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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老克臘

    所謂"老克臘"指的是某一類風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會風貌中,他們保持着上海的舊時尚,以固守為激進。"克臘"這詞其實來自英語"colour",表示着那個殖民地文化的時代特徵。英語這種外來語後來打散在這城市的民間口語中,內中的含義也是打散了重來,隨着時間的演進,意思也越來越遠。像"老克臘"這種人,到八十年代,幾乎絕跡,有那麼三個五個的,也都上了年紀,面目有些蜕變,人們也漸漸把這個名字給忘了似的。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葉,於無聲處地,又悄悄地生長起一代年輕的老克臘,他們要比舊時代的老克臘更甘於寂寞,面目上也比較隨和,不作譁眾取寵之勢。在熙來攘往的人羣中,人們甚至難以辨別他們的身影,到哪裏才能找到他們呢?

    人們都在忙着置辦音響的時候,那個在聽老唱片的;人們時興"尼康""美能達"電腦調焦照相機的時候,那個在擺弄"羅萊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機械錶,喝小壺煮咖啡,用剃鬚膏刮臉,玩老式幻燈機,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萬確,就是他。找到他,再將眼光從他身上移開,去看自下的時尚,不由看出這時尚的粗陋鄙俗。一窩蜂上的,都來不及精雕細刻。又像有人在背後追趕,一浪一浪接替不暇。一個多和一個快,於是不得不偷工減料,粗製濫造,然後破罐破摔。只要看那服裝店就知道了,牆上,貨架上,櫃枱裏,還有門口攤子上掛着大甩賣牌子的,一代流行來不及賣完,後一代後兩代已經來了,不甩賣又怎麼辦?"老克臘"是這粗糙時尚中的一點精細所在。他們是真講究,雖不作什麼宣言,也不論什麼理,卻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自己做,讓別人説。他們甚至也沒有名字,叫他們"老克臘"只是一兩個過來人的發明,也流傳不開。另有少數人,將他們歸到西方的"雅皮士"裏,。也是難以傳播。因此,他們無名無姓的,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實,我們是可以把他們叫做"懷舊"這兩個字的,雖然他們都是新人,無舊可念,可他們去過外灘呀,擺渡到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見那屏障般的喬治式建築,還有歌情式的尖頂鐘塔,窗洞裏全是森嚴的注視,全是穿越時間隧道的。他們還爬上過樓頂平台,在那裏放鴿子或者放風箏,展目便是屋頂的海洋,有幾幢聳起的,是像帆一樣,也是越過時間的激流。再有那山牆上的爬牆虎,隔壁洋房裏的鋼琴聲,都是懷舊的養料。

