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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方槍槍的爸爸要去“五七幹校”了。從此知道一個地名:河南駐馬店。想來那是個駿馬成羣的地方。第一反應是這下沒人管了;第二反應他真走運,毛主席提倡的好事沒拉下他,這一去前程遠大。恍惚記得那些天院裏很熱鬧,又貼標語又搞會餐。標語都是特別高抬特別吹捧去幹校的人的肉麻話,更叫我覺得幹校是個好地方,很羨慕那些能跟父母一起下去的孩子。他們也都喜洋洋好像要去旅遊的樣子。

    我家只有一張會餐券,按照輪流出美差的規矩,上次去人民大會堂看戲是方超去的,這回就輪到方槍槍了。宴席擺在二食堂,大人都沒來,來的都是各家的孩子。一張張大圓桌上已擺滿了紅燒的整雞整魚、黃炯肘子、四喜丸子,戳着一瓶啤酒和一瓶佐餐葡萄酒,周圍坐滿垂涎欲滴的孩子。院裏的新部長們孤零零坐在主桌旁,跟孩子們濟濟一堂,就像六一兒童節幾個大人來和小孩聯歡。他們是近日剛獲提拔的一批校官,看上去就像一羣篡位者。我們對他們並無格外偏見,只是院裏的將軍都靠邊站了,使我們有點擔心我們院的級別也隨之低下來。我們那兒其實存在着一種封建的人身依附關係,或叫風氣,每個大院就像寨子,寨主的大小能直接影響到一個小孩在其他小孩眼中的身價。大家都比。有時那確實可以決定你的社會地位。

    新部長們照舊發表了準備好的講話,很正經地打官腔,好像他們真打算把這些小孩派下去。小孩們也很捧場,報以陣陣掌聲,臉上當真出現重任在肩的自豪。

    大家還是很習慣種種莊嚴的場合的,你正經,我也正經,先不去管這裏是否有我什麼事。混了半天,突然讓吃了,方槍槍出手晚了,手到雞身上,兩條腿已沒了,掉臉去夾丸子,丸子也不見了;忙去找肘子,肘子也只剩一層油皮。

    那種會餐要想吃好,一點不能分神,反應要快,爆發力要強,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像短跑,10幾秒內大局已定,吃上的就算都有了,沒吃上的只好揀一些殘湯剩菜。

    方槍槍雙眼下垂,面無表情,單肘撐桌,一雙筷子不分好歹暴風雨般地落到一切盤中物上,筷到嘴到,閃電般嚥下,閃電般再來,有時是一口魚渣有時是一口肉餡有時是一塊雞皮有時只咂到一口腥汁什麼也沒有。那也不停不分辨不觀測不猶豫,一路吃下去,直到筷子敲得碟子噠噠響,一片空曠,這才始起眼,鬆口氣,放下全身緊繃的肌肉,覺得自己夠了本兒。心情也有所開朗,有了閒情逸致,左右張望看看剛才都是誰跟自己胳膊打架。歇上一氣,再霸住倆盤子,盛碗米飯泡肉汁,都下了肚,才飽,撐,漲,整個腔子沉甸甸的,抬頭都有些困難。

    那中間,部長們來敬過酒,很親熱地跟每桌小孩説一兩句風趣的話。小孩都在埋頭苦幹,只哼哈敷衍了幾聲,頭也沒正經抬。此時酒還都在玻璃杯裏,大家怕虧了,也都嚐嚐,抿上一小口。啤酒大家一致公認是馬尿。葡萄酒既不是紅糖水也不很像咳嗽糖漿,一口椆進去,跟着一個頗有涼意的寒噤,一會兒食道、腸子都熱了。

    方槍槍醉眼朦朧,和另一個小孩勾肩搭背往42樓走,邊走邊唱着《突破烏江》裏的兵油子小曲:我吸足了一口白麪兒啊,我快樂得似神仙哦……上樓時開始打飽嗝兒,進了門後飽嗝兒變成逆隔兒,一個接一個,打得方槍槍坐卧不安,心神不定。爸爸媽媽和哥哥正在吃飯,有熘肉片、炒茄絲和燒帶魚。一家人圍着幾盤子菜邊吃邊小聲説話。爸爸和他説了些什麼,他也沒聽清,只記得他那時人很和藹,臉上浮着一絲微笑,左手拿着筷子,嘴唇在燈下泛着油光,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東北腔。那之後他就走了,每個月,寫來一封情,很流暢很多連筆的天藍色鋼筆字。

    大貓是一個美軍准將站着和一個上校一箇中校仨人聊天;小貓是一個美軍少校和一個上尉一個少尉。

    方片尖是航空母艦;方片克是核潛艇;方片團是重型巡洋艦;方片丁是導彈驅逐艦;方片10是坦克登陸艦。

    梅花2是眼睛蛇武裝直升機;梅花3是夜間偵察機;梅花4是佩刀式戰鬥機;梅花5是F—5B鬼怪式戰鬥機;梅花10是大力神運輸機;梅花老克是著名的B—52.紅桃2是M—16卡賓槍和機槍;紅桃3是佈雷得利裝甲運兵車;紅桃4是噴火坦克;紅桃5是自行火炮;紅桃6是M—1主戰坦克;紅桃圈是133毫米榴彈炮;紅桃克是156毫米加農炮;紅桃尖是原子炮。

    黑桃2是紅眼睛肩扛式地對空導彈;黑桃3是響尾蛇空對空導彈;黑桃幾是陶式反坦克黑挑幾是潘興地對地黑桃幾是民兵洲際?全忘了。太多烏黑錚亮又頇又粗帶着嚇人的尖兒的會飛的美國xx巴,很難分辨,當年我是門兒清。

    我説的這是我們院出的一種美軍識別撲克,大概本來是要發給部隊戰士玩的,因為被打倒的當權派愛打撲克,連帶着撲克也成了封資修的工具,生活腐朽的象徵,全國都不讓玩了,商場也不賣了。結果是大家還要玩,就要想辦法,到處尋摸,這批庫存的軍用撲克就慢慢流入到我們小孩手中了。

    背面是美軍各軍兵種的領章臂章符號、軍街樣式和花色,五花八門一大片。

    正面是一幅幅彩色的武器照片,很多上面還帶着吊面郎當的美國兵背影。底下印着每種武器的名稱和一些技術參數:兵員數目、續航能力、吃水深淺、活動半徑、飛行速度、最大載彈量、最大射程和最高射速。

    除了可以用它玩一般的“四十”“爭上游”,還可以兩個人玩,根據武器的性能互相贏牌。那很有趣,兩張牌一亮,決定勝負的就是武器的好壞。航母統吃所有艦艇,惟有核潛艇是它的剋星;一般飛機和地面武器它也都贏,但洲際導彈它不能打,梅花4梅花5這倆戰鬥機和梅花老克B—52它也不能打,算平。核潛艇輸方片丁驅逐艦,因為方片丁配備深水炸彈,有反潛能力。梅花裏好像還有一架反潛飛機,忘了是幾了。

