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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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已經四十歲了,既不是畫家,也不是數學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一個工程師。這一點出乎所有人(包括我家裏人和過去認識我的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我自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把時光推回到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門前是一大片雞圈,那時候我手上的傷疤已經長好了。從我住的二樓涼台往下看,只見眼前是一大片蜂窩式的場所,因為這些雞圈是用各種各樣的材料隔出的空地。在那些材料裏有三合板,洋鐵皮,樹枝樹杈等等,原來的設想是用這些東西就可以把雞圈在裏面不讓它們出來,但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能看見很多的雞在圈間的空地上昂首闊步地走着,而且到處都能聞見雞屎味,和不帶過濾嘴的駱駝牌香煙的味道一樣。除了樓前的空地上有雞圈,樓上的陽台上也養上了雞。有一隻公雞常常在樓下起飛,飛到我頭頂四樓的陽台上去。我能夠從它漫步的姿態判斷它何時起飛,所以也就很少錯過這些起飛的場面。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後跳到空中拼命拍動翅膀,就拔地而起了。據我的觀察,它只能夠瞬時克服重力,垂直升上去,不大能夠自由飛翔;因為它常常撲不準陽台,又從空中撲撲拉拉地掉下來。當時我看雞飛上陽台十分入迷,卻不知道這預示着什麼。過了近三十年,我到了美國聖路易城,在那個著名的不鏽鋼拱門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鷂式戰鬥機合影時,才帶着一絲淡淡的懊惱想起這件事來。這是因為這架飛機的外形和那隻公雞很像,飛起來就更像了。我的懊惱是因為覺得應該由我把這架飛機發明出來。所有這些事説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還有一個主題,就是發明。這也是我與生俱來的品性,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明過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小時候我在捱餓,那段時間我們家門前滿是雞圈。但是你要是以為中國的大學裏就是滿地雞窩就錯了——那段時間並不長,而且不光是養雞,還養了不少兔子,因為兔子也可以被殺了吃。不光是捱餓,還缺少一切東西。但是缺少的東西里並不包括錢,但是光有錢沒有票證什麼都買不到,除了只含水份和木棍的冰棍。錢這種東西假如買不到東西就沒有什麼用,擦屁股都嫌太硬,而且還犯法。連青菜都要票,這一點連最擁護社會主義的我爸爸也覺得過份了。有一天在家裏聽見樓下有人吆喝道:不要菜票的菠菜勒!我姥姥就打發我去買。買回來一捆菠菜,立起來比我還高好多。只能用來喂兔子,不能餵雞,因為會把雞噎死。我姥姥是個來自農村的小腳老太太,她咬着手指説:從來沒見過這麼老的菠菜!後來她動了一陣腦筋,想從菠菜裏提取纖維來納鞋底子,但是沒有成功。這説明我姥姥身上也有發明的品性。而且如果肚子裏空空如也,每個人都會想入非非。
我小時候也沒有手紙,我爸爸把五八年的宣傳材料送進了衞生間,讓我們用它擦屁股。那些材料裏有好多是關於發明創造的,我在廁所裏看這些東西,逐漸入了迷。與此同時,我哥哥姐姐在廁所門前排起了隊,憋得用拳頭擂門,我卻一點也聽不見。那些發明裏有一些很一般,比如什麼用木頭刻珠子做滾珠軸承,用鍋熬大糞做肥料等等,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但也有些很出色。比方説這一個:假設有一頭豬,在一般飼養條件下每天只能長八兩的話,本發明能讓它長到一斤半,其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雞蛋黃兩個對它作肌肉注射。據説這樣喂出的豬不光肥胖,肉質還十分細嫩。當時我就想到了這個發明雖好,但還不是盡善盡美。應該再打點醬油和料酒進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變成一根巨大的廣東香腸。説實在的,用這些發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心。當然,被用來擦屁股的不光是發明,還有別的東西。比方説,有好多油印本的詩選。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發明,而且人人都要寫詩,參加賽詩會。我哥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學三年級,晚上餓得睡不着的時候,給我念過他作的詩:
共產主義,
來之不易。
要想早來,
大家努力。
