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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外面的風像浩浩蕩蕩的馬隊疾弛而來,席捲而去,所到之處片甲不留。方槍槍很驚奇,廁所門外是一片方磚地,種着一行小松樹,並沒有他見過多次的白菜地。

    家裏的樓不在原地,隔着幾排房子十分觸目。他像頭頂一堵大牆往前走,攥着小拳頭,天靈蓋、雙肩吃着很大勁兒。身上的棉花一點點薄下去,體温散發得很快。走到他家樓口,那風突然發出嘯聲,像一步邁進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個浪花頭打來,方槍槍立刻全身貫透,臉刷地紅了,嗆得連聲咳嗽,肺管子凍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裏。

    拐過樓角,風登時小了,太陽光也有了熱力。那景象是熟悉的:乾乾淨淨的大操場空無一人;一座座樓房門窗緊閉,風颳去了一切人類活動的痕跡;只有四周環繞的老柳樹大禍臨頭般地狂舞不止,使這安靜的畫面充滿動盪人。方槍槍的棉衣蹭上—些紅磚的顏色。他幾乎是被瘋狂開合的單元門一膀子扇進樓道。

    方槍槍每邁上一級樓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麼高,他差不多是盯着自己的兩個膝蓋用手扶着,幫助它們一彎一伸爬上四層樓的。

    他經過的每層樓都有三座單扇漆成廟門顏色的房門。這一單元樓道內有12扇同樣的門。方槍槍完全是憑直覺撲到一扇門上使勁敲。這扇門有多年不見老熟人那樣的表情,透過門縫、鑰匙孔絲絲縷縷逸出的氣味都是激動記憶的一種老香氣。

    門開了,一個梳辮子的年輕始娘看着方槍槍帶笑驚叫起來。方槍槍埋頭往裏屋走,他看到盤腿端坐在大牀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轉過同樣驚訝的臉。方超也像見了生人一下撲到老太太懷裏,不認識似地看着自己弟弟。方槍槍爬上牀,老太太軟綿綿的手一碰到方槍槍凍的硬梆梆的臉蛋被冰得微微一顫。

    這就是紅陽台後面的那個大房間。陽光充斥房間直上天花板,漫空飛舞的塵埃使這房間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綽綽每一根汗毛活靈活現猴臉一欄鑲着毛邊。房間內暖氣燒得很熱,人只穿件薄毛衣。方槍槍這隻掛着霜的凍柿子開始融化,滴滴噠噠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絹捏住他的鼻子使勁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畫貓臉的鬍鬚。

    方槍槍很活躍,一刻不停動來動去。他聞出枕巾上自己的頭油味和被窩裏自已的腳丫味;認出五斗櫥上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罩衣罩褲是自己的另一身換洗衣服;三屜桌上擺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色蠟筆是他的私有財產;那本黃皮圖畫本里每張亂七八遭的塗鴉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抽屜就説的出那裏有他什麼寶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響的槍、丟了軲轆的汽車印滿他的指紋,是他揮舞過、衝鋒過、馳騁過的才弄壞變舊的。年輕姑娘美滋滋抱來的那隻金雞牌餅乾筒也是他熟悉的,總被藏起來怎麼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現都但奇蹟。這餅乾筒從來沒讓他失望過,只要伸手進去準能掏出焦黃的雞蛋糕和五花八門的動物餅乾。最妙不可言的是餅乾筒底的那些點心渣,他和哥哥無數次伸直脖子扣舉着餅乾筒輪流往嘴裏倒像兩個小填鴨自己喂自己。他還會開那架圓麪包形狀的收音機。轉動指針在弧形刻度盤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牆那張單人牀底下有兩隻大藤箱,身下這張大牀下有三隻皮箱。

    這些箱子落滿結成絮的灰塵,每次爬進去都有要蹭一岙。這是他的老窩。每一隻小免小狐狸都該有的巢穴。他像一隻回到森林裏的小熊那麼快樂。他要呆在這兒而不是保育院那間總有穿堂風,總有那麼多人仰卧起坐川流不息,足夠給一個小城市的火車站當候車室的動物園大廳。

