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話也能説不老少了。正吃晚飯,鮑五爺拄着拐來了。鮑彥山招呼他:
"五爺,來吃。"
撈渣學嘴:"來七(吃)。"
鮑五爺裝沒聽見,不理會他,在門檻上坐下來,看螞蟻搬家。
"吃過了嗎?"鮑彥山緊問着。
"吃過了。"鮑五爺回答。
"咋吃的?"
"煎餅,稀飯,鹹菜。"
"你老要懶得燒鍋了,就過來。咱家人多鍋大,多一人少一人見不着。"鮑彥山家裏的説。
"我能燒。"鮑五爺回答。悶着頭看地。天黑了,看不見螞蟻了,一隻蚱蜢蹦跳過去。
什麼東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撈渣什麼時候到了跟前,小手裏攥着一塊煎餅,捏成了團,直送到他嘴邊。他看看撈渣,撈渣朝他笑着,一臉厚道相。他心裏又是格登一下,扭過了臉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許多。
鮑五爺掉回頭,撈渣正坐在他腳邊抓土玩,稀稀的黃頭毛底下露出了頭皮。鮑五爺伸出手在那頭皮上胡擼了一下,心想:"我咋象是在哪見過這鬼哩。"
前邊牛棚裏在唱古,隊子吱吱嗄嗄地傳得老遠:
"寫一個五字無底洞,薛仁貴跨海又去徵東。
徵東招夠人共馬,回馬槍挑鳳凰城。
寫一六字變化開,我配姣娥女裙釵。
帶領三千人共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來。……"
十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進行着一場江山屬於誰的鬥爭。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裝,等着發槍了。
十一
裏外三新的新被窩,軟軟和和地裹着拾來。拾來鑽在被窩裏,舒服得心裏發虛,有點不實在。翻來覆去,不知怎麼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實了。
月光照進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牀上。大姑蓋着一牀舊棉被,薄得象紙,硬得也象紙。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來想。這世上不會再有象大姑這樣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婦也不能這樣,是娘也不能這樣,是姊妹更不能這樣。拾來這輩子沒娘,沒姊妹,還沒媳婦,他不知娘、媳婦、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覺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給鋪的被,身下墊一層,身上蓋一層,腿後跟還折了一道,緊緊地裹住了腳。腳一暖,渾身都暖了,俗話説:"寒從腳底來"。好多日子,腳沒這麼暖和過了。可是,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樣。拾來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軟的暖和是非常特別地包圍着他的腳。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臉上,那臉龐近二年豐腴了起來,只是眼角的皺紋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來趕緊閉上了眼,等他再睜眼時,大姑已經掉過身去,臉朝裏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窪下去而又凸起來的地方。
過了幾日,有一天,大姑對拾來説:
"拾來,你過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來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裏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不曉得退到什麼地方,找也找不見了。
"也該説媳婦了。"她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了。
"二奶她孃家高莊有個閨女,比你長一歲。啥都好,就是小時出花,臉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得兇,氣都喘不過來了。
"她不嫌咱家窮,願意跟你過。你要是願意,明天就上高莊去一下。我讓馮大家二小子進城捎了兩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説了。她聽見拾來的喘氣聲,象牛一樣。
只聽得"砰"的一聲,碗碎了。拾來站起身跑了,帶倒了案板,帶倒了板凳,鹹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進來一隻雞,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丟下;啄啄,又丟下。
拾來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來,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牀沿,沒睡,等他。
他一進門,拉開被子,蒙上頭就睡倒了。
"拾來。"大姑叫他。
他不動彈。
"拾來",大姑臉對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説,"我給你置一副貨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動彈。
"你成人了,自己過去吧。我不能養你一輩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輩子。"
他不動彈,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涼了,就象掉進了冰窟。
一個風和日暖的早晨,拾來挑着一副貨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從哪摸出一個貨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輕輕搖了一下:"叮咚",貨郎鼓響了一下,響得還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來,張張嘴,要説什麼,又沒説。然後把鼓交給了拾來。拾來接過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記着小時玩過,為了玩它還捱了一耳巴子。這是他從小長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記得住了。他隨手把貨郎鼓往貨架上一插,徑直走了,沒有回頭。貨郎挑子在他寬厚的肩上晃悠着,貨郎鼓清清脆脆地響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聽着那鼓聲一步一步遠遠地去了,眼淚直流了下來。
十二
早幾天就聽説,縣上要來個作家,來此地採訪治水的事。
這幾天又聽説,那作家日後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縣一招。
