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橋這種地方,是專門供作避亂的。六月的桅子花一開,鋪天蓋地的香,是起霧一般的。水是長流水,不停地分出岔去,又不停地接上頭,是在人家檐下過的。檐上是黑的瓦稜,排得很齊,線描出來似的。水上是橋,一彎又一彎,也是線描的。這種小鎮在江南不計其數,也是供懷舊用的。動亂過去,舊事也緬懷盡了,整頓整頓,再出發去開天闢地。這類小鎮,全是圖畫中的水墨畫,只兩種顏色,一是白,無色之色;一是黑,萬色之總。是隱,也是概括。是將萬事萬物包攬起來,給一個名稱;或是將萬物萬事僵息下來,做一個休止。它是有些佛理的,講的是空和淨,但這空和淨卻是用最細密的筆觸去描畫的,這就像西畫的原理了。這些細密筆觸就是那些最最日常的景緻:柴米油鹽,吃飯穿衣。所以這空又是用實來作底,淨則是以繁瑣作底。它是用操勞作成的悠閒。對那些鬧市中沉浮、心懷創傷的人,無疑是個療治和修養。這類地方還好像通靈,混飩中生出覺悟,無知達到有知。人都是道人,無悲無喜,無怨無艾,順了天地自然作循環往復,講的是無為而為。這地方都是哲學書,沒有字句的,叫域外人去填的。早上,晨爆從四面八方照進鄔橋,像光的雨似的,卻是縱橫交錯,炊煙也來湊風景,把晨爆的光線打亂。那樹上葉上的露水此時也化了煙,濕騰騰地起來。鄔橋被光和煙烘托着,雲霧纏繞,就好像有音樂之聲起來。
橋這東西是這地方最多見也最富涵義的,它有佛裏面彼岸和引渡的意思,所以是江南水鄉的大德,是這地方的靈魂。鄔橋真是有德行的。橋下的水每日價地流,濁去清來;天上的雲,也是每日價地行,呼風喚雨。那橋是彎彎的拱門,橋下走船,橋上走人。屋裏長長的檐,路人躲雨又遮太陽。鄔橋吃的米,是一顆顆碾去殼,篩去糠,淘水籮裏淘乾淨。鄔橋用的柴,也是一根根斯細研碎,曬乾曬透,一根根燒淨;燒不淨的留作木炭,冬天燒腳爐和手爐。鄔橋的石板路上,印着成串的赤腳板;鄔橋的水邊上,作衣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鄔橋的歲月,是點點滴滴,仔仔細細度着的,不偷懶,不浪費,也不貪求,掙一點花一點,再攢一點留給後人。鄔橋的路,橋,房舍,舍裏的腿菜壇,地下的酒缽,都是這麼一日一日、一代一代攢起的。鄔橋的炊煙是這柴米生涯的明證,它們在同一時刻升起,飯香和乾菜香,還有米酒香便瀰漫開來。這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良辰美景,是人生中的大善之景。鄔橋的破曉雞啼也是柴米生涯的明證,由一隻公雞起首,然後同聲合唱,春華秋實的一天又開始了。這都是帶有永恆意味的明證,任憑流水三幹,世道變化,它自巋然不動,幾乎是人和歲月的真理。鄔橋的一切都是最初意味的,所有的繁華似錦,萬花筒似的景象都是從這裏引發伸延出去,再是抽身退步,一落子女,最終也還是落到鄔橋的生計裏,是萬物萬事的底,這就是它的大德所在。鄔橋可説是大於宇宙的核,什麼都滅了,它也滅不了,因它是時間的本質,一切物質的最原初。它是那種計時的沙漏,沙料像細煙一樣流下,這就是時間的肉眼可見的形態,其中也隱含着岸和渡的意思。
所以有鄔橋這類地方,全是水做成的緣。江南的水道簡直就像樹上的枝,枝上的杈,杈上的葉,葉上的經絡,一生十,十生百,數也數不過來,水道交錯,圍起來的那地方,就叫做鄔橋。它不是大海上的島,島是與世隔絕,天生沒有塵緣,它卻是塵線裏的淨地。海是蒼茫無岸,混燉成一體,水道卻是為人作引導的。海是個無望,是個宿命,高高在上。水道則是無望裏的出路,宿命裏的一個眼前道理,是平易近人。鄔橋這類水鄉要比海島來得明達通透一些,俗一些,苟且一些,因此,便現世一些。它是我們可作用於人生的宗教,講究些俗世的快樂,這快樂是俗世裏最最痛處的快樂,離奢華遠着呢!這快樂不是用歌舞管絃渲染的,而是從生生息息裏迸發出來。由於水道的隔離和引導,鄔橋這類地方便可與塵世和佛境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關係,有反有正的,以反作正,或者以正作反。這是一個奇蹟,專為了抑制這世界的虛榮,也為了減輕這世界的絕望。它是中介一樣的,維繫世界的平衡。這奇蹟在我們的人生中,會定期或不定期地出現一兩回,為了調整我們。它有着偃旗息鼓的表面,心裏卻有一股熱鬧勁的。就好比在那煙霧繚繞的幕帳底下,是雞鳴狗吠,種瓜種豆。鄔橋多麼解人心意啊!它解開人們心中各種各樣的疙瘩,行動和不行動都有理由,幸和不幸,都有解釋。它其實就是兩個字:活着。