    方槍槍巴結着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這是一種很近的親屬關係。那個年輕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媽媽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這個稱謂的意思。他和這兩位女士相洽甚歡。他有點耍賴,又有點撒歡兒,眼睛盯着方超和哥哥爭奪每一樣東西。方超拿槍他也要槍,方超動刀他就搶刀,甚至哥哥吃藥他也鬧着要吃,少一片不行。

    他彷彿剛經特赦回到社會的戰犯,珍惜自已每一項恢復了的公民權。在他的小心眼裏早已認定哥哥不正當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東西,這使他相當嫉妒。

    在他的橫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睡覺。他又一屁股騎在方超脖子上,刀橫在人家臉上,問人家招不招。方超一個翻身把他掀下來。姥姥在一邊幫腔:你就讓他騎會兒。老姨拎着方槍槍耳朵把他揪到單人牀上。

    姥姥喂他吃雞蛋羹時他突然一手指着門哭起來。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麼了,問他也光哭不言聲兒。過了片刻,有人敲門。李阿姨剛進樓道門腳步聲方槍槍就聽到了。方槍槍背頂着門不讓李阿姨進。姥姥怕閃着他也不敢使大勁拉,隔着門縫和同來的保育院張副院長説話。張副院長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辭;只要李阿姨説一句,方槍槍就在門後震耳欲聾尖叫一聲。

    張副院長和李阿姨終於擠進口。

    方槍槍跪在靠背椅前雙手捂跟大聲武氣地哭。這哭泣由於長時間不間歇並隨着大人的説話節奏一聲比一聲高帶出了表演意識,削弱了悲痛氣氛。從手指縫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張副院長臉上相同的表情:既沉着又無奈。姥姥是見過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們交談時始終面帶微笑聲音温和但態度不屈不撓。她要留這孩子吃完晚飯再交到阿姨們手上。

    那天晚上,方槍槍在家吃了晚飯。家裏的飯萊並不比保育院的飯菜更豐盛,但每一個米粒,每一根菜葉都那麼入味,芳香滿口。方槍槍像一位尊貴的酋長或説強盜頭兒不等他搶各種好吃的都自動堆在他碗裏,第二筷子才輪到他哥。這位大他一歲的男孩表現的很有風度,像王子一樣謙讓,還學着大人往弟弟碗裏送了一勺菜,贏得滿桌誇獎。

    我讓着弟弟。這男孩子添油加醋地説。

    方槍槍有説有笑,當之無愧,吃得高興還在凳子上站原地踏步走。

    這時一個燙髮的年輕女人用鑰匙開門進來,看到正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風頭的方槍槍不禁一愣。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來。她像一個幹部批評另一個比她低級別的幹部激烈指責老太太不該容留這孩子。她吐詞飛快,情緒激動,鮮明的心理活動全寫在臉上:急而憤怒暴跳如雷;急而恐懼彷彿大難將至;忽面絕望怨天尤人牢騷滿腹。老太太分辨了幾句,解釋了幾句,給了她幾句。那女人氣沖沖進了自己的屋,臨進門還回頭喝道:讓他下來像什麼樣子。

    大家這才發現方槍槍還站在凳子上垂頭盯着自己腳尖活像罰站。

    我注意到這女人的房間是鎖着的。當她隱於門簾之後可以聽到咯噠一聲開鎖響,然後那屋的燈就亮了,光線潑過來,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點。

    方槍槍碗裏的飯永遠也吃不完。他像只螞蟻一個米粒一個米粒搬運自己的食物。

    他把米飯堆成小寶塔,肉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碼放整齊,彼此隔開,涇渭分明。這個工程完成後,他又開始新的花樣:把肉埋在米飯裏,邊吃邊觀察肉是怎麼從飯堆裏中點點露出頭尾。只聽木質拖鞋聲像一陣急促的鼓點疾馳到身邊,方槍槍騰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裏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飯萊幾勺子就全塞在方槍槍嘴裏。

