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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山居良策

    我記得曾經有人告訴過我,普羅旺斯每年的雨季同倫敦非常相似,儘管這裡的雨季來得似乎是更迅猛,更集中。遙視窗外,漫漫六個月的雨水似乎猛然集中到了一起,傾盆而洩。大滴大滴的雨從低沉傾斜的鉛灰色天幕中散落,叮叮略略地打在露臺的錫皮桌上,又從椅背上滑落下來,順著窄窄的門縫流出去,匯聚在瓷磚地的凹陷處,形成一個個骯髒的小水潭。

    餐檯後面的婦人又點燃了一支香菸,對著懸掛在一排又一排酒瓶上方的鏡子,輕輕地吐出一口煙霧。她的頭髮抿在耳後,摹仿像珍妮-摩爾的樣子撅著嘴唇。收音機裡,蒙特-卡羅電臺的歇斯底里、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同這房間裡的境況作著註定失敗的搏鬥。通常,每天薄暮時分,這家咖啡館便被當地的建築工地的工人們佔據了一大半。此時,因為下雨,顧客銳減,只有三個沮喪的顧客。我,還有另外的兩個人,像是被倒黴的天氣押解的囚犯,垂頭喪氣地撞憬著這瓢潑大雨能夠早一點停止。

    “我們村裡還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我聽見他們中的一個在說,“從來沒有。”

    另一個人不屑地用鼻子噴著氣,對他這種氣象學家似的閒情逸致十分不以為然。“你的村子遇到的麻煩,”他說,“應該是排水系統。”

    “哼。就是這,也要比一個整天都醉需燻的酒鬼市長強得多。”

    爭吵開場了,狹隘愛國主義精神繼續在舞臺上展示著,兩個人都熱情地捍衛著自己的村子,固執地貶低著對方。詛咒和誹謗像小山一般迅即堆砌在他們能夠想象得到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上——屠夫藏起了最好的牛腰肉,卻用馬肉來濫竿充數……戰爭已經無法優雅地維持下去了,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在他們的嘴裡,法國的街燈是最醜陋的,當地居民的脾氣是最粗暴的,甚至連檢垃圾的人也是最懶惰的。

    這兩個男人的壞脾氣簡直讓人吃驚,所有的事物在他們的嘴裡開始變得讓人不堪忍受。對普羅旺斯觀點的不同令他們精力充沛、熱血沸騰;他們的聲音漸漸提高了,胳膊慢慢抬起來了,祖先的名字也被裹挾到這場爭鬥中,桌子被敲得“蹦蹦”響,衣箱也被操起來了。我是一個旁觀者,靜靜地俯視事情的首尾始末,事實是——縱使最具有煽動性地提及一位郵遞員的妻子——仍然是細語多於叫嚷。這兩個男人一定是某所大學的教授,機智地拋出某種語言學論點並出奇不易地將對方絆倒。我只能期望冰冷的雨滴可以為他們沸騰的熱血降一降溫。

    我驅車離開這家咖啡館,兜了好大的一個圈子回來,他們仍然換而不捨地在那裡對峙,彼此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攻擊對方。我對這兩個時常發生類似部族征戰的村子都非常熟悉,而此時我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作壁上觀——對市長是否喜好喝酒和郵遞員妻子的嗜好不置可否——對邪惡和疏漏,他們絲毫沒有顯露出哪怕是一丁點的包庇。表面上看,他們中的任何一方似乎都是早已無力承受這場無休無止的爭論了。然而,我發現,隨後不久,他們就會從他們的朋友中汲取知識和力量,之後再思路清晰、鬥志昂揚地將爭論進行下去。很顯然,他們中的每個人對其所在的村子都是愚忠的。

    任何一個瑣碎的細節都會成為一件大事的濫觴,它意味著某種類型的輕慢,不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麵包鋪的怠慢;一名工人費了好長時間才將他的卡車從擁擠堵塞的小巷子裡開走;當你同一位老婦人擦肩而過時,她對你充滿邪惡的凝視——這些陳述似乎是為了向我證明村莊的嚴肅、冷酷和不受歡迎。但是,反之,如果村民友善好客、樂於交談、古道熱腸,那你最好提高警惕。這僅僅是覆蓋在喧囂外表下的一層神秘的薄膜,在你恍然大悟以前,你的所有的隱私早已被貼在市政府的告示板上了。