他還告訴我説,到了共產主義,窩頭上的眼就小了(窩頭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頂餓)。這首詩我還在油印詩選上找到了,註明了是附小三年級學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猶豫地用我哥哥的作品當了手紙。我當時雖然只有九歲,也覺得這是歪詩。我只喜歡發明。我哥哥早就發現了我喜歡發明,他還斷言我在這方面有驚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這項才能還沒得發揮。
談過了共產主義的窩頭之後,更覺得餓得受不了,於是我們倆就從家裏溜出去,偷別人家地裏的胡蘿蔔吃。嫩的胡蘿蔔不甜,所以一點都不好吃。從小到大,我就幹過這一件壞事。而且這一件壞事我還交待過好幾次。這可以説明我是多麼的清白。
有關五八年的大發明和賽詩會,還有需要補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時候想像的那樣浪漫——比方説,當時的發明是有指標的,我們這所大學裏每月必須提出三千項發明,作出三萬首詩來。指標這種東西,是一切浪漫情調的死敵。假如有上級下達指標令我每週和老婆做愛三次的話,我就會把自己閹掉。假如把指標這件事去掉,大發明和賽詩會就非常好。只可惜它後來導致了大家都餓得要死。有一陣子大家又急於發明出止住飢餓的辦法,我為此也想破了腦袋。
捱餓的時候我眼前是綠的,最幸福的時刻是在飯前,因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時刻是在飯後,因為沒有東西吃了。後來有一天(十二歲),忽然感到渾身上下不得勁,好像生了病,又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仔細想了想,才發現是因為我不餓了。吃飽了以後發明的慾望有所減退,但是我已經發明瞭很多東西,包括用火柴頭做裝藥的手槍、發射自行車條的弓弩等等。我用這些武器去行獵,不管打到了什麼,就燒來吃。有一回吃了一個小刺蝟,長了一身紅斑狼瘡似的過敏疙瘩。為此又捱了我爸爸一陣好打。
7
小時候我覺得自己出生的時辰不好,將來準會三災六難不斷。雖然這不像個孩子的想法,但是事實就是這樣的。有關這一點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在這部小説開始的時候,我把自己稱為王二,不動聲色地開始講述,講到一個地方,不免就要改變口吻,用第一人稱來講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時候我跑到學校的操場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稱講述,直到我劃破了胳膊為止。這是因為第三人稱含有虛擬的成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傷疤。講到了劃破了胳臂,虛擬就結束了。
六歲時我劃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黴!還不知還有什麼災難在等着我。現在我打橋牌時也是這樣的,每次看牌之前,總要念叨一句:還不知是什麼臭牌!要是在打比賽,對手就連連搖頭。但是這件事不説明我不是紳士,只能説明我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二十二歲時,我在豆腐廠裏被老魯追得到處奔逃,也有過這類的想法。和我上一個班的氈巴可以作證,當時我就老對他説:我還得倒黴,因為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果不其然,過了沒幾天,我就把氈巴揍了一頓,把他肋骨尖上的軟骨都打斷了。
氈巴這傢伙長得白白淨淨的,雖然比我高半頭,但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睛大得像蜻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雖然低沉,卻是個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莖。這傢伙的一切我都瞭若指掌,是因為我們倆常一路到酒廠洗澡,我後來打了他和洗澡也有關係。我從來沒有想像到會有一天要揍他一頓,這是因為他是我在廠裏唯一的哥們兒,揍了他別人會怎麼看我呢?但是因為流年不利,不該發生的事也發生了。
王二打氈巴的事是這樣的:前一天下午,別人來接班時他對氈巴説:氈,咱們到酒廠洗澡去,你拿着肥皂。氈巴沒有吭氣,只是拿了肥皂跟上來。這使他想起來這傢伙今天沒大説話,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廠浴室的更衣室,脱完了衣服,氈巴又讓他先進去。因此他進了浴池後,馬上又轉回來,看到氈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裏,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的兜,還從裏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煙來。這使他馬上想到了氈巴在兜裏找炭條哪。講到了這裏,我就不能把自己稱做王二,這是因為當時有一種感覺,不用第一人稱就不足以表述。據我所知,一萬個人裏頂多有一個會在六歲時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萬個人也只會有一個被人疑為做了反革命淫畫,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這種萬里挑一的感覺就像是中了大彩。那種感覺就有一試管的冰水,正從頭頂某個穴位灌進腦子來。