    梅花裏F—5E鬼怪式是難駁萬,所有飛機都輸它,只有黑桃小2紅眼睛防空導彈能打下它。最沒用是的紅桃系列的陸軍火力,除了自己人夥拼見了梅花黑桃有武器的都算輸。當然准將和少校一出來,所有武器都歸他們,那時就要用紅桃2了,M—16是專打大貓和小貓的。

    強大的美軍裝備加深了我們對那個國家的印象,覺得美國工人階級實在了不起,可惜就是覺悟太低了,要是他們造好這些武器偷運到我們這邊來,那我們真就誰也不怕了,可以立即着手解放世界。

    那時,我們國家用同樣的嚴厲態度譴責美帝和蘇修,而且更傾向於醜化具體的美國人。出現在我們電影、戲劇中的美國軍人都十分怕死、流裏流氣、胡作非為。典型的形象是開着吉普車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摟着始娘。從來不提他們打過什麼漂亮仗,只是津津樂道他們強烈的性慾。二戰來華的美軍最大的戰果就是在東單大街上強xx了北大女生沈崇,在上海一腳踢死了黃包車伕什麼“大餃子”;據説還在武漢搞了一次黑燈舞會,把一批共舞的國民黨空軍眷屬集體強xx了;他們的海軍招兵廣告寫着:到中國去吧,你可以把女人用包裹寄回家。有一本風行一時的暢銷書《南方來信》,裏邊歷數美國人種種匪夷所思的性虐待方式:他們用匕首像削蘿蔔似地削掉越南女人的xx頭;把貓效進女人的褲腿裏,紮緊褲腳,再用棍中抽打那隻貓。

    聽去過朝鮮的大人説,美國人居然允許士兵投降;每個兵土前線時都帶着一紙中朝英三種文字的投降書,打不過了就掏出來頂在頭上。這是什麼國家呀!怎麼可以這樣…這樣縱容自己的國民。

    美國人——那就是自由主義,無法無天。

    絕沒有看見過醜化過蘇聯紅軍的一個鏡頭、一行字。

    那些還在上映的老蘇聯電影中,他們都是穿着笨重軍大衣,手端轉盤槍,飽經風霜的漢子。也許不大靈活,迎着漫天炮火踉踉蹌蹌地衝鋒,每次戰役都傷亡慘重,但絕對認真,一刀一槍,不開玩笑。

    你有倆對頭,一個是小流氓,到哪兒都帶着自己xx巴;一個是一根筋,認死理,急了就跟你幹到底,非討個説法。你比較喜歡哪個呢?

    軍用撲克是我們的至寶。擁有這樣一副新牌是我最大的夢想,能與之比的也就是一盒彈球跳棋了。這兩樣東西有錢也沒處買,都是些可望不可及的願望。幾年之後,方槍槍他爸從幹校回來,又在院裏上班了,有一次送了我們哥兒倆一副嶄新的軍用撲克,至今我還記得摸到它光滑花哨的表面時愛不釋手的美勁兒。

    彈球跳棋到了我也沒得着。

    好像我們天天坐在樓道門口地上鋪張《人民日報》玩那些又髒又爛,摸起來黏手,洗牌也叉不開得用手一張張捻的舊軍用撲克。打“四十”,也叫“百分”

    也叫“升級”,不叫牌,亮主,扣六張底,出牌跟橋牌大致相似的打法。我們的樂趣在於互相攀比,看誰爬得快,不講究公平競爭,一門心思損人利己,打得好的就是那會偷牌的、目不斜視就把對方手牌看得一清二楚的,同夥人也帶互相説話報告敵情。

    高洋一見我們就説:拿破崙可真衝埃説這話時他滿臉放光,眼睛越過我們望着遠方,有時還伸着大大的懶腰,那是他看書看累了,出來找人們顯配自己剛擴大的知識面。

    我們就一邊出牌一邊説:你瞧你那操性。

    他一來我們的話題就轉到軍事上去,比較喜歡爭論的是全世界誰,小母牛坐酒缸——醉牛逼。一般常識水平的都認為是希特勒。高洋屬於對世界軍事史鑽得比較深的,希特勒“醉牛逼”開始也是他提出來的,等我們都接受了,他又新推出了拿破崙。

    我們不太瞭解拿破崙,只知道他也一度征服了整個歐洲,後來在莫斯科的風雪之中毀掉了自己的精鋭大軍,這種悲劇下場和希特勒很相近,都是先在俄國人手裏傷了元氣,之後被盎格魯撤克遜民族一鼓盪平。不能在歐洲兩面作戰,這是我們得到的教訓。我們的討論是純軍事的,不關其它歷史、政治、正義和非正義的因素。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一般不感情用事。因為我們都覺得自己是軍事家,只管打仗這一攤兒,至於戰爭性質那讓政治家去辯論吧。

    經過分析,我們還是認為拿破崙打不過希特勒。在希特勒的裝甲部隊和俯衝轟炸機面前,拿破崙的大炮和龍騎兵火力太弱,機動性防護性都很不夠。而且希特勒是閃電戰,拿破崙根本沒時間排兵佈陣,坦克一衝,馬羣肯定驚了。德國陸軍被我們這些小孩評為全世界最精神最有職業風範的陸軍。他們的軍容儀表大家一致折服。那種尿盆一樣的鋼盔,一頭高翹的大檐帽,鷹徽,長筒馬靴,聳肩平端自動槍筆直立正的站姿——被亂槍擊中倒下時姿勢依然不改,都使我們覺得帥極了。我們理想中的士兵就是這樣,穿着一身漂亮的制服,高大傲慢地站着,永遠一言不發,進攻時排成一條直線,將槍側在腰間掃射,死就默默地跪下,安靜地躺在原地。跟他們比,我們的戰士死前話太多了,這個那個什麼都放不下,都操着心,整個一話簍子;圍觀的人也太動感情,眼淚橫飛,又哭又吼,也不拿周圍當戰場,就像在家辦喪事。那效果並不好。我們這麼煽情並不使人心疼那快死的戰士,反而覺得他裝蒜、多事;一頭栽倒從不吭聲的士兵卻讓人覺得真摯且偉大。

    大鴨梨來了,都別抬頭,一起喊。汪若海壓着嗓門説。

    大鴨梨,我們一起喊。

    正帶着一羣保育院小班的孩子經過42樓的李阿姨聞聲一震,手拽着一個小不點奔過來,質問我們:誰喊的?你們幹什麼?

    沒人喊呀,我們裝傻,不知道。

    別以為你們可以為所欲為,沒人管了,還懂不懂禮貌。李阿姨氣得臉色刷白,胳膊直抖,她拽着的那個小孩癟着嘴一袖一抽要哭。

    我們笑:出牌呀你,傻了?

    大鴨梨——李阿姨轉身剛走到馬路上,我們又喊。

    只見她原地轉了兩個半圈,眼淚迸出大眼,一跺腳走了。

    給丫氣哭了。

    還會哭呢,我他媽沒想到。

    李白玲騎着一輛“26”漲閘女車飛一般地向我們衝來,一路破口大罵:操你媽剛才誰罵我媽了?

