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摩克-克瑞達克和巴黎縣政府的阿蒙-德星的交往非常友善,這兩個人見過一兩次面,相處很融洽。因為克瑞達克會説法語,所以他們的談話大多都是用那種語言。
“這只是一個想法,”德星對他先説明白,“我這裏有一張芭蕾舞團的像片,這就是她,由左邊數第四個,你覺得面熟嗎?啊?”
克瑞達克督察説其實一點也不面熟,一個給人勒死的女人是很難認出的,而且在這照片上面的女孩子都是面部化妝很濃,並且戴着華麗的鷓鴣頭飾。
“可能是的,”他説,“我能找到的只有這個。她是誰?關於她的情形你知道些什麼?”
“幾乎什麼都不知道。”另外那個人爽快地説,“你明白嗎,她並不重要,馬利斯基芭蕾舞團也不重要,那個芭蕾舞團在近郊的戲院表演,並且巡迴公演,沒有真的名字,沒有名星,沒有芭蕾主角,但是我可以帶你去看看經營舞團的絢麗葉太太。”
絢麗葉太太是一個精神勃勃、非常認真的女人。她有機靈的眼睛,唇上的汗毛偏重;脂肪組織很發達。
“我?我不喜歡警察!”她對他們怒目而視,毫不掩飾她很討厭這個訪問。“他們總是會讓你非常難堪。”
“不,不,太太,你可不能這樣説。”德星説,他是一個細高個子,愁眉苦險的人。“我什麼時候讓你難堪了?”
“關於那個喝石炭酸的小傻瓜,”絢麗葉太太馬上説,“都是因為她愛上那個樂隊指揮,可是那個指揮不喜歡女人,另有愛好,你為了那件事弄得天下大亂!那對我這個漂亮的舞團沒有好處。”
“正相反,這樣會使你的票房生意興隆。”德星説,“而且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你不可懷恨在心,現在是關於這個女孩子——安娜-斯綽文斯卡。”
“啊?她怎麼啦?”
“她是俄國人嗎?”克瑞達克督察問。
“不,實在不是的。你的意思是,因為她有這個名字,必定是俄國人嗎?但是,她們都起那樣的名字——這些女孩子。她不是一個重要的團員,她跳得不好,也不特別漂亮,她的舞只過得去,如此而已。她的團體舞還好,但是單人舞不行。”
“她是法國人嗎?”
“也許是,她有法國護照。但是,有一次她對我説她有過一個英國丈夫。”
“她對你説她有過一個英國丈夫嗎?現在活着或是死了?”
絢麗葉太太聳聳肩膀。
“死了,或者是離開她了。我怎麼知道?這些女孩子——總是有男人的麻煩。”
“你最後一次看見她是什麼時候?”
“我帶我的舞團到倫敦演了六個星期,我們在託奎、波茅斯、伊斯波,還有其他的地方公演,我記不得名字了,後來還在赫墨斯密,然後我們就回到法國來。但是安娜,她沒來。她只是帶個口信,説她要離開舞團,要和她丈夫的家族住一起,以及那一類的無聊話。我個人以為那並不是真的。我以為她更可能已經遇到另外一個男人,你明白嗎?”
克瑞達克督察點點頭,他看得出,絢麗葉太太一定會這樣想。
“這對我沒什麼損失,我不在乎。我可以找到和她一樣好,而且會更好的女孩子來跳舞,所以,我只是聳聳肩膀,再也不去想它。我為什麼要放在心上?她們都是一樣,這些女孩子老是迷上男人。”
“那是什麼時候?”
“我們回法國的日期嗎?那是——那是——聖誕節前一天。安娜離開是在我們回來兩天也不曉得三天以前,我記不清楚了,但是在那個週末,我們要在赫墨斯密沒有她也得公演,這就得重新安排,她那樣做太絕了,但是這些女孩子——她們一碰到男人,結果都是一樣。我只是對大家説:‘哼!我才不要她回來呢!那個女孩子!’”
