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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米尼對阿康的父親説:從今以後,我總歸是阿康的人了,請你們不要趕我走。阿康在上海,我在上海;阿康去安徽,我也去安徽;阿康吃官司,我給他送牢飯。阿康的父母就説:你這樣一時衝動,將來要吃後悔藥的啊!米尼説:不會,我保證不會,你們不要叫我走,真的不要叫我走。阿康的父母心軟了,他們看這姑娘對阿康真心實意,就算將來要後悔,現在卻死心塌地。説不定有了這姑娘,阿康會變好。他們想到阿康自小也沒有一個親近的朋友,不由得很心酸,望了米尼淚眼婆娑的一張臉,他們久久沒有説話。

    半天過後,父親一聲長嘆,説道;你們等在家裏,我去派出所打聽打聽。米尼就説:我也要去。父親瞥了她一眼,説人要問你是阿康的什麼人,你怎樣説?又沒有登記過的。米尼沮喪地低下了頭。

    父親是下午的時候去的。傍晚才回來。兩個女人眼睜睜地望着他,等待他説些什麼。他坐在一把破損的椅上,情緒顯得很頹唐。靜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開始説話。他説他先到了本地段的派出所,派出所卻説並不知道阿康的消息,還反過來問道:這個人不是去安徽了嗎?他説是啊,可是春節時回來度假了。派出所同志又問有沒有申報臨時户口啊?他説沒有。派出所同志就説:怎麼可以不報臨時户口呢?上海這個城市是很複雜的,尤其是像阿康的這種情況——他截住了話頭,父親只得退了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時,定定神,決定去區的公安分局,依然什麼也沒有打聽到。當時,他説他就有點像瘋了似的,又跑到鄰近的區公安分局,其實心裏明明曉得這樣瞎找是沒有意義的,可是他卻控制不住自己了。説到這裏,他有些難為情地笑了一下,顯得很悽慘,然後他又接着往下説。他問了一個區分局,問不着,就再去另一個區分局。他就好像乘公共汽車兜風一樣,幾乎跑遍了上海。假如走在路上時,看見有任何一個派出所,他也都要進去問一問。後來,他終於碰到了一個好人,他臉上流露出感動的神情,再一次説道,這是一個很好的同志——他問阿康父親:你要找的人户口是在哪個地方,他説在安徽;那人就説,那你到上海市遣送站去問問。於是他就往遣送站去了。這時候,他是餓了渴了都忘記了,一心只想快點找到兒子,可是,他心裏其實又並不指望能夠找到兒子,他還想到:他這一世做人做得有什麼意義呢?他終於到了遣送站,找到了負責同志。那人打開一大本花名冊,嘩啦嘩啦翻了一陣,説有你要找的人,可是昨天已經遣送回安徽了。他心裏陡地一驚,問道:是送回原工作單位,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那人説是原地的公安部門。他還説:本來是可以在上海處理的,拘留或者服刑,可是上海公安局裏人實在太多,關不下外地人了,就送到我們這裏來,我們只好把他們送回去,反正,是亂哄哄的。阿康父親還想問他,當時是在哪裏捉的阿康,是怎麼樣的情況,有沒有打他,可是再一想,人都捉去了,問這些還有什麼意思,這人也未必知道,就不再問了。他疲憊不堪地靠在椅上,説他自己都不曉得是怎麼回來的,口袋裏的錢都作了車錢,還不夠,最後兩站路是走着回來的。他想買一隻糖糕墊墊肚子都沒錢買了。母親就説:馬上就吃飯吧,飯已經燒好了,菜也熱過一回了。父親羞愧地一笑,説:現在卻又吃不下了。

    第二天上午,米尼收到了阿康的信,是他離開上海時寫的,信中説,由於不便明説的原因,他馬上就要回安徽了,他很想念她,並且很對不起她,希望她能夠幸福,忘了他也不要緊的;最後説,後會有期,就結束了。米尼看了這封信,一會兒傷心,一會高興,哭一陣,笑一陣。她拿了信去給阿康父母看,説:你們看,阿康給我寫信,卻沒有給你們寫信,説明他已經承認我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你們不可以叫我走了。阿康的父母説:我們再也沒有叫你走過,你如願意在這裏,只要你將來不後悔,我們沒有意見,只是我們不理解,你到底看中阿康什麼地方——他們遲疑了一下,然後接着説——他是個有污點的青年。米尼説:我不管,我不管這些閒事,我反正是阿康的人了。他們覺得這姑娘有些顛狂了,可她對阿康的感情,使他們很感動,就讓她留了下來,同他們在一起生活。