當然,搜我是領導上的佈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尋找畫了反革命淫畫的炭條——但是也輪不到氈巴來搜我的兜。當時我就很氣憤,但還沒有想到要揍。後來在浴池裏,看着他的裸體,忽然又覺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這時我已經把怎麼揍他完全想好了。本來可以揍到他啞口無言,誰想手頭失準,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傷害,這一下又落到理虧的地步了。但這不是故意的,我小時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對方的肋下,從來沒打斷過什麼,假如我知道會把他肋骨打斷,絕不會往那裏打。
我們廠裏出了那些畫之後,老魯大叫大嚷,給公安局打電話,叫他們來破案。公安局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派個警察來看了一下,説應該由你們本單位來解決。最後公司保衞科來了一個衣服上滿是油漬的老劉,臉上紅撲撲的滿是酒意,手持本世紀四十年代大量生產的蔡司相機,進到廁所裏照了一張相,消耗了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閃光燈泡。那個燈泡用以前裏面塞滿了爛紙一樣的鎂箔,閃了以後,就變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內障的眼球。但是後來要相片卻沒有,因為拍照時忘了放底片。讓他補拍也不可能,因為那是最後一顆閃光燈泡,再也沒有了,想買也買不到。這很顯然是沒把老魯的事當真事辦。這位老劉我也認識,照我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輩子沒出過事。老魯很生氣,自己來破這個案子,招集全廠的好人(黨團員,積積分子)開會。我想他們的第一個步驟,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憑實據。氈巴這傢伙,也是與會者之一。
有關那些畫的事,還有一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假設你是老魯罷,生活在那個乏味的時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襖和氈面毛窩沒有什麼可穿的,除了提着一個人造革的黑包去開會沒有什麼可乾的,當然也會煩得要命。現在男廁所裏出了這些畫,使她成為注意的中心,她當然要感到振奮,想要有所作為。這些我都能夠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為什麼要選我當犧牲品。現在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總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為我想當畫家。不管是因為什麼罷,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了。
8
有關我不像好人,以下這件事可以證明:後來我到美國去留學時,在餐館裏打工端盤子。有幾個怪里怪氣的洋妞老到我桌上來吃飯,小費給得特別多。除此之外,還講些我聽不懂的話。又過了些日子,老闆就不讓在前台幹了,讓我到後面刷盤子。他還説,不關他的事,是別的客人對他説我這樣子有傷風化。其實我除了臉相有點兇,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別無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積習,我無非是圖它耐髒經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誰。但是假如我是好人的話,就不會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麼的經髒耐磨。