凡來到鄔橋的外鄉人,都有一副悽惶的表情。他們傷心落意,身不由己。他們來到這地方,還不知這地方名什叫誰,一個勁兒地混叫。在他們眼裏,這類地方都是荒郊野地,沒有受過馴化的飲食男女。他們或者閉門不出,或者趾高氣揚,一步三搖。他們或是驕,或是餒,全都是浮躁淺薄。他們要認識鄔橋的不簡單,還須有一段相當的時間,到那時候,他們感激都來不及。起初的日子裏,鄔橋容忍着他們的心浮氣躁,他們只當是鄔橋的木油,其實那是真正的寬度,大人不把小人怪的。外鄉人是鄔橋的一景,無論何年何月,鄔橋的街上總要走着一個兩個。外面的世界終年在進行角力似的,敗下陣來的人,便來到鄔橋這樣的地方。鄔橋人看外鄉人,不驚也不怪,再自然不過的。他們貌似看不懂,其實是最懂。外鄉人的衣服是羽衣霓裳,天邊晚霞那樣的東西,衣裳裏的心是晚霞迅速收集起來的那個光點,霎那間便沉落,漆黑一團的。外鄉人乘着船來到這裏,好像到了世界的邊邊上,那世界使他們又恨又愛,得不到又舍不下,萬般的為難。他們個個被離別之苦遮住了眼睛,任憑那水道九曲十八彎,不知前邊是什麼等着他們。
鄔橋是我們母體的母體,因與我們隔了一層親緣,所以便看它們陌生了。由於血統混雜了一層,我們又與它面貌相異,比生人還要生。其實我們都是從它那裏來的,鄔橋的橋都是外婆橋。這便是這裏外鄉人不斷頭的原因。外鄉人七拐八繞的,總能找到一個這樣的地方。每一個外鄉人,都有一個鄔橋。它是我們先祖中最近的一輩,是我們凡人唾手可及的。它不是清明時分那高高飄揚的幡旗,堂皇嚴正,它卻是米磨成粉,揉成面,用青草染了,做成的青團,無言無語,祭的是飽暖。它是做的多、説的少的親緣。過年的臘肉香裏,就有着它的召喚;手爐腳爐的暖熱裏,也有着召喚。荷鋤種稻,撒網捕魚,全是召喚。過橋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喚的召喚。這召喚幾乎是手心手背,身裏身外,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熨在熱水中的酒壺裏有;燉在灶上的熟率養裏有;六月的桅子花裏有;十月的桂花香裏也有。那是綿綿纏纏,層層疊疊,圍着外鄉人,不認親也認親。
水道成網的江南,鄔橋這樣的地方更是星羅棋佈,雲層上才數得清。它們是樹上枝上的鳥巢,棲着多少失魂落魄的人。失魂落魄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像日長夜消的潮汐。從他們的來去,便可窺見外面世界的繁鬧與動盪,還可窺見外面人。動的繁鬧與動盪。鄔橋是療病養傷的好地方,外鄉人卻無一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這也怪鄔橋的哲學不徹底,它總是留有餘地,不失敦厚的風度。還怪鄔橋的哲學不武斷,它總是以商量的口氣。外鄉人的病也是不斷根的病,入了膏肓的,無論怎麼,都是治表不治裏。可這些不説,鄔橋總是個歇腳和安慰。那烏篷船每年要載來多少斷腸和傷心,船下流的都是傷心淚。在那煙雨迷濛的日子,鄔橋一點一點近了,先是細細的柳絲,垂直的千條萬條,拉了幾重婆婆珠簾。橋洞像門一樣,一進又一進。然後,穿過柳絲垂簾,看見了水邊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長了綠薛苔,絨絨的。臨水的窗户撐開着,伸出晾了紅衣綠衣的竹竿,還有率養形的蓋籃。沿水的迴廊,立着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綠苔的。廊下是各色店鋪,酒店的菜牌子掛了一長排,也是百年不朽。這過來的一路上,會碰到一條兩條娶親的大船,篷上貼着喜字,結着紅綠綢緞。箱籠撩起來,新娘嚶嚶地哭,哭的是喜淚。兩岸的油菜花黃着,秧苗綠着,粉蝶兒白着,好一副奼紫嫣紅。最後,鄔橋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