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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不,我們不能接受您的請求,我認為您這個動機有問題。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一樁充滿艱辛、飽含血淚、需要極大獻身精神的事業。”於觀沒精打采地對個小孩説。

    “我就是把這當事業對待的。您想我學習也不好,每門功課都不及格。連我爸我媽都發愁:這孩子長大能幹什麼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懂。”小孩振振有詞。

    “你錯了,我們這個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幹的。我們也不要沒有文化的人。我建議你還是先回學校上學,如果將來有志於作一名吹捧家,大學畢業再來找我們,起碼也得是個大專學歷。小同學呀小同學,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學文化知識,否則你將一事無成。回去吧,好好學習,先學一身為人民服務的本領再説其他。你聰明,一看就聰明,除了核物理別的你都一學就會,記住我這話。沒準將來艾滋病被你治了也説不定——造福人類吧你就!”

    “喲,寶康來了,好久沒見,怎麼一進門就笑嘻嘻的?這後邊跟着的是你什麼人?嗬,趙老師,更年輕了,大街上遇見我得把您當成您兒子。”馬青笑着起身相迎。

    “聽説你們幾個改當吹捧家了?我正到處找人吹我呢,感覺特別需要這個。來吧,好好吹吹我,我還跟過去一樣,出高價。你們幾個我全包了,別的客就不要接了——多少錢一天呀?”寶康笑着一路握手,大模大樣坐下。

    “我們不賣。”於觀回答。

    “先別把話説絕,先問問我能出到多少價。”

    “一萬兩銀子一天我們也不賣,一個大子兒不花我們照樣笑臉相迎,我們這是為人民服務。”

    “哎喲,跟真的似的。”

    “沒想到我們覺悟這麼提高得這麼快吧?你以為我們這兩年白混吶?趙老師,坐,近來好麼?有需要我們效勞的儘管吱聲。”於觀冷笑,轉向趙忠舜。

    “沒事,就是跟寶康一起來看看你們,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兩天我們還唸叨呢,老沒見趙老師拋頭露面,怕是叫外國請去演講了。”

    “怎麼着,死活不接待我,對我有意見?”寶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們會像對其他客人一樣接待您。只要別提錢,提錢傷感情。”於觀態度委婉地説。

    “我需要!”寶康一揚臉。

    “馬青、楊重,你們捧一道寶康。”於觀起身讓開。

    “説吧寶康,你想怎麼捧?”楊重盯着寶康問。

    “怎麼刺激怎麼來,我要那最肉麻的。”

    “趙老師,您好像有什麼心事?”於觀問趙忠舜。

    “沒有,心情挺好。”趙忠舜一笑回答。

    “不對,您不是閒得沒事串門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給自己安排得特充實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讓我們捧您一道?現成。”

    “咱能不能到裏屋説去?”趙忠舜探頭探腦左顧右盼。

    “裏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讓人聽見,咱們就到街上説去。”

    “哥們兒,您這學問又長了吧?做一隆鼻術,再把後腦勺那片毛滋起來,活脱愛因斯坦青年時代呀!”馬青笑道。

    “是,昨兒在街上還有人認錯了我呢,喊着‘愛老師’撲過來讓我往他胸脯上簽名。”

    寶康大言不慚。

    “哎,諾貝爾評獎委員會給你來了一封信,您知道麼?”楊重十分神秘地問寶康。

    “聽説了,但信我還沒收到呢,不知道什麼內容,左不過是要給我獎唄。”

    “寫錯地址了,寄我那兒去了。我好奇呀,就拆開看了。信上説他們那幫老頭現在特發愁,選來選去就覺得這獎該給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絕得獎,所以想先跟您商量商量,千萬給他們個面子。”

    “我還真不一定給我就接着,我拒絕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這是我做人的原則!”

    “就不能靈活一下麼?人家那信上説了,國王王后都盼着您去呢,國宴的菜都炒好放涼好幾年了。”楊重很發愁。

    “噢,他盼着我去我就去?我怎那麼好説話呵?退一萬步説我真接了這獎,也得到我們家來頒給我。這事是誰求誰呀?”寶康傲然冷笑。

    “寶康,你這人什麼都好,就一條:太傲。”馬青責備他。

    “沒錯,我真是這樣。我也覺得這樣特別不好,老讓別人覺得巴結都巴結不上。我現在這已經改了不少了,過去,我連我媽都不正眼瞧一下。”寶康痛快地承認。

    “我呀,還真有點説不出口,我這想法和我這身分太不般配。”趙忠舜忸怩作態,欲言又止。

    “那有什麼呀?您就説我吧,還不是口蜜腹劍,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我都沒不好意思。”

    “你要這麼説,那我心裏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萬別不好意思趙老師,您的品行高超已經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從小挺羨慕一種職業,陰差陽錯成了現在這樣兒。也不是現在這樣就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夢想對人的一生會有多大影響。”

    “知道知道,您往下説。”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趙老師,我就煩您這知識分子氣質:羞澀。痛痛快快的,跟我您還藏首遮尾的幹嗎?您就是説您想當飛賊我對您的印象也一樣富麗堂皇。”

    “你把耳朵湊過來,我告訴你,我就是想當一回專門夜裏逮人的蓋世太保!”