    在許多人看來,在普羅旺斯安家落戶的最關鍵的環節,就是無須任何一個當地居民的幫助,你便已經開始憎恨和詛咒這個村莊了。最重要的是地理位置的選擇,如果地勢太高,就會失去法國南部乾冷的西北風的保護,這恰恰是壞脾氣和各種各樣小愚蠢的理由;如果地勢太低,街道就會漸漸充盈著持久而冰冷的憂鬱,正如村子裡那些無所不知的人告訴你的,這憂鬱應該歸咎於冬季裡流感的迅速傳播,甚至於更多的災難性的痛苦。為什麼會這樣呢?很簡單,僅僅五百年前,這裡曾經遭遇滅頂之災,所有的生命被瘟疫洗掠一空。

    接下來就是建築學所面臨的問題了——“所有的地方都被他們建造的節日場館所毀滅”。-一沒有足夠的商店還是已經擁有了太多的鱗次格比的商場?是無處藏身還是擁有了能夠安置整個村莊的停泊之地?是被大量潮水般湧近來的巴黎人所佔據,還是讓街市空空如洗?換句話說,正如我一再重複的,我們的村落已經永遠失落在我們的理想裡面了。

    在普羅旺斯短暫而寒冷如刀的冬季,我們的最大的慰藉就是這時候再沒有人來打擾我們的生活。賓客們走開了,守候在他們自己的歲月裡,直到溫暖的季節柵柵來臨。家庭的酷夏的蹂躪已經空空如也的酒窯。花園已如岩石般堅硬。彷彿正一點一點沉睡過去。水塘漸漸枯竭,露出滑膩膩的底部。在我們看來,呂貝隆的公眾聚會,也退化為偶爾才舉辦一次的星期天午餐。生活的諸多神秘,全都折射在歲月的流逝裡。我為此深感困惑,訪惶不安,並無數次對我心中那充滿著理想的光芒的村落留戀不已,低徊不已。

    流逝的歲月的碎片,瀰漫在其他的村落了,以至有時候我幻想自己可以做一個竊賊,悄悄地將那些丟失的碎片偷回來,拼湊出那永逝的美好時光。我的大部分老街坊依然健在。但是在遷移中,為了掩飾從前的罪孽,他們已經更名改姓,雖然這不能說是不公平。村子的名字是聖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之所以選擇在這裡居住,是因為在宗教教歷中,聖博奈特是眾多的被忽視的聖徒之一,甚至他連自己的聖日都沒有。所以我準備為他選擇一個,正式的說法是屬於聖博里斯:五月二日,恰好夏季從這時開始。

    聖博奈特村坐落在一個小山的山巔上,距我們的房子大約有十分鐘的路程。這距離簡直是太近了,常常是我從麵包房買來麵包,拿回家裡還是熱氣騰騰。而從另一種意義上講,這距離並不太近,因為即使在這個理想化的村落的諸多完美表徵中,語言也是蒼白無力、容易被歪曲的。多半是出於好奇心,而不是出於惡意,這裡常常成為流言蜚語的菌集地。因為我們是外國人,我們的日常生活便比大多數人更容易受到關注。我們客人們的所有東西都被詳細地研究過,從石竹花到青銅擺件,甚至於他們寄回家的明信片。我們的房東葡萄酒的消耗量,可以從那些空瓶子推算出來,這種細緻入微的觀察真令人欽佩,令人錯愕。是的,是的,這並不奇怪,所有的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我妻子非常渴望擁有一隻小狗,她的這個願望很快就人盡皆知,隨之得到了滿足,我們擁有了幾隻可愛的小狗,這幾隻小狗有些是挑選被派作重要用場後剩餘下來的,有些是過於年邁而品質優良的小獵犬。在村子裡,任何人都是沒有個人隱私的,從購買一輛新腳踏車,到百葉窗的顏色,都逃不出村莊的隱秘的眼睛。在以後的生活中我們越來越發現了這一點。