    王琦瑤認識的便是其中一個,今年二十六歲。人們叫他"老克臘",是帶點反諷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學做體育教師,平時總容一身運動衣褲,頭髮是板刷式的那種。由於室外作業,長年都是黝黑的皮膚。在學校裏少言寡語,與同事沒有私交,誰也不會想到他其實彈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裏存有上百張爵士樂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條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儉老實的職員,姐姐已經出嫁。他自己住一個三層閣,將棕繃放在地上,唱機也放在地上,進去就脱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統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開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有時候他在屋瓦上鋪一張席子,再用根揹包帶繫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着。眼前便是一片深藍的天空,懸掛着一些星星。遠處有一家工廠,有隱約的轟鳴聲傳來,那煙囱裏的一柱煙,在夜空裏是白色的。一些瑣細的夜聲沉澱下去,他就像被空氣溶解了似的,思無所思,想無所想。他還沒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雖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這一層上,便停止了發展,因為沒有進一步的需要。他對生活也沒什麼理想,只要有事幹就行,也曉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還是抱積極的態度。沒有遠的目標,近的目標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沒有大的煩惱,只不過有時會有一些無名的憂鬱。這點憂鬱,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樂。薩克斯管裏夾帶着唱片的走針聲,嘶嘶的,就有了些貼膚可感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調子的,新東西討不得他歡心,覺着是暴發户的味道,沒底氣的。但老也不要老得太過,老得太過便是老八股,亦太荒涼,只須有百十年的時間儘夠了。要的是那剛開始的少數人的繁華,黑漆漆的夜空裏,那一小叢燦爛,平整的蛋路路上,一座歐式洋房,還有那萬籟俱寂中的一點境蜒曲折的音響。説起來,其實就是那老爵士樂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臘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們與老克臘處在事物的兩極,他們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這城市有網球場了,他們是第一批顧客;某賓館進得保齡球了,他們也是第一批顧客。他們是老克臘速體育系時的同學,以體育的精神獨領風騷,也體現了當今世界的潮流特徵。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馬,幾乎都來自於運動服裝,而西裝的老牌子"皮爾·卡丹",卻是在衰落下去。他們這一列人出現在馬路上的形象,多是騎着摩托車,後座上有個姑娘,年發從頭盔下飄起來,一陣風地過去。迪斯科舞廳中最瘋狂的一夥也是他們。他們以各種方式,總能結識一個或兩個外國人,參加在其中,使他們這一羣人有了國際的面目,並可自由出入一些國際場所。老克臘在其中是默默無聞的一個,沒有建樹的一個。別人熱鬧的時候,他大多是靠邊站,有他沒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這寂寞,為這個快樂新潮的羣體增添了底藴。所以,有他和沒他還是不一樣的。對他來説呢,也是需要有一個摩登背景襯底,真將他拋入茫茫人海,無依無託的,他的那個老調子,難免會被淹沒。因那老調子是有着過時的表相,為世人所難以識辨,它只有在一個嶄嶄新的座子上,才可顯出價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鵝絨華麗的底子上,倘若沒這底子,就會被人扔進垃圾箱了。所以,他也離不開這個羣體,雖然是寂寞的,但要是離開了,就連寂寞也沒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臘的父母,將他看作一個老實的孩子:不抽煙,不喝酒,有正經的工作,也有正經的業餘生活,亦不亂交女朋友。他們年輕的時候,也都不是貪玩的人,每週看一回電影,便是他們所有的娛樂。他母親曾有一度,熱衷於收集電影説明書,文化革命時自覺燒掉了她的收藏,後來的電影院也再不出售説明書了。再往後,他們因有了電視機,就不去電影院了。每天晚飯吃過,打開電視機,一直看到十一點。有了電視機,他們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兒子在閣樓上放的老音樂,在他們聽來是有些耳熟,更使他們認定兒子是個老實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語,也叫他們放心。他們即便在一張桌上吃飯,從頭到尾都説不上幾個字。其實彼此是陌生的,但因為朝夕相處,也不把這陌生當回事,本該如此似的。説到底,這都是些真正的老實人,收着手腳,也收着心,無論物質還是精神,都只顧一小點空間就夠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頂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許多這樣的節約的生涯。有時你會覺着那裏比較嘈雜,推開窗便噪聲盈耳,你不要怪它,這就是簡約人生聚沙成塔的動靜。他們畢竟是活潑潑的,也是要有些聲響的。在夏夜的屋頂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實不止一個孩子,他們心裏都是有些鼓盪,不知要往哪裏去,就來到屋頂。那裏就開闊多了,也自由多了,連鴿子也棲了,讓出了它們的領空。那嘈雜都在底下了,而他們浮了上來,漂流一會兒就會好的。像這樣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響的心曲,那硬是被擠壓出來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瞭解老克臘的是上海西區的馬路。他在那兒常來常往,有樹陰罩着他。這樹明也是有歷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陽光,茂名路是由鬧至靜,閒和靜都是有年頭的。他就愛在那裏走動,時光倒流的感覺。他想,路面上有着電車軌道,將是什麼樣的情形,那電車裏面對面的木條長椅間,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飯店的建築,磚縫和石稜裏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讀,可讀出一番舊風雨。上海東區的馬路也瞭解老克臘,條條馬路通江岸,那風景比西區粗擴,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詩題材,舊風雨也是狂飄式的。江鷗飛翔,是沒有歲月的,和鴿子一樣,他要的就是這沒有歲月。要的也不過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種,只是五十年的流螢。就像這城市的日出,不是從海平線和地平線上起來的,而是從屋脊上起來的,總歸是掐頭去尾,有節制的。論起來,這城市還是個孩子,真沒多少回頭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臘這樣的孩子,卻又成了個老人,一下地就在敍舊似的。心裏話都是與舊情景説的。總算那海關大鐘還在敲,是煙消雲滅中的一個不滅,他聽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響。老克臘走在馬路上,有風迎面吹來。是從樓縫中擠過來的變了形的風,他看上去沒什麼聲色,心卻是活躍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覺。他就喜歡這城市的落日,落日裏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畫,最合乎這城市的心境。

