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奴彥卑膝,低三下四的!”馬林生厲聲呵斥兒子,“有什麼話好説,不要哼哼唧唧的,像長狗似的搖尾乞憐。你是叫我打怕了還是裝孫子?”
馬鋭是來請求父親批准出去玩一會兒的。但他沒有直截了當地提出請求,而是在飯後主動積極地去刷碗,掃地,擦桌子,把一切歸置完了,像個有事要求主人的丫環把一杯新沏的茶和一把扇遞到正着肚子剔牙的馬林生手裏,自己站在一邊不住地拿眼去找爸爸的視線,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開,沒話找話地問:“還有什麼要我乾的麼?”!“您想不想擦一把?我幫您打水去。”
從那次父子倆交過心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副樣子,殷勤、恭順,事無鉅細一概請示惟馬林生的馬首是瞻。尤其是他那雙眼睛,説是狗一樣忠誠一點不誇張。處處察顏觀色,鏡子般地只反映爸爸的喜怒哀樂,爸爸笑,他就顯得快活;爸爸愁,他就顯得憂鬱;就連看電視,父子倆的感情起伏跌宕也是同步的。
馬林生對此膩歪透了。他還沒有自大到想在家裏建立一主一僕的小朝廷,稱孤道寡,四處橫行,可兒子怎麼就先主動當上了小太監?馬林生是個苦出身,一輩子沒有作威作福過,同時他又覺得起碼是拿中級知識分子的標準要求自己。知識分子嗎,知書達禮,到哪兒都得是文明、進步、現代的代表,跟誰打交道都得是不卑不亢不冷不熱,既令人刮目相看又不使人感到氣焰逼人,這樣才舒服,大家才親切。彎腰弓背,誠惶誠恐,這樣的嘴臉知識分子不但做不來(或者説刀不架在脖子上做不來)。也受不了別人這樣作,這樣下作——哪怕是衝着自己來。
叫人噁心!
“你就不能把腰板挺起來?”馬林生痛斥着馬鋭,“大聲説”我要出去玩!“我還能吃你?正當的要求為什麼就不能用堂堂正正的方式來表達?你瞧你,你哪還像個男子漢……”
馬林生最後這句話本來是不想説的,脱口而出險些沒咬着自己舌頭,這話太傷人了。
馬鋭倒似乎沒太介意爸爸的措辭,他像個棉花牀墊似的,對任何擠壓都不產生彈力,使用力量愈大反倒癟了下去。他垂眉低眼站在爸爸面前,加倍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當然不必計較什麼男子漢不男子漢的,他的年齡只能説是個男孩兒。
馬林生自己就像個所謂的男子——漢麼?他想想也覺得沒什麼參照,一個過於高大近乎虛紀的形象赫然出現今標榜他的人也同時感到氣餒。
“去玩吧。”馬林生怏怏地説。
那日傍晚,馬鋭在衚衕裏被幾個年輕人打了。一個男孩子飛跑來告訴馬林生,馬林生剛衝出院門,就看到馬鋭跟幾個一起玩的同伴一手捂着滴着血的頭向這邊走來。
聽那幾個孩子七嘴八舌訴説,馬林生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確實不是馬鋭惹的事,準確地説,馬鋭無辜地被人欺負了。
這條衚衕口有幾張枱球桌,天天都有一些小夥子和半大孩子圍着打枱球,馬鋭和他的幾個小夥傘也去湊熱鬧,站在一邊看,有幾個正在輪流玩枱球的年輕人不知是因為輸了還是看馬鋭他們幾個不順眼或者就是想抖抖威風找點樂子,反正是有意尋釁吧,叫馬鋭他們“滾開”。這幾個傢伙都比馬鋭他們大,一個個身強力壯的,馬鋭等輩也惹不起,便乖乖走開了。
肯定有些不情願,但誰也沒敢説什麼,可就在他們走開的同時,有個傢伙驀地勃然大怒,説馬鋭“看”他了,於是破口大罵,追上來就打,用枱球棍比較粗比較堅硬的一頭照馬鋭頭上狠狠砸了幾下像用錘子砸釘子,打破了馬鋭的頭。