    由於阿康的緣故,米尼對他的父母感到親切。她想:既然不能和阿康在一起,和阿康的父母在一起也好的。她買菜,燒飯,收拾房間,空下來就給阿康織毛衣。她聽人説,只要判了下來,就可以去探監了。可是,什麼時候才判呢?現在,阿康又關在什麼地方呢?她想阿康,有時候想得心痛,實在按捺不住這想念的苦處了,她就跑出門去,在馬路上亂走一氣。在擁擠的人羣裏鑽來鑽去,在首尾相接的車輛間很危險地穿插着。她直走到筋疲力盡,腳底打起了血泡,鑽心地疼痛,才稍覺得平靜了一些。她的心情漸漸柔和下來,緩緩地想着阿康,想着他現在正做什麼。川流不息的人羣從她身前和身後走過,她滋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阿康去偷別人皮夾時,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這個念頭纏繞着她,使她剛剛平息下去的心情又騷動起來。她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危險正漸漸逼近,她手腳冰涼,在衣袋裏緊緊地握成拳,加快了腳步向家跑去。到家的時候,阿康的父母已經吃過了晚飯,收拾了飯桌,將一張白報紙鋪在桌上,研究裁剪的技術。兩人很專心地拿了一件舊衣服,在白報紙上比來比去,聽她進來,就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以後出去應當打聲招呼。她心想:你們怎麼也不問我吃過飯了沒有?嘴上卻並沒有説什麼,走到菜櫥那邊,準備挖一碗冷飯開水泡泡吃了。可是一轉念,返身拿了一隻雞蛋,開了油鍋,炒起了蛋炒飯,心裏説:我才不跟你們客氣呢!她感覺到背後有兩雙眼睛在看她,故意手腳很利落的,還切了葱花,菜刀清脆地剁着砧板,噹噹作響,油鍋劈劈啪啪很歡快地爆着,房間裏霎那間充滿了香味。她盛了滿滿一碗,走到他們跟前,在桌邊坐下,説道:裁衣服啊?阿康父母本是為了消遣,對裁剪實是一竅不通,讓她見了他們的笨拙,便十分窘迫,喃喃道:不過玩玩罷了。米尼就説:這個,我可以教你們的,然後又加了一句:別的就要你們教我了。他們不曉得回答什麼才好,將桌上的東西收拾起來,默默地坐着,聽她很有滋味地嚼着蛋炒飯。

    米尼好不容易將飯嚥了下去,回到小房間裏,直想哭。她覺得她非常孤獨,她甚至開始想家。這時候,她發現她離家已有一個足月了,她想,家裏該怎麼找她啊;接着又想:這個月的生活費她還沒去向阿婆領呢!想到這裏,她的眼淚慢慢地回去了,她又鎮定下來。她決定回一次家,要了錢,再把她的衣服拿過來。不知不覺中,冬天已經過去,棉襖就要穿不住了。

    這一天下午,米尼決定回家了。出門時,阿康的父親正在對面報欄看報紙,米尼本可以過去同他説一聲,可是為了賭氣,就誰也沒告訴,兀自上了無軌電車。電車越來越駛近她所熟悉的那條馬路,街上走的行人分明是她不認識的,可卻叫她覺得很親近,她想這是什麼道理呢?到站了,她下了車來,越往自家的弄堂走,腳步越遲疑,走到弄堂口的時候,乾脆停了下來。她想不出這一個月裏,家中會發生一些什麼,因為想不出,就非常害怕回家。她希望這時候弄堂裏能走出一個她認識的人,好向他打聽打聽。可是待到弄堂深處真有人走出的時候,她卻趕緊地走開去,躲進一日用品商店裏。弄堂裏走出的人,是住在她家樓下的小芳,她想起了小芳的爸爸。