    這一天,朋友説誰家舉行一個派推,來人有誰誰誰,據説還有一個當年的上海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車後座,一路西去,來到靠近機場的一片新型住宅區。那朋友住一幢僑匯房的十三樓,是他國外親戚買下後託他照管的。平時他並不來住,只是三天兩頭地開派推,將各種的朋友彙集起來,過一個快樂的夜晚,或者快"樂的白天。他的派推漸漸地有了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的,來的人呢,也是一帶十,十帶百,他全是歡迎。人多了,難免魚目混珠,摻和進來一些不正經的人,就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比如撬竊的案子。但按照概率來説,人多了也會沙裏淘金地出現精英。因此,有時他的派推上會有特別的人物出場,比如電影明星,樂團的首席提琴手,記者,某共產黨或國民黨將領的子孫。他的派推就像一個小政協似的,許多舊聞和新聞在客廳上空交相流傳,可真是熱鬧。

    在這新區,推開窗户,便可看見如林的高樓,窗户有亮有暗,天空顯得很遼闊,星月反而遠了。低頭看去,寬闊筆直的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車,成串的亮珠子。不遠處永遠有一個工地,徹夜的燈光,電力打夯機的聲音充滿在夜空底下,有節律地湧動着。空氣裏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風又很浩蕩,在樓之間行軍。那賓館區的燈光卻因為天地樓羣的大和高,顯得有些寂寥,卻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樂似的。這真是新區,是坦蕩蕩的胸襟,不像市區,懷着曲折衷腸,叫人猜不透。到新區來,總有點出城的感覺,那種馬路和樓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橫平豎直是講道理講出來的,不像市區,全是掏心窩掏出來的。

    在新區的夜空底下,這幢僑匯房十三樓裏的歡聲笑語,一下子就消散了,音樂聲也消散了。這點快樂在新區算得上什麼?在那高樓的蜂窩般的窗洞裏,全是新鮮的快樂。還沒加上四星或五星級的酒店裏的,那裏每晚都舉行着冷餐會,舞會,招待會。還儲留着一些豔情,那也是響噹噹的,名正言順,門口掛着"請勿打擾"的牌子。那裏的快樂因有着各色人種的參加,帶着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聖誕節,聖誕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國還是外國。這地方一上來就顯得有些沒心肺,無憂慮,是因為它沒來得及積蓄起什麼回憶,它的頭腦裏還是空白一片,還用不着使用記憶力。這就是一整個新區的精神狀態。十三樓裏那點笑鬧,只是滄海一粟罷了。只有開電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煩,這一羣羣,一夥夥,手裏拿着酒或捧着花,湧進和湧出電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臘來到時,已不知是第十幾批了。門半開着,裏面滿是人影晃動。他們走進去,誰也不注意他們,音響開着,有很暴烈的樂聲放出。通往陽台的一間屋裏,掩着門坐了一些人在看電視裏的連續劇。陽台門開着,風把窗漫卷進卷出,很鼓盪的樣子。屋角里坐着一個女人,白皙的皮膚,略施淡妝,穿一件絲麻的藕荷色套裙。她抱着胳膊,身體略向前傾,看着電視屏幕。窗幔有時從她裙邊掃過去,也沒叫她分心。當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來,便可看見她下眼瞼略微下墜,這才顯出了年紀。但這年紀也瞬息即過,是被悉心包藏起來,收在骨子裏。是躡着手腳走過來的歲月,唯恐留下痕跡,卻還是不得已留下了。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瑤。

