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晨,米尼將生產隊分配的黃豆、花生和芝麻裝了兩個特大號旅行袋,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學們回上海了。她們要步行十二里路去五河縣碼頭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車,一夜之後就到家了。她們動身的時候,還是半夜,沒有月亮,也沒有風,可是一出門臉和手腳就都麻木了。她們幾乎一夜沒有閤眼,回家的興奮使她們忘了睡覺,在被窩裏嘰嘰噥噥地説話,當睏倦襲來的時候,她們不由得緊張起來了,以為天要亮了。於是她們手忙腳亂地起牀穿衣,寒冷使得她們打戰,牙齒格格地響着。然後,她們就出門了。
她們走下台子,上了村道,這時,有一條狗吠了。聽到狗吠,她們都笑了,有一個同學彎腰拾了一塊石子,朝狗吠的方向扔去,嘴裏説:“請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上海話裏有雙關的意思,槍斃罪犯的子彈,被叫作“花生米”。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她們的腳步踩在凍硬的土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狗不吠了。
“什麼時候,我們再不要走這條倒楣的路了!”有一個同學説。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只有米尼回過身去,望了望身後她們走過的村道。後來,她時常回想這個情景。她記得她回過頭去的時候,明亮的三星忽然向西行走了數十米。由於她們是在向東行走,那三星就好像是劃過米尼的頭頂,在天空走了一個弧度,向後去了。這一瞬間,米尼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地球是由一個巨大的弧形蒼穹籠罩。她覺得,以後發生的一切,在這時是有預兆的。
現在,米尼和她的同學們走過村東頭最後一口井,出了村莊,來到大路上。沈重的行李壓着她們有過鍛鍊的肩膀,使身上暖和起來,她們開始説笑話了。説笑話是米尼的本領,第一,她肚子裏有無窮盡的笑話;第二,她可無窮盡地重複某一個笑話而新意輩出。甚至當她不説笑話而只是説一些平常的話的時候,依然有一種引人發笑的意味。由於插隊的日子本沒有什麼快樂可言,大家也無形中誇大了這種快樂的效果。於是,米尼便給這暗淡的生活帶來了樂天的精神。這時候,同學們説着蹩腳的笑話,等待米尼出場。可是她們很快失去了耐心,就開始去向米尼挑戰。她們譏諷米尼背旅行袋的方式像一個真正的“阿鄉”,又攻擊米尼僅一米五八的身高竟還挺胸吸肚,好像要上台表演。米尼半閉眼睛半露微笑,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於是她們詫異地想:米尼今天是怎麼回事啊!有人就去推米尼,米尼一驚,大夢初醒的樣子使得她們大笑起來,才覺得有了收穫。米尼説:我在睡覺呢!説罷又半合上眼睛,由她們笑去,心裏慢慢地想:這些人怎麼這樣喜歡笑呢?
她們腳下的大路的盡頭,有一些朦朦的曙色霧氣一般升騰起來。兩旁的白楊樹,在混沌的天色中漸漸顯現出來,先是粗大筆直的樹身,漸漸地,細緻的樹梢也清晰了。她們覺得自己變得很渺小,從白楊夾道之下走了過去。
很多日子以後,米尼有時會想:如果不是這一天回家,而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那將會怎麼樣呢?這一天就好像是一道分水嶺,將米尼的生活分成了兩半。當她走在正午的太陽底下,從熙熙攘攘的人羣中穿行而過,她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好像看到有兩條生活的河流在並行,有時候甚至還交叉相流,但絕不混合,涇渭分明。她在她的那條河流裏,另一條河流就在她的身邊,而她過不去。她想起她的過去,那就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時候,她是屬於那另一條河流的,在某一天裏,她卻來到了這一條。她想,這一天裏,其實佈滿了徵兆。