馬鋭的小夥伴們都忿忿地説:“有這麼不講理的麼?看都不能看了!”馬林生完全想像得出,馬鋭的那一眼是怎麼看的,他的那雙眼睛有時比説出話來還氣人。但不管怎麼説,這也不能成為暴打人家一頓的理由。
血順着馬鋭的脖子流下來,染了他的背心,一些血跡已經幹了變成了深褐色。馬鋭顯得相當堅強,既沒眼淚也沒因疼痛作苦相,他望着馬林生的目光十分嚴峻又含有某種等待,等待父親的呵責和埋怨。
這目光刺疼了馬林生心裏最堅硬的某處。
那些完成了敍述和控訴的孩子都把目光集中在馬林生臉上,注視着他的反應。
馬林生看樣子高深莫測,其實束手無策,那些作了惡的年輕人就在前方視線所及之處,他們仍在繼續玩着枱球,嘻嘻哈哈大笑着,滿不在乎地往這邊看,馬林生根本不想充好漢,帶着兒子去懲罰那個欺負、傷害了他的惡棍,哪怕僅僅是理論一番,他熟悉這些強壯時髦,臉上帶着粗野,殘忍的微笑的年輕人,他就是打他們好個年齡過來的。説得不客氣,就是一幫小流氓,正是無法無天什麼都不放在眼裏什麼都不怕的年齡,他就是帶着全世界的道義去和他們評説也會碰一鼻子灰。説得不好,別看他的年齡都夠做他們年輕一點的爸爸,他們也會不留情地揍他一頓讓他管他們叫大爺,派出所倒是個伸張正義的地方,可警察的一頓訓斥,除了使他和他們結仇使他們有了一而再再而三找他麻煩販理由又能怎麼樣呢?這種事連治安處罰的資格都夠不上。在法網之下,有一大片弱肉強食的荒野,老實的,不會武藝的人只能忍氣吞聲。
找他們的家長?更是笑話!
馬林生拿起兒子的手,看看他的傷口,血流得不兇,已接近疑結,但傷口邊規則,皮肉還有一些破損,很難自己癒合。
“走吧,我帶你去醫院縫針。”
他掏出自己的乾淨手絹捂住兒子頭上的傷口,這就是他作為一們父親對受了無辜傷害的兒子所能給予的全部。
這是一個悽慘的姿勢。
街道醫院的急診室光線慘白,空氣中瀰漫着膿血、腐肉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那個冷漠得像不鏽鋼餐刀的醫生,在另一個氣鼓鼓的女護士的幫助下給馬鋭縫着傷口,他的動作熟練,迅速如同服裝廠的女工在給成衣釘釦子,馬鋭在他有力的穿刺,挑拉睛疼得直吸涼氣,同時受到醫生和護士的共同呵斥:“別動!你老動我怎麼給你縫?”
馬林生坐在遠處的治療牀邊,樣子比正在遭受痙的兒子還可憐。
他在別人身上體驗屈辱的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可憎。
在回家的黑漆漆的毫無月光的路上,他的心情一直很難過。
馬鋭上包着尋白的繃帶,由於屁股上打了“破傷風”針,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在夜色中看上去如同一個小傷兵,他似乎對此事要泰然些,似乎忍受痙對他來説已經習慣了。馬林生問他傷口是否還疼,他的回答既清脆又滿不在乎,“沒事。”
這若無其事的口氣差點叫馬林生掉下淚來,他感到一陣衝動,一把摟過兒子肩愛帶着他往前走像個痛下決心申明自己對情侶心意的小夥子。
馬鋭對此似乎有些吃驚,他好像不大習慣父親的這種親熱,或者是這種被比自己高一頭的人摟着走的姿勢確實彆扭,他被父親摟着走了幾步後就小心翼翼擔十分堅決地掙脱開了。
濕淋淋的紅領一條同樣濕淋淋的白色小褲衩掛在院裏的曬衣繩上,陽光穿透過來使紅色更豔白色耀眼布紋經緯都看得清清楚楚。
馬林生看關這條紅領巾和小褲衩出神,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馬鋭一早就爬了起來,鬼鬼祟祟地拿盆去洗褲衩。昨天下午,馬林生剛用洗衣機洗過髒衣服,他實在找不到什麼可洗的,就把紅領巾一起洗了,然後就去上學了,隔壁的夏青跑出來喊他等一下,他連頭也沒回。
