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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阿姨的個頭在男人裏也算高的。假如女子排球運動早幾十年興起,她也許憑這身高就能為國爭了光。她有一對兒蒙古人種罕見的大雙眼皮,可那美目中少見笑容更不存一脈温柔。她是軍官的妻子,小時沒裹腳,總穿兩隻她丈夫的男式軍用皮鞋。這釘着鐵掌走起路像馬蹄子鏗鏘作響的沉重皮鞋,再配上一身外科大夫的白大褂和幾乎能畫出箭頭的鋭利目光。使她活像個具有無上權威的生物學家。

    保育院的孩子中最近流傳“鬧鬼”的謠言。大孩子小孩子人人談虎色變,繪影繪形。起因是二樓中班一個平日從不尿牀的女孩子突然夜夜尿牀。這本是平常事,很多孩子都會在成長過程出現反覆,本已掌握的生活本領突然又一竅不通。

    可這叫陳南燕的女孩子堅持説每天晚上這泡尿不是她尿的,總有一個鬼夜裏上她的牀,挨着她睡,尿完尿就走了。開始阿姨們以為這是女孩子害羞,可中班很多孩子附會她的説法,言之鑿鑿親眼見過那個鬼經過自己牀邊,嚴刑拷問也不改口。

    據孩子們眾口一詞反映,這鬼個不高,頭很大,走路輕快。老院長召集各班阿姨開會,請她們夜裏睡覺睜着一隻眼,留意一下自己班有無夢遊的孩子。李阿姨在會上提出把這件事當“流氓事件”警惕,她注意到很多孩子已經對異性的撤尿方式產生濃厚興趣“有男孩也有女孩”。這一完全出自責任心的提議,遭到老院長輕慢否決。尤令李阿姨憤怒的是,其他阿姨看她的神氣似乎她很色情。

    李阿姨背對陽光站在窗前,一眼東一眼西便將整個房間的活動人羣盡收眼底。

    活潑充沛的光線打亮了每一處角落,人人沐浴在光明中,只在她那裏豁牙般留出一條黑影。她的臉和頭髮像烏黑的皮革不吃光,更襯出牙和睫膜的雪白。明知道那是中國的李阿姨,但每次看總以為是剛果來的外賓。

    李阿姨對方槍槍的目光總是和她相遇十分不快。這孩子在打量她。儘管她有科學家的外表和高級特工的素質,可她實際工作最多隻能算馬戲團的馴獸師。不知真正的馴獸師能否對團裏的動物一視同仁,反正她是個愛憎分明的人,也不打算改,無法不把個人好惡用於孩子。方槍槍是她不喜歡的一個。別的孩子都逐步學會了穿衣服和定時排便,這孩子仍遊手好閒隨地大小便一身味兒像個騷烘烘的小猩猩。一個班有這麼一位,你就別想睡個踏實覺。李阿姨不認為這孩子先天笨,吃飯他就能一個飯粒不掉,把自已的碗舔得乾乾淨淨。看這小壞蛋的眼神,你會發現那裏不全是懵懵無知,那裏有思想活動,有非常清晰的念頭一閃而過。李阿姨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成心跟她作對。雖然常識阻赴她那麼想,她仍不住去懷疑:小閹的是故意使壞,早就能獨立生活偏不那麼做。

    李阿姨的目光足以擊落一隻正飛得起勁的蒼蠅。方槍槍把積木一塊塊摞成歪塔,看着塔倒下,欣慰地笑起來。

    他的興趣是裝的,李阿姨心裏一聲冷笑,這孩子一點不像他看上去那麼簡單。

    3歲前的方槍槍像個牽線木偶任人擺佈,對人對已全無心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給一巴掌就哭,給塊糖就喊大爺,情感稍縱即逝,記吃不記打,忙忙碌碌,蹉跎歲月。他是個好孩子。安靜地在保育院成長像菜種在土壤裏默默發育。