鮑仁文要去見見那作家。早幾天,就把他這些年寫的文章拾掇出來,看了幾遍,改了幾遍。這幾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齊齊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貼上光溜溜的畫報紙,做了個精裝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筆寫了兩個立體的美術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會兒,天就亮了。他起牀洗了臉,刷了牙,又用他孃的破梳子沾了點清水梳梳頭,穿上他的藍卡其學生裝,夾着"作品"出發了。
他娘攆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藍雞蛋上街賣了。他裝沒聽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莊子。
太陽很好,把風都暖熱了。半個多月沒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腳深了。大車過去,平車過去,自行車過去,人走過去,把個浮土踢起來,揚了個半天,遮黃了太陽。
他感到燥熱,走過大方家井沿上,向個提水的老頭討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趕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頭,難得遇見個人。遠遠的,看見個小黑點。走着走着,漸漸大了,大了,大了,顯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認出眉眼了。到了跟前,過去了,前邊只有一條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見的遠處去了。太陽到了頭頂,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他覺得困頓,象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摟摟好,向前走。
這是他的寶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燈油。他累極了,困極了,難極了,寫不出一個字卻又非要不停地寫下去,寫下去,這時候,他便會困惑起來:
"這麼苦究竟是為啥?究竟圖的啥?會有個什麼結果呢?"於是他會一下子萎頓下來,心裏充滿了虛無的情緒。這種心情衝擊得最強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寫了九個晚上還沒寫完的一篇小説撕了。然而,等那一陣狂暴過去之後,他望着一地的碎紙片,落寞地哭了。這時,他特別想往什麼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這顆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覺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縮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又重新攤開一張紙,拿起筆。除此以外,他不明白還有什麼能給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這麼寫着,他才能夠希望着什麼,妄想着什麼。
路,無窮無盡地延伸着,這是一條寂靜的路。他又覺着渴,卻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頭偏過正午,他走上了劉莊的地,前邊就是縣城了。有人擔着空挑子往回走,是從街上下來的。
城裏很安靜。街中央館子裏,一地的雞骨魚刺,一個圍着稀髒的圍裙的娘們,正往外掃,招來了兩條狗。剃頭店裏只有一個師傅靠在剃頭椅子上打呼嚕。一隻豬大搖大擺地從百貨店走出來。
他走過郵局,走進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緊張。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叫自己滿意激動的段落,語句,想給自己增添一點信心和勇氣。然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些絞盡腦汁寫下來的章句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發覺,自己過去的半生的價值,和今後半生的價值,馬上就要得到一個裁決。他有些腿軟,幾乎要掉過頭走去了。
傳達室的老頭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個女人低着頭織毛線。沒人理會他。
"大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
"大姐"皺着眉頭抬起臉,不太耐煩的樣子。
"大姐,這裏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麼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從外面來的,寫文章,寫書的。"
"叫什麼名兒?"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頭繼續織毛線,不再搭理他。
他又懇切地叫了一聲"大姐",沒有回應。無奈,只好罷了。他站在招待所門口,思忖了一會兒,掉過身往縣委走去。他有個中學裏的老同學,在縣委宣傳部打字。
很順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學,她也還認得他。而當他向她打聽作家時,她卻茫然了好一陣,然後才想起帶他去找一位王科長打聽。王科長皺皺眉頭,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鏈表帶,然後才去撫摸鋥亮的分頭:
"聽説過這麼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聽説過。"
"你去問問張科長嘛!"那老同學微微撒嬌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來這位王科長只是個幹事,"科長"不過叫叫聽聽而已。等找着了張科長,真相才大白。是有這麼會事,曾經是要來個作家。可是後來不來了。也許是這裏治水的事情不夠典型吧,犯不着曲裏拐彎地到此地來。於是,便不來了。
鮑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塊石頭,覺得輕了,又覺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覺出了餓,口袋裏有一卷夾了大葱的煎餅,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過郵局,他站在報欄前看一會兒報紙。他注意到一張報紙的下角有一塊目錄,是省裏一個文藝刊物的目錄。何不向他投一稿試試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動起來,血液向上湧去,臉紅了。他鎮定了一會兒,默記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後,走進郵局,在角落裏坐下,翻開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沒有人瞅見。郵局裏沒有人,只有一個老頭,在縫一隻包裹。那老頭象是個先生,文質彬彬的樣子,戴了一副框架發黃的眼鏡,笨手笨腳地拿着一管大針,一針一針縫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鮑仁文偷看了一眼。
鮑仁文挑了一篇小説,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説,卷在一起。
櫃枱裏的人問他:"是什麼東西?"