    一個普通的村子,它的最核心的組成部分可以說是教堂。戈爾德附近的薩南科修道院是一座非常別緻的建築,壯麗肅穆卻又咄咄逼人,讓我感覺到有那麼一些可敬而不可親。同這種氣勢恢宏的建築物比起來,我更喜歡那些規模小一點的東西。我對歷史的喜好也同樣如此,以至於第一個悄悄潛入我們這裡的竊賊竟然從聖潘特隆村偷空了一個教堂。那是一幢十一世紀的建築,精緻,優雅,一座又一座墓穴整齊地嵌入岩石中。墓穴已經中空了,似乎因為它們是供十一世紀那種型號的人們居住的場所,更加顯得小巧玲球。同那個時代的人們比起來,今天的居民彷彿個個都是個巨人,肯定是不適合再居住在那裡了。對於今天的人們來說,一個個相對分離、寬敞舒適的墓地似乎更為實用。追尋傳統的脈絡,這幢教堂便成為這個村落裡一道最秀美的景觀,居住在這裡的人們無法不被它們那永恆的氣勢所震撼。

    但是,我們中的另外一些人似乎對我們的看法不以為然,他們更欣賞夕陽西下的景色,更欣賞北部的旺圖山。山麓土地肥沃,草木茂盛,葡萄樹、橄欖樹和杏樹高低錯落;山巔在炎熱的夏季呈現出奇異的白色,好像肆虐的暴風雪過後厚厚地飄落在上面的雪花,其實那只是裸露的山峰,是白花花的天然石灰石。夜幕四合,陽光技落在山巔上,岩石映射出玫瑰色的光暈,像一個巨大而柔軟的海綿墊。光線漸漸變談,日影垂落於地面,由談到濃,匍匐前進。在這裡觀看落日同在村莊咖啡館的露臺上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果有一個法國人告訴你,他的家鄉為文明生活進程作出了多麼大的貢獻(但就這一點,他卻沒有說服你),並且給你提供一份詳實的名單的話,那麼咖啡館一定會被列在這份名單的後面。泡咖啡館已經成為法國人生活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他們認為理所當然應該存在的東西。只要你在法國,不論在哪個地方,永遠會看見咖啡館。如果去問一問來自英國和美國的造訪者,法國留給他們什麼樣的印象,那麼遲早——在他們想到了這個同城市風格通然相異的鄉村,它的文化,它的食物,以及任何他們能夠想象得出的興趣以後,他們會脫口而出:“當然,法國人是多麼幸運啊,他們竟然擁有咖啡館。”

    誠然,英國人和美國人擁有自己的酒吧、酒館、咖啡店、快餐店,甚至擁有法國咖啡館精緻的、惟妙惟肖的翻本,裡面的牆上貼著一九二O年以來的大幅開胃酒海報,桌子上擺著黃色的理查德牌菸灰缸和用長條麵包加工出來的三明治,報紙高高掛在樹枝上。然而,無論如何,只有在法國,你才會體會到那種貨真價實的感覺,才能找到氣味、聲音、習俗、服務的最獨具韻味的組合,才可以感受光陰流逝的讓人黯然傷神的氛圍。那一切,不是表象,而是咖啡館所以成為咖啡館的氣韻所在。然而,有一點你不得不承認,面對紛法龐雜的細微特徵,除了一點或者兩點最基本的共同點以外,巴黎的二蒙葛咖啡館同呂貝隆的鄉村咖啡館之間,已經很難再有什麼相似之處了。

    你只有獨具匠心,才會體味得到鄉村咖啡館那雋永悠長的韻味。首先,你必須是一個人;我必須要實話告訴你,侍應生的脾氣也許不太好,甚至孤芳自賞,常常讓你為了一杯咖啡等候了太長的時間,假如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你一定不要太奇怪。你走進來,告訴傳應生你需要什麼以後,就可以在你的座位上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沒有人會在你旁邊轉來轉去,等待你趕快滾蛋,好佔據你騰出來的位置。不管你在這裡逗留多長時間,你都是受歡迎的。你可以找出一份報紙來閱讀,寫一封情書,做一個白日夢,或者做一個驚天動地的計劃,甚至可以將咖啡館當作辦公室,悠然自得地運行你的商業計劃。我深知,一個巴黎人每天早晨是如何夾著他的公文包,九點鐘準時到達小酒杯咖啡館,俯瞰著蒙帕納斯林蔭大道,在咖啡桌前面打發掉一整天的。我曾經非常嫉妒這裡的人,這種能夠擁有五十英尺酒吧和侍應生的辦公室。在這裡,如果沒有手提電話,咖啡館會有人大聲叫他們的老主顧去後面接電話,甚至,為他們尋找託詞和安排約會。這種方式讓我感到很愜意,因為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服務的確值得人去享受。