    其時,在一些回憶舊上海的文章中,再現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場景,於是,王琦瑤的名字便躍然而出。也有那麼一兩個好事者,追根溯源來找王琦瑤,寫一些報屁股文章,卻並沒有引起反響,於是便銷聲匿跡了。到底是年經月久,再大的輝煌,一旦墜入時間的黑洞,能有些個光的渣就算不錯了。四十年前的這道光環,也像王琦瑤的人一樣,不盡人意地衰老了。這道光環,甚至還給王琦瑤添了年紀,給她標上了紀年。它就像箱底的舊衣服一樣,好是好,可是錯過了年頭,披掛上身,一看就是個陳年累月的人,所以它還是給王琦瑤添舊的。唯有張永紅受了感動,她起先不相信,後來相信了,便湧出無數個問題。王琦瑤開始矜持着,漸漸就打開了話匣子,更是有無數個回答等着她來問的。許多事情她本以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連同那些瑣瑣碎碎的細節,點點滴滴的,全都匯流成河。這是一個女人的風頭,淮海路上的爭奇鬥豔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瀾的,不就是搶一個風頭?張永紅據得出那光榮的分量,她説:你真是叫人羨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紹王琦瑤,將王琦瑤邀請到各類聚會上。這些大都是年輕人的聚會上,王琦瑤總是很識時務地坐在一邊,卻讓她的光輝為聚會添一筆奇色異彩。人們常常是看不見她,也無餘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場。有時候,人們會從始至終地等她蒞臨,豈不知她就坐在牆角,直到曲終人散。她穿着那麼得體,態度且優雅,一點不掃人興的,一點不礙人事情的。她就像一個擺設,一幅壁上的畫,裝點了客廳。這擺設和畫,是沉穩的色調,醬黃底的,是真正的華麗,褪色不褪本。其餘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臘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見到王琦瑤的,他想:這就是人們説的"上海小姐"嗎?他要走開時,見王琦瑤抬起了眼睛,掃了一下又低下了。這一眼帶了些驚恐失措,並沒有對誰的一種茫茫然的哀懇,要求原諒的表情。老克臘這才意識到他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瑤,眼前便有些發虛,焦點沒對準似的,恍炮間,他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影。然後,那影又一點一點清晰,凸現,有了些細節。但這些細節終不那麼真實,浮在面上的,它們刺痛了老克臘的心。他覺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時間的腐蝕力。在他二十六歲的年紀裏,本是不該知道時間的深淺,時間還沒把道理教給他,所以他才敢懷舊呢,他才敢説時間好呢!老爵士樂裏頭的時間,確是個好東西,它將東西打磨得又結實又細膩,把東西浮淺的表面光澤磨去,呈現出細密的紋路,烈火見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見的,不是老爵士樂那樣的舊物,而是個人,他真不知説什麼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慘烈,他這才真觸及到舊時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舊時光的皮肉裏穿行。老克臘沒走開,有什麼拖住了他的腳步。他就端着一杯酒,倚在門框上,眼睛看着電視。後來,王琦瑤從屋角走出來想是要去洗手間。走過他身邊時.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將這微笑接了過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來,他便對她説,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飲料?她指了屋角,説那裏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請她跳舞,她略遲疑一下,接受了。

    客廳裏在放着迪斯科的音樂,他們跳的卻是四步,把節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激烈搖動之中,唯有他們不動,狂潮中的孤島似的。她抱歉道,他還是跳迪斯科去吧,別陪她磨洋工了。他則説他就喜歡這個。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覺出她身體微妙的律動,以不變應萬變,什麼樣的節奏裏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種律動,穿越了時光。他有些感動,沉默着,忽聽她在説話,誇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風。接下來的舞曲,也有別人來邀請王琦瑤了。他們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時目光相遇,便會心地一笑,帶着些邂逅的喜悦。這一晚是國慶夜,有哪幢樓的平台上,放起禮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緩緩地舒開葉瓣,又緩緩凋零成細細的流星,漸漸消失,空中還留有一團淺白的影。許久,才融入黑夜。