    她轉身跑過了一條馬路,又跑過了一條馬路,找到一個公用電話,給小芳爸爸打了一個傳呼電話。等待回電的時候,她心跳得極快,一會兒想:小芳爸爸會不會不在家,一會兒想:小芳爸爸如果在家會不會來回電?要是他不回電怎麼辦?她心急如焚,站也站不定。她想:怎麼這樣長的時候還沒有回電呢?要不要再繼續等下去?她每過一會兒就要伸進頭去,看看電話機旁邊的鍾,那鍾就像停了一樣。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覺得不可能有回電了,她還懷疑傳呼電話的人根本沒有去傳呼,這種人往往是很懶的,總是要等積壓了一大疊傳呼條子,才一家一家去傳。想到這裏,她就覺得她等了那麼長時間都白等了。她離開了公用電話,朝回跑去。她想,她應當跑到她們弄堂所屬的那一個傳呼電話間去,如果小芳爸爸出來回電,一定是在那裏給她打電話;如果電話間裏的人根本沒有去傳,她可就對他不客氣了,她認識那人,是個社會青年,瘸子。她還沒等跑進傳呼電話間,就一眼看見小芳的爸爸。

    這電話間是設在一條弄堂口,旁邊有一個老虎灶。弄口前是繁華的馬路,汽車開來開去,喇叭噠噠地叫。小芳爸爸站在電話間視窗外面,一隻手指頭塞在耳朵裏在打電話。他好像剛從牀上爬起來,頭上戴了頂毛線壓發帽,沒穿棉襖,只在毛線衣外面套了件棉背心,腳下是一雙拖鞋。米尼用手堵住嘴,眼淚流了下來,她想:現在這世界上,小芳的爸爸是她最最親的人了。

    他們兩人來到一個合作食堂,要了兩碗小餛飩。米尼一直在流淚,説不出話來。她一邊哭一邊吃着小餛飩,直至一碗餛飩吃完,才漸漸止了眼淚,説出話來。起先,她因為不知道該從哪裏開頭,她説得很亂,常常叫人摸不着頭腦,甚至她自己也説不下去了,就停了下來,心裏茫茫然一片。可是小芳的爸爸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很風趣地鼓勵她,説:講錯也不要緊的,可以重講。她不禁破涕為笑,慢慢地鎮定下來,將事情從頭至尾敍述了一遍。她既是説給小芳爸爸聽,也是説給自己聽。這是事到如今,她第一次的,將事情前後順序好好地理了一遍,她暗暗吃驚道:難道這真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嗎?這怎麼能夠叫人相信呢?離開鄉村的那一個夜晚竟還這樣清晰,三星從頭頂上流逝,那一幅情景好像夢境似的,而她現在究竟到了哪裏?