很快他就是個大人了,馬林生充滿温馨地想。他覺得自己決定是正確的,也是及時的。
他對自己明智以及作出氛擇的毅然決然很滿意,算不算是高瞻遠矚呢?他到自己充滿磅礴的力量。
昨天,他的前妻和前岳母依照法院授予的權利和週期前來探望馬鋭,他和她們之間發生了很不愉快的爭執。兩上女人一看到馬鋭大熱天戴了頂帽子就起了疑,揭下來一看,發現了那個傷口。傷口雖然癒合得很好,並已拆線,但傷疤很明顯,周圍剃掉的頭髮尚未長出來,班禿一樣難看,於是兩個女人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把最難看的臉色給他看,馬鋭自己解釋了受傷的原因,但她們惡狠狠地瞪着他,兇猛地指責他,似乎這傷是他和兇手合謀造成的,激烈地批評他事後不採取行動的怯懦,連上醫院縫針這樣必不可少的處置也受到了她們的攻擊,她們似乎認為最穩妥的做法應該是讓馬鋭帶着鮮血淋漓的傷口到居委會派出所兇手家展覽一圈,在兇手得到嚴懲。兇手家交出賠償費和醫藥費之後去縫針治療。
跟前妻馬林生一向認為沒什麼好説的,這點在他們婚後不久,他就體會出來了。在某些時刻從某種意義上説她就像馬鋭評價其老師的那個詞一樣,是個潑婦。這大概是女人生性中的一部分,像所有陸地哺乳動物都有牙一樣,區別也就是牙長牙短,是滿嘴獠牙還是一口白牙,他從不和她爭論,儘管他對她已不存在作為一個丈夫必須受點氣的義務和職業道德,至於那個前岳母,她倒是一個和氣的老太太,可她養了這個麼個女兒還有什麼可説的?女人到老老太太這個階段多數處於昏聵糊塗、是非不分的狀態,害人倒害不了,幫腔還是很厲害的。
他忍受了。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很能受委屈的,在長期婚姻中鍛煉出來的對無理指責的耐受力並未因婚姻的中斷而退化,這大概就像游泳和騎自行車一樣,學會了帶就忘不掉。
兩個女人發泄了一通怨氣和怒火,猶如一部電影總有個完一樣,完了。打扮、修飾了一通馬鋭,把他帶走了。
他知道她們會對孩子幹什麼,無非是花錢,超需要地花錢。她們會用女人式的慷慨來滿足馬鋭每一個哪怕是最過分的要求,用她們那過剩的愛心一路上對馬甜言蜜語絮叨個沒完。
最肉麻的話最肉麻的動作都説得出來做得出來。她們會想方設法使馬鋭覺得她們比爸爸更愛他更關心他,一天當然比長年累月更富於表現力更方便濃縮情感易於堅持始終——不露餡。
街上正進行“學雷鋒服務日”的活動,宣傳車的大喇叭和少先隊鼓號隊的喧囂隱隱地傳進衚衕裏,使馬林生的耳朵有一個街上很熱鬧的印象。
他靠吃方便麪和看書睡覺打發了一天,他不在乎女人們對兒子的籠絡。他知道她們會控制不住地熱情過分,而男孩子往往對這種來自年長女性的過分熱情只會厭煩。
以前妻接孩子去玩都會在晚飯後送他回來,或讓他自己回來。但今天,天都快黑了,人還沒有回來。馬林生預感到這兩女人要出蛾子。
電視裏開始播《動物世界》時,他的前岳母一個人回來了。一副坦蕩的樣子。
“孩子呢?”他問。
“噢,和他媽在一起,一會兒回來。”老太太説着坐下,目不轉睛地看電視,似乎她一個人提前回來就是為了趕着看那些班馬豹子鳥呵鼠呵的怎麼進食喝水水怎麼走路交配的。她幹嗎不回自己家看?“
“林生呵,日子過得怎麼樣呵,近來?”老太太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還行”。馬林生回答,也是不卑不亢。
“我看你這屋亂點。”老太太小眼灼灼有神,找躲在角澆的賊似的東張丁望地一屋掃了遍,“灰多少天沒擦了?”