    一家咖啡館,不管其規模怎樣,它的另一個值得人稱道的地方,是它所散發出來的充滿古典情調、遠離電子時代的無拘無束的享樂方式。在這裡,有足夠的時間任你流連,你可以裝模作樣地讀讀書,你也可能被看成是一個各個方面均稟賦異質的業餘愛好者。出現在咖啡館裡的基本上都是當地人,間或有幾個遠方的客人造訪。(他們之間的差別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遠方的客人總是彬彬有禮地坐著,安靜地等待侍應生的服務。當地人一進門就大喊大叫著發佈他們的命令,假如他們的喜好習性眾所周知,他們便毋須多言,只簡單地發出表示滿意的點頭或表示不滿意的咕嚕聲作為信號,來傳達他們所需要的烈性酒的種類,侍應生便心領神會。你來到這裡,就會像我一樣地發現,這裡的人們要比電視機裡的人們有趣得多。這裡,打個比方說,假如有一隻蒼蠅停泊在咖啡館的牆上,這個地方就是觀察它的最好的視角。

    每天清晨,第一批到達這裡的,是那些從事室內裝修業的泥瓦工們。他們走進咖啡館時,拖把拖過的地面還未乾,溼漉漉地散發著潮氣。粗挫震動的聲音從香菸的靄靄煙氣中,從殘垣斷壁坍塌下來彌散的灰塵中,漸漸響起來。他們的衣服和靴子又髒又破,好像他們已經辛苦勞作了一整天。他們的雙手因為常常搬運兩百磅重的大石頭而變得強健,如同沙紙般粗糙。他們的臉龐在冬天一派天然,而在夏天則彷彿被陽光灼傷一樣呈現赧紅色。更令人吃驚的是,無論施工環境多麼惡劣不堪,操作條件多麼危險重重,他們幾乎個個都是幽默的高手。每天,一旦他們完成任務離開,那沸騰的笑聲便隨之而去,咖啡館就會猛然間沉入極不自然的靜溫之中。

    然而一會兒功夫,工人們的位置就會被以咖啡館為職業的人們佔據。他們像在阿普特或者卡瓦水一樣,穿著整潔的夾克衫和熨燙得平平整整的長褲,公文包規規矩矩地放在桌子上。他們在商務活動中形成的莊重、審慎和全神貫注的風格,同那些粗礦彪悍的泥瓦工們形成強烈而鮮明的對比。他們時不時地看一下表,在打著方格子的拍紙簿上作著記號,每將食物送進嘴裡,就輕輕拂去落在大腿上的新月形的小麵包的碎屑。你由此可以想見,他們的辦公室該是多麼的整潔。

    每天第一個走進咖啡館的女人,是附近村子美容美髮沙龍的女老闆。她的頭髮剪得短短的,染著當下最時髦的介於暗指甲花色和深茄色的顏色,讓人想象,每天她一定是花了大量的時間刻意將她的頭髮弄得蓬鬆而零亂才滿意地走出家門。她的肌膚豔麗奪目,像鋪了一層光輝,一定是Lancome(蘭惠,化妝品品牌)的功效所致。在這種晨露未乾的清晨,她的大眼睛明亮,活潑,而不是像一般慣於在清晨起早的人那樣倦怠無神。她要了一杯加了少許牛奶的褐色咖啡,安靜地握著林子,似乎是正潛心於《Allo!》《哈羅》(雜誌)的第一個故事,設想有如一日可以將她自己的手放在約克公爵夫人的頭髮上,她的深茄色的頭髮披散下來,呈現出淡淡的玫瑰紅。

