廳裏籤賬——可波樂、路易十五和羅吉·味吉。當你每個月底收到賬單以後,打電話把消費額度告訴我。這以後你會收到支票,再把賬單寄給我。電話費、電費、停車券的費用也完全用同一種方式來處理。確定一個月之內一定要弄到三四種賬單,到目前為止,你都明白了嗎?”
一直在做記錄的班奈抬起頭來。“聽起來並不很困難。請告訴我:有沒有人會來清理房間呢?”
席莫摜熄了香煙頭。“前面一個女傭回菲律賓去了。你必須僱用另外一個。”他朝廚房的方向微微努了努嘴。“不是她。給現金。”
“啊!”班奈説:“這件事我必須問你。目前我手頭有點短缺,要付的賬單……”
席莫舉起手來。班奈首次注意到他的指關節,以及他手掌外側粗硬有如龜裂的皮膚。
如果用以敲斷腦子或磚頭,想必大可派上用場。“每個月十五日,都會有一筆兩萬法郎的現金送到大廈裏,”他從身上掏出一個棕色信封。“這是第一個月的現金。車子的鑰匙和房間的鑰匙也都在信封裏,還有我們朋友的簽名式。明天晚上八點鐘我將打電話到摩納哥,以便確定你已毫無問題地安頓下來了。”他看了看手錶,説:“還有任何問題嗎?”
班奈再詳細看了看摘要後,搖搖頭,説:“沒有,看來已經非常明白了。”
席莫站起身來,班奈跟着他走向門口。日本人轉過身來,向他躬身為禮。“希望你在摩納哥事事稱心。”他的口吻有如在命令對方。
班奈回到了客廳,發現喬格提滿臉不高興地在清理客廳。她對於席莫留下來的煙蒂、煙灰十分不滿意。“日本人!顯然你和他有生意往來。”
班奈細想了一會兒。“事實上,喬格提,我在考慮買一輛汽車,豐田汽車。那是非常好、非常可靠的汽車。”
“卻不便宜。”喬格提歪着頭,想要等待更進一步的訊息。
班奈深深吸口氣。“確實。但是因為接下去的幾個月內,我要做一份工作,經常在外面旅行。説實在的,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他看見喬格緹的眼睛眯了起來。“別擔心,我保證你會拿到你的錢。”
“那麼以後誰來管理你的服裝呢?誰會那麼小心地把你的襯衫當做寶貝一樣地處理呢?”
“這一點也毋需你擔心,我將住宿在旅館裏。”
喬格緹從抿緊的嘴唇裏噴出一口氣:“那些野蠻人!他們用起漿衣粉來像什麼似的!”
當天晚上,當班奈為遠行而做準備時,喬格緹走進克里昂咖啡館去進行她的每日一杯,並閒話一番。白平郵政局長像往常一樣,在一天以蒸氣拆閲他人信件這類的忙碌工作之餘,到酒吧裏恢復元氣。村子裏的三個女人已經把日本人來找班奈的事情告訴了他——於是他湊上前來,站在喬格緹旁邊,準備收集消息。
“聽説今天有人到你們家去?”他悄悄地對喬格緹説。
不願意承認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喬格緹——尤其是面對她深惡痛絕的白平,不慌不忙地用一種看穿了他的眼神斜睨着他説:“不關你的事,有些事情是個人的事。”説完,她猛吞了一口酒。
“聽説那日本人開的是雪鐵龍車,還穿了筆挺的制服。那麼,他顯然是個重要的人物噗?或許是班奈先生的朋友罷?”
“白平,我只告訴你一些,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會説的。班來先生明天就要離開此地了。他離開的原因,我答應不説出來的。”
白平點了點頭,然後輕敲着自己的鼻翼。“他還是會回來拿信的。”
“是的,”喬格提説:“交給我就好。可能的話,最好不要拆閲,”她喝乾杯子裏的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櫃枱上,心裏説不出有多麼得意地離開了咖啡館。那混小子,竟然想從她這兒打探消息——當然,這並不完全是她的事,不過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