    我們收了牌一溜煙往樓上跑,從二樓窗户探出頭一起喊:二鴨梨!

    李白玲追進樓道,噔噔噔爬樓:非抽你們幾個孫子!

    我們跑進方槍槍家,鎖了門,進了裏屋,挨個坐在牀上喘氣。方超從廁所衝了水出來:你們幹嗎呢?

    噓——我們叫他別出聲:一會兒有人砸門千萬別開。

    咚一哐一叭,李白玲在外面踹門。我們在屋裏偷偷樂。

    她不會給我們家門踹壞了吧?方槍槍有點擔心。

    踹壞讓她賠。大夥説。

    我們上了陽台,連騎帶坐都上了方際成那輛老舊的倒蹬閘德國鑽石牌自行車,紛紛用山東口音央告:我們已經很困難了我們已經很困難了——直接向老頭子發報,讓他們派飛機來接我。

    拉着搖頭晃腦唱歌,雄偉的大食堂就要開飯撂,今天吃地什麼飯,豬屁眼子炒雞蛋…李白玲繞到樓後,叉腰指着我們嚷:有本事你們下來。

    我們都擤足了一口濃痰,一齊朝她吐去。

    好像二單元一樓外號“小錢廣”那孩子家的老太太總坐着小板凳在涼台上殺雞,一把把拔雞毛。她家二樓的張寧生張燕生哥兒倆就扒着欄杆不懷好意地再三問她:錢老太太,你們家吃雞吧?

    是地。錢老太太每次承認。

    我們直到四樓每座陽台上看風景的孩子就笑。

    錢老太太晚飯時經常自己端着一大碗麪條在涼台上吃,樓上的孩子就捏着花盆裏的土末子瞄準了往她碗裏撒,號稱:加點胡椒麪兒。老太太有時沒感覺,灑了一頭照吃不誤,有時猛醒,跳着腳罵,一樓孩子都閃在陽台裏不敢露頭,吃吃笑。

    每層孩子都在練習往下一層陽台上吐痰,根據風向,掌握角度,儘量把痰吊進下一家的欄杆上。住在下面的孩子每次探頭都要先擰着脖子看看上邊有沒有人,一時大意,難免不被一口痰吐中。有一次方槍槍看見許子優趴在三樓陽台上,以為是他弟弟許子良,一口黏痰飄下去,正落在他腦瓜頂那個白生生的旋兒上。聽見人家大怒,亂喊亂叫。後來還找了上來,方槍槍裝了半天家裏沒人,才混過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開始在陽台上打竹竿仗,每家伸出一支架蚊帳的竹竿上下亂捅,在空中劈來劈去。下面的結成同盟,上面的也串通一氣,捅着人最好,捅不着人就捅晾着的衣裳,直接挑樓下去。早晨一起牀,就能看見下面的幾隻竹竿在我家陽台上晃來晃去,費盡心機想把我家各位的褲衩背心挑走。我媽有一次剛晾上一件汗衫,手剛挪開,汗衫就騰空而起,像面旗幟飄向遠方,她大驚連納悶喊出的聲音令我在夢中頭皮都一炸。我還被人挑走過一牀剛尿的棉褥子,那東西打濕了多沉啊,他們丫也真夠下工夫的,二樓三樓都動員了,四五支竹竿一起幹,把我作品挑在空中巡迴展覽,最後扔對面平房的瓦上了。我也沒臉去揀,看了這張褥子好幾年,上陽台眼神都不敢集中,什麼時候瞟見它什麼時候心裏堵得慌。為了打擊面寬,竹竿越接越長,兩三根綁在一起,顫顫巍巍老去幻想一個撐杆跳直接下樓。有時沒拿住一把脱手,眼睜睜看着竹竿長長橫斜着墜落下去,被下面的孩子眼疾手快接住,就算被人家繳獲了,想要回來必須得用彈球或煙盒去換。

    平房的瓦上落滿樓上各家孩子拋下的種種奇怪的東西:舊書包、破帽子、羽毛球、乒乓球拍子、藥瓶、夜壺,最大的傢什是一輛竹子童車也不知怎麼飛過去的。

    經常有孩子丟了鑰匙或給大人反鎖在家裏想出來,爬陽台便成了樓上一景。

    天天看見各層的孩子像壁虎一樣在聯在一起的兩家陽台上爬來爬去。後來就帶表演性質了,站着,手不扶,從這邊欄杆走到另一家欄杆上去。張寧生張燕生哥兒倆經常在他們二哥張明“張軍長”的帶領下從二樓陽台扒下來直接跳到錢老太大家,一溜煙顛兒了。偶爾,哥兒仨還搭人梯從一樓往二樓爬,手扒欄杆一通蹬哧嗚埃最壯觀的一次是我家對門邢然家把鑰匙丟了,他家在一單元東側,樓邊上,沒有並排的陽台,張明從中間門大禿二禿家窗户爬出去,手扒着邢然家窗户,一個窗台一個窗台走過去。全樓的孩子都在下面觀看,靠着平房後牆跟站了一拉溜,全體立正。張軍長走得那叫一個穩,活像是高空走鋼絲。那天也是黃昏,很強的夕照映在樓面上,如同被瞬間提亮的舞台,一身黃軍裝的張明大開四肢跨在兩個窗台之間,像被釘在牆上一動不動,有一剎那,他的身體突然一晃,我們集體啊了一聲,一齊伸出雙手,像是虜誠的穆斯林朝天祈禱。他全憑一隻手的力量,把整個身子蕩了過去,我們以為他已經掉了下來,其實他已經站在了下一處,真是眼瞪得溜圓看見幻覺。大驚過後我們一片掌聲。張軍長轉身一個美國軍禮:食指中指並在額頭向前一揮,下面的我們一起伸出右臂:嗨黑特勒!

    那之後,走過42樓經常可以看到被困在高樓窗台上孩子,蹲在紅牆白瓦之間孤苦伶仃,面前是萬丈深淵。方槍槍也偷偷練過幾次,站在自家陽台上,兩腳夾着欄杆,向大禿二禿家窗户伸出手,立刻覺得頭暈,大地向自己撲來,趕緊跳下來,腳踏實地後冗自心頭撞鹿太陽穴發漲,深感還是有地好。另有一次中午,他懷抱一把雨傘,鬼鬼祟祟從樓道窗户爬到單元門混凝土雨遮上,撐開傘跳了下來,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落地時嚴重墩了一下腳,傘也呼—下倒豎成—柬盛開的插瓶花——臊眉搭眼—瘸—拐爬樓回家,一輩子沒跟人提過。

    好像張軍長還養了一條大狼狗,叫黑子還是貝利。有一次,我們一二單元和他們三四單元分成兩撥在操場上玩攻城,那是很激烈的遊戲,需要身體直接衝撞,一撥畫一個四方城門,最裏角畫一個半圓叫堡壘,雙方對攻,互相推搡,除了不許打臉拳擊五臟一切手段均可,先踩着對方堡壘的算贏。有點像簡易英式撤攬球,只是沒球,打起來更是主要衝人下手。這遊戲經常能把人玩急了。那天,張軍長就和四單元的黃克明急了,兩人先是兜拳,似乎都練過,打得蠻有章法,上來就互相封眼,幾個回合下來,張軍長鼻子被黃克明打流血了。張軍長一邊往家跑一邊説:你等着。