    她靜靜地離開,邁著細碎、令人眼暈的步子,讓身後的一切陷入長長的寂靜。這個時刻來喝酒或許是太早了。而對於運送啤酒的卡車司機來說,卻不盡然。將那些裝滿啤酒的小桶卸下來之後,他會一如既往地要一大杯冰鎮啤酒——只有喝到那種涼得讓人渾身一顫的啤酒,他才會心滿意足。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嘀嘀咕咕地離開咖啡館,準備趕在早晨將貨物送往下一個目的地。餐桌擦乾淨了,玻璃杯擦乾淨了,收音機的頻道已經調好,音樂一下子傾瀉出來,灑滿了整個空間,不是那種狂轟亂炸、令人震耳欲聾的法國打擊樂。

    最後,事務性的日常議程恢復了。這些人彼此試探著,伸出兩根手指,彬彬有禮地點頭,然後帶著他們的指南手冊坐在窗邊。他們的穿著像是風塵僕僕。老練審慎的旅行者:帶著風帽的厚夾克,可以應付天氣的各種不測;腹部捂得厚厚的,用來混剛剛開始了一半的早晨,對於他們也許是太早了,但對於鄉村老人們的四重奏來說並不算太遲。這四位老人的年齡加起來大概超過三百歲了,他們是咖啡館的第二批客人。粉紅色的葡萄酒裝在那種沒有把手的平底玻璃杯裡端上來送給他們,當然,還有beote(盛行於法國民間的三十二張紙牌)、開始玩之前,他們藏在平底帽的四個腦袋像烏龜的脖子似的轉動著,打量著陌生人。這些老人們,屬於前旅遊家一代。他們深深沉醉於普羅旺斯的聲望中,不時地為他們那廢棄不用的穀倉和粗糙貧瘠的小塊土地所出售的價格而驚喜:一場意外的事故使他們損失了二十五萬法郎,而那座非常普通的房子又花費了五十萬法郎,甚至還要多一些,然後安裝家用潔具和中央供熱系統耗盡了他們僅存的一點財富,真見鬼,他們對此憤憤不平,這世界變化太快了。

    這四個裝備滑膛槍的步兵繼續玩起了他們的紙牌。這時候,咖啡館裡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老闆娘出現了。這是個年齡很曖昧的中年女人,戴著一副特大號的、足有鸚鵡的棲木那樣大的耳環,袒胸露背。她是我在馬賽的一家酒吧挖出來的。當時,我一直偷偷地打量著她,她穿著醒目的虎皮條紋緊身褲,給老主顧們斟酒,一邊親見地同他們調戲,一邊大聲地辱罵他們。那時我就想,這個女人天生就是應該來開咖啡館的。而當我知道她的名字時,我發現這事情真是太巧了,她的名字就叫樊妮(Fanny美國俚語,意思是屁股)。

    這個名字起得實在是惟妙惟肖,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走廊那另一端樹蔭下的法國滾球球場,這是一個引人注目的所在。在緊鄰老市集阿普特的羅-帕斯特咖啡館,你可以看到一個充滿了原始素樸味道的球場。每天,假如天氣允許的話,觀眾們——他們都是某一方面的專家——就會坐在矮牆上津津有味地對遊戲者的一舉一動品頭論足,他們管這叫petanque(法國南方的一種球戲)。這是近一百年前在拉修達偶然發明出來的一種遊戲。那時的玩法是遊戲者一邊跑一邊投球,這種規則在多姿多彩的今天,則改為投擲者必須靜立,雙腳緊緊合攏,或者凌空一腳。究竟是什麼原因改變了遊戲規則呢?是因為容易疲勞和懶散,還是因為舊的規則容易導致遊戲者腳趾甲向內倒生或易患關節炎?不管是什麼原因,這種遊戲流傳開來,在地方酒吧外的庭院裡進行遊戲的新法則也同時被習慣性地保存下來。

    那麼,每天,是誰在背後操縱著酒吧呢?沒有誰比野性四溢的樊妮更恰當了,這個女人身上散發著自然、隨和、甜膩而善解人意的魔力。如果在遊戲過程中,某一個遊戲者不幸輸掉,他會在絕望之中離開庭院,走進酒吧,榮獲一項特別的鼓勵獎:樊妮的一個熱吻。這個程序,已經成為法國滾球遊戲程序中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假如你聽到那些坐在矮牆上的男人們打著手勢說:“譁!又一個樊妮的吻。”他不是在表達一種浪漫的觀察方式,而是在解釋失敗者的得分情況。不久以前,我看見一套陳列在商店櫥窗裡的法國滾球,其做工如此高超,質量如此精美,以至它們被信誓旦旦地保證為:“Anti-Fanny(反樊妮)”。