    兩個女人穿着髒的白衣服,一胖一瘦,在揭了鍋蓋的炒麪跟前説話,黃煎煎的炒麪在午後陽光下發出油膩的亮光。她們説的是什麼呢?聽起來那樣的不可理解。小芳爸爸的面目也漸漸模糊起來,米尼甚至懷疑這個人是否是她認識的。説完之後,她就怔怔地坐在那裏,心裏充滿了迷濛的感覺。這時候,小芳爸爸説話了。他説:米尼:咱們還是回家吧。他用了“咱們”這兩個字,使米尼受了感動,可是,為什麼要回家呢?她問。你這樣是很危險的,小芳爸爸説。她笑了起來,説她看不出有什麼危險,倒請他講講看,怎麼是危險了。小芳爸爸沒有笑,他板着臉説:你不要繼續發神經病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米尼困惑地説道:小芳爸爸,從來沒見你這樣嚴肅過,你是在給我上課啊!説着,她又笑了。小芳爸爸光火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説,你現在就跟我回去。我不回去!她高聲叫道,門口那兩個女人什麼也沒有聽見,繼續説着她們的事情,咧開嘴笑着。小芳爸爸紫着臉,要去拉她,她卻撒野地用餛飩湯潑他。這時候,她卻看見小芳爸爸眼睛裏有了閃閃的淚光。她不再鬧了,卻依然強着脖子,説:我不回去。停了一會兒。小芳爸爸努力嚥下一口唾沫,只見他瘦長的脖子上那顆核桃艱難地蠕動了一下。然後,他説:米尼,你現在如不跟我回去,以後就再難回去了。他的話裏有一種非常沈重而真實的東西,觸動了米尼,她軟和下來,説道:小芳爸爸我不回去,我真的不回去,回去有什麼意思?回去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小芳爸爸説:米尼,人活一世,本是沒什麼意思的,只要不遭遇大的災難,平安度過就是萬幸,你這樣小的孩子,我對你説這些你大概聽不懂,可是你要相信我這把年紀,我是可以做得你的父親還多的。説到“父親”兩個字,兩人都湧上了眼淚。米尼搖着頭,淚水瑩瑩地閃着光芒,她説:小芳爸爸,你的話我真的聽不懂,如果沒有意思,又何苦非做完一世人生呢?又沒有人強迫我們,黃浦江沒有蓋蓋子。我不管別的,我只要阿康,和阿康在一起,開心。開心這一件事,就像是下飯的小菜,人要活着是靠飯,有沒有菜其實是無所謂的。小芳爸爸説了這句話竟流出了眼淚。人活一世真是太不開心了!米尼嚷道。阿康不會叫你開心的!小芳爸爸叫道。會的,比你會,比你會得多!米尼叫。小芳爸爸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癟癟地坐在凳子上,兩隻手上全沾滿了油膩的餛飩湯:看來我是拉你不回頭了,你這樣不聽大人的話,叫人很難過啊!米尼説:我打電話請你出來,是想讓你幫我個忙,和我阿婆説一聲,説我結婚了,説到“結婚”兩個字,她的臉忽然煥發了一下。她停了停,繼續説道:你代我説,或者就以你的名義説,你説,阿婆應當説話算話,每月給米尼生活費,她現在還沒有工作啊。然後你再把我的四季衣服要出來,説一個時間,我來拿,要是你忙,讓小芳或小芬送出來也可以,不過,最好是你自己,你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爸爸。這是我的地址和傳呼電話。她説話的時候,小芳爸爸一直沒有抬頭。米尼柔聲説:我的話,你聽清楚了嗎?他還是沒有抬頭,過了許久,他站起身,兩手撐在髒的桌面上,向米尼伸出脖子,兩眼瞪了她,一字一句地説:我數到三,數到三的時候,你必須跟我回去;一、二、他數完“二”,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慢慢地吐出了“三”。米尼説:我不回去。小芳爸爸立直身子,再沒看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過了三天,米尼收到傳呼電話,沒讓回電,只要她下午三點鍾,去“紅星”合作食堂門口,有人等她。她在合作食堂門口看見了小芳小芬姐妹倆捧了一隻旅行袋,東張西望的,見她走來,臉上表情有些怯怯的,好像不認識她了似的。她從她們手裏接過旅行袋,還有一個信封,裏面有一百元錢,還有一份聲明,表示家裏從此不再承認有她這個人了,下面有阿婆的圖章。她輕蔑地一笑,將紙團了,扔在馬路上,與小芳姐妹道了別,轉身走了。

    這一回,連米尼都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氣昂昂地,頭也不回地在人羣熙攘的街道上走着。由於意氣用事,心裏反沒有疑慮,甚至覺得前途非常光明,連日來愁苦的心情驟然間煙消雲散,清水一池。那天的太陽也很好,明晃晃地照耀着,風吹在臉上,格外的暖和,春天到了。