    黃克明先是不怕,繼續張羅着玩,只三秒,他突然轉身飛跑。我們連忙回頭,看見張軍長剛出二單元門,一條大狼狗已經過了馬路悶頭向這邊跑來。黃克明繞場狂奔不止,邊跑還回頭看,也沒過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後,張着嘴啃他的腳後跟。我從來沒見過人的步子能邁得那麼大,那得有多長的筋啊,胯都扯咧了,黃克明跑得不亞於一名優秀黑人運動員——數出—共6條腿,舞得風車—般,那狗四腳離地全身凌空還有力量往前一撲…再見黑子還是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樹上,像電影裏的妓女光着膀子裘皮大衣脱到胸前。張軍長帶着張寧生和高晉正用削鉛筆刀給它剝皮,一人一胳膊血,一點點往下嗑誒哧。張軍長他爸像只老虎攔路衝出來,把張軍長和張寧生從張翼翔家(即原來的保育院隔離室)一路打到42樓前,路上又加上了個張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開弓:一拳把張軍長打個前空翻,一腳又把張寧生踢個一溜滾,再一腳把張燕生踢個狗搶屎。張軍長寧生燕生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做着各種高難動作,摸爬滾打,大張着嘴都不是哭而是嚎——武松打虎時虎發出的聲音。我們小孩都跟着看,遠遠隨行,間或一起悶聲齊喊:不許打人。

    沿途一些家屬也看不下去,站在單元門口喊:老張,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壞了。

    張家爸爸的回答是:都他媽滾蛋!

    高晉他爸聞訊趕來,看到場面這麼壯烈,也揪住高晉賞了他倆大耳貼於。好像因為出手慢還受到在場一些大人的輿論譴責:你看看你兒子都幹了些什麼。那種輿論壓力使下班歸來的所有大人都積極行動起來,一窩蜂衝過來,各抓各家孩子,形成一種近似人民戰爭也叫官兵捉賊的波瀾壯闊場面:所有大人都在發怒,喝叱或者追擊;所有小孩都在發抖,捱打或者抱頭鼠竄。一時間。42樓前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這時,就顯出沒爹的好處了。我們這班爸爸去了五七幹校或去外地支左的孩子樂悠悠,不謊不忙,東轉轉,西看看,幸災樂禍,站成兩排夾道歡送那些倒黴的孩子一個個被拎小雞似地捉回家去。

    好像我們院沒一家不打孩子的。尤其原籍山東的人家打得狠。當然四川東北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張寧生他爸比較著名;我們單元王興春王興凱他爸也比較著名;二單元夜貓子他爸也老打;還有三樓李鈴他爸,比較含蓄,只在家裏打從不上街,經常聽見李鈴在屋裏狂熱宣傳毛主席語錄:要文鬥不要武鬥。三單元出名的是江元江力他爸;四單元是華剛張雲他爸。華剛他爸和王興春他爸更著名的一點是:不但打自己孩子有時高興還打別人家孩子。

    另一個有時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是三單元汪若海他爸。

    汪若海家就他一個男孩,上面都是姐姐。張燕生跟汪若海是對頭,見面就打。

    打着打着這邊張明張寧生就出來了,那邊汪若海大姐二姐也跑下樓,新支一攤兒捉對廝殺。

    張軍長是練過塊兒的,膀子上都是鼓出來的肌肉,那也不一定能佔上風。經常被兩個女將埋頭撞個滿懷,緊緊抱住,又叫又跳,任憑那四隻手輪流上臉抓得滿堂血道子。張寧生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跳着腳抽大姐二姐嘴巴子,兩位小姐臉都扇紅了,根本不理他,依舊細細撓着張明,實在疼了,破口大罵。

    這一般是在晚飯時間發生的事,樓前都是去食堂打飯的人,圍觀者甚多。汪若海他爸一出現就會衝進去幫女兒。有一次他面對張寧生巴掌都掄了起來,張寧生他爸出來了,汪叔叔順勢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就手把這記耳光給了身後的汪若海。

    這一招我們小孩後來都學會了,迎面掄起巴掌擰着右腳跟原地向後轉突襲身後那位正笑的,同時唱着《沙家浜》名句:打他咦咦個冷、不、防。

    好像我們院孩子都一個冤家,天天打,人多在一起沒事,就是不能倆人單獨見面。我也莫名其妙和四單元一個五九年生的叫“大十慶”的孩子成了冤家,見面就打,好容易把人家摔倒騎上去就不敢下來,兩手壓着人家的手兩腿壓着胳膊屁股坐在人家胸口,使勁,再使勁,朝他臉上吐痰,抽空再打一拳——下來就不知道誰騎誰了。

    問:服不服?服了就下來,不服就永遠騎着。

    記得有一次我從把“大十慶”中午一直騎到吃晚飯,他就是不説服,還歪頭隔一會兒睡一陣,説在底下舒服。

    去食堂過路的小孩都問我:還沒服哪?

    我也是累了,趴在“大十慶”身上歇息,覺出天下無敵的空虛,所謂“孤獨求敗”,再三勸他:你就服了吧,咱們都該吃飯了。

    “大十慶”一點台階不給,還被壓出骨氣來了:不服!

    就是不服——不吃了。

    後來“大十慶”個兒躥起來了,骨架子也貼了膘,再交手就改我被壓在底下了——手按着手,胳膊撂着沉重的兩條大腿,臉蛋子左一口右一口承什麼甘露似的接人家嘴裏拉着線兒掉下來的哈喇子,再順着皮膚往耳朵裏流——操他媽真不是滋味。我也不服,嘴一直硬着,四肢癱軟一臉精濕地躺在土地上,仰望藍天,心想: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姓時叫夜貓子,姓江叫江米條,妓蔡叫菜包子,姓楊叫楊剌子,姓支叫支屁股,姓甄叫小珍主,姓吳叫老吳八,這都是因姓得名;還有因體型長相得名的:棍兒糖,杆兒狼,猴子,貓,大豬,白臉兒,黑子,小錛兒,大腚;一些人是兄弟排行小名叫響了:老九,老七,三兒,大毛二毛三毛,大胖二胖三胖到四胖;個別人是性格:扯子,北驢;還有一些不知所為何來,順嘴就給安上了,沒什麼道理:範三八,張老闆,老保子,屈巍子,任嘖兒、朱咂兒(這倆像聲詞都是指xx頭)。

    我的外號也屬於這一類:小梅子。不知所云,任嘖兒給起的。

    剩下的就是自找。韓立克老愛學電影《青松嶺》裏錢廣的一句話:去,給我烙兩張糖餅。結果大家都管他叫“糖餅”,連累得他爸也被叫成“老糖餅”,他弟五克剛生下來就有了外號“小糖餅”。