    時髦的樊妮,這個我想象中的咖啡館的女主人,她顧盼流離,魅力四射,影響已經遠遠地超出了酒吧和法國滾球球場。樊妮的價值,已經遠遠地超出她所-給出的鼓勵獎之外,她是這個村子裡的最貼心的人,是當地的精神病專家,是她的顧客的夢幻和哀傷的忠實聽眾。她給予她的顧客以心靈上的撫慰和精神上的鼓勵,這種撫慰和鼓勵像酒精一樣增長了他們的勇氣。她更像一個非正式的銀行家,提供足夠的信用、適度的貸款,以獲取最真實的現金。作為那些撫慰和服務的回報,這個村子慷慨地輸給她大量的元氣,這元氣就是:閒話、夙怨、家族爭鬥、非法私通、飛來橫財——這些她都似有所聞。她小心翼翼地編輯這些新聞,保護為她提供消息的人,以防止產生任何疏漏。她像一個慎重睿智的新聞記者,只給總統提供最可靠的消息來源,永遠不會暴露最近的那個洩露者的名字;所以她總是能夠得到最近的、最可靠的消息。然而,謠言時常會流傳起來——每個村子裡都分佈著這樣一些無形的居民——他們在街上急促地奔跑,捕捉每一絲閒言碎語,好像一隻狗在追逐著一個球。

    除了極少數的一些人外,村子裡的所有成年人每天都要到咖啡館裡轉一轉。這些人中有一個很特別的人,他總是坐在酒吧最裡面長凳的同樣的位置上,似乎是要在這裡呆一輩子。當其他敵人走進來時,這個座位是可以埋下伏兵的最好的位置。這個人叫法瑞苟勒,一名退休的中學教師。八年前,他放棄了他的教學生涯,致力於創作一本書(儘管他似乎是永遠就坐在這酒吧裡,沒有人奇怪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現在,咖啡館成了他的教室,而你,如果你走進大門不加快腳步的話,那麼你就是他的學生。

    他是法國科學院的一員,發誓將畢生精力奉獻於維護法語的純潔,異常憎恨被他稱為盎格魯一撒克遜古英語對他的母語的汙染,他認為這是眾多現代悲劇中的一個。目前,在他無數個憂患意識中最受寵愛的那個——我將它叫做betenoire(極端愚蠢)——是好萊塢強大得令人無法抵禦的有害影響。法瑞苟勒憂慮重重,他將好萊塢所代表的美國電影工業,看作是美國對法國實行文化間諜活動的開端。然而,他卻並不反對大家去看《泰坦尼克號》。假如你肯相信樊妮,那麼他是因為喜歡男主角LeonardoDICaprio(萊奧納多-狄卡普瑞歐)的顴骨,而不是對電影故事本身感興趣。如果你問他,他對這部電影有什麼想法,他會言簡意賅地表達他的充滿讚許的反思:“船沉了,滅頂之災降臨到每一個人的頭上。這真是痛快淋漓。”

    在那些每天有條不紊地走進咖啡館的人流中,有一個人駐紮的時間可以說僅次於法瑞苟勒,這就是湯米,一個住在村子裡的外國人。他來自遙遠的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的一個小國,許多年來,他刻意打磨,日益精進,試圖將自己修煉成一個地地道道的法國農民。他大概是現在碩果僅存的還在吸沒加過濾嘴的高盧煙的人,並且吸菸的姿勢完全是農民的樣子,當煙還剩四分之一,大約一英寸左右時,他老練地將菸頭壓向嘴角,粘在下嘴唇上,每當他說話時,菸頭就隨著他的嘴唇上下抖動。他只喝茴香開胃酒,在這裡他指的是Pastaga(巴斯達嘎酒),他總是隨身攜帶一種叫做歐品諾的摺疊式小刀,用來將他每天中午叫上來的炸牛排切碎。切牛排時,他握著刀的木柄,將刀橫放在牛排上,用手在刀背上輕輕地拍打,以減輕那破舊不堪並已經發黑的刀刃的壓力。由此,有誰會想到,他出生在奧斯陸一個優雅講究的中產階級家庭?