    女人抱着方槍槍下地換鞋,一轉身整個飯桌都跟了過去,發出巨大刺耳的摩擦聲——方槍槍兩隻小手使勁抓着桌沿。女人低頭掰開了他的手,一轉身他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帶的也站了起來。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剛掰開一隻,另一隻又飛快地補上去。兩隻小手像對鈎子見什麼鈎什麼,打掉了牆上一幅攘着鏡框的領袖像,飛刀似地扔出一隻筷子。一家人亂成一團,嚷成一片。在這一片喧囂中我清楚聽到女人反覆發狠小聲唸叨一句話: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臉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槍槍滿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飯菜,大聲哭嚎起來。我坐在地上,像剛從老虎凳上下來被打斷腿的革命志士。幾隻大人的手拎着我的脖領子,只要她們稍一鬆勁,我就往地上躺。方槍槍那時也有個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單個女同志別想把他扶正。他媽躲到衞生間哭去了,每隔5分鐘衝出來指着他沒頭沒腦喊上一句: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來了。

    説到後半句,淚水湧出眼眶,轉身又回衞生間拿毛巾擦。

    姥姥和我談判:今天咱們先回去後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話你還不信嗎。

    他姨也勸我還帶着嚇唬:瞧把你媽氣的再不聽話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呆在保育院。

    方超拿條毛巾走來,搬着方槍槍臉給他一處處擦淚。我指着方超控訴:他還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氣壯: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細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臉上就是一巴掌。

    方槍槍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換棉鞋。

    老姨一手牽—個領着兩個孩子下樓。樓道里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泣。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臉上亮晶晶的淚珠。偶爾遇到走夜路的人也不禁聞聲回頭。

    回到保育院。班裏的孩子正在洗屁股。看見方槍槍回來既壓抑又興奮。很多臉看見他笑。方槍槍很得意,像悄悄幹了好事的活雷鋒不聲不響上了自己牀。活該!

    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許沒病裝病賴在家裏阿姨説的——下次還把你逮回來。

    他頭埋在被窩裏悉悉簌簌剝家裏帶的水果糖玻璃紙,糖含在嘴裏探出頭。陳北燕張嘴跟他要,他把糖藏在舌底大張口假裝沒有。

    第二天做早操時,方槍槍利用每一個轉身動作回頭找方超,脖子都擰酸了也沒有看見。上午散步時他注意看陽台,一行行晾着的衣服和欄杆上擺放的常青花草濕漉漉的不時有一滴亮晶晶的水珠兒附落高樓——早晨有人來過陽台,澆了花,把新洗的衣服搭在繩子上。

    接着,他看到方超難以置信地扛槍出現在陽台夠上,把槍架在欄杆上向他瞄準,槍口隨着他移動。方超舉槍歡呼。雖然聽不見聲音;也猜得出他在嚷:打中了。整整一小時,方超都在陽台上武裝示威,進行軍事表演:一會兒槍上肩闊步前進,鬼子進村似地東張西望、一會兒緊握手中槍立正不動深沉地凝視遠方。

    我知道中了計。

    李阿姨手心朝上小臂帶大臂輕輕一抬,坐在數排人後的方槍槍像中邪站起來。

    老李四指彎攏向內蜷了蜷,方槍槍身不由己,齊步甩臂徑直走到黑板前。

    立——定!

    方槍槍盡力站直。

    挺胸抬頭目視前方,兩手放在褲線上。李阿姨糾正着方槍槍的姿勢,把她的兩隻小手打開,五指合攏按在褲線上。

    做得很好。可見沒有東西是學不會的——現在轉過去面對大家。

    李阿姨推着筆管溜直的方槍槍轉了個身。全班小朋友瞪着大大小小的烏黑眼珠盯着他。所有孩子都把手背在身後,像剛走一個入室搶劫的壞蛋把他們無一例外捆綁在小椅子上。

    今天早晨是自己穿的衣跟嗎?

    方槍槍搖頭。

    説話!回答阿姨問話要出聲你懂不懂?

    不是。

    誰幫你穿的?

    唐阿姨。

    大聲點!

    唐阿姨!