    自這次派推以後,王琦瑤還在幾次派推上見過老克臘,他們漸漸相熟起來。有一次,老克臘對王琦瑤説,他懷疑自己其實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約是死於非命,再轉世投胎,前線未盡,便舊景難忘。王琦瑤問他有什麼根據。他説根據是他總是無端地懷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説那和他有什麼關係?有時他走在馬路上,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過去,女人都穿洋裝旗袍,男人則西裝禮帽,電車"噹噹噹"地響,"白蘭花買哦"的叫聲鳥啼燕啦,還有沿街綢布行裏有夥計剪布料的"嚷嚷"聲,又清脆又凜冽的,他自己也成了箇舊人,那種梳分頭、夾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職的家有賢妻的規矩男人。王琦瑤聽到這裏便笑了,説家有賢妻是怎樣的賢妻?他不理王琦瑤,兀自説下去。説有一日自己照常乘電車去上班,不料電車上發生一場槍戰,汪偽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在車廂裏打開了,從這頭追到那頭,不幸叫他吃了記冷槍,飲彈身亡。王琦瑤就説:你這是從電視劇裏看來的。他還是不理她,説,他實是一個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卻是那時的心。他説:你看。我就是喜歡與比自己年長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時候,舞曲響了起來,兩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瑤忽然笑了一下:要説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卻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説去就去了。聽了這話,他倒有些觸動,不知回答什麼。王琦瑤又接着説:就算那是一場夢,也是我的夢,輪不到你來做,倒像是真的一樣!説罷,兩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臘説下一日清王琦瑤吃飯。王琦瑤見他是在扮演紳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動,説:還是我請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請,自己家的便飯,願來就來,不來拉倒。

    到這天,老克臘早早地來了,坐在沙發上,看王琦瑤擇豆苗。王琦瑤還請了張永紅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長腳,他們是臨吃飯才到的。這時,飯菜已上了桌,老克臘已像半個主人一樣,擺碗布筷的。因是請這樣的晚輩,王琦瑤便不甚講究,冷菜熱菜一起上來,只讓個湯在煤氣灶上燉着。張永紅他們倒和老克臘不熟,見是見過,名字和人卻對不上號。彼此難免有些生疏,話也説不大起來,全憑王琦瑤從中周旋。因是吃飯所以談的無非是菜餚,王琦瑤説了幾種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雞,就因如今買不到挪醬,就不能做這樣的雞。還有廣東叉燒,如今也沒得叉燒粉賣,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鵝肝腸,越南的魚露……她對他們説,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聯合國開會似的,點哪一國的菜都有,那時候的上海,可是個小世界,東西南北中的風景都可看到,不過,話説回來,風景總歸是風景,是窗户外面的東西,要緊的是窗户裏頭的,這才是過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這根本其實是不張揚的,不張貼也不做廣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麼的變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里糊塗的,有些像食堂裏的大鍋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來的。老克臘聽出王琦瑤這話是説給他聽的,意思是告訴他四十年前的內心,而他所以為的只不過是些皮毛。他曉得王琦瑤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覺得難堪,相反,內心還很歡迎這樣的批評,這是帶領他入門的。他還體會到她的聰穎,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聰穎,沒爭得什麼地位,像委屈似地隱忍着,沒有張牙舞爪,聲嘶力竭,並且多是為別人着想,少是為自己打算,其中懷着一股體貼。是四十年後的聰穎所沒有的。

    過後,他就經常來了。有一回來,是見張永紅在請教王琦瑤做大衣,就在邊上聽着。雖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細節,但其中卻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於許多事物的。想他原來是什麼也不懂的,那唱片裏的老爵士樂其實只是伴奏曲,或者畫外音,主旋律和內容情節卻是在這裏,別看那薩克斯管的裝飾音千變萬化,花哨得可以,到底只是為引人注意,搶鏡頭的。而那真正為主的卻不動聲色,也很簡單,甚至相當樸素,是一顆平常心。他的眼睛從窗户望出去,是對面人家的窗口,關着窗,不知藏着些什麼,他想,那大約是羅曼蒂克的底藴一般的東西。他在房間裏慢慢地走動,聽見腳下地板鬆動的嘎嘎聲,也是底藴。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實四十年前的羅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個角落。老克臘實在是個極有俗性的青年,對那年頭的風情世故,一點就通。是真的就逃不過他眼睛,是假的也騙不了他。他幾乎能嗅得到那樣的空氣,摻着夢巴黎的香水味和白蘭花的氣息。前者是高貴,後者是小户人家的平實,帶點俗氣,也是羅曼蒂克之一種,都是精心種植再收穫的。前者雖是有着些超凡脱俗的想頭,行起來還是腳踏實地。這是人間煙火的羅曼蒂克,所以挺經久耐磨,殼剝落了,還剩個芯子。

