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給我們提出了好多問題,他們想要知道,為什麼我們要把木筏子遮掩起來;為什麼要白天睡覺,不把木筏開出去傑姆真的是一個逃亡的黑奴麼?我説:
"上帝啊,難道一個逃亡的黑奴竟會朝南方走的麼?"
不會的.他們也認為不會的.我得把事情因果説出清楚來,就説:
"我家人是密蘇里州派克郡的.我就出生在那裏.後來他們死了,只剩下了我和我爸爸還有我的兄弟伊克.我爸爸認為我應該離開那個鬼地方,到下邊去和我叔叔朋斯一起過.我叔叔在離奧爾良三十多英里的河邊上有一塊屁股大的地.我爸爸窮困潦倒,還欠下許多債.因此還清債以後,就所剩無幾了,只有十幾塊大洋和黑奴傑姆.光靠這麼一點兒錢,要走千一百英里路,不論是買輪船的統艙票,或是別的什麼辦法,都是無法辦到的.嗯,在大河漲水的時間裏,爸爸時來運轉,有一天揀到了這個木筏子.我們就認為,不妨坐這個木筏子前往奧爾良去.爸爸的運氣不如想象的好.有一晚上,一隻輪船撞到了木筏前邊的一隻角,我們都落了水,泅到了輪子下面.傑姆和我遊了上來,平安無事.可爸爸是喝醉了酒的,伊克是個才只五歲的孩子,他們就再也沒有上來,後來幾天裏,我們遇到過不少困難,因為總有人坐了小船追過來,想要從我手裏奪走傑姆,説他們確信他是個逃亡的黑奴.從此,我們白天就躺下.等到夜晚,沒有人給我們找麻煩."
公爵説:
"讓我獨自想出個主意來,好叫我們白天高興的時候也能行駛.讓我仔細考慮一下吧我會設計出一套辦法來,把事情弄得穩穩當當的.今天我們暫且不去管它,因為我們當然不想在大白天走過下邊那個鎮子那不太安全."
下午時分,天黑起來了,象要下雨的樣子,天氣沉悶,天地分界處閃電不斷.樹葉也抖動了起來這場雨將會來勢兇猛,這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公爵和國王便去檢查我們的窩棚,看看牀鋪是怎麼一個樣子.我那張牀,鋪的是一牀草褥子比傑姆那條絮着穀子殼的褥子,多少要好一點,他那一條,摻合着許多玉米棒子,躺在上面,頂得生痛;一翻身,穀子殼響起來,人象在乾燥的樹葉子上打滾,那聲響準把你吵醒.公爵表示想睡我那張牀,可是國王不願意.他説:
"照我看,爵位高低會提醒你,一張塞了玉米棒的牀,不適宜於我睡.還是由閣下去睡那張塞玉米棒的牀鋪吧."
傑姆和我一時間再一次急得汗直冒,生怕他們之間又生出更多的糾葛來.等到公爵説出了下面的話,我覺得我們真是太幸運了
"老是給壓迫的鐵蹄在泥地裏踩,這可是我的宿命.我當年高傲的頭顱,已經給不幸的命運打得粉碎啦.我屈服,我順從,這是我的命運嘛.我在這世界上孤單單隻身個人讓我受苦受難吧,我能受得了這危難的一切."
等到天大黑,我們馬上行動.國王囑咐我們要儘量向大河的中央走,在駛過了那個鎮子後再經過很長一段路以前別點燈.我們逐漸逼近一小簇燈光那便是那個鎮子了,知道吧我們又偷偷走了一英里地,可一切平安.等到開出下游五分之三英里,我們就升起了信號燈來.九點鐘光景,又是大雨傾盆,又是電閃雷鳴,鬧得不可開交,所以國王交代我們兩人都要小心看守,一直要等到天氣好轉.然後,國王和公爵爬進窩棚宿夜.下邊輪到我的班,要值到十二點鐘.不過,即使我有一張牀,我也照樣不會去睡的,因為這樣的暴風雨,並不是一週之內天天能見到的.不,簡直就很少見到.天啊,風正在一路上歷聲叫喚着!每隔兩三秒鐘,電光一閃,一英里路之內,一下子照得明晃晃的.在大雨中,你只能見到一處處灰濛濛的小島,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大樹.然後喀嚓一聲,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雷聲在滾動,一直滾向遠方,才逐步消失緊接着,唰的一下,來了個閃電,跟着是一個震耳欲聾的大霹靂.急浪有時幾乎要把我從木筏子上衝到水裏去.不過既然我身上沒有穿什麼衣服,我不在乎.對水上露出的樹幹.木樁,我們不難對付.既然電光老在四下裏閃來閃去,我們就能對水面上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然後不費力地撥動筏子的頭頭,避開它們.