    然後,米尼就懷疑自己是不是懷孕了。她將自己的疑心告訴給阿康媽媽,向她請教,這是怎麼回事。心裏還有一層意思,是向他們證明,她千真萬確已是阿康的人了。這件事情使阿康的父母都鄭重起來,他們商量了幾個晚上。考慮要怎麼辦。他們對米尼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米尼對阿康的真情使他們感動,心想:像阿康這樣有劣跡的孩子,竟有姑娘愛他,這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啊!可是,緊接着他們又想:愛阿康這樣有劣跡的孩子的姑娘,又能是什麼樣的姑娘呢?這又使他們對米尼懷有了成見。並且,他們對米尼毫無思想準備,她的所有行為都使他們感到突兀和困惑不解,尤其是阿康的父親,自從他退職的那一日起,他就失去了他的社會生活,在一個三個人的蝸居里,他簡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還有米尼這樣的女孩。他發揮他最大限度的想象力,也對米尼作不出判斷。幸而他還有一點謙虛和自卑,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這樣便有效地剋制了本能上對米尼的排斥,至少保持了中性的態度。現在,他們只得接受米尼這樣一個事實了。夜裏,他們背了米尼,討論着小孩子的事情。第一步是要去醫院檢查,於是,立即就碰到了問題:他們沒有結婚證明。這使他們煩惱了很長時間,他們想到,假如被醫院查出是非法同居,這將是多麼要命的事情!阿康已有前科,吉凶未卜,弄不好就罪上加罪,而米尼作為一個姑娘,對她就更不好了。這時候,他們共同想起米尼還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女孩子,前面還有很長的道路,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再由於她身體中孕育的生命,與他們有着血肉的聯繫,因而對米尼產生了温存的心情。他們近乎絕望,早晨起來臉色黯淡。不料米尼先對他們説:她要去醫院檢查。他們只得將這問題提出,米尼卻説:她和阿康是合法婚姻,不過還沒來及登記罷了。醫院若要問起,就説在安徽登了記,結婚證沒帶,誰又會天天帶着結婚證,又不是汽車月票。她這一番話説得他們目瞪口呆,他們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簡單,可又説不出複雜在什麼地方。就只得由米尼去了。米尼去了一上午,阿康爸爸伏在窗口,望眼欲穿地望了一上午,各種各樣糟糕的情景輪番在他腦海裏上演着。他心裏恍恍惚惚的,做夢似的,什麼都變得有些認不出了。他想他這大半生的日子,循規蹈矩,從不越雷池半步,如今全叫兒子和這女孩弄亂了。他惴惴不安,隨時都覺得有什麼禍事要發生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米尼沒有回來,他無心做任何事情,他想:米尼一定出事了,這是多麼丟醜的事啊!他想到這個就害怕和羞慚得發抖,他們已經出了一樁事,眼看着又要出第二樁,這真正是家門不幸,他前一世作了什麼孽呢?他簡直要捶胸頓足,可是不敢。他只是愴愴然的,覺得非常哀傷。中午的時候,米尼的身影從對面街角慢慢地出現了,手裏拎了一隻網兜。她走在正午的太陽底下,臉上和身上的光影十分明亮,有一霎那,他甚至有一些感動,他想:一個女孩朝他們家走來了。他離開窗户,來到樓梯口,推開門,等待她上來。他覺得等了很長時間,不知她為什麼要走得那麼慢。米尼終於在黑暗的樓梯上出現了,他急切地問她怎麼去了這樣長時間。米尼説從醫院出來她又去菜場逛了一圈,菜場裏照例是沒什麼東西。後來她遇見一個鄉下人,站在馬路邊,笑嘻嘻的,她站住了腳,鄉下人就問她要不要甲魚,她説要。鄉下人將她引進一條弄堂,敲開一扇後門,門裏有一個顯然是做保姆的女人,從天井裏拖出一個蒲包,裏面有幾隻甲魚,她挑了其中最好的一隻。阿康父親忍不住打斷了她,問醫院裏到底説了什麼沒有。米尼説醫生檢查和化驗證明確實是有喜了,所以她就要買甲魚來吃,補補身體。現在,她吃什麼,都不單是為自己一個身體,而是為兩個身體,另一個身體就是阿康的孩子。阿康父親又問醫院裏還説什麼沒有,米尼説還讓她定期到醫院去作檢查。他就覺得很奇怪,醫院的這一關竟這樣容易過來了,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阿康母親下班回來,聽到結果,也很高興,就要幫忙動手燒晚飯。看見了水斗下面的甲魚,還活着,用一根鞋底線繫了腳,緩緩地爬過來爬過去,就心情很好地説:這東西怎麼敢吃啊!米尼回答説,這是給她補養身體的,她從現在起就要注意身體,這不僅是為她個人,更是為了阿康的兒子,她這樣稱呼肚子裏的小孩。阿康母親就有些尷尬,可也不好説什麼,站在一邊,看米尼處理那甲魚。那甲魚好像預感到末日的來臨,將頭縮進殼內,再不伸出。米尼就用一隻竹筷逗引它,叫它咬住了筷頭,然後拖住筷子將它的頭牽引出來,同時手起刀落,這甲魚來不及將這悲慘的經驗傳達給下一代,一顆小頭滾落了下來。阿康母親不忍再看,轉過了眼睛。晚上,飯桌上那一碗清燉甲魚使得氣氛很窘,米尼硬給兩個大人各搛了一塊,就獨自吃了起來。阿康的父母囫圇吞棗地吃下那塊甲魚肉,不記得是什麼滋味,然後就匆匆地扒飯。米尼心裏説:你們可以代我吃肉,卻代不了我生孩子啊!她對生孩子這一樁事感到新奇而又驕傲,一旦想到這是阿康的孩子,心裏就又温存又酸楚,幾次眼淚湧上眼眶又咽了下去。她細心而又傷感地吮着甲魚細嫩的骨頭,把湯喝得一乾二淨。這時候,她感到很踏實也很平靜,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了,那就是她要給阿康生兒子了。