“老爺們過日子嘛,顧不上那些小事。”馬林生鄙鄙笑着,有些難為情,冷丁想起不是這老太太的女婿了,收起臉上的笑點着一支煙歪躺在椅子裏,她管得着麼?
“煙還挺勤?”
“嗯。”馬林生哼了一聲,露出明顯的怠慢。
“林生呵,”老太太吧口氣,“我看你這日子過得也挺難。”
馬林生沒做聲,等着她下文。
老太太以為馬林生被她打動了,觸着了心事,愈發語重心:
“你一個男人,帶着孩子,工資又不高,是麻煩,焦心的事多。不如把孩子放我那兒,我給你帶着。”
老太太索性開門見山了。
馬林生一笑,心想:早知道你要説什麼。不是頭一天動這念頭了吧?
從打離婚法院根據孩子的願望把兒子判給馬林生起,這老太太就愁着要把孩子要回來,總覺着外孫跟着爸爸要吃苦。
這兩年,老太太和當年逃台的一人小子接上了頭,又送了一個兒子去日本打工,手頭洛絡了,家裏的吃穿擺用、行為舉止也有點僑眷的勁兒了。所以索要這外孫的心情更迫切了。
有點像電影上那種嫁了大款過上幸福生活的夫人思念早年因為貧窮送了孤兒院的私生子。其實馬林生對兒子跟着誰過並沒有什麼過於偏執的原則立場。媽媽姥姥也不是外人,小孩麼還不就跟那莊稼似的哪向陽哪肥活就種在哪兒——只要有利於生長。在兒子未成年、生活還不能完全自理的情況下,讓女人照顧他,的確比跟着父親過光棍生活要好些。他有時也真覺得他耽誤孩子。孩子也耽誤他,經濟上精力上都感到窮於慶付,捉襟見肘。但當初沒有果斷的處置,孩子跟他生活了這麼長時間,現在再要回去,這就牽扯到一個榮譽問題了,是不是他沒能力照管好自己的孩子?這就像考察一個幹部是否勝任他所擔負的領導職務,儘管他已經焦頭爛額,百病纏身,但一定要裝作精力充沛、應付裕如的樣子。否則,儘管他是主動辭職,誠心讓賢。不明真相的羣眾還會以為他是因為無能被趕下台的。
他硬着頭皮,咬着牙也要挺住。
“有合適的了麼?離了這麼長時間?”老太太見馬林生長時間不説話,迂迴地問。
“有……幾個,還在看,沒最後定。”馬林生驀地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立刻説,“不過她們的條件都是希望對方有一個大一點的男孩兒。
“沒聽説過……”
“真的,省得自個生了,還得一把屎一把尿地養。”
馬林生含混地答覆前岳母,這件事要尊重馬鋭家人的意願,他有意避開正面表態。
“關鍵是你的態度。”老太太説,“孩子好辦。”
馬林生聞言嚇了一跳,難道她們已經事先把馬鋭拉過去了?“
“馬鋭怎麼説?他同意了?”
“他……”老太太支支吾呈,“只要你同意了,孩子好説服。”
馬林生鬆了一口氣,看來馬鋭並沒有跟她們做幕後交易,也許這就是他母親遲遲不把他送回來的原因。
“你同意不同意,倒是給個話。”老太太有些焦急。
“我尊重孩子的選擇。”馬林生仍然狡猾地兜圈子。
“好,那就是説,如果説孩子同意了,你也沒有意見。等於你同意了,你説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馬林生猶豫了。他拿不準這是不是個圈套,如果脱口承認,會不會立刻產生後果。“
“如果孩子跟他媽媽生活,我們可以不要你的贍養。”
正是這句充滿交易味道的話激怒了馬林生。
“不,就是孩子同意我也不同意!”