“你氣壞了。”
“啊!我,我不在乎。毫無疑問,她一定是同她找到的那個男人一塊兒過聖誕節。那不關我的事,我可以找別的女孩子——有些女孩子一聽到馬利斯基舞團要人,便馬上抓住機會,她們能跳得和她一樣好,而且還會比她更好。”
絢麗葉太太停頓一下,然後眼睛突然發出閃光,很有興趣地問:“你們為什麼要找她?她發財了嗎?”
“正相反,”克瑞達克督察很客氣地説,“我們想她也許是給人害死了。”
絢麗葉太太覺得很泄氣,變得漠不關心了。
“那也許可能!這種情形往往會有的。啊,她是一個很好的天主教徒,星期天總是去做彌撒。”
“絢麗葉太太,她是不是告訴過你她有一個兒子?”
“兒子?你是説她有一個兒子嗎?那個,我認為不大可能。這些女孩子——所有這些女孩子——統統都知道一個很有用的地址,遇到必要的時候,總會到那裏去,德星先生知道得同我一樣清楚。”
“她在選擇舞台生活以前也許有過孩子,”克瑞達克説,“譬如説,在戰爭期間。”
“啊!在戰爭期間,那總是可能的,但是我卻一點不知道。”
“其他的女孩子之中誰同她最要好?”
“我可以給你兩三個名字,但是,她同任何人都沒有親密的關係。”
他們由絢麗葉太太那裏得不到其他有用的資料。
她看到他們拿給她看的那個粉盒之後説,安娜有一個那樣的粉盒,但是,團裏的女孩子大多有那種粉盒。安娜也許在倫敦買過一件皮外套,她不知道。“我,我的時間都用在預演、設計舞台燈炮、解決生意上的困難上,我沒工夫注意我的藝人穿些什麼。”
同絢麗葉太太談過之後,他們又照她開給他們的名字去和那些女孩子談過。其中有一兩個人和安娜相當熟,但是,她們都説她不是一個愛多談自己的女孩子。因此,有一個孩子説,當她談到她自己的時候,那些話都是謊話。
“她喜歡偽裝——老是胡謅,説她以前是一個大公爵的情婦,或是一個英國大資本家的情婦;又説她在戰爭期間替地下組織工作過,甚至於還編一套話,説她在好萊塢當過電影明星。”
另外一個女孩子説:
“我想她實在度過一種非常沉悶的中產階級的生活,她喜歡參加芭蕾舞團,因為她覺得那很羅曼蒂克,但是,她的舞藝不精。你可以瞭解,假若她説,‘我的父親曾經在亞眠賣布’,那就不夠羅曼蒂克了。所以,她就瞎編一通。”
“甚至於在倫敦,”第一個説話的那個女孩説,“她到處暗示大家,一個很有錢的人要帶她乘遊輪周遊世界,因為他一看見她就想起那個車禍中喪生的女兒。多吹牛!”
“她對我説,她準備和蘇格蘭的一個莊園領主住在一起。”第二個女孩子説,“她説她要在那裏打鹿。”
這些話對他們都沒有什麼用,由這些話裏可以發現的只是安娜-斯綽文斯卡是一個撒謊專家,她絕對不可能同蘇格蘭的貴族打鹿,而且,同樣不可能在一艘環遊世界的遊輪上曬太陽。但是,也沒有理由可以想象她的屍首會在洛塞津別莊的一個石棺裏叫人發現。那些女孩子和絢麗葉太太對照片上那個女屍的辨認很不確定,很猶豫。她們都説看起來象安娜,但是,真的?那屍首已經變得浮腫不堪——可能是任何一個人!
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就是在十二月十六日,安娜-斯綽文斯卡決定不回法國。在十二月二十日,一個外表很象她的女人搭四點五十四分那班火車到布瑞漢頓,並且給人勒死。假若石棺裏那個女人不是安娜-斯綽文斯卡,那麼,安娜現在何處?
對這個問題,絢麗葉太太的答覆是簡單的,而且是必然如此。
“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那也許就是正確的答案——克瑞達克沮喪地這樣想。另外一個可能必須考慮,那是偶然提起的一句話:安娜有一個英國丈夫。
那個丈夫就是愛德蒙-克瑞肯索普嗎?