    直到有一個冬天中覺醒來,他發現體內還有個孩子和他一起睜開眼。那一刻是順順當當到來的,沒有一點唐突和陌生感,像早聞其名的表兄弟相見。再想一想,發現那孩子早就存在,很多日子都是兩個人一起度過的。

    似乎還有一個更久遠的年代,那時他住在家裏,房間很小,總是沒人。窗户上飛舞着無數綠樹枝。牛奶開了,雪白的泡沫從小鍋的鍋蓋噗噗冒出,被火苗燎得焦黃。那孩子看見了這些。還有個中午,那孩子獨自呆在一大片白菜地裏,被陽光曬得昏昏欲睡,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另一箇中午,那孩子隔着一扇紗門看到陽台上一羣沒有母雞看護的黃茸茸小雞在唧唧我我地啄食。通過那孩子的來歷,方槍槍朦朧記起了自己的史前時期。

    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忘記了。更多暖昧、有情節的場面他無法分辨意義,只留下支離破碎的印象。也許那孩子替他記住了。那孩子在很多方面比他脆弱,易動感情,一點委屈受不得。

    這使方槍槍有些為他擔心,不禁喃喃自語:這兒可沒人慣你,太嬌氣了怎麼能在保育院過得好。

    那個冬天的下午,方槍槍跨下活動室門外的台階,那孩子也跟他來到院子裏。

    從暖和的室內一步進入寒風中,他們都感到生殖器一陣緊縮。方槍槍那班的孩子無論男女都是開襠打扮,這是有“尿不濕”前我國兒童的傳統服飾,公認這是一種可愛的衣着。半裸的孩於們在蒼白的冬日陽光下亂哄哄站好隊,一對對認準伴兒拉起手。當他們一開步走,冷風立刻像只老流氓的涼手伸進開放的褲襠,貼着腿一寸寸往下摸,一直猥褻到補補襪子那兒。走到那排樹林前,一個女孩凍尿了褲子。方槍槍也很緊張,盡其所能夾着兩股,估計自己還能堅持三四兒。這時陳北燕指着高處嚷:方槍他爸。

    全班孩子紛紛抬頭,四面八方找,接着一迭聲喊:看見了。還他哥。

    方槍槍也始起頭,只見自家那幢四層紅磚樓赫然矗立在一槍射程內,頂層一間陽台上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在憑欄遠眺。從他現在所站的位置到那高處恰似體育館台下到30幾排座位,人有手指般大,眉眼模糊但體態身段活生生。

    方槍槍先認出自家陽台那幾盆花兒,接着認出只露一個腦袋的方超,旁邊那個挺出半截兒身子的軍人與其是認不如説猜出是自己爸爸。這兩個人有説有笑,指點江山,看上去好不高興。陽光在那上面也顯得濃烈,照得紅磚牆、紅油漆門窗和陽台欄杆處處顏色飽和,人臉也像畫了油彩。

    第二圈回來,兩個人還在陽台上。他們一點沒有發現方槍槍就在眼皮底下隨隊行進,視線高高越過一排排屋頂、一行行樹冠投向圍牆另一邊的海軍大院。有一次方爸爸舉起手,方槍槍以為他就要向自已招手了,可那手臂一下伸直,指向遠方。

    半個班的小朋友一路的話題就是問方槍槍:你爸怎麼沒接你回家?怎麼光接你哥?

    尤其是幾個女孩子簡直是包圍住方槍槍,歪着頭,倒着走,七嘴八舌鳥一樣叫個不停,得不到回答誓不罷休。

    方槍槍繃了半天,還給自己做思想工作:我懂事,我好孩子不哭。今天小禮拜規定不能接孩子的。我哥在家是因為他出麻疹了。我出麻疹也能在家。他們其實看見我了,怕老師説才裝沒看見。家有什麼好呀,誰沒家呀。保育院有果醬包家有嗎?