    院裏男孩差不多都有外號。約定俗成的規矩是一個人的外號全家通用。兄弟以大小論再多就三四五六持下來;姐妹在前邊加一個“母”:母夜貓子、母江米條、母楊刺子;父親冠以“老”:老棍兒糖、老白臉、老胖翻譯,老老吳八;母親就是二字並舉,曰:“老母”云云。

    粗鄙自然粗鄙,下流也相當下流,但基本不帶侮辱性,喊的和被喊的都很坦然,沒聽説有為喊外號喊急的,倒是有些人家的姐妹無端領了這麼一些污七八糟的稱呼,十分悲憤。家長一般都不知道小孩背後管他們叫什麼,晃來晃去依然一副縱橫天下的樣子。

    據説這是我們院有別於其他院的優良傳統,據分析這是因為我們院小,只有幾百個孩子,不比海軍大大小小几千孩兒眾,屬於小國寡民,以色列那樣的地理環境,列強環伺,所以精誠團結,大孩小孩一起玩。

    特別特別大的孩兒,我是指高中生,也不帶我們玩。

    人家看上去都有正事,也不像我們這些小孩那麼喜歡招貓逗狗,無事生非。

    他們特別特別大的孩兒不分院,關係都很好,互有來往。我們和海軍小孩一天到晚打,他們照常去海軍找人,也常見海軍特別特別大的孩兒來我們院走動,沒人敢惹。大家都很尊敬這些特別特別大的他們。有時這院一羣小孩遇上那院一羣不認識的小孩,也各拿本院的特別特別大的孩子説事,互相提人,好像一方面軍和四方面軍各提朱毛和張國燾,都有人戮着,來路也正,也就沒事了,握握手各走各的路。這種不一定知情,憑影響保護一大片孩子王的就叫:戳本兒。也是頭羊的意思。

    我們院的“戳本兒”是一個叫“錦傑”的老高一學生。據説一直到西單一提他誰都知道,不包括家庭婦女國家幹部。我是從沒提過,因為沒必要,我一人出去,別提多老實了。一次看見錦傑在38樓小松林裏哭,心中大駭,好像他在西單遇到菜市口菜刀隊,“回力”叫人扒了。全院小孩都憤怒了。初中以上全體出動,傳檄各院,聚集了幾千輛自行車,比衝公安部那天人還多,一齊殺向西單。

    傍晚戰果傳了回來,繳回十多雙“回力”。那天凡在西單街頭穿這牌子球鞋的都被扒了。由此可見錦傑的號召力和動不得。

    那時再看到成百上千輛自行車急急往城裏騎去,已經不是去造反,搞什麼革命行動了,大半是去打羣架。城裏興起了很多地痞流氓組織,我們叫“土晃兒”

    “頑主”,專門跟所謂“老兵兒”——幹部子弟為主的過氣紅衞兵叫板。我們那一帶是“老兵兒”們的根據地,老北京城圈兒像是敵佔區,小有不忿,便大舉出動,進城掃蕩。

    最廣泛的一次出動,大概就是去平“小混蛋”的那次。説是一個叫王小點的人出的頭,這人也是小孩皆知,口耳相傳的大腕。小混蛋是城裏的頑主頭,後來我遇到過很多當年的“老炮兒”都號稱跟他交過手或打過照面,也就是説是個打遍北京城的角色。各大院的大孩走得一空、街上像過兵一樣過了一上午,一眼望不到頭。聽説他們在白石橋小樹林裏堵住了小混蛋,一共7個人。小混蛋還説:給我留口氣兒。王小點説:我饒你,但我這刀不饒你。然後他們就排着隊一人一刀,扎到天黑,小混蛋千瘡百孔地嚥了氣。沒聽説有人因此被判刑,涉案的兇手太多,公安局也無從下手去抓。聽説還有一種説法叫為民除害,可以置之不理。王小點不久就被他家送去當了兵。關於這件事已經成了北京的一個民間故事,小混蛋這個人也已成為民間傳説中的英雄。從這點講,他也算流芳百世了,誰還記得王小點呢?

    我的説法只是諸多版本中的一個。

    老跟我們泡在一起,什麼事都帶上我們的那些大孩也不過是初一或小學五六年級的學生,頂到天剛上初二。真正經的造反啊抄家啊串聯啊破四舊啊也沒他們,獨當一面殺向社會也不夠份兒,也願意稱王稱霸,走到哪兒前呼後擁一幫嘍羅,打起架也有個遞磚的,就把我們這些一二年級的收編了。得空教一兩手,發明個什麼壞事,在外頭都靠錦傑戳着,在院裏一樓給一樓戳着。

    那也很教人受寵若驚,加感激不盡,加任勞任怨,加鞍前馬後,加心裏有底,加狐假虎威。

    好像從那時起我們開始玩煙盒,到處去揀空煙盒,拆開,展平,疊被子似的疊成小長方塊兒,一摞摞碼在手心裏,一拋,翻手用手背接住,然後再拋,一把掌握,只許、也必須掉一張,名曰:掉一。這技術關鍵在翻腕那一下,有的大孩能把上百張煙盒一直碼到小臂,翻手一條龍,拋在空中整摞煙盒立成一副骨架。

    垮地一聲,五指縫中滋出無數只角,滴水不漏。有這一手的大孩就發了,經常贏得我們小孩一窮二白,兩手空空。

    大小孩們都揣着滿滿一褲兜的煙盒,見面就贏,可以傾囊而出也可以只出一張,玩前先算加法,誰大誰先。煙盒有幣值,比意大利里拉還虛,出手就上六位數。“紅雙喜”是頭子。金卡,全無敵;等面下之是一批名煙:中華、上海牡丹、雲煙、熊貓,當時賣五毛幾都稱為“三十萬”;大前門、恒大三毛幾的“十萬”;飛馬、海河兩毛幾的三萬兩萬不等;有一品煙叫“戰鬥”,暗綠的包裝,煙錢一毛九,我們定它“九千九百九”。後來三十萬一擋又添了“鳳凰”,上海出的,聞上去有一股巧克力昧兒;十萬里加了一個“香山”,北京煙;次煙裏多了一個九分錢的“豐收”,煙紙之差還不如小學生作業本紙光滑,不帶它玩。還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者牌子煙和外國煙“哈德門”“三炮台”“駱駝”什麼的,已經失傳,不知其價,煙紙都很精美,一律歸人三十萬行列——都是大孩規定的。

