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大學招生開始了。地區教育局在下面設了好幾個考場,老魏是負責城郊大李公社中學的考場的。這一帶,老魏挺熟的,淮海戰役時,他帶的一個連就在這兒和黃伯韜交過手。臨死掙扎的敵人,是百倍的瘋狂。那次戰鬥,雖已過去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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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了,但老魏對其中每個細節都還記得。解放後,他偏偏又轉業到這個地區文教局,每次來到這裏,他就要重温一次那次的戰鬥,一想到那次戰鬥,老魏眼前就會出現一個極年輕的戰士,戴着頂油膩膩的、帽檐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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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拉塌的軍帽,撲眨着眼睛望着他,好像在問:「我們的陣地呢?」
陣地,老魏留心過,找過,他記得陣地前有一條小溝,面對着敵人的工事。而具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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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卻想不起來了,也可能是這地方變得太快,變得太多了,你看,這兒去年還是金黃的麥地,第二年開春便灌上碧清碧清的水,成水田了;今兒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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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起個煙囱,是什麼公社農機廠,明兒那邊又破土動工,説要挖養魚塘。反正,老魏找不到當年那塊打得翻過個的陣地了。
考試的這天,天不亮,人就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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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湧向大李中學考場,有插隊知識青年,有回鄉的學生,有走來的,有騎自行車來的,不到八點鐘,就把幾個大教室都坐得滿滿的了。大門口漸漸沒人了,安靜了,教室裏開始發試卷了。
老魏卻發現門口一塊石頭上坐着個姑娘,淺藍色的褂子上,惹眼地繫着塊鮮亮的紅圍巾,她雙手託着腮,在想什麼。
「咋不進考場?」老魏朝她走過去問道。
「我不考。」姑娘沒抬頭。
「那你……」
「他考,我等他。」
「他是誰?」
「他就是他唄。」
「噢,你們是……」
姑娘抬起眼睛,不滿地瞅了老魏一眼,好像説,操那麼多心幹啥?隨即又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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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專心致志地「等」起來。
「嘀嘀!」一陣汽車喇叭聲,緊接着一陣汽車起動聲,公社糧站裏馳出一輛接一輛的大卡車,車上載滿了鼓鼓的糧袋,駛上公路,往市區方向開去。姑娘直起身子,輕輕地數着:「一、二……十一、十二……四十一、四十二……」
「是大李公社上繳國家的糧嗎?」老魏驚訝地説,「乖乖!」
「這有啥。」姑娘説了一句,又恢復了剛才的姿勢,手託着腮,出着神。
可老魏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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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一個公社,一個秋季能交給國家那麼多糧食,怎麼不高興!要知道,為了這,當年和蔣介石爭得可是你死我活哪!老魏又想起了他的小鬼。帽子扣到眉毛上,腮幫子在槍托上都擠歪了,眯着眼穩穩地點射,一邊嘴裏嘟噥着:「一個不喝稀飯了,兩個不喝稀飯了。」在敵人重新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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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進行反撲的間歇中,他常常抱着槍,嚼着一根草根,撲眨着眼睛愣神,問他想什麼,他説:「我在想,打垮老蔣了,咱們現在這陣地是幹啥的。」這個問題把大夥兒活躍起來了,有人説,在這造大工廠;有人説,這兒長一年幾熟的好莊稼;還有的説,要蓋幾十層的樓房。小傢伙一直沒吭聲,半晌,才慢悠悠地開口了:「你們説的都好,可都不是最好最好的,我説呀……」這時,敵人又開始在空軍的掩護下進行了反撲,二十分鐘以後,敵人丟下幾十具屍體,被壓下去了,我們呢,在敵機的掃射中犧牲了三個同志,其中就有那個小鬼。老魏老是在想,當時,小鬼想説什麼呢,這陣地上不是工廠,不是豐產田,不是大樓,那是什麼「最好最好」的呢?老魏不覺低下頭看了那姑娘一眼,而她呢,送幾十萬斤糧食,似乎很不在她的眼裏,她又是要什麼呢?……
老魏離開了姑娘,走進教室。
第一個交試卷的是個高個兒,穿大紅球衣的小夥子。他一手交上試卷,一手將藍制服棉襖往肩頭一甩,大步流星地走了,老魏看見那姑娘站起身向他迎了上去。哦,這或許就是那個他。
「是報的那個系嗎?」
「當然,自動控制系!」
「有把握嗎?」
「要過五關呢!」
老魏又抬起頭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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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望瞭望,只見遠處火紅的兩團,越來越遠,漸漸融為一點,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個穿紅球衣的小夥子報考自動控制系,她還支持他……老魏心裏不覺有點納悶,她在考場門口等了半天,看來還可以等他上五年大學,可是,五年大學畢業以後……老魏不由有點責備起小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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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無義了。他為什麼不填個農林系什麼的,喜歡理工,那麼填電力工程系也好,都是眼下農村需要的。他這個志願,姑娘還支持他?那他們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真是黃狗逮老鼠,管閒事,操閒心,老魏想想也覺好笑,不過也許是在這塊土地上戰鬥過的緣故吧,老魏特別關心這裏的人們的命運。