    現在我要問全班小朋友了,每天早晨起牀自己穿衣服不用阿姨幫忙的請舉手。

    幾十個孩子整體一斜,像人大表決一樣右肘支桌齊刷刷舉起小巴掌。有的孩子離桌子遠顯得腰很長。

    手放——下!李阿姨口令拖礙過長,差點斷氣。她以手掩齒輕輕咳嗽,臉頰飛起兩片紅暈。俄而,她復又生機勃勃地向擔心地注視她的孩子們微笑,朗朗説道:為什麼每個小朋友都要自己穿衣服?現在我請一個小朋友站起來回答我。

    李阿姨大眼珠子骨碌一轉,骨碌又一轉,凌空抓住一隻貧病交加的隔年蒼蠅。

    她指一個手舉最高,露出肚臍的女孩子:於倩倩。

    因為每個小朋友都應該自己穿衣服因為不應該讓別人幫忙因為別人都很忙…於倩倩上氣不接下氣説了一串“因為”沒詞兒了,兩條綠鼻涕跟瞅就要淌過嘴唇哧溜一下又全縮回鼻腔內。

    説得很好,表揚你於倩倩。李阿姨笑望大家,摔死蒼蠅,後背伸出一隻手使勁捅了下方槍槍:聽見了嗎——你!方槍槍肩窩一陣巨痛。

    現在全班就方槍槍一個人還不自己穿衣服,我們應該怎麼辦?

    幫一助一他。

    李阿姨看着一班品德高尚的孩子滿心歡喜:誰願意上來給方槍槍作個示範?

    她東張西望一番:還是你吧於倩倩。

    於倩倩—邊走一邊慌慌張張解釦子,沒到方槍槍面前開始脱衣服,眨眼之間已近赤膊,牙齒的的打着哆嗦手仍不停。

    李阿姨在一旁説:內衣就不要脱了。

    於倩倩又把攤了一地的衣褲一件件穿上身。邊穿邊分解動作,有時還特意停下來,讓方槍槍看仔細。唐阿姨打着毛衣走進來,在靠暖氣的小椅子上坐下,進針退針邊對這場面饒有興趣的看上—兩眼。

    於倩倩穿完衣服,地上多出一條毛褲。李阿姨鼓着掌撿起來,搭在她肩上,對她説:下去吧。

    李阿姨搬只小板凳下去坐在觀眾席,對孤零零留在表演區的方槍槍説:你做一遍。

    方槍槍一動不動,偷眼看李阿姨。

    李阿姨柳眉倒豎,牛眼圓睜,第二番話正待出口,方槍槍連忙把手放在胸前衣釦上。

    他一粒粒解那排大塑料釦子,敞胸露懷再解揹帶褲釦子,釦子眼兒很緊,他手指頭都勒紅了。

    唐阿姨在一旁低頭數着針行:不行啊,太慢了。

    方槍槍露出肩膀胳膊在袖筒子打折,想把手從上袖窟窿裏拿出。他披着襖像扎着膀的雁兒竭力掙扎原地團團轉。手終於伸了出來,褲揹帶像兩條逃竄的蛇從他肩上一滑而過,棉褲由於自重分兩路掉下去,面口袋似地堆在腳背上。

    小朋友都笑了。

    李阿姨唐阿姨也前後腳笑了。

    毛衣果然卡在脖子上。棉褲絆着方槍槍的雙腳使他寸步難行。他像一個啞鈴站在房間中央,一頭是垛着的棉褲一頭是翻上去的毛衣中間是他細細的身段。房間裏笑聲不斷,我在毛衣後面快憋死了。方槍槍用手撐大毛衣領子,推到鼻子底下,露出嘴巴,我才喘出一口氣。我在毛衣後面感到很安全,於是不動了,就那麼沒頭沒腦地站着。

    過了一會兒。

    李阿姨開口説:你就耗吧,沒人幫你。

    我也無所謂,就這麼耗着。

    李阿姨走過來捅我,罵罵咧咧。她的手指像金箍棒一樣硬,我忍着疼不吭聲。

    她看不見我,我就不怕她。她把我拖傷員一樣拖到一旁,隔着毛衣敲着我腦門説: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繼續,要不就在這兒站一天。

    我從毛線縫中看到老院長推門進來,他朝轉身相迎的李阿姨使勁招手,意思不要驚動。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指點李阿姨把扔在地上的棉襖給我攔腰紮上,免得着涼,然後躡手躡腳走了。

    李阿姨的脱衣舞會結束了。儘管舞男差點意思,沒能一脱到底,她仍然獲得了很大快樂。接下來她帶領全班小朋友上圖畫課時聲音無比耐心心胸無比寬闊。粉筆在黑板上吱吱啞啞地響,她宣佈自己畫了一個紅太陽,放着光的。又畫了一朵向日葵,有一隻只花瓣、瓜子、枝葉。她給全班小朋友發了紙,讓他們依葫蘆畫瓢。她沉重的蹄子聲從東響到西像一頭大象在教室蹣跚漫步。她的身影能遮住天上的太陽,當她經過時,已經一團漆黑的方槍槍眼前仍會為之一暗。