你知道,我該值半夜裏的班.不過,我到那時實在困得頂不住了,所以傑姆就説,開頭一半的時間,由他替我值吧.他就是這樣照顧人,傑姆一向這樣.我爬進了窩棚,卻看見整張牀被國王和公爵霸佔,已毫無我的容身之地了,我不得不睡到外邊去.雨,我不在乎,因為這是暖暖和和的.眼下,浪頭也不會那麼高了.到兩三點鐘,風浪又大了起來,據傑姆説,他本想叫醒我,後來卻改變了主意.因為在他看來,浪不致於掀得太高,造成災禍.可這下子他看錯了.沒有多久,突然之間,猛然衝過來一個兇猛的巨浪,一下子把我打到了水裏去.傑姆捧腹大笑,差點沒笑岔氣兒.他可是黑奴中間最容易開懷大笑的一個呢.
我接過了班.傑姆躺了下來,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暴風雨漸漸過去,天放晴了.一見到岸上木屋裏的燈光,我就叫醒傑姆,藏起來木筏,藏了一整天.
國王在午飯後拿出一幅又舊又髒的紙牌,他和公爵玩了一會兒"七分",第一場五分錢的輸贏.玩膩了以後,他們就説要用他們的話説"制定作戰計劃."公爵從他的提包裏拿出許多印着字的小傳單,並且高聲讀着上面的字.一張小傳單上寫道:"巴黎大名鼎鼎的蒙塔爾班.阿芒博士,定於某日某地作\-骨相學講演,,門票每人兩角.""附有骨相圖表,每張二角."公爵説,那就是他自己.在另一張傳單上,他就是"倫敦特勒雷巷劇院扮演莎士比亞的世界著名悲劇演員小迦裏克."在其它一些小傳單上,他又得到了別的一些名字,擁有種種非凡的能耐,象用"萬靈寶杖",可以畫地出泉,掘土生金;還有"驅趕邪魔外道",如此等等,不勝枚舉.後來他説:
"演戲的行當是我最喜歡的了.皇上,你登過台麼?"
"沒有,"國王説.
"那麼,下台的皇上,不出兩天,你將要登台演出."公爵這麼説."到了下個鎮子,我們要租下一個會場,演出《理查三世》中鬥劍和《羅密歐侏麗葉》中陽台情話兩場.你看如何?"
"畢奇華特,我是倒黴透頂了,只要能進錢,我都贊成.不過嗎,演戲,我一竅不通,看得也不多.我爸爸把戲班子搬進宮的時候,我年齡還太小.你看,我能學會嗎?"
"很容易!"
"那好,我正急着要乾點什麼新鮮的事兒呢.馬上就要幹起來."
公爵就對他講了羅密歐和朱麗葉是怎麼樣的人.他説,他扮演羅密歐,所以國王只能演朱麗葉.
"公爵,既然朱麗葉是那麼漂亮的一位姑娘,拿我的禿禿的腦袋,白白的鬍子,演她,也許顯得有些怪異吧."
"不,不用擔心那些鄉下人不會想到這一些.再説,你得穿上行頭啊,那可大不一樣了.朱麗葉只是在睡覺前站在陽台前賞賞月而已.她穿着睡衣,戴着打褶的睡帽.這裏就是角色穿的行頭."
他拿出了三四件窗簾花布做的戲裝.據他説,這是理查第二和另一個角色穿的鐘(中)古時代的戰袍,再配上一件藍布做的長睡衣和一頂打皺摺的睡帽,國王這才感到滿意.公爵便拿來他的戲本,一邊讀角色的台詞,伸伸雙手,極盡裝腔作勢之能事.還一邊跳來跳去,作示範動作,表演了該怎樣個演法.然後他把那本書交給了國王,要他把朱麗葉的台詞背熟.
離河灣下游五英里路,有一處巴掌大的小鎮,吃過飯後,公爵説,他已經捉摸出了一個主意,能讓木筏子在白天行駛,又不致叫傑姆遇到危險.他説他要到那個鎮子去親自安排一切.國王也表示願意去碰碰運氣.我們的咖啡吃光了,所以傑姆和我只能和他們坐了划子一起去,買點咖啡回來.
我們到了鎮上,街上空空蕩蕩,不見有人來往,四下裏一片寂靜,彷彿是星期天似的,簡直有點兒死氣沉沉,我們找到了一個有病的黑奴,他正在一處後院裏曬太陽.他説,只要不是年齡太小或是病太重,或是年紀太老,全都去露營佈道會了.那兒離這兩英里路,在樹林裏邊,國王打聽清楚了怎麼個走法,説他要去把那個佈道會好好利用一下,還説我也能去.