    又走了幾步,我還是哭了。

    女孩們立刻爭相報告:方槍他哭了。

    李阿姨回頭看了一眼,一看就還沒從自己的夢裏醒呢。

    她低頭繼續走路,孩子們也跟着繼續茫然前行。

    我邊走邊哭,兩隻手都被熱心的女孩子緊緊摟着,拉扯着,一臉鼻涕眼淚沒手擦,結了嘎巴,整隻臉蛋緊繃繃的,方槍槍他知道我十分生氣。他管不了自己的情緒,很怕我一時衝動幹出什麼,用很大毅力拖着雙腿跟着隊伍。

    我可憐這孩子這麼小還要自我約束,要不是怕他受罰,我定會拔腿往家跑。

    天色暗下來,保育院每個房間都開了燈,像一艘停在岸邊的巨型客輪。散步回來的孩子擠在幾個水池子前洗手,然後舉着一雙雙濕淋淋的小手讓李阿姨檢查像一隊投降的小人國士兵經過打敗他們的巨無霸。他們在小桌拼湊的長餐桌兩邊就座,等着自己的晚餐。李阿姨再三呵斥、禁止,他們仍把鋼勺兒搪瓷碗敲得叮噹作響。有些缺乏自制力的孩子下巴掛着閃亮的口水連胸前的圍嘴也濕了一大片。

    方槍槍在雪亮的燈光下吃完了他的晚飯。那是摻有碎蘋果盯胡蘿蔔丁和很少一點雞蛋的炒米飯,週末特餐。

    他很重視吃飯,再不愉快的時候吃的東西一端上來立刻全身心投入,渾然忘我。這是他那代孩子的優長。

    睡前全體解手,方槍槍沒尿。李阿姨還是命令他在小便池台兒上站了半天,眼看着滴下幾滴才作罷。

    進了寢室,最後一項睡前準備是洗屁股。李阿姨先端來一盆涼水泡着一塊毛巾,然後把一暖瓶開水倒進去,不時用手攪和試着水温。她覺得合適了,搓幾把毛巾,接着招呼坐在各人牀上的孩子逐一過去受洗。那隻盆灌了很多開水熱氣嫋嫋,李阿姨大蹲在盆後像個賣金魚的。一個個提着褲子的孩子男女老少走到盆前,大叉腿一蹲,把屁股撅給她,由她從後面連湯帶水囫圇一擦。人多水少,經常洗到一半水就涼了也少了若許,李阿姨就往裏添開水。這情形怎麼説也有些淫穢。

    尚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的孩子,雖説日夜混居,共用廁所,兩性之間互無保留,但在眾目睽睽之下步向洗屁股盆時仍一個個面有羞色。説是去講衞生。感覺上是去給人糟蹋。我想方槍槍每在李阿姨面前,總有莫名恐懼,自慚形穢,怕是與這每晚的浣臀儀式有關。那差不多和哺乳動物表示臣服的雌伏姿勢一模一樣。

    方槍槍洗時正趕上新添了熱水,李阿姨也沒測温度,肛門被燙了一下,回到牀上蒙在被窩裏哭了一會兒,再探出腦袋寢室燈已經全熄了。月光把室內照得如同罩下一頂大蚊賬。冬天的星空像冰塊一樣明朗,躺在牀上形同露營。孩子們都被這月光和星空撩拔得難以入睡,滿室鋼絲牀的吱呀聲、伸展關節的噼啪聲和孩子嘴巴發出的唉乃聲。有孩子甚至爬起來看月亮,黑暗裏傳來李阿姨的低沉斷喝。

    雖看不見她人,但這聲音仍挾帶着她全部權力和威風。方槍槍伸出一個指頭捅陳北燕臉,陳北燕閉眼用僅有的小牙咬住方槍槍的指頭,方槍槍疼得一縮,陳北燕張口咬,他就躲,逗得陳北燕口水流在枕頭上。兩個孩子玩了一會兒,陳北燕睡着了,方槍槍怎麼捅也沒反應。方槍槍打了一個哈欠,翻身合掌墊着臉蛋靜靜地看月亮。他還不想睡,想出去玩。他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打,極力睜着眼睛。他看見自己從牀上下來,鞋也不穿就往外走。他覺得自己真膽大,也不怕李阿姨罵。