    蒙面大盜方槍槍靠着熱乎乎的暖氣睡了片刻。他有一些屎要拉還有一點尿要撒,他既不聲明也不盲動,像有信仰的人苦苦磨練自己的意志。一直堅持到全線失守,肉體崩潰。

    這一刻真是舒服之極。好像特務當場引爆毒氣彈,惡臭瀰漫。

    一張女孩子的臉貼在窗玻璃上定着眼珠兒往寢室裏瞅。她的兩手張開巴掌撐在臉旁,從後面看這女孩子似乎想在玻璃上扒出一個能探進腦袋的洞。

    這女孩子出現在寢室門口,每一個擺臀邁腿都放大減慢到極至,輕輕落下不出一點聲音,像皮影戲上的木偶走着一順兒就進來了。她的謹慎其實是多餘的,阿姨們帶着大隊孩子正在外面的院子裏活動,寢室內外並沒有人防礙她。她只是遵循保育院孩子的習慣做法。這是孩子們自我發明的一種獨特舞步,當他們要揹着阿姨乾點什麼時都要如此行走。這女孩兒手舞足蹈的走了幾步後,像踩住地雷一腳定格手也一前一後分別停在半空,機警地左右一看,接着一陣風似地向我們刮來。她在奔跑中恢復了自然,笑容也像把摺疊扇一抖全開。

    陳南燕跑到妹妹牀前一個急剎車,轉體九十度:你怎麼又尿褲子了?

    陳北燕聽見姐姐問,抽抽搭搭哽咽,怨恨地看了眼並排坐在另一個被窩裏一臉無恥的方槍槍。

    她性格內本來就缺堅忍不拔這類品質。意志的培養需要環境,挨着方槍槍就好比鄰居住着位歌星,一天到晚唱,不想學耳濡目染很多歌也會哼了。這也如同過馬路,人家正思想鬥爭激烈決心遵守交通規則,旁邊有人不管不顧搶先一步衝過去等於就是開了禁不跟上都好像吃了虧。今天就是這樣,北燕憋得好好的也就是畫向日葵有點分心,方槍槍在那邊又拉又撒數他痛快,一秒鐘之後北燕也就失控了。被方槍槍傳染的孩子不是陳北燕一個,還有兩個女孩一個男孩也闖了紅燈。現在都沒精打采光着屁股坐在被窩裏,散佈在寢室東一個西兩個。

    討厭。陳南燕白了方槍槍一眼,掀開被子看了眼妹妹赤裸的腿。問她:你的褲子呢?

    陳北燕伸出脖子往兩邊暖氣上找,用手指了指:那兒呢。

    陳南燕跑過去,抱着烤得硬梆梆的一對假腿似的棉褲回來。

    我的棉毛褲襪子還在暖氣上呢。北燕説。

    陳南燕又跑了一趟。

    牀在暖氣跟前的張燕生叫道:阿姨不讓。

    另外兩個女孩也掉頭看陳南燕。

    陳南燕眼睛望天繞到他牀前。張燕生無畏地瞪眼睛又嚷:阿姨不讓自己下牀。

    陳南燕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作兇惡狀:再嚷我就掐死你。

    張燕生聲音憋在喉嚨裏、可憐巴巴地看着陳南燕,臉和眼睛都紅了。

    陳南燕得意地往回走。

    張燕生在後面哭咧咧地説:我告我哥打你。

    陳南燕頭也不回:你哥打不過我。

    陳南燕扶妹妹站起來,手撐開褲腰讓她瞅準了往裏邁,一層層穿好,頓頓,露出腳丫。然後又讓她躺下蹺起腿,手連胳膊一起伸進去把縮在裏面的棉毛褲毛褲拽出來,抿起棉毛褲腿把襪子套上。