他考慮到那些認識她的人對他形容的安娜的情形,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更可能的想法就是:
安娜有一段時候和瑪婷來往得很親密,她可能知道她的詳細情形。寫那封信給愛瑪-克瑞肯索普的可能就是安娜。假若是這樣,她很怕這件事會經過調查。她也許以為要謹慎些,最好是和馬利斯基舞團脱離關係。那麼,又是這個疑問:她現在究竟在那裏?
絢麗葉太太的答覆似乎又必然是最可能的事:
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克瑞達克離開巴黎以前同德星討論了那個名叫瑪婷的女人。德星有些同意他的英國同行的意見,認為這件事也許同石棺裏發現的女屍風馬牛不相及。他也認為這件事仍需要調查。
他叫克瑞達克放心,巴黎縣政府的安全組一定盡力調查看看是否南郡大隊的愛德蒙-克瑞肯索普中尉和一個教名是瑪婷的法國女子有婚姻的記錄。時間:敦克爾克陷落之前。雖然如此,他對克瑞達克事先聲明,他沒有十分的把握。他們所談的那個地區不但幾乎就在那個時候被德軍佔領,而且以後法國那一部分地方在受到襲擊時遭受戰火的摧毀,許多建築和記錄都毀了。
“但是,你放心吧,我的同行,我們會盡力而為。”
説罷,他和克瑞達克便分手了。
克瑞達克一回來就發現魏斯樂巡官正在有點失望地等着他。
“寄宿舍的地址,督察——新月街一二六號就是那樣一個地方,那是個蠻象樣的地方。”
“有人認出那個女人嗎?”
“沒有,督察。沒人認得出那像片上的女人就是到那裏取信件的女人。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他們是不會認得出的。那是一個月以前,很近,但是有很多人用那個地方,那實際上是一個學生寄宿舍。”
“她也許用其他的名字在那裏住過。”
“如果這樣,他們認不出她就是像片上的人。”
他又加以説明:
“我們到各旅館去巡查一下——沒有人以瑪婷-克瑞肯索普的名義在任何一家旅館登記。接到你從巴黎打來的電話之後,我們就查過安娜-斯綽文斯卡的情形。她同舞團其他的人一起在綠河外面一個便宜的旅館登記過——那裏大部分住的都是演員。她表演完畢之後,在十九日晚上離開,以後就沒有記錄了。”
克瑞達克點點頭,他建議進一步調查的路線。不過,是否有結果,他不抱多大希望。
經過相當考慮之後,他打電話給温邦-漢德森-卡斯泰法律事務所,要求與温邦先生約談。
不久,他就被讓進一間特別不通風的辦公室。温邦先生正坐在一張舊式的大辦公桌後面,桌上堆滿了一捆一捆的,看樣子蓋滿塵土的案卷。牆壁上裝飾着各種契約箱,上面分別標明已故約翰-福樂德爵士、德琳伯爵夫人、喬治-羅保珊先生等字樣。究竟是一個已往的歷史時代遺蹟呢,或是目前法律案件的一部分,這位督察就不得而知了。
温邦先生露出一個家庭律師對警察特有的那種又禮貌又機警的神氣瞧瞧他的訪客。
“有何見教,督察?”
“這封信。”克瑞達克把瑪婷的信推到辦公桌的那一邊。温邦先生厭惡地用手指碰碰那封信,可是沒有拿起來。他的臉微微變紅,嘴繃得更緊。
“對啦,”他説,“對啦,昨天上午,我收到愛瑪-克瑞肯索普小姐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到倫敦警察廳刑事部去過,以及——哦,一切經過的情形。我一點不瞭解——一點也不瞭解——這封信來到的時候為什麼不同我商量?非常不可思議!她應該立刻就通知我的。”
克瑞達克督察套用了一些似乎最能使温邦先生改變心情的老生常談來安慰他。
“我根本沒有想到愛德蒙會結婚。”温邦先生委屈地説。
克瑞達克督察説他想,在戰爭期間……然後,就含含糊糊地到此為止。
“在戰爭期間!”温邦先生非常尖刻,聲音非常嚴厲地説,“是的,的確,在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們在倫敦法學院區。隔壁的房子直接中彈,我們有許多記錄都毀了。當然不是那些真正重要的檔案。為了安全起見,那些文件都搬到鄉下。但是引起一場慌亂,當然,當時關於克瑞肯索普家的事都是我父親經手的,他在六年前去世。我想,關於這個所謂愛德蒙婚姻的事也許我的父親聽到別人説過。但是,表面上看來,這個婚姻即使是考慮過,但是並未舉行。因此,他並未認為那個傳言是重要的。我覺得經過這許多年之後,忽然有人出來要人承認一個婚姻和一個合法的兒子。的確,很靠不住。她有什麼證據?我倒要問問。”
“正是如此。”克瑞達克説,“她的地位,或者她兒子的地位,會怎樣?”