我揍氈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領子狂吼了兩三分鐘“有賊”,把浴池裏的人全叫了出來。當時我精赤條條,身上還有肥皂沫。氈巴又羞又氣,而且掙不開,不由自主的打了我幾巴掌。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計之內,因為打架這件事在任何時候都是誰先動手誰沒理的。等到大家都看清他先打我了以後,我才開始揍他。當時氈巴把衣服脱了一半,上身還穿着毛衣,下半截穿着中間有口的棉毛褲,從那個口裏露出他那半截童稚型的xxxx,好像貓嘴裏露出來的半截魚腸子;遠沒有我這樣什麼都不穿的利索。動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見了這些,然後才開始打。第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隻眼睛打黑了。馬上我就看出一隻眼黑一隻眼白不好看,出於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氈巴打得相當好看。有關這一點有些要補充的地方:第一,氈巴白皮膚,大眼睛;第二,他是雙眼皮。最後,他是凹眼窩。總之,眼睛黑了以後益增嫵媚。酒廠的師傅們都給我喝彩。當時我可能有點得意忘形了,忘記了打架這件事還是誰把別人打壞了誰理虧。當時我光着屁股,打得十分興奮,處於勃起狀態,那東西直翹翹的,好像個古代的司南(司南是指南針的前身,是漆盤裏一把磁石調羹,勺把總是指着正南——而我這個司南指得卻是氈巴),後來他抱怨説: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了!當然,這是出於誤會,我有好多古希臘陶畫的圖片,畫了一些裸體的賽跑者,可以證明人在猛烈運動時都要直。而揍氈巴就是一種劇烈的運動。這是因為腎上腺素水平升高,不含性的意味,更不能説明我是虐待狂。我也受了傷,右手發了腱鞘炎,不過這件事後來我沒敢提,因為它是握成拳頭往人家身上撞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頓的結果是使他背上了個作賊的惡名——雖然他掏我的兜是領導分配的任務,但這是秘密工作(undercover),領導上絕不會承認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職工的口袋;我也得了個心毒手狠的歹徒之名。照我看,這樣的結果也算公平,我們倆可以盡釋前嫌了,但是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點活也不幹,像受了強xx一樣瞪着我。我被瞪急了之後,就説:氈巴,別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想,我這個人大大咧咧的,萬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條放進衣兜裏帶到廠裏來被你搜出來,不就完了嗎!我不揍你成嗎?這句話把他的話勾出來了。他抱怨説,我像流氓一樣揍他,下的全是毒手。這就是説,他也承認我揍他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該打得這麼狠。對此我也有道理可講:其一,假如我兜裏有炭條,被他搜了出來後果就不可想像,所以是他先下了毒手;其二,假如他比較有戰鬥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這樣,所以這也怪他自己。於是我們倆爭論了起來。在詭辯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樣,他完全不是我的對手。爭到了後來,他很沒出息的哭了起來。
等到氈巴好了以後,眼睛上的青傷又過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時間他眼皮上好似帶着黑色的花邊,仔細看時,還能看出黑色的顆粒從眼窩深陷的地方發散出來。這段時間裏,我常常久久地端詳着我自己的傑作。不管怎麼説,那是兩片好看的東西。
氈巴這孩子很好學,上班時經常問我些問題,有時是幾何題,有時是些典故,我都盡所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問我:什麼叫“一個氈巴往裏戳”,這可把我難倒了。我問他從哪兒看來的,他還不告訴我。後來我自己想了出來,準是紅樓夢上看的!紅樓夢上的xx巴是毛字邊(——我甚懷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給認成氈巴了。從此我就管他叫氈巴,阿氈,小氈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聽了一支披頭士的歌,第二天上班就按那個譜子唱了一天:氈氈氈氈氈氈氈。別人聽見我管他叫氈巴,也就跟着叫。開頭氈巴一聽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和我拼命(當然這時他也明白了氈巴是什麼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腕推開了。後來大家都管他叫氈巴,他也只好答應。從此他就再沒有別的名字,就叫氈巴。誰想他就因此記恨了我,甚至參加到迫害我的陰謀裏去。這説明他是個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這個評價,並且反駁説,假如他叫我一聲氈巴,我答應了,那他就承認自己是個卑鄙小人。我沒和他做這試驗,因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罷,反正我的麻煩已經染上身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又何必去承認自己是氈巴呢?