後來的情景令馬林生很感動。
他一看到帶着兒子回來的前妻就知道地贏了。前妻不是個有城府的女人,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她好象哭過,弄糟的眼影像熊貓一樣黑了兩個大圓圈。她氣乎乎的,對待兒子也沒像早晨那麼甜膩了。
但當他把的婦方的要求向兒子概述一遍,等待兒子表態時,他還是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緊張。
這兩個娘們兒在外面又給兒子打扮了一番。他穿的都是新買的衣服,頭上帽子也換了一頂漂亮的白色遮陽帽,就像要去夏令營或機場歡迎貴賓。
他顯然是累壞了,臉曬黑了點沒有絲毫快樂的神氣。當大人們鄭重地向他問話時,他只是不耐煩地説:
“我不想住到別處去,在這兒慣了。”
然後他就疲乏地進裏屋倒牀上了。
前妻和前嶽平沮喪地離去後,他進了裏屋,笑嘻嘻地問躺在牀上的兒子。
“她們都帶你上哪兒玩了?”
“還不是逛商場,買東西,女人感興趣的那一套。噢,還去遊樂場”她們一定不許你坐過山車吧?“
“沒讓,她們連碰碰船和電動汽車都沒讓我玩,只讓我去坐小火車旋轉木馬之類的小孩兒玩藝兒,最後還陪她們坐了趟大觀覽車。”
“跟女人出門就是這樣兒,不能盡興。趕明兒我帶你出去玩一次,保證讓你玩個痛快。
怎麼樣,願意不願意?“
“行呵。”馬鋭臉朝裏悶聲悶氣地回答。
馬林生拆開扔在他牀上的一些包裝紙表和紙盒,“這是她們給你買的衣服?俗氣!穿上像小流氓……”
馬鋭沒有回答,他似乎快朦朧睡去。
“起來洗腳,洗完腳再睡。”馬林生拽着馬鋭一隻手把他從牀上拉起來。
大概是因為玩得太興奮走路走得又太累,所以他睡着的後情不自禁了。馬林生站在院裏的陽光中看晾衣繩上隨着微風輕輕搖擺的紅領巾和上褲衩愉快地遐想。他想起自己少年時的第一次夢遣,那也是一次劇烈運動後悄然勃發的,但那可不是玩。那是在學校操場挖防空洞,搶了一天大鎬累的。
玩累出來的,真是幸福的一代!
他現在還不想把他的決定立即告訴兒子,暫緩幾日。他不想讓兒子把這看成是一種感情衝動的獎賞,是報答,那會使他顯得太功利。這和他竭力保持的一貫形象不符,也會使兒子誤解乃至輕薄了他的這一舉動,應該選擇一個平淡的日子。在誰也不欠誰的情況下,嚴肅、計策地宣佈。以表明這一想法完全出自他頭腦的驚人思考,是經深思熟慮,反覆權衡才得出的審慎的決斷,並非心血來潮靈機一動想出的餿主意!
他美滋滋地去上班,似乎已經看到了宏圖實現後那幅暖融融的,充滿天倫之樂的父子行樂圖。一路上,他對四周穿過、交肩、貼緊他的人羣充滿了友好的感情。
進了冷清、熟悉的書店,開始了一連串的開門前的準備工作,他的精神盛宴才伴隨手着手中的單調,日日重複又馬虎不得的算計一點點結束了喧鬧。
他站在十幾年如一日慣常站立的那個迎着門的位置,彬彬有禮,耐心地等待第一位顧客時,有一種狂歡後的疲乏和萎靡不振。發同夢醒之後價值在自家牀上環顧的悵然若失。他能改變兒子孤生活使兒子呼吸得更舒暢,但這一改變並不能使他自己的生活全部充滿意義,他有他的渴望,他的潰瘍他的炎症,必須用另一味藥才能使他疹愈。
一個胖胖的家庭婦女拎看個網兜走進來了,接着又走進來個東張西望電器開關推銷員似的男人,一對青年男女在門口閃了一下又消逝了似乎進錯了門又及時發現了。那個姑娘隔着玻璃往裏看的笑臉久久印在他腦子裏,像一張不停重放的幻燈片。
從上次之後,那個不知名的少女就沒再一過,他曾很有信心地蠻有把握地期待過,並把再次相逢的間隔推算假定在人們的習慣循回的幾個週期內:三天,一週、十天、半個月,有兒次,他甚至預告產生了強烈的預感,無論從天氣、氣氛、心境種種跡象看都有她出現的先兆,結果他把自己弄得激動不堪而她並未出現,使他落入深深的失望。