初試以後不幾天,老魏在地區文教局門口又碰見了那個姑娘,姑娘也認出了老魏,笑了,紅撲撲的臉頰上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她解下頭巾,彈了彈身上的灰,便問什麼時候發參加複試的榜,有沒有李江江這個名字。
老魏告訴她,快發榜了,她等的那個人嗎,很可能有希望的。他看見姑娘身旁一掛平車上放了好多鐵杴,便問:「冬季搞什麼工程啊?」
「挖河,咱們那兒是一片鹽鹼地,引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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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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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的水就好了。」姑娘重新把頭巾披在頭上,把兩個角繞到脖子後頭打了一個結。
看到姑娘火紅的圍巾,老魏不由想起那個穿大紅球衣、要學自動控制的李江江,忍不住問道:「他為什麼填自動控制系呢?」
「是我的意思。」姑娘回答得很快,忽然臉紅了,又加了一句,「我們團支部的意思。」
「畢業以後可能就回不來了。」老魏提醒她。
「為什麼?你覺得咱們哪裏不配?」姑娘收起笑容,酒窩不見了,挑起了烏黑的眉毛看着老魏,重重地説了一個字:「配。」
姑娘把車繩套上肩,拉起車子要走,又回過頭來説:「你不知道,咱們那土地有多好。」
望着姑娘在漸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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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裏遠了,老魏心裏感到一陣安慰:「她知道,知道這土地好,儘管有鹽鹼,眼下還沒好莊稼。是啊,為了這每一寸土地,為了這土地上有工廠,有豐收,還有更好更好的……對了,小鬼想説的不會是自動控制吧?不,他連拖拉機還沒見過呢。」
複試的日子到了,老魏又來到了大李公社中學。
晚上,他在辦公室臨時搭起的牀上剛躺下,就聽見從後窗傳來説話聲,聲音很輕,但在夜深人靜中,很清楚地傳來。老魏知道後窗外是一條小河。
「幹這麼一冬,微山湖的水能澆咱們的地嗎?」這是姑娘清脆的聲音。
「能。」一個渾厚的低音。
「咱們的地也能畝產千斤了?」
「對。」
「這多好,好嗎?」
「好。」
「咱們想了多少年了,是嗎?」
「就是。」
「你怎麼老不説話?」姑娘不滿地叫道。
「你能説你就説唄。」這聲音還是那麼穩穩的。
於是姑娘又絮絮不休地説了下去:「你想想,前些年,『四人幫』一會兒這陣風,一會兒那陣風,颳得個天昏地暗,把咱們這地糟蹋的!」姑娘忽然噗哧一聲笑了,「東頭五保户爺爺,一提起『四人幫』就生氣,老罵他們是蔣介石、黃伯韜,好像這是打淮海似的。」
「這有什麼好笑的?」小夥子開口了,「這仗打不贏,咱們這土地,八輩子還是這模樣。」
「真是的呢,」清脆的聲音沈靜了,「咱們好像一個仗接着一個仗地打,嘿,」姑娘又活躍了起來,「你説,怎麼咱們老打勝仗呢?」
小夥子沈思了一會兒:「我想,是因為我們是人民,勝利屬於人民嘛。」
「對,我們人多!」姑娘也沈思起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説,「我們人多,微山湖的水一定能引來,咱們的鹽鹼地一定能治好,拖拉機也要有,還有菜園、加工廠,我們想到的,都要有……」
「還有自動控制、電子操縱。」
「對,等你回來,那時候,這裏是個什麼模樣?」姑娘的聲音温存了。
「那時候……」
月光灑在老魏的牀前,白花花、亮堂堂的,窗外小河邊的談話聲沈寂了,老魏和窗外的兩個人,一同沈浸在一種最好最好的嚮往之中……小鬼,你知道嗎?老魏心裏説着:咱們打下的大淮海,又經歷了一場戰鬥,又勝利了,可以讓好莊稼一茬接一茬地豐收,讓大廠房一棟連一棟平地建起,讓……還有自動控制。
他似乎明白了,姑娘為什麼對着幾十萬斤糧食説:「這有啥。」而李江江又為什麼要去學這個專業。
複試的那一天,老魏又看到那個姑娘了,她推着一掛小車走過學校門口,沒停留,只伸長脖子張望了一下。老魏叫住了她:
「喂,你不等啦?」
姑娘格格地笑起來:「等,可不能坐着等,坐着等,等不來。」
「那你怎麼等?」老魏望着姑娘紅撲撲的臉問。
「得奔着跑着去迎他。」姑娘解下紅頭巾,往腰裏一紮,推起車子,一溜煙地跑了。
「迎他!」是迎那個穿紅球衣的李江江,還是迎自動控制?不知道,或許兩者都是吧。
老魏望着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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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抹去了臉上的微笑,他走進教室,望着一排排考生。在中排靠窗的位置上,有個穿大紅球衣的小夥子,濃濃的眉毛,在眉心打了個結,有稜有角的嘴,沉着地抿着,啊!這就是他,那個青年人!老魏眼前出現了一片土地,人山人海中,有火紅火紅的一點,在全速奔跑着,但忽而又化為一片硝煙,煙霧中,一個在槍托上擠歪了的小腮幫,眯細了眼在點射,嘴裏嘟噥着:「一個不喝稀飯了,兩個不喝稀飯了……」
老魏不知道當年那塊陣地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小鬼説的「最好最好」的到底是什麼,可是他知道,在這遼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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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有一個青年人,正在為它考着自動控制系。小鬼,你覺得怎麼樣呢!……
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