    穿完襪子,她把妹妹頭上鬆了的皮筋揪下來,重新給她梳頭。只見她一手攏發、一手繞皮筋裏外三翻麻利兒就紮好一個抓鬏。兩個抓鬏紮好後,她抬起妹妹的下額笑眯眯端詳。

    她把妹妹抱下牀,一手牽着,晃着另一手小巴掌環顧四周講:小孩,誰告阿姨,五個手指頭印兒。

    陳南燕威嚴地正要走。

    我告。方槍槍在一旁説,伸出臉蛋:你打我吧。

    陳南燕只是一笑,並不理他。

    阿姨!方槍槍提高嗓門,光着屁股一下站在牀上,朝窗外喊。笑嘻嘻地看陳南燕。

    陳北燕氣憤地瞪他一眼:別理他,賤招。

    陳南燕拉着妹妹,走到他牀邊。方槍槍捂頭等待着。陳南燕沒用手碰他,只是盯着他的小雞雞好奇看了會兒。説:你下來。

    方槍槍咚一聲跳下地:我下來了。

    陳南燕跑去把李阿姨的座椅吃力地搬到窗下:你敢到這兒來嗎?

    方槍槍大搖大擺走過去:我來了,怎麼啦?

    你敢上去嗎?

    我上來了。

    方槍槍剛爬上椅子,還沒轉身,陳南燕也爬了上來,兩人腿挨腿地站在椅子上。

    方槍槍看到滿院子的小朋友和阿姨,剛想往回縮,不料身體一高,被陳南燕蹲下一抱送上窗台。

    窗台很窄,半腳寬,方槍槍只能貼在玻璃上身子也轉不開。你抱我下來——他甕聲甕氣地嚷。

    陳南燕早跳下椅子,忙不迭地把椅子娜開拖回原處,姐妹倆站在一旁咯咯笑。

    拍手叫:傻小子下不來嘍。傻小子登高望遠嘍。

    姐妹倆笑了一會兒,一陣腳步響,沒聲了。

    哎—哎一,方槍槍喊屋別人。張燕生和那兩個女孩走過來,仰脖兒看他,一聲不吭,聚精會神吃手指頭。

    下不來了。方槍槍帶着哭腔拆説。展開雙臂更大面積擁抱玻璃,一個濃墨重彩的“太”字深深印在夕陽中的窗上。

    我像一枚特大剪紙貼在窗户上,活生生的,逼真得令人作嘔。窗外也聚起了一堆兒吃着手指頭看我的小朋友。我看到還有更多的孩子停下正玩的遊戲從遠處往這兒跑。李阿姨背對着我和人説活。她也將跟快轉過頭來——站在她對面的中班阿姨已經看見了我,驚奇地揚起眉毛,嘴唇加快了蠕動。我無能為力,只得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李阿姨臉都氣歪了,大步向我衝來,狂亂地揮舞長臂,嘴張得能塞進她自己的拳頭。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妨礙了我們認真交流。她的怒吼像一隻蚊子嗡嗡哼唧,我覺得自己惹急了一個啞巴。看到一個殘疾人那麼生氣,我十分內疚。我不懂也沒法向她解釋我的處境,沒有誰想當海族館裏那些露着肚白貼在水箱上爬來爬去的兩棲動物。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一定把這當作滿不在乎和公然挑釁。有一陣兒,我絕望地想往上爬,伸手去夠上面的窗欞。她在外面猛拍玻璃,似乎想把我震下來。

    我從來沒那麼近看一個人,玻璃還有某種程度的放大,李阿姨的舌苔很厚,少顆糟牙,上唇有一排鬍鬚——她不見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怎麼在那樣窄的窗台上轉過的身。也許是對李阿姨的恐懼使我克服了困難,超能發揮——我只想在她到前離開窗台。此舉是個錯誤。圓滑一點的做法應該是原汁原味兒留在原地,這樣李阿姨駕到,也會一目瞭然:罪不在我—非不為此實不能也。

    張燕生和那倆孩子也在一旁推波助瀾。跳着腳齊聲減:跳!跳!