我揍了氈巴一頓,把他打壞了,老魯就打電話把警察叫來,讓他們把我捉走。但是她説話時嗓門太大,樣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長了個心眼。他們不來捉我,先到醫院去看氈巴。這一回氈巴表現出了男兒本色,告訴警察説,我們倆鬧着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傷了。他還説,我們倆是哥們兒,要是把我捉走了,他會很傷心。警察同志聽完這些話,轉身就回局裏去,再怎麼叫都不肯來了。但是這隻能暫時保我平安無事,因為老魯已經得了辭,每回開會都説:像王二這樣一個流氓,打人兇手,下流貨,我們為什麼要包庇他?這樣説來説去,豆腐的問題難以提到會議日程上來,大家都不勝其煩。另外,她畢竟是頭頭嘛,大家就開始恨我了。我聽説廠裏的領導們已經決定一有適當的機會就把我送出去,能送我勞改就勞改,能送我勞教就勞教,總之要叫我再也回不來。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師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飯時我爬到廚房的天窗吊下飯票和飯盒,大師傅搶着給我上飯。老魯嚷嚷説不給他飯吃,大師傅還敢回嘴:人是鐵飯是鋼,怎麼能不讓人家吃飯?現在就不成,人家不給我打飯,還説:你小子下來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好在還有氈巴給我打飯,不然中午就只好捱餓了。這件事的真實含義是我的事犯了。生為一個壞蛋,假如一輩子不犯事的話,也可以樂享天年。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戀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這種態度叫作反人類。我也不能恨老魯,她是頭頭嘛。我就恨那個畫了裸體女人,叫我背了黑鍋的人,發誓説,只要逮着一定要揍他。但是連我都想不出他是誰來。氈巴説道,得了罷王二,你別裝了。這兒就咱們兩個人。這話説得我二二忽忽,幾乎相信是我自己畫了那些畫,但我又記得自己沒有夢遊的毛病。再説,我家離廠裏遠得很,遊也遊不到這裏。這個謎過了三年,也就是説,到了七七年才揭開。那一年我們廠有一個叫窩頭的傢伙考上了美術學院。這位窩頭別人説他有三點叫人弄不清:
1,他是男是女;
2,他會不會説話;
3,他長沒長黑眼珠——這是因為他太愛翻白眼了。怎麼想不到小小一個豆腐廠,除了我之外,居然還有人會畫畫,而且沒有色盲,詫異之餘,竟然忘了要揍他。
9
有關氈巴,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一直很愛他,這絕不是因為我是個同性戀者。我是個毛髮很重的小個子,説起話來聲音嘶啞,氈巴是個文質彬彬的瘦高個,講話帶一點厚重的鼻音。我想永遠和他呆在一起,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後來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我都忘不了給他寄張明信片。比方説,在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門前,我就寫了這麼一張明信片:
親愛的氈:
我到了羅馬。下一站是奧地利。
王二
我這麼幹,是因為氈巴集郵。給他寫信有一個特殊的困難:我老記不起他姓什麼來;現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再想起來。他當然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條,決不是為了密報給老魯,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以原諒的動機。但是他實在太可愛了,不能不打。如果一個八十公斤的壯漢這樣冒犯了我,我當然也會發火,但是怒氣肯定在不至動手的範圍之內,這是因為後者太不可愛了,不能打。
後來我回國以後,一見到氈巴,他就尖叫着朝我撲過來,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為我的明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氈巴。本來他拼死拼活考醫學院,就是想離開豆腐廠,不再被人叫成氈巴。但是等他當了大夫,我又給他寄了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壞了。現在連剛出護校的小護士都管他叫氈大夫,真把他氣死了。假如讓我畫出氈巴,我就把他畫成個不足月胎兒的模樣,壽星老一樣的額頭,老鮎魚一樣的眼睛,睜不開,也閉不上,脖子上還有一塊像腮一樣的東西。手和腳的樣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開。他的整個身子團在一起,還有一條尾巴,裹在一層透明的膜裏。如果他現在不是這樣,起碼未出孃胎時是這樣的。我一看見氈巴,就要想像他在孃胎裏的模樣。我喜歡他在孃胎裏的模樣,也喜歡他現在的模樣。我愛他要直愛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