    他和王琦瑤説:到你這裏,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王琦瑤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時間可供得起倒流的?難道倒回娘肚子裏不成?他説: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瑤聽他的轉世輪迴説又來了,趕緊搖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個家有賢妻洋行供職的紳士。他也笑,笑過了則説:我在上一世怕是見過你的,女中的學生,穿旗袍,拎一個荷葉邊的花書包。她接過去説:於是你就跟在後頭,説一聲:小姐,看不看電影,費雯麗主演的。兩人笑彎了腰。這樣就開了個頭。以後的話題往往從此開始,大體按着好萊塢的模式,一路演繹下去,難免是與愛情有關的,因是虛擬的前提,彼此也無顧忌。一個是回憶,一個是憧憬,都有身臨其境之感。有時會忘了現實,還以為夢想是真,所編織的情節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説着説着競傷感起來。王琦瑤便説:行了行了,別當是真的了。他則説:我倒情願是真。這一句話説出後.有一刻靜默無聲。兩人都有些尷尬,這才發現扯得遠了。他到底年輕,不很善辭令,解釋了一句:我很愛那時節的氣氛。王琦瑤先沒説話,停了停才説:是啊,氣氛是好的,人卻已經老掉牙了。他這便發現方才的話有了漏洞,再要解釋也找不到詞,不由漲紅了臉。王琦瑤伸手撫了下他的頭髮,説:你真是個孩子!他的喉頭有點便,不敢抬頭,總覺着有什麼事情是被誤解了,又説不清,還有什麼事情確實是他錯了,也是説不清。當王琦瑤的手撫上他頭髮時。他感覺到這女人的委屈和體諒,於是,就有一股同情從心裏滋長出來,使得他與王琦瑤親近了。

    這樣,他們上再坐在一起時,便不提這個話題,撿些閒事説説,也不錯。話雖少了些,但也不覺冷場,靜着的時間,總有些什麼墊底的。是那些新編的舊故事的細節,不思量自難忘的。這一日,老克臘又要請王琦瑤吃飯,王琦瑤卻是想答應也沒法答應,她心裏説:這算什麼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説:這又何必,在外面未必有家裏吃得好。將意思轉移了個方向,他就也不堅持。自此,每過三天就要來一回,每來就要吃一頓飯的,像是半個家一般。間隔着,張永紅也會來,就多一個人吃飯。再有時,張永紅會帶長腳來,卻不定吃飯,兩個坐一會兒就走了,剩下他們兩個,氣氛是要靜一靜,有點意味似的。這段日子,他們卻不約而同地迴避派推,那些派推使他們覺着大而無當,有話沒處説的感覺。因此寧願在家裏,雖有些寂寥,但這寂寥倒是實事求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是對相熟的人合適。而派推是為陌路人着想的。每當王琦瑤做一個新菜就會問他一句:比你媽媽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瑤又這麼問的時候,他説。我從來不拿你和我媽媽比。王琦瑤問為什麼,他就説:因為你是沒有年紀的。王琦瑤倒説不出話來,停了停才説:人怎麼會沒有年紀?老克臘堅持道:你其實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瑤就説:意思是懂,卻不同意。老克臘則説:我又不要你同意。説完就有點悶悶的,垂着頭不説話。王琦瑤也不理他,只是心裏苦笑,想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卻説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間窗前,守着一壺將開未開的水,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將臨,有最後的幾線陽光,依依難捨的表情。這已是看了多少年頭的光景了,絲絲縷縷都在心頭,這一分鐘就知道下一分鐘。