    我簡單目測了一下離我最近的牀,縱身魚躍,差點撲了個空。好在本人彈跳力還成,也有股拼它個魚死網破的衝勁兒,一個狗搶屎栽進牀裏,當場流下一攤涎液,小腿迎面骨磕在牀欄上一陣令人昏厥的巨痛。我哭了一聲就意識到這不是時候。含悲忍淚慌張下牀,一瘸一拐往自己牀上跑。一個拖着傷腿的小戰士能跑多遠。跟看快到牀了,一隻大手把我按在半路上,驚恐回頭——李阿姨。她也有點過,逮個孩子嘛,還用擒賊似的撅起人家一隻胳膊反扣人家雙手。

    審問完全是胡亂逼供。審的和被審的都有點歇斯底里,證人做的也全是偽證。

    我哭一陣,説一陣,激動得渾身顫抖,為自己極力辯解但只會説三個字:我沒有。

    我甚至沒提陳南燕的名字,壓根把她和本案當作兩回事,一個是玩,一個是闖禍,可見邏輯思維一點沒有。張燕生等現場證人眼中看到的也是一件件孤立的事件,只會描述給他們印象深刻的景象。那就是我如何像壁虎趴在窗户上。更糟糕的是,這些偽證專家一旦記憶出現空白,就虛構。一個人起頭,其他人添枝加葉,越説越亂。

    最後整個事情變得荒誕不經。要相信他們的説辭,我就是——神仙。

    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李阿姨此刻也感到世界觀受到衝擊。她伸開兩臀懇切地求饒:停一下停一下,都不要講話,一分鐘——讓我整理一下思路。

    就是説,你從這把椅子起飛,一路飛,然後落在窗台上——下不來了?唐阿姨先恢復了理智。她從寢室門口老李的座椅量着步子向窗台走,邊走邊問。走到窗前對李阿姨講:整10步。

    是麼?唐阿姨歪頭問我。

    是。

    是麼?唐阿姨大聲問其他孩子。

    是。

    是麼?唐、李兩阿姨齊聲問我們大家。

    是!我們的肯定並不是肯定起飛這件事,而是肯定阿姨唸的那個字確實讀“是”。

    唐阿姨走到椅子前,轉向我:你再飛一遍。

    李阿姨從二樓提下陳南燕當面對質。陳南燕一進門還沒開口先哭了。同時押到的陳北燕也在一旁抽抽嗒嗒哭起來,淚已哭幹身心交瘁的方槍槍又陪着掉下眼淚。

    他們像一干共犯公堂相見,惺惺相惜,面面垂泣。方槍槍甚至有點喜歡這場面,共同的遭遇使他和陳家姐妹捱得更近了。一時間他忘了自已的苦主兒身份,只想和人家同樣下場。

    阿姨們這次嚴禁孩於們主動招供,自己提問題。一個問題先問陳南燕,後問方槍槍,再傳喚證人,所有人只須回答“是”或“不是”。為什麼“不是”不必多嘴。

    方槍槍不知不覺模仿陳南燕,從模仿她的姿勢到成為她的應聲蟲。陳南燕説是,他也説是,陳南燕説不是,他也不是。陳述客觀環境時這麼點難以令人察覺,只顯得事實清楚毫無爭議。審到後來牽涉到較多個人行為,李阿姨發現方槍槍在人稱關係上的混亂,應該使用第三人稱時方槍槍也使用第一人稱。譬如:陳南燕説:“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方槍槍也説“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他這麼説並無意替陳南燕開脱,只是迷戀陳南燕説“我”時那個字的發音和由此包含的身份感。似乎“我”字是個複數,像“黨員”“同志”或“羣眾”可以容納兩個人。

    阿姨若用陳南燕名字代替人稱指謂問他:“是不是陳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稱強調:“到底是誰搬的椅子——她還是你?”他又湖塗:“我”再後來,方槍槍這種人稱顛倒發展到公開用第三人稱指稱自己:“他是自己走過去的。”“他沒穿褲子。”等等。

    唐阿姨先發現方槍槍這種不對和陳南燕之間的聯繫,方槍槍的一個純粹女孩子的攏發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發現方槍槍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態幾乎和他對面的陳南燕如出一轍。這兩個孩子臉上掛的淚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頻率乃至呼吸次數更是驚人一致,一個如同另一個的翻版。唐姑娘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斷:方槍槍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兩個孩子之間,擋住陳南燕,厲聲對方槍槍説:方槍槍,你要端正態度。