    還裝了一褲兜子,墜得褲子往下掉,一跑起來滴瀝呱啦亂響的是玻璃彈球。

    最好、最經叮的是三星的,還有二星、一星,沒星白不呲咧叫水晶泡子的,一叮就兩瓣。一星眼珠子那麼大;二星大一圍;三星再大一圈,得説是中眼珠子了。

    進洞用一星球、叮別人球用比較硬的三星球,跟球一般要用更大更沉勢如牛卵子的五花球。這是一項地面運動,跟高爾夫不同的是少15個洞,也不許用杆,只能用手指彈,可以兩個人玩也可以多一些人蔘加分成兩隊,地上一撒就是一片球,哪方的球全部進完三個洞最先回到第一個洞哪方贏。輸家地上的所有球就全歸贏家了。那也很講戰術協同的,發球線和洞和洞之間都很遠,一球進洞可能性很小,不但自己走還要帶着同夥走,一路帶球,遇到對方球還要儘可能將其遠遠擊飛,就像司諾克,擊球之後回球位置也要好,只要你每一擊都觸球你就可以一直打下去。每進一個洞,大部隊前進,後方還要留下伏兵,這樣對方就不能直接進洞,必須先將你的球擊出。對付這種球比較理想的是輕擦一下己方的架子球,滾到洞邊上,然後就近叮飛對方伏兵。有時球的線路不好或者已經先被人叮到十步之外,周圍沒有友軍,那就要看本事了。那就只好站起來(原來都趴着),從空中吊人家洞裏的球。高洋是幹這個的神手,掏出三星球,擦乾淨,哈哈氣,單眼吊線,彈出優美的拋物線,他進去人家出來。這也屬於空中打擊,捱上就沒輕的,不是鳥一樣飛上天就是西瓜一樣四分五裂。最怕他吊球了。一到這會兒就得把洞裏的好球拿出來,換一個麻殼,碎了也不是太心疼。那時我天天做夢就是練出了這麼一手,甭管誰的球在洞裏,我一吊就砸出來。可借我總掌握不好彈球要領,不會架球,裹着球彈,大拇指使不上勁兒,被人叫做“擠屁扭子”的。我這人遺傳裏是沒多少運動天賦,霑體育邊兒的就不靈,沒一樣姿勢是正確的,我也死了十全十美的心了。

    還有“官兵捉賊”,這是大型捉迷藏,怎麼也得有三四十人才能玩起來。官兵一隊站在大操場西邊,一手扶着一棵大柳樹;賊一隊站在操場東邊,也一棵樹下站一個。

    官兵喊:你們好了麼?賊這邊稍微佈置一下,你往辦公區跑,你往張翼翔家後邊跑,半小時後煤堆集合,然後高喊:好了。官兵兜着整個操場追過來,賊們作鳥獸散,各自逃命。這個過程可就把我們院所有昔晃都搞清楚了。房也上了,煙囱也爬了,倉庫、煤堆、鍋爐房、果園、菜窖、筒子樓公用水房、男廁所都藏遍了也嫂遍了。有一次兩個大孩居然爬上42樓樓頂,大模大樣坐在坡下來的瓦邊上聊天,我們小孩官兵看見了也沒法上去抓,就在底下喊他們賴皮。

    還有一次我跟着一羣大孩鑽進菜窖,發現裏邊都是大白菜,進來取菜的食堂戰士在黑中突然看到一雙雙眼睛,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們從他身邊奪路而走之時,他狂亂地抓我們,我一件燈芯絨褂子的兩個釦子眼都被他扯撕了。

    又有一次跟着大孩鑽進了鍋爐房,滿牆的鑄鐵爐門像一尊尊大炮的後膛,天黑以後大家出來,一個個都成了煤黑子。“官兵”們都吃完了飯,看見我們也不逮,我跑到食堂只剩刷鍋水和涼饅頭了。

    後來開始進行武裝。大孩手拿鉗子到處去剪人家晾衣服的鐵絲,給自己也給我們小孩造出一把把彈弓槍,狀似楊子榮和少劍波使的那種“大肚匣子”,鐵絲上纏着玻璃絲,去商場文具櫃枱買來皮筋一股股穿起來,作業本都撕了疊成三角子彈,一次打一發,號稱德國“二十響”。都是雙槍老太婆,埋伏在樓拐角、單元門內,遇小孩經過便躍出雙槍齊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許放空槍。我們在大孩的率領、組合下天天進行大規模實戰演習,日夜爭奪每一棟樓門、每一條馬路、每一棵樹。一個夏季過去,操嘗馬路牙子、樓梯上遍地遺下一片片白花花的紙子彈。

    大孩們容顏依舊,小孩們卻都像遭了蚊羣叮,一臉大紅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發育過快起了青春痘。

    後來大孩們還給自己裝備了鐵絲衝鋒槍,外型模仿“56”式,設計三四個彈夾,一發打出去,以為他沒子彈了,衝過去又捱了一槍。

    後來開始玩彈弓,窩一個鐵樹叉,一邊一個耳朵,不知從哪兒鉸的皮子做彈兜,發射石子兒,正經搞起破壞和傷人。馬路邊隨處可揀的石子兒都是我們充足的彈藥,只要高興隨時可以射路燈射窗户玻璃樹上的麻雀和海軍小孩。

    小孩的還是皮筋兒,大孩的一水自行車內胎,這種彈弓拉力大射程很遠,能從我們院保育院樓梯上一崩子擊到海軍禮堂路口大圓轉彎反光鏡上。

    我們小孩不辭辛勞沿圍牆我們院一側碼了一摞摞磚頭,夠大孩探出頭的,還煞費苦心鑿牆摳出幾塊磚做了一些零星的槍眼,供大孩隱蔽射擊。閒來無事大孩就帶我們埋伏在圍牆下,派我們放哨,看見海軍小孩路過就向他們報告。一次過來一個剃禿瓢的少年,塊兒挺壯,走道橫着。張軍長夾了個土坷拉,拉滿弓,瞄準他從槍眼射去。

    我在另一個槍眼觀察,只見那孩子禿腦勺上突然冒起一股土煙兒,立刻用手捂住了,轉過臉來正毗着牙倒吸着涼氣——疼。可氣的是周圍看不見人,哪兒哪都—片太平,禿子東張西望,還研究了半天這排隱在柏樹叢後的圍牆,怒、發狠、莫名其妙地走了——我們這邊一排小孩都捂着肚子無聲地笑倒在地上。

    還有一次看見一個大女孩,黃毛,戴口罩,捂大紅拉毛圍巾,一身女式灰軍裝,騎一輛26紅女車,十分飄,一路按着轉鈴,在路口拐彎,被幾彈連續擊中,一聲沒吭又騎了兩圈一頭栽進柏樹叢。再起來口罩上沾着一粒青柏籽,推着歪了把的車一溜小跑,在遠處停下來夾着車輪正把。

    有一次我還差點打中一海軍的大人,一個胖子,大灰鵝一樣邁着外八字走過來,嗖地一粒石子兒飛過眼前,一愣,定睛再看,什麼也沒有,想了想又往前走,歪着胖臉琢磨,走了幾步猛然一回頭。

    後來海軍小孩知道是我們院孩子打的,再過那個路口也警惕了,好好走着突然一貓腰跑步衝過,也不管我們這邊有沒有埋伏。

    一天中午天氣很熱,我不想午睡,也找不着人玩,自己去保育院牆邊。剛靠近槍眼聽到牆外面有人説話,小心翼翼踩着磚扒牆頭探眼一瞧,靠牆根兒坐了一排海軍孩子,地上撂着磚頭和彈弓,這是要打我們埋伏呀。我連忙輕手輕腳下來,跑回去叫人,一路上還貓着腰左拐右拐,突然變向,跑着之字形,自以為很機警。