    阿康的父母提醒自己,阿康將要有一個孩子了。而他們畢竟對這消息感到隔膜,他們覺得,阿康的孩子孕育在一個使他們感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就像是冒牌的一樣。這個女人在他們獨守了三十年的三層閣樓上晝夜地活動着,使他們有一種受了侵犯的心情。他們有時會想:這個女人是誰呢?她究竟要在這裏住多久呢?他們曉得他們是應當為即將來臨的孫子高興的,這是一樁喜事。於是他們就努力提高了興致,繼續討論孩子出生的問題。他們想到了這孩子的户口,他將隨了母親報一個農村户口,而無論如何,阿康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在上海總歸要有個長久的房間。難道他們就像現在這樣住隔壁的小房間嗎?難道他們永遠就要在一起生活嗎?想到這裏,他們心情都有些暗淡,覺得他們被侵犯的日子將沒有盡頭了。在下一個夜晚裏,他們想到了調房,把現在的房子一處調兩處。這個念頭振作了他們的精神,儘管遠遠不知從何去着手,可是卻已看見了希望的曙光。

    阿康沒有消息。米尼已經將對阿康的想念轉移到了腹中的嬰兒身上。她把自己的毛衣拆洗了,織成嬰兒的衣服。她按期去醫院檢查身體,腹部日日夜夜地膨脹起來,她輕輕撫摸着腹部,心裏説道:阿康,阿康,你怎麼到我的肚子裏去了?她被這個念頭引得笑起來,笑着笑着卻流下眼淚。她漸漸穿不下自己的衣服,只能穿了阿康媽媽的長褲和罩衫。阿康媽媽説:這也是她懷阿康時候穿的衣服,兩人都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又哭了,兩個女人這時候感到了親近。可這親近的感覺轉瞬即逝,她們還沒擦乾眼淚,彼此又淡漠下來。米尼挺着大肚子,神色莊嚴地在房間裏緩緩行動,她連説話都放慢了速度並放低了聲音,好像怕驚擾肚子裏嬰兒的熟睡。於是家中不由就瀰漫了一股鄭重的氣氛,似乎每一個行為都不再是輕率的,而將是決定命運的。阿康的父母時時覺得受了拘束,本來就是小心翼翼的性格,現在簡直無所適從。這一天,阿康父親失手將飯鍋摔了,飯鍋砸了地上的罈子,發出“乒令乓朗”一串巨響。米尼受了驚嚇,變了臉色。她雙手捧着肚子,説道:魂都要叫你嚇出來啦!阿康父親因為闖了禍,一心羞愧,恨不得有個地洞好一頭鑽進去。阿康的母親卻説,你放心好了,這麼點聲音,嚇不了你的。米尼説:嚇了我不要緊,嚇了小孩可不得了,這也是你們自己的孫子啊!阿康的母親就説:孩子並不是那麼輕易就可嚇掉的,我也不是沒有懷過孩子,臨生產還擠公共汽車上班呢,阿康不是好好的?米尼冷笑道:好什麼好,不過是個坐班房的角色!阿康母親動了火,立即反唇相譏,説即便是坐班房的角色,也不乏女人窮追不捨。米尼也不饒人,兩人一句去一句來,無論阿康的父親如何勸解也勸解不開。直到雙方都吵累了,又因勢均力敵,分別都有勝利的感覺,並想到,由此開了頭,往後還可繼續吵下去的,就不勸自休,各自退了場。米尼是吵慣嘴的,雖動了真氣,卻很善調節,不一會兒就平息了。而阿康母親卻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跟人吵嘴,她又興奮又激動,蒼白了臉,眼睛灼灼發亮,很久不能平靜。她想她受這個小女人的欺負已有很長的日子。很長的日子以來,她竟都忍了下去,她再也無法解釋她的好脾氣了。她想,抵抗的日子來到了。她向來為人師表,很注重表現,事事又很忍讓。這一回,她卻在和米尼的吵嘴中嚐到了甜頭。她坐在自己的房裏,心頭湧上了許多道理和措辭,她後悔方才沒有將這些都講出去,那將是很有力的。她興奮得紅了臉,有些坐立不安,立即就想跑過去,再和米尼吵一場。可是,長年來做一個教師的修養終於使她剋制住了。