    他經過一個個熟睡的小朋友牀邊,看見巨蟒般躺在自己牀上的李阿姨眼睛還閃着光。他在李阿姨牀前蹲了一會兒,確信她睡着了,才又站起身走。邊走邊想:明天一定告訴其他小朋友,李阿姨睡覺睜着眼。

    方槍槍拉開活動室通往院子的門,來到外面。一點都不冷。他想,冬天只要有月亮不穿衣服也凍不着。他以為自己發現了一條真理。院子裏如同銀磚砌地,樹梢樓頂也像金屬製品反射着光輝。整個院子照得很亮,像燈光溜冰常方槍槍試着滑了一下。果然光滑。看來光是滑的,照在地上人就可以踩上去像踩西瓜皮一步三尺地出溜。方槍槍一步榴出很遠,出了光區。他看見自家的樓黑乎乎的一扇窗户也不亮,一樓人都睡了。他轉身想滑回去,又看見那片白菜地,一棵棵裁在地裏的大白菜在隆冬仍只只飽滿邊式,濃重的夜色也遮不住抹不黑翠青滋潤的幫葉。為什麼在白天老忘了找這片白菜地呢?方槍槍念頭一閃而過。

    何時院子裏成了河?那水波光粼影,淺淺覆蓋在地表一層,踏進去就像浮塵一樣散開。停住不動又流到一起沒到腳脖子,涼爽的感覺真像是水。方槍槍一步一個腳印跺着水走。應該回屋多叫幾個小朋友出來玩。我這麼違反紀律一個人夜裏在外面玩是不是太自由散漫了?他想測測自己一步能邁多遠,跨出有史以來最大一步,停在弓步中,低頭看腳下。這時,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兩腳扯開橫在地當間大出真人幾倍的黢黢黑影。

    我在寢室裏懷着錐心的驚悸醒來。天花板已降到危險的高度,與周圍的黑顏色融和成無邊的黑暗。這黑暗無比巨大,卻仍在膨脹,飛快地擴充,加重質量。

    它已沉甸甸壓在我身上。我身體四肢無不感到這重量的密實和彈力。它滲透進我的皮膚、骨肉、血管,使我皮膚粥化,骨松肉酥,血液乾涸。我想這就是老母雞在鍋裏被文火一點點燉的滋味了。我完全軟化了,像一灘被踐踏的泥行將稀爛。

    我命令自己起來,卻像植物人只有激烈的腦活動四肢麻痹哪怕一個腳趾頭也動彈不得。我用念頭逐個按摩、刺激身體的每處末端,想在絕望中尋找到一寸屬於自己的皮膚。

    幾次在想象中動了,都成泡影。有兩次人都站了起來,只是在走動時感到身負重物,倏爾之間人還在牀上一動不動。我感到呼吸也困難了,空氣變得稀薄,這時也不怕死了,只求儘快失去知覺。就在這再也挺不過去的時刻,馬上就要被捺死在牀上,再次猛醒。人一骨碌爬起來,幾乎是手舞足蹈地跳下牀便跑,邊跑邊對再獲新生無比欣慰深感僥倖。

    黑魘並沒有消退。它只是像黑熊一樣抬了抬屁股。現在就跟在我身後追趕。

    它有氣體和固體兩種形態,在運動中是氣體形態,靜止時就像細菌一樣繁殖。我只有不停地跑,才是安全的,能夠把這龐然大物扯開一道口子。我赤腳在寢室的每張牀上潛行,儘量不被它發現。我想活動室它們的數量會少點,就彎腰往那兒飛跑。我在活動室一張張豎起來的小桌子後面東躲西藏,像躲避羣眾捉拿的小偷。