    王琦瑤走回房間,將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見他還沉着臉,就説:不要無事生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賭氣地將臉扭到一邊。王琦瑤又説:我是喜歡你這樣懂事有禮的孩子,可我不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臉,爆發道:什麼孩子,孩子的,不要這麼叫我!王琦瑤説了聲: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説:你走什麼?你迴避什麼?有道理就講嘛!王琦瑤站住了説:叫我和你講什麼道理?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他更加發作道:反正你沒道理,總想一走了之!王琦瑤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説:那我倒要聽聽你的道理,你説吧!他繼續着對王琦瑤的批判:你不敢正視現實。王琦瑤點點頭同意,再要聽下去,他卻無話了。王琦瑤就冷笑一聲:我還當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聽這話,幾乎要炸,張開嘴又不知要説什麼,卻一頭扎進王琦瑤的懷裏,耍賴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瑤大大地吃了一驚,卻不敢動聲色。她並不推開他,也不發怒,而是抬手撫着他的頭髮,輕聲説一些安慰的話。他卻再不肯起來,有一陣子,王琦瑤的安慰話也説完了,只得停下來,兩人都靜默着。

    暮色一點點進來,將什麼都蒙了一層暗,卻仔細地勾着輪廓,成了一幅圖畫,一動不動的。他們也是動不了,沒有一點前途供他們走的,他們只能停,停,停在這一刻中,將時間拉長些而已。他們也只能靜默,説又説什麼?像方才那樣地吵?其實都是瞎吵一氣,牛頭不對馬嘴的,越吵越糊塗。等靜默下來,事情才剛剛有些對頭。可時間在一點一滴過去,他們總不能這麼到老吧!等天黑下來,彼此都有些面目難辨的時候,只見這兩個人影悄悄起來,分開,然後,燈亮了。是平安里最後亮的一扇窗。

    這一日就這麼過去了,兩人都忘了一般,擱下不提。不過,王琦瑤不再拿那樣的問題問他,就是"我和你媽媽比怎麼",這話在如今的情形下已變得有挑逗性。年紀不年紀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個禁區。這一天的結果,看起來是了減法,刪去一些話題,但其實這減法是去蕪存精的,減去的都是些枝節。他們如今的相處是更為簡潔,有時竟是無言,卻是無聲勝有聲的。也有説個不停的時候,那可都是在説一些要緊的話,比如王琦瑤回憶當年。這樣的題目真是繁榮似錦,將眼前一切都映暗了。還有與那繁榮聯着的哀傷,也是披着霓虹燈的霞被。王琦瑤給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沒打開只讓他看面上的花紋,裏頭的東西不適合他似的。盒子上的圖案,還有鎖的樣式,都是有年頭的,是一個好道具,幫助他進入四十年前的戲劇中吉。他其實是有些把王琦瑤當好萊塢電影的女主角了,他倒並不充當男主角,當的是忠誠的觀眾,將戲劇當人生的那類觀眾。他真是愛那年頭的戲劇,看個沒夠的,雖只是個看,卻也常常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從王琦瑤的往事中抬起頭,面對眼前的現實,他是電影散場時的闌珊的心情。那一幕雖不是他經歷的,可因是這樣全神貫注地觀看,他甚至比當事人更觸動。當事人是要分出心來應付變故,撐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頂上,看那天空,就有畫面呈現。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鱗次櫛比的屋頂上拉過。哦,這城市,簡直像艘沉船,電線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還掛着一片帆的碎片,原來是孩子放飛的風箏。他幾乎難過得要流出眼淚。沉船上方的浮雲是托住幻覺,海市蜃樓。耳邊是一聲一聲傳來的打樁聲,在天字下激起回聲,那打樁聲好像也是要將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覺到屋頂的顫動,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現在,連老爵士樂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塵,唱外也鈍了,聲音都是沙啞的,只能增添傷感。他不知什麼時候睡着的。天上有了星辰,驅散了幻覺,打樁聲卻更歡快激越,並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這合唱是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節目,通宵達旦的。天亮時,它們才漸漸收了尾音,露水下來了。他不由一哆感,睜開眼睛,有一羣鴿子從他眼前掠過,撲啦啦的一陣。他想:這是什麼時候了?他迷濛地望着鴿子在天空中變成斑點,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個。太陽也出來了,照在瓦稜上,一層一層地閃過去,他要起來了。