    看見張軍長一個人正在42樓前打鳥,就向他彙報。他也真夠生的,聽我一説,自己就去了,遠遠繞了一個大圈,避開槍眼的觀察範圍,找了個死角悄悄貼着牆根兒溜過去,揀起一塊板磚,兩臂發力撐上牆頭,傾着身子高高舉起磚頭,朝外自上而下一拍,蹦下來就跑。我也轉身就跑,好像是站在38樓前,一口氣上了四樓進家陽台才氣喘吁吁忙不迭接着往下看。接下來的事情很怪,沒有越界追擊,沒有血跡斑斑,也沒有叫嚷吵罵,那兒空無一人,樹濤依舊,遠處一個海軍大人仍在不緊不慢地走路邊走邊看報紙。

    我一直覺得那天我目睹了一樁命案,親眼看見那排海軍孩子被砸死了一個,那景象當真產生過:一塊磚垂直拍在一個長癬爛了一圈的天靈蓋上,那孩子挺白,左臉頰上有顆黑痔,一隻眼單一隻眼雙——脖子一歪,身體往下一出溜,就翻白眼死了。後來跟海軍小孩熟了還問過他們,他們都説沒這回事,我還形容了這孩子,他們想了半天,説沒這人。照他們院的傳説,我們院孩子一見他們就跑,哪還敢還手埃那我就是見了鬼了。

    當時我很興奮,也很恐慌,心跳得像懷揣了個打字機,在陽台上一個勁想公安局找我應該怎麼編謊話,假裝沒看見。我認真上牀躺下,用被子矇住頭,對自己説:我就説我一直在睡覺,現在還沒起牀呢。

    很長時間認為自己有親身經歷:文化大革命期間打死人白打。

    後來大孩還發明瞭鏈子槍。把自行車鏈條拆下幾節聯成一隻槍管,打火柴頭,一扣扳機啪地一響,一股硝煙味兒,給人感覺更像真槍。再後來演進到打鐵絲,五步開外,槍響見血,打羣架興起之初,還見有大孩使過,地點在八一湖山坡上。

    好像我們經常在中午溜出去跟大孩去八一湖游泳。

    方槍槍和方超挎着救生圈輕手輕腳打開家門,輕輕關上,輕輕下樓,做賊似的。

    好像中間門大禿二禿他媽小梁受了方槍槍他媽的託付,盯着他們哥兒倆不許跟別的孩子一起去游泳,聽見動靜就會出來張望,知道他們下了樓,就會趴在四樓樓道窗前,等他們哥兒倆人一出現就往回喊。

    好像我們經常躲在單元門雨遮下,耐心地等小梁回屋,或者下樓梯叫,那時我們就可以撒丫子—顛兒——光在樓梯裏喊,我們就當自己是聾子。

    有時聽見小梁很響地關門進屋了,一露頭,她還在那兒,逮個正着。

    有時已經一個箭步躥到第一株桃樹葉下,再往四樓上看,小梁又出來了,拿個毛衣在那兒織,不時眼觀六路,看似在炮樓上放哨。

    我和方超就成了穿越封鎖線的武工隊,沿着樹蔭一株樹一株樹地潛行,直到很遠還看見她在窗口。這時聲音聽不見了,就出來在馬路上走,也回頭看她比比劃劃揚手的動作,當她壓根什麼也沒喊。

    去八一湖要經過很多片菜田和一個村莊。路邊的茄子扁豆沒人偷,但看到半熟的西紅柿不免手癢、嘴饞。大孩就帶我們鍛鍊勇敢,率先垂範表演怎麼去偷西紅柿。

    看青的農民發現,舉着鐵鍬追,放狗咬,逮住照死了打,還罰跪。一次看見張寧生張燕生高晉高洋一溜四個跪在田埂上,高聲背誦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村子裏那條土街也有很多農民的孩子帶着狗蹲在路邊,專截游泳小孩,什麼都搶,用樹棍挑着搶來的軍帽晃悠着念四:紀念章,紀念章……跟着大孩也難以倖免,經常他們一衝鋒過去了,我們小孩在後面全被截祝只能兜裏什麼也不帶,讓他們搜,狗跟着聞、舔,然後吃他一個絆兒放行。感覺那時候中國真是虎踞龍盤,每個孩子都在自家門前佔山為王,想去任何地方都要一幫人,見人先上去截,爭個主動,否則他也要截你,你先動手沒準兒他還伯你。千萬不能老實,不能讓人看着斯文、知書達理,最好讓人以為你是土匪、流氓、亡命徒,那你就安全了。

    八一湖是活水,也不知跟哪兒聯着,有很長一段河道,兩邊是石砌的堤岸,一座座白石階梯直通到水邊。我們一般就在這段河道游泳。兩岸山丘上有葦蓆圍的棚子做更衣室,用墨筆寫着大大的“男”和“女”字,無人看管,也不能存衣,在裏邊換了泳裝就要把衣服抱出來,擱在堤岸上自己同夥一堆看着。

    女更衣室的棚子上被人挖出一個個洞,經常發生有人偷看女更衣室的故事。

    晴天白日,山上突然一陣喧譁,一個男子劈荊斬棘衝下來,後面緊緊跟着一羣穿林渡柳的半棵女子,老孃們兒打頭怒目噴張聲嘶力竭,小始娘跟着委委屈屈逢人訴説,最後一幕是沿岸軍民羣起攔截,把那偷香竊玉的小子就地按倒一通暴打。

    也有翻山越嶺逃之夭夭的。這便宜他就算落下了,不定回家怎麼偷樂呢。

    還有不留神沒看清字走錯門吃了冤枉的。那也只好活該,誰讓你走路不長眼的。

    比較高明的我們院一個外號“老肥”的孩子,一日低頭進了女更衣室,迎面一聲臭罵:流氓。原地還嘴:誰流氓——你流氓你流氓你流氓!對流半天,女性吃不起這虧,只好説:好好好你不流氓你出去你先出去行嗎?老肥得以全身而退,名聲大振。

    我們都準備一旦誤入寶地,照此辦理。

    那水不是清水,含有豐富的有機物,很稠,顏色、質地都像菠菜湯。中國式的稱道:金水河。河也不深,夏天的太陽一上午就能給加熱到浴池的温度,進去像泡澡堂子,遊着遊着能游出一身汗。

    水底有淤泥、水草和貝類。大概還有小魚,河邊常見有人釣魚,或穿着橡膠褲子在河裏張網,摸來摸去。這樣的河每年夏天也要淹死幾個孩子,有些孩子在水閘上跳水,一頭扎進淤泥拔不下來,就種在那兒了。附近還有一座白橋,也偶有不知死的孩子從那上跳水。

    我不會游泳,吊死鬼兒似的扒着救生圈,腳丫子打水,隨波逐流。遇過一次險。很享受地正漂着,救生圈撒氣了。那是三截式的軍用救生圈,一截漏氣,其實沒事,但我還是慌了神兒,又不好意思高喊,就小聲喊給自己聽:救命救命。