    湯米任命自己為調停人——一名穿梭於各種社會活動中的外交官——特別是在處理瓦爾兄弟經年的夙怨時。這對兄弟長著極其相似的威皮特狗一樣的狹窄的臉龐,臉色灰暗,青筋暴露。他們擁有村子的溪谷裡一塊毗鄰的土地,並且因為這塊土地已經二十年不說-句話了。沒有人知道這場夙怨是從何時開始的,起因也許是認為遺產分配不公,也許是為了一條河或一個女人,也許僅僅是因為彼此之間的嫌惡。瓦爾兄弟遠遠地坐在咖啡館的兩頭,偶爾站起來將譴責或侮辱投向湯米,而湯米則報以時而威嚴的聳肩,時而嚴肅的點頭,表示他仍舊期望他們和解。最後,他起身向另一個兄弟走去,不消說,會談結束了,村子裡的人對這三個聰明人一起跳的這場華爾茲舞都心領神會。

    麵包師的女兒朱賽特的狂烈的愛情,是咖啡館的老主顧們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的調劑。這個姑娘的感情的熱烈程度,可以依據她走進大門時所穿的衣服來判斷。如果她目前的浪漫情感非常如意的話,她就會穿著超短裙,在平臺上悠閒漫步,摩托車頭盔像戰利品一樣在她手裡晃來晃去。她走到酒吧的長凳前停住,坐下來,咯咯地傻笑,用塗滿鮮豔口紅的嘴唇吸飲皮瑞爾薄荷酒,時不時停下來,同樊妮悄悄耳語,等待羅薩利奧(Lothario)騎著摩托車到來。但是,如果她的感情哪怕是出現短暫的低沉,超短裙就會被粗布工作服所取代,咯咯的笑聲變成了帶著顫慄的嘆息,樊姐也會繞到酒吧的後面,找來餐巾紙,為她擦去滿臉的淚水。

    堅決不為那顆多情的心所動的——當然,假如這顆心還沒有停止跳動,假如這顆心還沒有為另一種埋葬致歉——是馬裡尤斯。為了他,我期望我能夠在這個村子的等級制度中創造出一種官方通告一一企業家的豪華葬禮或者村民葬禮的組織者。這也許會有助於我們發現他的許多個嗜好痛中的相似性,而他一定會在同他的未來的委託人——尤其是傑克,旁邊那張桌子邊玩紙牌的老人中最老的那個——的周旋中學會更多的機敏精明。

    “晦,我的老朋友,今天你感覺怎麼樣?”

    “還好,不錯。很好。”

    “真是太遺憾了。”

    如果對一個敏感多疑的人這樣說話,他~定會感到憤慨,甚至去找一個地方自殺。然而用這樣一種教訓的口氣,我卻覺得對麥利爾斯很合適。我深信他會為了那個被他稱作最後慶典的東西,而掩飾他那天生的質樸奔放的熱情。也許他可能不得不放棄參加這個最後的比賽機會。參賽者——如果你這樣叫他們——可以是村子裡的任何一位年齡超過六十五歲的人。這些老人打賭,他們中的哪一位的壽命最長,哪一位就可以獲取最後的勝利。獲勝者將在葬禮後得到獎勵,現金就放在墓碑上。麥利爾斯認為,給生命投保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特別是還有那不費吹灰之力、瞬間就可以得到的額外紅利。

    現在,你可以看出來,在咖啡館裡,兩性之間並不平等,男人的數量遠遠超過了女人。那麼,聖博奈村的女人們在哪裡呢?