她們是差一點沒趕上船的。這一天,船從大柳巷開來,到五河的時間特別早,因為沒有風。那是一個無風的冬日,船到碼頭時,甚至票房還沒開始賣票,人們擠在窗口,爭先恐後,她們落在了最後。當她們終於買到了船票,向碼頭跑去的時候,船已經鳴響了汽笛。有一個同學哭了,另一個同學的鞋踩掉了,米尼第一個衝上了跳板,喊着:等一等!汽笛連連地鳴叫,她們上了船後,船起錨了。沈重的鐵錨在河下噹噹地響着。她們在底艙找到座位,放下東西,想起方才的狼狽樣子,就都笑了。她們模仿米尼大叫“等一等”,好比一個衝鋒的女兵。米尼則要她們不要笑得太早,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道路還很漫長,需將革命進行到底。船掉轉了身,向前駛去,太陽昇起了,在河岸的樹林裏穿行。她們來到甲板上,吃着船上買來的旅行餅乾,水鳥在船尾飛舞。
直到現在,一切都還照舊。米尼和她的同學們吃完了旅行餅乾,又喝了水壺裏的冷開水,太陽漸漸高了,越過河岸的樹林,照射着她們的眼睛。她們起眼睛躲着太陽,開始討論回家後第一件事要做什麼。一個同學説:洗澡。另一個同學便説:洗澡這樣的事還需要説嗎?自然是指洗澡後的第一件事。於是,有人説吃冰磚,有人説吃大排骨。問到米尼,米尼就説:睡覺。大家便笑,又忍着笑問道:睡醒了做什麼?大家都看着米尼的嘴,期待那裏出現一個奇蹟。米尼略一思索,答道:睡覺。這一回大家就笑得沒法收場了,一邊笑一邊想:米尼可太會講笑話了。米尼的笑話,是不能脱離具體的時間地點的,並且還具有一種連貫性和整體性。僅僅抽取一段,是無法表達的。所以,假如不是親臨其境,便很難領會米尼的有趣。米尼作為一個朋友,尤其是在插隊這樣的日子,是再理想不過的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船到了臨淮關。臨淮關也通火車,假如不是在春節期間,而是在別的時候,她們也許會在臨淮關下船去搭車,臨淮關每日有一次快車,還有幾次慢車。可是,在節日的高峯時間裏,甚至有一些在這附近的人,也到蚌埠去乘車。船在臨淮關慢慢靠岸了,岸邊有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凍得通紅的手握着棒槌,彭彭彭地捶着衣服。船下了錨,纜繩遠遠地拋了過去,被一個男人接住,繞在鐵樁上。船一點一點接近了碼頭,鐵鏈一開,人地上了跳板,從等候上船的隊伍前過去了。米尼和她的同學們趴在船舷,看着人們下船,然後上船。太陽曬得她們暖烘烘的,生了凍瘡的手背發出刺癢。她們互相用髮夾掏着耳朵,陽光照進耳朵,將茸毛照得金黃黃的。這時候,無論是米尼,還是她的同學們,都沒有注意到上船的是一些什麼人,船就離了碼頭。在船離開碼頭的那一刻裏,水鳥又擁上了船尾,浩蕩地追逐着船在河裏航行。後來,在米尼的回顧中,這一個場面變得非常壯觀,而且帶了一點險惡的意味。她記得,如同鷂鷹那樣的江鷗張開翅膀,遮暗了天日。
太陽曬得她們昏昏欲睡,有人提議到艙底去睡覺。她們就一起離開了船舷,從耀眼的太陽裏走下昏暗的底艙。她們眼前一片漆黑,竄着金星,她們手拉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跌倒似的坐下,打起了瞌睡。米尼隱約聽見不遠處有人用上海話談天,還談得很熱鬧,她想:是哪個公社的知青啊?便墮入了夢鄉。夢裏有人輕輕地踢她的腳,請她把腳挪一挪,好讓他拿一樣東西。她挪開了腳,感覺到那人在她腳下摸索了很久,最後摸索出了一張梅花七。那人朝她舉着梅花七笑了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結實的牙齒。她在夢中想道:原來他們在打牌。然後就醒了。
米尼睜開眼睛,看見她的同學們都醒着,坐在那裏,眼睛望着前面。越過兩排長椅,對面的舷窗下,有一夥男生在打撲克。她定睛看了一會,發現那供人們打牌的桌子其實是一個人的背,每當一盤牌局結束,推出了新的輸家,那“桌子”就一躍而起,輸家則乖乖地蹲下,弓起了背。這時的輸家有一張白皙削瘦的臉,他在彎腰之前用手理了理頭髮,很斯文的樣子。這時米尼聽見耳邊有吃吃的笑聲,轉臉一看,才見她的同學們都強忍着笑,交頭接耳道:這個白麪孔最有勁了。她趕緊問:這個白麪孔怎麼了?她們匆匆説一句:你自己看嘛!就又接着看下去,好像怕錯過了什麼好戲。