    還有個觀念,喊了別人救命,自己就不必動了,於是沿河漂流,一路招手,越漂越遠,看上去還挺會玩。

    這時我爸爸發現了我,游過來拉着救生圈把我帶到岸邊,算是救我一命。

    好像還有一次傍晚他也在,還有他處裏的一些年輕幹部。游完泳上岸天色已經昏黑,一個叫小畢的叔叔,發現地上有個二分錢鋼蹦兒,彎腰去揀,摸了一口痰。

    大約我們還集體組織去過海軍和通信兵游泳池游泳。

    通信兵游泳池是水泥的,水是綠的;海軍游泳池水是藍的,也許砌了白瓷磚。

    張軍長和張寧生被海軍小孩認出來了。張寧生被幾個海軍大孩在光溜溜的地上光溜溜地連摔了幾個大馬趴,一條腿和後背都紅了。有一個氣勢洶洶的禿子還端着把小刀要叉了張軍長,被帶隊的畢叔叔喝開了。他們倒沒找我們這些坐在泳池邊腿搭在水裏很無辜很弱小的小小孩的麻煩。他們中有幾個人泳遊得很棒,還會自由泳,乘風破浪,魚翔潛底,閉眼剛着大嘴回頭換氣。

    也許我們還跟着大孩去蘇振華家偷過柿子,也不知怎麼經過得遼闊、充滿敵意、危機四伏到處閃動着警惕的眼睛的海軍大院。那棟小樓已經沒人佐了,一地落葉,像香山上的一處房舍,高高的圍牆上密佈凌利的玻璃片,像一片鑽石閃爍不休。我們剛靠近,樓上就響起一個似乎擴了音的不真實聲音:幹什麼的?我們拔腿就跑。

    似乎我們全院大小孩都在海軍操場上看演出,這時就聽到一個海軍小孩在人羣外邊走邊嚷:總參的來了,總參的來了。

    我們院大孩就挨個扒拉我們院小孩,叫那些在樹上的,壓着嗓門説:撤,快撤。

    我們跟着大孩狂跑到我們院圍牆一帶停住腳,那一片很黑,沒有路燈。收容齊人,點了點數,大孩就對我們小孩説:咱們在這兒打他們一下,都去揀磚頭。

    於是我們不分大孩小孩都鑽進路邊樹叢一人揀了兩手石頭,然後隱身在牆和樹叢的暗影中。

    過了一會兒,路口燈底下出現海軍小孩密集的隊形,一排排灰軍裝露了出來,彎腰小心地前進,嘴裏集體哼着電影《平原游擊隊》“松井進村”的主題音樂:噔一滴答滴答,噔滴答滴答……打——有大孩高喊一聲。只見磚頭瓦塊猶如隕石雨紛紛落在路口燈下,在馬路上進濺。海軍大小孩四散逃避:一個滑了個劈叉;一個踉踉蹌蹌張着手拱形按在地上;一個彎腰捂着頭;一個躺在地上紋絲不動;一個光有顆頭直接長在兩條奔走的長腿上。再一眨眼,一個都不見了,只剩一地石頭。

    衝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來。我邊投擲邊喊,以為自己是在夜襲馬家河子。一個大勁兒,喀嚓一聲,肩、肘、腕三處關節一起響,感覺脱了環兒,英勇負傷。

    喊什麼喊——我後腿彎捱了張軍長一腳,直挺挺跪下——暴露目標。

    那邊的石頭也砍了過來,一羣羣,黑老鴰似的,在黑暗中呼呼作響。也很可怕,需要人不停地左躲右閃,一羣人像是在摸黑勤奮練習打網球。

    我扶着胳膊往後跑,心裏怨恨:打仗還欺負人。

    回院的小門口大小孩擠成一疙瘩,擠得很熱乎,肩並肩手挽手前胸貼後背,鞋跟統統踩掉,剛下牀似地跟着。

    有一兩秒的工夫,一個人也沒能從那門出去,十個人像一摞書緊緊卡在狹小的門框上,都只露出一小部分身體:一隻亂抓的手,一條踢騰的腿、半張擠扁的臉。這一秒鐘可真長埃好像家家都買了柿子,紅豔豔的一個挨一個兩三層碼在廚房和廁所的窗户上像是窗下點着一支紅蠟燭。我們拿了長鐵絲沿着一個個窗户走,每過一窗,就隔着紗窗捅進鐵絲在一隻只柿子上扎眼兒,柿子皮很堅韌,相持一下,撲哧鑽了進去。沒到冬天,這些柿子就全爛了。家家人趕着吃,嘴上、兩手爛兮兮濕漬漬的,摸哪兒都黏。

    有時還用手輕輕拍紗窗,擦在上層的柿子站不住,骨碌碌滾下去,聽到哭嚎一聲就急忙跑開。

    夜深人靜之時,經過一樓人家的涼台,花盆在寬石欄上擺了一圈,也聞到幽幽的香氣,順手把花盆逐一扒拉到地上摔得粉碎。屋裏正睡的大人就開燈,在寂靜之夜破曰大罵,直到躺進被窩罵聲依然不絕,覺得有成就感,安心入睡了。

    再翻窗户跳進澡堂洗涼水澡已經有點冷了。水柱一澆下來,渾身一機靈,一層雞皮疙瘩。一涼,尿就多,看澡堂老頭的專用暖壺擱在凳子上,拔了塞兒,把凍得萎縮的小xx巴對準口,幫他灌一壺。暖瓶上水有一股低低的嘯聲,好像裏邊有隻哨子,嗚嗚嗚吹着爬上來,滿了就哽咽着停下來。想到一臉忠厚的大爺,一邊和洗澡的人聊天一邊沏茶,端起茶缸子一口喝下肚,眨着眼:這是什麼味兒?

    就忍不住笑。什麼時候一想都可樂,吃着吃着飯喝着喝着水都能自個笑起來。

    一天傍晚,去食堂吃飯還看見張寧生他大哥“張老闆”和黃保寧黃秋寧一夥大孩在23樓前用石頭砍一支躺在地上的氧氣瓶,石頭砸在鋼上砰砰作響。

    吃完飯回家,剛在牀上坐下喘氣,就聽見一聲巨大的爆炸,窗户玻璃嗡嗡顫動,忙跑上陽台張望,看見天邊的晚霞以為是沖天的火光。樓下很多家屬往23樓方向跑,邊跑邊喊:炸死人了。

    跑過去晚霞已經落了,天立刻黑了,好像是半夜,不知從哪兒射來的一柬探照燈打亮了一片廢墟,“張老闆”躺在瓦礫上,臉很乾淨,脖子血肉模糊,破了一個大洞,範圍之大好像遠超出一個人脖子的所能承載的界限。

    全院的大人孩子都圍在那兒看,密密麻麻的腿和身軀,沒有人聲,也沒人搶救,這孩子孤孤單單地躺在地上,身下硌着一堆碎磚,想來很不舒服。忘了他的真名實姓了。好幾年他家人都瞞着他奶奶,説這個孫子去外地了。院裏小孩遇到張奶奶跟自己搭話,都持一種謹慎的態度。

    一天早晨起來,天空陰沉沉的,像有什麼東在動,無數小東西,仔細一看,是雪花在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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