    他問王琦瑤説,有沒有覺着這城市變舊了。王琦瑤笑了,説:什麼東西能長新不舊?停了一下,又説:像我,自己就是個舊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挑剔別的?他有些辛酸,看那王琦瑤,再是顯年輕也遮不住浮腫的眼瞼,細密的皺紋。他想:時間怎麼這般無情"上憐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瑤的頭髮,像個年長的朋友似的。王琦瑤又笑了,輕輕彈開他的手,他卻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説:你總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隻手理理他的頭髮,説:我沒有看不起你。他堅持説:你就看不起我。王琦瑤也堅持:我就沒夜看不起你。他又説:其實,年齡是無所謂的。王琦瑤想了想説;那要看什麼樣的事情。他就問:什麼樣的事情?王琦瑤不回答,他便追問,間緊了,王琦瑤才説:和時間有關係的事情。這一句話説得很滑頭,兩人都笑了,手還握在他手裏。這情形有些滑稽,還有些無聊,可在這滑稽與無聊下面,還是有一點嚴肅的東西。這點東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來會是慘痛的。有誰見過這樣的調情?相距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完全錯了時辰,錯了節拍。倘若不是那背後的一點東西,便有些肉麻了。他們手拉着手,又是停着了。好在兩人都是有耐心,再説又是個沒目的,急又能急什麼?因此,便漸漸地鬆了手,一切還按老樣子進行。就算有時會插進幾句唐突的話,應付過去,還是老樣子。

    有一回,他説:你不能怪我!王行瑤回答:我又沒有怪你!他説。你心裏怪我,怪我來遲了。王琦瑤笑笑,停了一下説:我們還是修修來世吧!他問:修來世做什麼?王琦瑤反問:難道沒聽説這一句話?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説到"共枕"兩個字,雙方的心都一動,靜了下來。王琦瑤漸漸紅了臉,覺着説話不妥,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頭沉默着,就以為是不悦之色,不禁難堪得落下淚來。怕他看見,趕緊轉身去到灶間,站了一會兒,收拾了一些不知什麼東西,再回來。卻見人已經不在了。桌上留了個條,上面寫着:既有今生,何必來世。看了這字,心裏反倒平靜下來,還有些好笑,想這是在幹什麼?難道還當真嗎?伸手將那字條團了。這一回就這樣過去了,以後,許多這樣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過去。不過,想想卻有些後怕的,眼看着就走到薄刃上,一個閃失便可掉下去的,卻又不知怎麼地收住了腳。走鋼絲般的遊戲,是有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此,當他們單獨相處時,會有一股緊張的空氣,劍拔弩張的。這樣的時候,張永紅的到來,便會受到他們真心的歡迎。有第三者在,他們便可暫時避免去走鋼絲。他們三個人説着些海闊天空的話題,無論説到多遠,於這兩個人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有了張永紅這個外人,這兩個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干反證了他們的互相干聯。於是,默契便產生了。張永紅的加入,真是解決了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惱,延緩了停滯的時間。漸漸地,張永紅變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人。

    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請客吃飯,因是包括張永紅在內的,王琦瑤便無法推辭了。下一日,張永紅卻帶了長腳一起來,四個人來到錦江飯店底層的西餐廳吃牛排。長腳雖是臨時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數他的話多。説着時下的流行語和街頭傳聞,天外奇談一般,讓人目瞪口呆的。這些事情,老克臘和張永紅還不覺新鮮,王琦瑤卻大開了眼界,真不知道在這城市夜也平常晝也平常的生計裏,會有着燒殺掠搶,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當故事來聽。一頓飯有聲有色地結束,長腳又要付錢,並且力不可擋。老克臘爭奪了幾番,也沒成功,只得由他做了東。張永紅無所謂誰付錢,這兩人則覺得吃錯了飯似的,很不稱心。原先是借了張永紅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醖釀許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對出了門去便揮手上了一輛出租車,幹別的去了。剩下他們站在馬路沿,一時茫然不知接下去該去哪裏。兩人沿了長廊走了一段,那尷尬才好些,老克臘説:真心請你吃一頓飯的,到底也沒請成。王琦瑤就笑:還是誠意不夠啊!他也説:再加油吧!説罷,將雙手插在褲兜裏的臂彎朝王琦瑤張了張,王琦瑤伸手挽住了。茂名路這條林xx道,有着用不盡的羅曼蒂克。你以為那樹陰是遮涼的?不對,那是製造夢境的,將人罩在影裏,蒙上一層世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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