    自此,米尼和阿康母親的爭端就開頭了。阿康的母親好像時時在尋找和等待機會,好與米尼吵嘴。即使是上班的時候,想到回家後可與米尼吵嘴,她也會生起一股衝動。只須一點小小的事由,兩人就可大大地吵上一場。每一場吵嘴揭幕的時候,阿康的母親就熱烈地想:要將她置於無法招架之地。可是收場以後,卻總是留下遺憾,使她懊惱不已,於是盼望着下一次較量。之前,她都要進行備課一般的準備,之後則是反省。她向來很容忍的性格忽然變得狹隘而進逼,怒氣沖天。她無意中將她多年來的不如意和不快活全都歸咎於了米尼,覺得她是罪魁禍首,她甚至懷恨米尼體內的嬰兒,認為正是這嬰兒,才固定了米尼和阿康的關係,使之不可扭轉。米尼曾經有過退讓的念頭,可她很快發現,她是無路可退。當她迴避阿康母親的挑時,阿康母親反會更加狂怒更加饒不過她。如果憑了米尼以往的洞察和幽默,她是可以像看戲一樣輕鬆得意地欣賞這女人的表演,在必要的時候則作一些挑動,使她更為失態。同時,也會因同情心的驅使,領悟到這女人的不幸,而原諒了她。然而此時的米尼,由於妊娠的反應,由於對阿康不可抑制的想念,更由於身處孤獨無助的環境,她也無法不失態了,她被這女人氣得發瘋,她直想殺了這女人,為自己報仇。她想:她明明知道我將要生育阿康的兒子,卻還要來氣我。她還想起沒有這女人在時,她和阿康兩人相守的短暫的日子是多麼快樂無邊。她認定她和阿康的快樂日子全是這女人一手破壞的,如今她是多麼孤獨啊!她不由怒火中燒,什麼樣刻毒的語言都從嘴裏吐了出來。她的言辭極其下流,令阿康父母不及掩耳。這時候,阿康的母親便不得不趨於下風,因她畢竟受過教育,又畢竟年長,在無恥這門功課上面是遠不及自小在下層市民中成長,又在農村滾爬了二年的米尼。並且,她的智慧與口才也大大不及米尼,到了後來,米尼的優勢就越來越顯着而不可動搖了。

    阿康的母親開始動別的腦筋了。她每天只給極少的一點菜金,讓阿康的父親去安排一日三餐。自從阿康父親退職以後,一直是由她掌握家庭財政大權。過去,她只抓大原則,細節很少過問,都由阿康父親操持。如今卻不同了,她每天晚上都要記帳,親自安排第二日的開銷。飯桌上一連幾天只有雪裏蕻炒肉絲,肉絲少得可憐。別的米尼都好開口,唯有經濟這一點上,米尼自覺理虧。她想自己本是個吃閒飯的,給你吃就算不錯了,再沒有資格爭肥撿瘦。這些日子,阿康母親倒熄了火,心情也好了起來,喜氣洋洋的。米尼恨得牙齒都快咬碎了,而她又找不到一點理由和阿康母親吵嘴。阿康母親樣樣都很順着她來,甚至當她出言不遜的時候,也裝聾作啞地含糊了過去。米尼一籌莫展,脾氣上來時真想一把火燒了房子,大家死在一起,可是想到阿康,又捨不得了。阿康的音容笑貌常常在夜深時分浮現在她眼前,令她心痛不已。她用手捶着牀沿,暗暗叫道:阿康,阿康,你在哪裏啊!她漸漸地感到了虛弱,做什麼都很懶怠,情緒極其低沈。這一天,她沒有吃午飯,躺在牀上,靜靜地流着淚,絕望地想道:阿康,你再不回來,我就要死了。屋裏靜靜的,窗外明媚的陽光照耀在樹葉上。她想,她頭一回來這裏時,這樹上還沒有葉子,光禿禿的,現在已經綠蔭遮天了,可是,阿康在哪裏呢?她昏昏欲睡,忽聽有人輕輕地叩門,然後,門悄悄地開了。她以為阿康來了,睜開了眼睛,卻見阿康的父親站在牀前,手裏拿了兩個煮熟的雞蛋。她一躍而起,奪過那兩個雞蛋,朝了窗户摔去。阿康父親驚得説不出話來,伸出一隻顫抖的手,點了米尼連連地説:你,你!米尼冷笑道:不需要你來做好人,你們都是一票貨色,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你聽着:你這個老不死的!從今以後,我算是你們的房客,我住一天,就付你們一天的生活費,阿康出來,就不再是你們的兒子,小孩生出來,也不再是你們的孫子,你們從此斷子絕孫。阿康不會認你們的,阿康喜歡我,阿康為了我,什麼都肯做的。説到這裏,她臉上浮起了夢幻般的驕傲的笑容。她踢開被子,穿上了鞋,鞋帶勒住了她浮腫的腳面。阿康的父親依然指着她,説不出話來。她站起身,輕蔑地撥開他的手,出門下樓了。