    每當我以為安全了,想歇下來喘口氣,它就像烏雲在我眼前迅速聚集起來。我怕得哭了,再也沒勁跑了,走着嘮叨:你幹嘛呀,你老跟着我幹嗎呀。想同它講和。

    它永遠不聲不響,一步不拉跟着我。我邊走邊回頭,想看清它的模樣,到底是誰。

    可它的臉太大了,走一路也看不全。

    我不敢叫阿姨。它太巨大了,一口能吞下百十號李阿姨那麼大的人。我不想連累她。全保育院只有一個人能和它抗衡,那張牀是安全的。

    我沿樓梯一級級上了二樓,推開中班的門,徑直走到陳南燕的牀邊,熟練地爬上她的牀,掀開被子鑽進去。一碰到那具温潤的身體,聞到熟悉的被窩味幾,我就感到放心,有了仰仗,就那麼傍着她一頭睡了。

    很多年後方槍槍都相信那天夜裏李阿姨的眼睛像狼一樣放出綠光。這兩隻綠熒熒的亮點兒他上二樓時在樓梯拐角就看見了,只是讓他更害怕,怎麼也想不到那是李阿姨。他的頭也就剛沾枕頭,人正要迷糊,就像動畫貓湯姆被一雙大手攥在半空中,面對着老李一對兒炯炯巨眼。這一刻是如此突冗,迅雷不及掩耳,方槍槍還以為是立刻又做的一個噩夢。從跟蹤、隱蔽、伺機到撲上去、掀被子、抓人,這一連串動作都做得老練、乾淨、一氣呵成。絲毫沒驚動周圍睡覺的羣眾,連陳南燕也沒察覺、也只有專門從事密捕、解救人質的特警人員才有這身手。李阿姨有一個動作令方槍槍大為不解。她制服方槍槍將他交給緊隨其後的中班阿姨之後,自己俯下身迅速檢查了一遍仍在熟睡的陳南燕褲衩和兩腿之間。

    接下來的事情方槍槍一直以為忘掉了,那只是他的一個願望。他被抱到院長辦公室,安坐在值班牀上。所有值夜班的阿姨都披着衣裳趕來看這個被擒住的小鬼兒。辦公室裏擠滿頭髮蓬鬆,衣冠不整的青年婦女。她們情緒高漲,大聲説笑,好像這兒是公安局,偵察員們又破了一個大案。婦女中唯一的男人就是孩子們叫他老院長的瘦高者頭。這老頭兒論資歷可以做將軍,授的低起碼也是大校。

    院裏那些真的將軍對他都很尊敬。有謠傳老頭兒是兒童文學愛好者,整理改編過很多民間兒歌童謠,還有人説他寫過一本真正的童話,出版過,還譯成過藏文。

    老院長上班主要內容就是到各班串門找小孩玩,還像聖誕老人一樣分發糖果。保育院本來嚴禁兒童吃零食,家裏帶的也要沒收,只有他可以無法無天,任意施為。阿姨們對他這條頗有意見,但此舉深得童心,也沒見哪個孩子吃了老院長的小小不然的東西從此刁了嘴壞了腸胃。

    老院長也和婦女們一起笑,同時對犯人笑。老人的眼睛注視孩子總是顯得柔和。他對我很好,好像還開玩笑,逗了我幾句,使我覺得自己像個英雄,立了什麼大功,不由也快樂起來。一五一十説些不着邊際的話。

    第二天早晨,方槍槍被自己的尿憋醒,發現全班小朋友都起了牀,穿好衣服在地下玩。阿姨沒像往常急着把他哄出去做操,站着聊天。看到他醒了,新接班的——孩子們都叫她“糖包”的——年輕阿姨唐姑娘殷勤地趕來給他穿衣服。這唐姑娘平日也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主兒,方槍槍不知道她今天怎麼心情這麼好,瞅着自己一個勁兒抿嘴笑。檢查被褥發現方槍槍沒尿牀,還誇他:真能幹,真了不起,真看不出你。方槍槍被誇得也有些飄飄然,主動自己係扣子,連獻媚帶點醜表功:以後我還能不尿褲子。唐姑娘大笑,捂着氟化牙斷句殘章地説:…好,出息…。