    我用陳南燕的聲音小聲説:錯了,下次改。

    這期間發生了一場混亂,用阿姨們的話説,一個誤會。三堂會審還沒完,到了晚飯時間。李阿姨去給其他小朋友開飯,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寢室裏結案。逐一批評教育涉案小朋友,一個承認完錯誤走一個去吃飯。張燕生等幾個孩子先得到解脱,陳南燕、陳北燕也陸續放掉。最後留下方槍槍,唐阿姨準備跟他好談談,和風細雨地,循循善誘地,摸清他的思想根源源。這麼下去是不行的,這孩子快成班裏的闖禍大王了,任其發展天知道還拿出什麼妖蛾子。談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廁所換了遍月經紙,回來路過活動室正巧張副院長叫李阿姨去辦公家接她家裏來的電話,老李讓她照看一下正吃飯的孩子們。她還想了一下把方槍槍的飯留下出來。正要找碗,於倩倩把湯灑在胸前,她趕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楊丹的肉包子,貪心太大連着咬了人家的手指頭,楊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擺平。忙來忙去,把個方槍槍忘了。自己也餓了,挑了個餡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翹着二郎腿,細細品起小豬剁碎了加上白菜、蝦米的滋味。

    這時,天已經黑了,誰也沒注意窗外來了個人。這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夜色裏觀察燈光明亮的窗內。他看了一圈吃飯的孩子,表情納悶,似乎沒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拔腿往旁邊走,從寢室的窗户往裏看。寢室沒開燈,很暗,他適應了光線後猛地發現方槍槍就站在窗前,垂頭喪氣,臉上有淚,看見他十分恐懼。

    此人大怒,幾乎是破門而入,活動室內正吃包子的所有人連大人帶孩子全嚇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來,隨即被此人直逼到臉上喝問:為什麼不給孩子飯吃?誰給你的權力不許孩子吃飯?你是法西斯啊還是國民黨?

    這是渣滓洞啊還是白公館?

    唐阿姨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也弄懵了,滿嘴的包子塞得她啞口無言,條件反射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對方。對方認為她無恥徹底激怒,喊聲震動全樓,看那架勢唐姑娘再不開口就要吃耳光了。

    這關頭李阿姨張副院長趕到,勸住了方槍槍他爸。她們向方際成同志連聲道歉。

    她們和方參謀都是熟人。老李的愛人和方際成都是南京總高級步校來的,在南京就是同一個教研室,現在又是同一個處。張副院長和方家住同二個單元門洞,方家在四層,張家在三層;她愛人也是“二野”的,與方際成不同時期先後給同一個首長當過秘書。此刻,她們一起批評小唐。張副院長親自三步並作兩步趕進寢室領方槍槍出來,唐姑娘食不甘味嚥下喉嚨內最後一口包子,騰出這張嘴也沒了説話機會,委屈的淚水撲簌簌滾過紅撲撲的臉蛋。比較可氣的是老李,瞪着賊亮的大眼毗噠她,好像這全是她責任。這人不可交。唐妨娘心裏對自己説。

    方槍槍在寢室裏獨守先就很緊張。他根本沒認出也沒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來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個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們傳説的那個鬼。外屋陡然響起的咆哮和紛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進門吃人的局面。

    張副院長領他出來後,他看到一個解放軍大鬧活動室的景象如同看到另一台可怕稍遜的戲劇。唐阿姨臉上的淚水更是使他魂飛魄散。阿姨都給欺負成這個樣子,他還有命嗎?無論大人怎麼攛搭、號召他也不敢正視這個軍人。頭都快低到肚膀眼,後腦勺上的短頭髮一排排鞋刷子似地立起來露出青皮。解放軍摸了摸鞋刷子,一陣痙攣掠過脖梗沿着脊核涼到尾巴骨那兒。他聽到爸爸這個詞,極度緊張使他理解力短時癱瘓,像聽外語一樣既不懂這詞的意思,也不明白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張副院長塞到他手裏一個包子,他才多少放鬆一點,還認得這是個吃的東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個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個包子一下站起來。解放軍已經走了。小朋友們也陸續離開餐桌,進寢室做睡前準備。活動室像曲終人散的劇場走得一空。諾大的房間只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默擦淚的唐姑娘。他感到自己與這個本來沒有絲毫共同點的大人此刻很像,都在想同一件事。他還不懂這猶如迷路,對自已頓生憐愛,不滿足但又蠻舒服的心緒正確的説法叫: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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