她就像一塊冰,融化在水裏了。有時他在街上行走的不同少女臉上會依稀發現她的特徵和神情,這往往使他暗暗一怔,但再端祥,那神情似又不翼而飛,面對他的只是個陌生少女。那純潔明媚的微笑使他懷念,成為他的夢想,失散愈久愈使他記憶猶新,過去他一直不能肯定夢想存在,每當憧憬只是模糊殘缺的一個大概,一些凌亂的局部;陽光下飛揚的長髮;明淨如水的眼睛;潔白如貝的牙齒以及清脆、漸漸遠去的笑聲。如今,這寄託具體了,他的想象力也隨之豐富、具體了。
他想象那應該是個雨中的陰天,使人憂鬱情不自禁柔樣起來的天氣。一雙穿着涼鞋的修長的腳踩着路上的雨水,輕盈,飛快地小跑着,水花在地的腳下闢叭四濺,同周圍那些形形色色的皮鞋,球鞋和雨鞋比,這雙腳格外富有活力,猶如一隻鳥穿梭飛行,在粗笨斑讕的走獸之上。
他的情趣不自覺地深受流行歌曲和抒情小詩的影響,就像看到“雪碧”汽水立刻產生對廣告片上飛賤的汪泉的聯想,另外他也設計不出更別緻同樣充滿浪漫情調的場合,正處於炎熱中的塵土飛揚的城市,還有什麼比一場雨更叫人愜意更感到清爽的?他現在已經過了格外怕被人説酸的年齡,酸就酸點吧,能酸起來也説明自己不老。
當然,她只能同時也是順理成卓地避進了對她敞着門的書店,對面雨驟然大起來、她正可以借避雨之際在書店翻翻書。
還有什麼比下雨和讀書更以聯在一起更能製造困愁的器物?
他不想讓她一眼就看到他,那也許會使她一驚、一愣,感到侷促、不自然或慌亂。愴有這種體會,瞬間的不知所措會促使人下意識地抽身走開,即使留下來也會作出超出本意的冷淡和肅穆。應該等她站穩了,在書店時呆住了,對這個環境自在了,同時又感到有點無聊,開始觀察四周,這時,再讓她看到自己。
會不會認不出來呢?不,當然不會!否則還怎麼叫有緣?
看到自己會怎麼樣呢?似乎只有嫣然一笑得體也更富有暗示,馬林生生自己呢?他拿不準自己會不會臉紅,是臉紅一下顯得自己年齡雖大依然純潔給人印象好呢,還是大方爽朗老練豁達讓人看着喜歡?他覺得還是後者更有派頭,就大方爽朗!
説什麼他可沒想好,顯然不能像熟人那樣打招呼,還有個誰先開口的問題,這問題好像比較次要,誰先開口都可以,看誰現成的問候先出口吧。接下來呢?可以互相注視,打量一會兒,看對方變沒變樣兒,但這時間不能過長,過長沒話光互相踅摸就容易訕訕的了。也只好接着聊書了。他可以介紹一些新書、問她一些看了那本他推薦的書的觀後感。她會不會喜歡呢?這好像也無所謂,她喜歡,有所領悟,自然可以越説越近。不喜歡,他也可以隨之改口,共同鄙薄,嘲笑一番作者粗淺和才嶽智低,同樣可以説到一塊去。而且,一起鄙薄他人比一起稱頌他人更容易使議論者有親密無間和勻結在一起的感覺。姑且定她不喜歡那本書吧,她應該是個有主見、不那麼輕易就得到滿足的人,否則難保不在遇見他之前先被別人勾搭走了。
他們聊得很開心,他的真知灼見、妙語雅謔不時使她忍俊不禁,咯咯笑起來,更加熱情地望着他……這裏,他的想象有點梗阻,她總是面對着他,因為那天他對她晴清晰的記憶就是她面對着他時的那個笑容,這有點像和一張照片談話,無法變換姿勢,也不很難生動活潑地深下去。
後來,當然是她走了,雨停不停她也終究要走。互相通報姓名,住址了麼?有沒有定了一次約會時間?會不會顯得太快了點?雙方都有些輕浮?像寫小説一樣一廂一情願?留待下次吧,為了更真實。
馬林生就這樣胡亂想地站了一天。後來外面真下起雨,氣氛愈發逼真,他幾乎魂不附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