    方槍槍跳下地,專寵一般牽着“糖包”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走。出了門才發現今天全班出操都晚了,大班中班的孩子已經排着隊在院裏做了半截兒操。太陽昇到海軍的黃樓廟頂,一批光線掃過來,齊齊打在方槍槍這麼高孩子的眼睛上。他在陽光下賣力地晃頭踢腿,扭動腰肢,他要讓欣賞他的阿姨看看,他什麼都有一手,保育院這套雕蟲小技沒他拿不起來的。轉體運動時,他還不忘順便回頭看看陳南燕。陳南燕邊做操邊和旁邊的男生説話,舉手投足偷工減料,都只完成一半。

    在方槍槍眼裏陳南燕這種懶洋洋的操式分外流暢。跳躍運動時,她的抓鬏突然活了竄上竄下,飛得比她人都高。方槍槍看得羨慕,只覺得自己頭腦簡單,少了很多優越性。

    各班阿姨分站在院中四處,都把目光投向方槍槍和陳南燕之間。看到方槍槍如此充分表演,不堪人目,不免互相交換眼神,嘴裏嘖嘖生嘆。

    散了操,各班回房。小班的孩子在門口擠成一疙瘩,爭先恐後往裏擁。方槍槍兩手搭在陳北燕肩上,屁顛顛推着她往前走,嘴裏還啊啊喊着無字歌。陳北燕邊走邊甩肩膀,一步一個白眼一聲討厭。活動室裏已經擺上早餐,小桌小椅拉開虛席以待,一笸籮豆包個個嬌小軟軟地擠在一起冒着蒸汽。方槍槍興高采烈進了屋、剛邁進門坎兒便像被施了定身法傻在原地:李阿姨在桌後彎腰側臉,一隻左眼乜視着他。只這一眼,就把人羣中的他單摘出來。方槍槍如同白日見鬼想往後縮,卻被身後湧進的孩子又推前了幾步,仍在頭排,眼睛粘在李阿姨身上怎麼也摘不下鈎兒。

    李阿姨拎着一隻盛滿玉米粥的抗旱澆地使的大號鐵皮桶,一手執長柄鐵勺,正往桌上的小碗裏分粥。她沿着長桌,走一步,舀起一勺黃澄澄顫巍巍凝成凍兒的玉面粥,憑空一舞水流星一般摔進空碗,左眼閃一下光芒。走一步,舀一勺,左一眼。她動作剛勁豪邁,眼光不卑不亢。

    她走到小桌盡頭,折了回來,發這一邊的粥。手勢不增不減,腳步不疾不徐,只是方便溝通換了右眼。她走過方槍槍身邊,方槍槍自動跟上,小尾巴一樣她轉身轉身她停步停步。

    你老跟着我幹嗎。李阿姨發完粥,勺“(口當)”一聲扔進空桶,走到一邊窗前站着。

    方槍槍面對她低頭,不言不語、兩個嘴角使勁往下拉,撇成個八字像貓眯的兩撇鬍須一聳一聳。

    李阿姨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看了兩分鐘,方槍槍終於被看哭了。他閉着嘴,一聲不出,兩眼哀哀地看着李阿姨,眼淚一串串滾過臉蛋。

    哭啦。唐始娘在一邊笑。

    這孩子心裏明白着吶,什麼都懂。李阿姨摸着腳下這孩子的腦袋對小唐説。

    走吧走吧,喝你的粥去。唐姑娘過來把方槍槍往小桌那兒推。

    方槍槍不走,含着淚眼仍舊死看李阿姨。

    去吧。李阿姨嘆口氣説,批准你了。

    方槍槍歪歪扭扭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捧起碗擋住自己的臉很響地忒了粥。露出一隻眼還往這邊瞅。小朋友們都用飯碗遮住每人的臉,專心吃粥,似乎此情此景慘不忍賭。