"稿子。"他遲疑了一下,臉紅了。
"什麼?"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説,臉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樁極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過了秤,然後又拿起來往一個大筐裏一扔。鮑仁文瞅在眼裏,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要去遠門遊歷去了。
從郵局出來,他心裏卻又一片恬靜。太陽落了,黃黃地照着路邊的土牆。有人進了館子,傳出划拳聲。豬,哼着。廣播裏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麼時候可以到省城了。他從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從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東西可希望了。
他覺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廣播哼了一句,沒合上調,哼得難聽,趕緊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後的天空上變幻着。他看不見晚霞,只覺着了那絢爛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隻貨郎鼓在響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陽落到地邊上,割豬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來得晚,草箕子裏還差點兒才滿。
"文化子,你每日價,在學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問道。
"上課唄。語文、算術、地理、歷史、自然……學習就是了。"文化告訴她。
"學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裏也勾不起來,割豬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譏笑文化。只有在湖裏,對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氣,他在學校裏盡得兩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顯擺。
"你説説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兒來的?"文化問。
小翠噗哧笑了:"娘肚子裏生出來的唄!我當你知道什麼哩。在學校裏就學了這個?躲滑罷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與她鬥嘴,繼續深入問道:"娘是打哪兒來的?你會説娘是姥姥肚裏生出來的。姥姥打哪來的?姥姥的姥姥打哪來的?"
小翠果然被問住了,撲閃着大眼睛,不吱聲了。
"告訴你吧,人是猴子變的。"文化壓低聲音,極其神秘地説道。
小翠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麼變的呢?"小翠怔怔地問。
"猴子,是魚變的。"文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很肯定地説出來了。
"咋是魚變的?"小翠困惑極了,魚和人可是一點也不象。
"你知道吧,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個格愣,感到和小翠説話十分困難,由此領會到了進行啓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們住的這地。"文化用腳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劃了個圈。
小翠轉頭看看周圍,大地籠罩在蒼茫的暮色裏。
"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麼也沒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漸漸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鬧水的時候。"小翠輕輕地説。
"你們那地方也鬧水?"文化問。
"差不多年年鬧。我小時候,剛滿週歲那一年,鬧的可兇。聽俺娘説,沒天沒地了,只有水。"
"你能記得?"
"我記得,……有一條長蟲。"小翠怔怔地説。暮色越來越濃,她的眼睛在暮色裏閃亮着,象兩顆星星。
"回家吧。"文化有點害怕。
"割滿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頭,割了一棵七七芽:"回家吧!"
"你割不滿沒事,我割不滿可不管。"小翠忽然氣了。
"瞧你説的,我娘就這麼偏心嗎?"文化有點難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沒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説哩!"文化也有點氣了。
"咋是胡説?你娘為啥叫你念書,不叫你哥唸書?"小翠回過頭,一雙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説不出話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説:"我哥人老實哩。"
"誰稀罕他老實。"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過兩條芋頭趟,又蹲下了。
"老實人靠得住。"文化又結結巴巴地説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腳麻利地割着豬菜。她眼尖,哪兒有豬菜都逃不過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過了一會兒,小翠説話了。
"文化,你往後給我講講,你們上的學吧。"
"管。"文化説,又加了一句,"那還不管。"
小翠説:"我不會虧待你,我唱曲兒給你聽。"
"唱個十二月。"文化子立馬説。他是從那些二流子嘴裏聽説有個"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麼,想得心裏癢癢的。
小翠子稍停了會,唱了一句:
"正月裏來本是個新年。"
她調門起的很高,聲音細細的,尖尖的,顫顫的。文化覺着,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畢靜。
"喜歡笑那哈萬象更新。牽掛個美少年,知心人難見,相思對誰言……"她哀哀怨怨地唱着,並不懂一字一句裏的意思,聽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覺出那一股悽戚很對她心思。
她悽悽慼慼地唱着,文化子悽悽慼慼地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