公爵找的是一家印刷店.後來這家小店被我們找到了,它在木匠店旁邊木匠和印刷工人都去參加佈道會去了,門倒是沒有上鎖.地方雙骯髒又零亂.牀上到處是油墨和一些傳單,上面有馬和逃亡黑奴的圖片.公爵脱去上衣,説現今一切有辦法了.所以我和國王就去找佈道會了.
半個鐘頭左右以後,我們到了那裏,因為天氣太熱,身上全是汗.方圓二十英里,聚着一千人之多.林子裏到處拴着了騾馬.車輛.牲口一邊把腦袋伸進牲槽裏吃料,一邊踢着腳驅趕蒼蠅.棚子是用竿子搭的架,樹枝支的頂,出售檸檬水和薑餅以及青皮的嫩玉米之類東西.
棚子裏,有人正在佈道.只是棚子大一些,能容一幫子人.凳子是用劈開的原木外層做的,在圓的一面鑿幾個窟窿,裝上幾根棍子,當做凳腿.這些凳子並沒有靠背的.佈道的人站在棚子一頭的高台之上.有的婦女穿着毛料上衣,有的穿着柳條布上衣,都戴着遮陽帽,還有些年輕姑娘穿着碎花布褂子.有些青年男子赤着腳丫子,有些小孩就穿了件粗帆布襯衣.有些老年婦女在做針線話.而有些年輕人則在偷偷地談情説愛.
我們走進第一個棚子,佈道的人正在一行一行地讀讚美詩.每唸完兩行,人家就跟着唱起來,聽起來真有點莊嚴的味道.因為人多,唱得也很起勁.隨後再讀兩行,大家又跟着唱就這樣先讀後唱.會眾越來越興奮,唱得越來越宏亮,到後來,有些人呻喚起來,有些人使勁吼叫起來.接下來,佈道的人開始認真傳道,先在講台這一頭搖搖晃晃,然後到另一頭搖搖晃晃,再後來往台前向下躬着腰,胳膊和身子一直都在搖搖擺擺.佈道時,他使出了全身力氣大聲叫喊.每隔一會兒,就把《聖經》高高舉起,攤了開來,好像是向左右兩邊遞着看的,一邊高喊着,"這就是田野裏的銅蛇!看看它,就可以得着活命."會眾立即回應,"榮耀啊,阿門!"他就這樣佈下去,會眾也跟着吼.哭喊,還説着"阿門".
"啊,到這悔罪的板凳上來吧!過來吧,罪孽大的人們!(阿門!)過來吧,生病的人和悲傷的人!(阿門!)過來吧,腿疼的人,跛腳的人,瞎眼的人!(阿門!)過來吧,窮困不堪的人,陷於恥辱的人!(阿門!)過來吧,所有體弱的.墮落的.受罪的人!帶着一顆破碎的心過來吧!帶着一顆悔恨的心過來吧!帶着你們襤褸的衣裳,帶着罪行和骯髒過來吧!洗滌罪孽的聖水是自由供給的,天國之門是永遠打開的啊,進來吧,安息吧!(阿門!榮耀啊!榮耀啊!哈里路耶!)"
佈道會就是這樣激烈地進行着.由於一片吼叫.哭喊聲,佈道的人在説些什麼,無法聽清.人羣裏,有人站起身來,臉上掛着淚,擠到了那一排懺悔的板凳邊,等到一羣人全都到了悔罪的板凳那裏,他們就瘋狂的又唱又吼,並且撲倒在面前的稻草上.
我一眼就看到國王正跑過來.你聽得見他那壓倒一切人的聲音.緊跟着,他一抬腿走上了講台,在牧師的請求下,他開始發言,他對大家説,他是一個海盜已有二十多年曆史的海盜,遠在印度洋之上.他部下的人在春天一次戰鬥中損失慘重.現今他已回了國,想招募一批新人.前天晚上,他不幸遭到了搶劫,落得身無分文,被趕下了輪船.但儘管如此他對這個遭遇倒是很高興,認為是平生一大好事,該謝天謝地.如今,他已經是變了一個人,平生第一回真正感覺到了什麼叫做幸福.雖然他如今依舊很窮,但他主意已定,要立即想方設法返回印度洋,以此餘生,盡力勸解那些海盜走上正道,幹這樣的一件事,他能比任何人做得更漂亮,因為他和遍佈在印度洋上的海盜全都非常熟悉.他反正要到達那裏的,儘管他遠道前往,要花很長時間,加上自己又身無分文,他不會放過每一個機會,對被他勸説改正過來的每一個海盜説,"你們不必感謝我,你們不用把功勞記在我的名下,一切功勞歸於樸克維爾露營佈道會的恩人們,人類中天生的兄弟和恩人們還應歸功於那裏親愛的牧師,一個海盜們最最摯誠的朋友!"