    李阿姨籠中獸王一般在窗前走了幾個來回,抬後腿鞋底子蹬着暖氣片,伸手進白大褂兜內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並不點火兒,過了會兒乾癮又裝回口袋。“糖包”向她丟去嫣然一笑,她也支應一笑。

    窗外,塵土在堅硬的地面打着旋兒,像是兩個淘氣的孩子互相扯着衣角追來追去。光禿多岔的楊樹枝生硬地搖擺如同巨人張開的手指在空中戳戳點點。李阿姨背倚窗台雙臂抱肘獨自呆在室外,一縷縷青煙從她腦前冒出飛快地扯散飄走,孩子們擠擠挨接臉、手貼在室內玻璃上,左看右看猜不出李阿姨是怎麼變魔術變出的煙來。

    老院長戴着口罩棉帽裹着圍巾經過窗前,低頭走得很急。李阿姨和他打招呼才抬臉,站住交頭接耳説話。孩子們在屋裏認出他來,歡呼雀躍,隔着玻璃齊聲問好。老院長只見孩子們張嘴,不聞其聲,還是摘下口罩露出一張陳永貴式的皺紋密佈的笑臉。李阿姨見老院長突然笑了,隨之回首。一屋孩子驚見李阿姨也笑容可掬,一鬨而散。

    李卿姨帶着一身寒氣和煙味回到房間。沏了一缸子熱茶,端着那個印有“最可愛的人”字樣的志願軍水缸慢慢鍍過室內。踱步時她把屋裏的情況觀察了一遍:孩子們在做一些她不屑一顧的遊戲,為一些無聊的事情激動,該哭的哭,該笑的笑,東倒西歪,叫苦連天。一路上都有孩子來向她喊冤告狀,她一概置之不理,不打算卷人孩子們的小是小非當中。又走了幾步,她警覺起來,覺得哪兒有點不對,站下細琢磨,一時也摸不着頭腦,像剛被賊光顧過的事主兒,進門覺得家裏被人動過,面兒上看又一下看不出變在哪裏。總之是不對。李阿姨下意識地開始數孩子人頭兒,正要恍然大悟,老院長進來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孩子們歡呼着奔向天安門一樣奔向老院長,躍水海豚似地一頭接一頭扎進老院長懷中。老院長踉踉蹌蹌,差點一屁蹲兒坐地上,李阿姨一手牢牢撐住了他。

    頃刻間,老院長已經像尊廣場上落滿鴿子的名人雕像,小半班孩子都猴在他身上雙腳離地嗷怪叫,一百多隻爪子掏進中山裝所有的四隻口袋。雕像蹣跚地孔雀開屏個般轉動扇面。此人蔘加革命前一定是碼頭扛大包的。李阿姨想。老院長給孩子們講了個號稱安徒生的大魚吃小魚的故事。李阿姨聞所末聞,認為純粹是胡扯。

    老院長又去二樓破壞那裏的正常教學秩序。頭頂樓板一通猶如案板剁餡的雜沓腳步響,可知那裏一片大亂。但願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樣保持一顆童心。老李樂呵呵地坐在一張孩子的小椅子上,吹開漂在水面的茶葉末兒,痛飲一口。這口熱茶還沒落肚,只見李阿姨臉一下沉下去,屁股硌了圖釘似地猛一傢伙站了個立正,馬不停蹄衝進寢室。

    從寢室出來又飛進廁所,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而是投出手的一支標槍,看得小朋友仍眼花繚亂。李阿姨在廚所呆了很長時間,出來時像剛在裏面捱了黑棍,人不是很清醒,但還竭力保持着儀容。

    她慢吞吞,邊説邊想問滿堂小朋友:方槍槍——後半句她失去控制,發自肺腑喊了一嗓子:在哪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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