    不同輩份的人以不同的理由遠離咖啡館。年輕婦女去工作,而當她們不工作時,她們便打掃房間,支付賬單,將孩子們趕到床上,為年齡大點的孩子準備晚餐。就在她忙忙碌碌時,她的丈夫,正泡在咖啡館裡,並準備呆到她將這一切都做完了的安全時刻。

    年紀大一些的婦女,在同咖啡館打交道時,遭遇了兩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首先,是樊妮,她們認為她是挑逗者,相對於她們的欣賞習慣來說,她過於挑逗。過於活潑;特別是對於大眾的審美而言,她的Rx房實在是——太大了。其次,假如能夠允許她們這個非官方紀律檢查委員會在村口的小廣場走馬上任,她們一定可以非常高效地履行她們的職責。這個委員會一致推選出了她們的陸海空三軍總司令寡婦皮彭,村子裡所有的事情都逃不過她們的雷達的掃描:郵局、麵包鋪、咖啡館、停車場、市政府和教堂。很早以前,她們就已經拋開了修飾和偽裝,不再需要掩飾自己了。她們肆無忌憚地捕風捉影,然後將那些道聽途說的。具有象徵意義的閒言碎語在大腿上編織起來。她們就這樣,對每個人的生活察言觀色、品頭論足。

    在日常的生活軌跡中,有許多毫無價值的變化,這些蛛絲馬跡的變化便會引發一連串的猜忌。一個年輕主婦比平時多買了些麵包,那麼她家裡一定是來了客人。他們是誰?一名堅定的異教徒突然走進教堂去告解,那麼他一定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究竟做了什麼事?一位本地的房地產經紀人突然停止了他的黑社會生涯,改行當上了市長,並掌握全城的重要文案。他想得到誰的房子?還有——嗅,謝天謝他!——別忘了,還有這些旅遊者。這些年輕女人竟然穿著內衣在街上走來走去!這簡直就是光著身子!這是在聖博系特一勒佛洛伊德,一個有聲望有體面的村子!假如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刺激她們的好奇心,這些老太婆便轉而求助於咖啡館裡的男人們的酗酒,求助於朱賽特的戀愛故事——“她不會有好結果的,那蠢東西”——或者,那些已經老掉牙的、尚未一錘定音的謠言,在百無聊賴的時候,這也會讓她們高興一陣子。

    如果你選擇在一個雞犬之聲相聞、閒言碎語滿天飛的社會群體中生活,你就必須成立一個特殊的家庭,這個紀律檢查委員會就是這個特殊家庭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實際上,它卻是村子正常生活的一大障礙。許多年前,我曾經嘗試過這樣做,那最初幾天的一切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裡。要不是我們的鄰居——一對老處女姊妹出乎我們意料地出現在門口的臺階上,並要求進行一番檢查性的參觀,我們也許就搬進了新居。她們四處巡視,打聽每一件物品的價格。我們是多麼幸運——她們強調——竟然還有一部電話,而整個村子裡僅僅有屈指可數的兒部。第二天早晨,她們的兄弟也來了,將他在過去的三個月裡積攢的所有電話都打了一遍,之後留下幾個生丁放在桌子上,作為電話費。

    我們忍受了這些,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因為我們是外國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生活,不得不時時提心吊膽、憂心忡忡,惟恐冒犯了這些人。我們已經選擇了同他們一起生活,而他們卻沒有選擇我們。

    村莊生活及早地教會我們,如果你在這裡擁有了夥伴和便利,那麼你就會失去個人隱私。窗外隨時隨地會出現一張注視你的臉,敲門聲也會在任何時候響起,面對這些,你無處、也無法逃避。你可以將自己暫時地隱藏起來,但你註定跑不了。他們知道你就在這裡。他們知道這些,因為你的百葉窗開著,沒有人會離開家而不將他的百葉窗關上。(當然,你也可以關上百葉窗呆在家裡,騙他們說你不在,但是你未來的生活就註定無可挽回地沉浸在黑暗裡。)你的行動受到監聽,你的信件受到檢查,你的習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品頭論足。

    我相信這種情況不僅僅是法國的專利。去赫布里底群島抑或佛蒙特抑或慕尼黑郊外的一個隨便什麼小村子住上一段時間,你肯定會找到新來者那種神魂顛倒的感覺,並且你肯定以為你在這裡已經住了五年或者十年。很顯然,一定會有許多人喜歡這種生活方式,然而我卻不能。我喜歡的是,在每一個方圓五十碼的範圍內,無論我做什麼,無論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都毋須對任何人作出解釋。我期望能夠在我的生活中多保留一點我的個人空間。這就是為什麼對於我來說,一個村莊——即使是在聖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心目中的理想村落——也要遙隔一段距離來欣賞。它的確是一個值得拜訪的地方,但是,我卻並不想生活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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