    “嘿,趙老師,你怎麼跟我想的一樣呵?”

    “你也這麼想?”

    “沒錯,穿着黑皮大衣戴着禮帽,夜裏十二點以後到人家彬彬有禮地敲門。”

    “沒錯!敲開門進去後照舊彬彬有禮,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賞一下牆上的油畫,恭維幾句主人家的藝術氣氛和夫人的美麗端莊。乾的是骯髒勾當可透着相當高的文化素養。”

    “還應該在鋼琴上彈一段巴赫的曲子。”

    “沒錯!再跟夫人幹上一杯香檳,聊幾句畢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脅也相當優雅,説着上流社會的法語和那些狗漢奸狗特務區別開來!”

    “太對了!什麼紡綢褂、水銀鏡,比皮上衣呢禮帽檔次差多了。”

    “你覺得這事難辦麼?”

    “一點不難辦,幾件皮大衣好湊,禮帽我也有路子能借來。”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國老百姓,我就想闖入一對外國夫婦家裏當不速之客。”

    “少數民族行不行?我認識一個烏孜別克人,經常冒充外國人進出友誼商店從來沒人敢攔過。”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覺。”

    “信在哪兒呢?你倒給我拿來瞅瞅呀信是寫給我的你幹嗎扣着不給——拿來拿來!”寶康急了,撲過來搜楊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頭我給你翻譯出來再給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語呀。”

    “那也得等我上榮寶齋給你裱了,鑲了框子再送來。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則博物館肯定會來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後這信我孫子就能揣着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寶康,我那天看報,報上有兩人為你吵架。一個説你是李白,一個説你是杜甫,你自己覺得你是誰呀?”馬青問。

    “還有比他倆更好的沒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兩人還爭吶,一個説你的作品壽命有一千年,一個説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覺得他們誰説得更準一點?”

    “都小瞧我了,我覺得起碼不比李後主的壽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東流’,我除了跟他一樣愁還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們聊了,光聊天把正事都耽擱了。哎,你們誰知道瑞典大使館的電話號碼?”

    “查114.”楊重説。

    “我用漢語問,他們能告我麼?”

    “帶點口音呵。”

    “我覺得他們真不負責任,信寄出那麼長時間沒有迴音也不知道再打個電傳查查,怎麼就那麼相信中國郵政的效率?”

    “怎麼能這麼對待寶康同志?這不是捉弄人麼?”於觀大怒。

    “開玩笑。”楊重分辯。

    “什麼開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麼能開笑?你們開玩笑他當了真,興沖沖跑到瑞典人那兒肯定挨一頓臊,自尊心怎麼受得了?你們這是嚴重違反捧德的行為!”

    “寶康那人就欠這個,我們不給他墊磚他也得揪着自個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們是你們。我不管顧客是什麼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員遵守職業道德。你們違反了這點,我就要批評你們!作為一個吹捧家我就要對你們提出更高的要求,怎麼能混同於一般老百姓呢?”

    “於觀,你別生氣。”丁小魯勸解。

    “我不是氣,而是難過。捧德問題我再三講過,現在居然還是發生這樣的事情,令人痛心!我的話你們是當耳旁風了。你們覺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別人聰明伶俐更會繞着彎子罵人是不是?你們知道你們小小得逞的同時你們喪失了什麼?你們喪失了做人的善良!”

    “別説了於觀,你沒看他們淚都快垂下來了麼?”

    “現在哭了,當初不是挺得意的嗎?你們能耐,你們走吧,我這兒不需要愛耍小聰明的人!這是一個嚴肅的工作我不允許用不嚴肅的態度對待它!”

    “我們錯了。”楊重説。

    “下回不幹了。”馬青也説。

    “給他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吧於觀。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美萍也替他倆求情。

    “讓他們寫檢查,深刻認識自己錯在哪兒,為什麼錯,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認錯了,不認識自己錯在哪兒就不可能徹底改正錯誤,將來一遇機會就有可能重犯。我不是和你們兩個過不去,我是痛恨這種行為。這個世界愛和理解太多了麼?我們是把愛和關懷傳播到人間的使者呵!”

    “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生我養我的人民。”馬青先哭。

    “哭吧,讓悔恨的淚水沖刷去你們心靈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寶康道歉,誠懇地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諒。”馮小剛在一邊輕聲道。

    “哎哎,哭完我們就去。”馬青眼睛濕漉漉地連連點頭。

    於觀心情沉重地站起來,對大家説:“同志們,通過楊重馬青這次所犯的錯誤,我們大家也要汲取教訓。在今後的工作中一定不能攙雜個人感情,不能憑個人的喜好對待顧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們工作的人會諷刺、挖苦乃至侮辱我們,大家一定要正確對待。要知道我們工作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一點:把別人的歡樂建築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説的對麼馮先生?”

    “你精闢地概括了我想説卻一直沒能表達清楚的思想。”馮先生莊嚴地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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