説着説着,他哇地哭了出來,大家也也跟着哭了.這時有人高聲叫喊:"給他湊一筆錢,湊一筆錢!"剛説完,就有六七個人爭着幹開了,有一個人嚷道:"讓他拿一頂帽子轉一圈我們替他湊這筆錢吧!"周圍的人紛紛贊同而傳教士也同意了.
於是國王拿着他的帽子在人羣前轉了一圈,一邊抹眼淚,一邊為大夥兒祝願,並且感謝大家對遠在海上的海盜如此關愛.每隔一會兒,就會有最美麗的姑娘淚流滿面,走上前來,問他能否讓她親親他,作為對他的一個永久的紀念.他呢,有求必應.有些漂亮姑娘,他又抱又親了五六回之多人家邀請他多呆一個星期,並願邀請他到他們家住,還把這事兒看成是一個榮耀.國王回絕道,既然今天已是露營佈道會的最後一天,他留下來也沒有什麼用了.再説,他巴不得馬上到印度洋去感化那些海盜們.
我們回到木筏上以後,他數了一數錢,發現他募得了九十八元六角九分.外加他揀來的一隻三加侖威士忌的酒罐,那是在穿過林子回家時在一輛大車下面揀的.國王説,要算總帳的話,今天可以説是他傳教生涯中收穫最多的一天了.他説,空講沒有什麼用,對不信教的遊子,跟對海盜一樣,搞野營佈道會那一套也沒有什麼用.
公爵呢,本來自以為他乾得很不錯.等到國王講了他如何露了一手之後,他這才不那麼想了.他在那家印刷店,為農民幹了幾件小小的活,印了出售馬匹的招貼,收了四塊錢.他還代收了報紙廣告費十二元.公爵宣傳説,如果預付,四元便可,人家也就按此辦法付了錢.報費原是三塊錢一年,照他的規定,凡是預付,只收六角錢一年,他收了五個訂户.他們原本想按老規矩,用木柴.洋葱頭折現付錢.可是公爵説,他剛盤下這家店,把價錢定得很低,無法再低了,因此貸款一律付現.他還即興寫了小詩一共三首是那種既美妙又帶點兒憂傷的有一首詩的題目是:"啊,冷酷的世界,碾碎這顆傷透了的心吧".他臨走前,這首詩排成鉛字,隨時可以印出,登在報上,而他分文不收.總言之他得了九塊半大洋,為了這點兒錢,他幹了整整一天.
而後公爵給我們看了他印的另一件小小的活計,也不要錢,因為是為我們印的.那是一幅畫,畫的是一個逃亡的黑奴,肩膀上槓一根挑着包袱的木棍.黑奴下面寫着"懸賞大洋三百元".這是傑姆,寫得一絲一毫也不差.上面寫道,此人從新奧爾良下游四十英里處的聖.雅克農莊逃跑,潛逃時間是去年冬天.很可能是往北逃,凡能捉拿住並送回者,定付重酬云云.
"如今啊",公爵説道,"在今晚上以後,只要大家高興,就不妨在白天行駛了.見到有人來,我們就用一根繩子,把傑姆從上到下捆綁好,放在窩棚裏,把這張招貼給人家看看,説我們是在上游把他給抓住的,説我們太窮,坐不起輪船,所以用我們的朋友作擔保,買下了這個木筏子,正開往下游去領那個賞金.給傑姆戴上個腳鐐手銬,或許更象個樣子,不過和我們很窮這個説法不太相稱.那就象戴上金銀一類很不相稱了.用繩子,那是恰到好處正如我們在戲台上説的,\-三一律,必須遵守啊."
我們全誇獎公爵乾得很利落,因為這樣白天行駛從此不再會有什麼麻煩了.公爵在那個小鎮上印刷店裏乾的那一套,肯定會引起一場大鬧,不過我們斷定,我們當晚會走出去離鎮好幾英里路遠,那場吵鬧就跟我們無關了只要我們樂意,我們完全可以一帆風順向前開.
我們靜悄悄地躲藏起來,等到晚上近九點鐘才開動,然後輕手輕腳地離鎮遠遠地溜了過去.
早晨三點鐘傑姆叫我值班時,對我説:
"赫克,你看我們往後還會碰到什麼國王麼?"
"不","我看不會碰到了吧."
"那,"他説,"那好.一兩個國王我還不在乎,不過不能再多了,這一位喝得爛醉,公爵呢,也霍(好)不到哪兒去."
我看到傑姆總想叫國王説法語,好叫他聽聽法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不過國王説,他在這個國家已經很久很久了,而且又經歷這麼多災禍,他已經把法國話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