    阿康的父親追到樓梯口,叫道:你上哪裏去?沒有人回答他,樓梯裏黑洞洞的。轉眼間連腳步聲也消失了,這一天,從早上起,阿康的父親一直在想着,要與米尼説一些話。這些日子,其實唯有他才是清醒的。他曉得這兩個女人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曉得她們所控制不住自己的原因在哪裏,他覺着是與他有着關聯的。當兩個女人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時候,他一直在痛切地回顧他們的生活。他既憐憫女人,又憐憫媳婦,他覺得她們都是那麼不幸,他被不幸包圍了起來,是比沈醉在戰鬥中的她們更為痛苦的。兩個女人的熱戰和冷戰,他均一目瞭然,可是他無所作為,他不知他能夠做什麼。他憂心忡忡,日夜不得安眠。他想了多日,直到這一日,他決定要和米尼説一些話。他在心裏打了無數遍的腹稿,他想只要開頭開得好,他是可以和她談到深處的。他要告訴好,阿康的母親不是一個壞人,只是長期的不快樂使她變態了,而這不快樂全是他造成的,由於年輕時一樁小小的疏忽。他也有和她與阿康一樣年輕的日子,希望她能原諒。他還要告訴她許多關於阿康小時候的故事,以及他們這個家庭的故事。他覺得她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理解了,也許一切都將好轉。他懷了惴惴不安而又熱切的希望煮了兩個雞蛋,這兩個雞蛋是他用少得可憐的一點私房錢買來的。可是,他準備了多日的一幕情景卻毀在旦夕之間,他連想都來不及想一想,一切全結束了。

    米尼走在街上,流着眼淚,她的心很痛,阿康父親謙恭的神情這時全出現在眼前。她不明白她方才做了什麼。她的心其實是很需要安慰的,已等了很久。這老頭,這老頭啊!她哭着在心裏想,為什麼他們不能成為真正的女兒和父親,就像她和小芳爸爸那樣的。有沒有這種可能呢?可是她將這可能全破壞了。她哭了很久,漸漸好了,心裏非常平靜,開始回想她剛才衝動之下發表的宣言,不由得發起愁來,她用什麼去交生活費呢?她的積蓄加上阿婆最後給的一百元錢,已陸續用了不少,今後再不會有進賬了,而她説出口的話是絕不打算收回的。想到這一點,她不由昂起頭來,她是不會屈服的。

    這天,在商店裏,有許多人爭着買線綈的被面,幾乎將櫃枱擠碎。她從一個女人的兩用衫的斜插袋裏拿了一隻皮夾,她沒想到這一切是那麼平常和簡單,沒有一點驚心動魄的意味,她連心跳都沒有加速。她拿了皮夾後,還在櫃枱前逗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開。

    當她回到家裏的時候,收到了阿康從安徽皖南的一個勞改農場寄來的信,説他因偷竊判了三年勞教,希望米尼看在舊情的份上,能夠來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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