“我想,她的打算是想要克瑞肯索普一家人養她和她的兒子。”
“是的,但是,我的意思是,就法律的立場而言,假若她能證明她要求的權利,她同她的兒子有權得到什麼?”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温邦先生撿起他在生氣時候放在一邊的那副眼鏡,戴上去,然後,透過眼鏡機警地望着克瑞達克督察。“這個——在目前什麼都得不到。但是,如果她能證明那孩子是愛德蒙-克瑞肯索普的兒子,而且是由合法的婚姻而生的,那麼,在路德-克瑞肯索普死後,那孩子就有資格分到約西亞-克瑞肯索普託人保管的錢。不但如此,他還有資格承受洛塞津別莊,因為他是長子的兒子。”
“有人想繼承那所房子嗎?”
“住在那裏面嗎?絕對不會。但是,我親愛的督察,那個產業值一筆相當大的錢,相當大的一筆款子。那裏的土地可以做工業和建築的用途,那個土地現在是在布瑞漢頓的心臟地帶。啊,是的,一筆相當大的遺產。”
“我想你對我説過,假若路德-克瑞肯索普死了,塞綴克會繼承那個產業。”
“他會繼承那個不動產,因為他是現存的最大的兒子。”
“據我瞭解,塞綴克-克瑞肯索普對金錢不感興趣。”
温邦先生冷冷地凝視着克瑞達克。
“真的?我個人對這樣的説法抱的態度是一種我稱為‘存疑’的態度。世界上是有一種毫無世俗慾望的人。這種人對金錢漠不關心。不過,這種人我本人還沒見過一個。”
温邦先生顯然對於這句話感到相當自得。
克瑞達克急忙抓住這一線希望。
“哈樂德和阿佛列,”他冒險地試探一下,“聽到來了這封信似乎很不安吧?”
“自然可能感到不安,”温邦先生説,“自然可能。”
“這樣一來他們最後繼承的財產就減少了吧?”
“當然。愛德蒙-克瑞肯索普的兒子——我們始終假定他有一個兒子吧——會有資格分到五分之一的信託資金。”
“那似乎實在並不是很重大的損失。”
温邦先生機警地瞧他一眼。
“你大概是説,殺人的動機根本不夠。”
“但是,我想,他們兩個在經濟上都很拮据。”克瑞達克低聲地説。
他對温邦先生那種凌厲的眼光用非常泰然自若的態度來抵擋。
“啊,原來警察局已經從事調查了?是的,阿佛列幾乎不斷地感到經濟拮据。他偶爾也有一個短短的時期,財源茂盛,但是,不久就完了。哈樂德呢,你似乎已經發現了,他目前的情形是朝不保夕的。”
“不管外表上顯得多麼財源滾滾嗎?”
“撐門面。完全是撐門面!這些大都市的公司有一半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清償全部債務的能力。他們的資產負債表在外行人看來是沒問題的。但是,當帳面上列的資產並不真是資產的時候——當這些資產負債表在破產的邊緣上搖擺不定時——你會怎麼樣呢?”
“哈樂德-克瑞肯索普的情形是,大概是需款迫切吧。”
“不過,他勒死亡兄的遺孀也得不到錢哪。”温邦先生説,“而且,到現在為止,還沒人謀害路德-克瑞肯索普。唯有害死他,才能使他們得到好處。督察,我不大明白照你的想法會調查出什麼結果。”
克瑞達克想:最糟的是:他自己也不大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