男生們早已注意到了女生,不免虛張聲勢,個個都想出語驚人,反倒弄巧成拙,顯得粗魯而油滑。女生們卻還一個勁兒地偷笑,笑時就把臉扭在一邊,表示毫不注意的樣子。男生們看在眼裏,喜在心間,忽然,平地而起一片渾厚的歌聲,是一首頌歌,他們莊嚴地重複着其中的一句:“你在我們的心坎裏,我們的心坎裏。”女生們低頭罵着“流氓流氓”。有幾聲傳進了他們耳裏,他們就説:我們不是流氓,是牛虻。“牛虻”是這個年代裏流傳很廣的一本書。女生們用胳膊肘互相捅着,小聲告誡道:不要睬他們。然後又説:那個白麪孔最壞了。
鬧了一陣,男生們偃旗息鼓,女生們便也笑得好些了,雙方都靜了靜,那白麪孔就開始講故事。他講的是一個恐怖的復仇的故事,風雨交加的夜晚裏,一雙乾枯手在琴鍵上奏出激越的旋律,説到此處,一個女生尖叫一聲撲進另一個女生懷裏,將彼此雙方都嚇了一跳。這一回,連米尼都笑了。男女雙方造作的僵局就此打破,他們兩夥合一夥,開始了種種遊戲:打撲克,講故事,説笑話。在那個時候,説笑話是男生和女生都特別熱衷的一項娛樂,會説笑話,則是一種令人慕的才能。當男生們推出白麪孔來説笑話的時候,女生們便推出了米尼。
他們兩人打趣的本領是那樣高強,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暗中卻又互相配合,使得歡樂的氣氛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上海人所説的那種“冷麪滑稽”。表面不動聲色,甚至十分的嚴肅認真和懇切,骨子裏卻調侃了一切。這其實包含了對世事冷靜的體察,需要相當深刻的世故,僅靠聰明還不夠,甚至於需要一點兒智慧。這些他倆都具備了,他們聯合起來,將目下的世事和他們自己的人生,抨擊得體無完膚,而他們使用的又是那樣簡潔而輕鬆的態度和措辭。他們的同學們只知道笑,其間的深意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無形中,他倆結成了一個同盟,有時候,還會意地互相使着眼色。他們有些驚異地想到:僅僅是一小時之前,他們還不認識,彼此都是陌生人呢!而現在,他們又是多麼瞭解啊!他們漸漸有些將觀眾忘了,只顧着自己説話。而其他的男生和女生,也已在那歡樂的氣氛裏各自稔熟起來,談話開始分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這是白麪孔的話。米尼現在知道了,白麪孔叫阿康,阿康和他的同學們全是上海一所中等機械專科學校的畢業生,這一屆學生全分在了外地,阿康他們是在臨淮關的農機廠裏工作。米尼問他:“阿康,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説:“我們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麼好玩的!”米尼笑道。阿康説:“蚌埠是很好玩的。”後來的十幾年裏,前後加起來足有幾十次,米尼這樣問阿康:阿康,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也同樣地回答了有前後幾十次。每一次問答都是同樣的句子,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雖然場景不盡相同,心情也不盡相同。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上車是一樁幸事;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上車是一樁不幸的事。覺得幸和覺得不幸的時候是一樣多的。
米尼又問:“阿康,你們到蚌埠打算做什麼呢?”阿康説:“當然我們先是要吃一頓,吃過以後看電影,明天上午去公園劃劃船。”“那麼晚上睡在什麼地方呢?”阿康從米尼的話裏,聽出她想與他們合夥的意思,他先説:“我們在火車站睡一夜。”然後又加了一句:“住旅館也可以,不過是五毛錢的事情。”米尼也從阿康的話裏,聽出他鼓勵她參加的意思,就不再説什麼。這樣説着話,船就到了蚌埠。
到蚌埠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半,太陽照耀在西方的天空,工廠的煙囱慢慢地吐出黑色的煙霧。男生們幫助女生們提着東西,只有米尼,依然一前一後地揹着她的旅行袋,甚至手裏還提着一個阿康的網線袋,就這樣走過跳板,上了岸。他們中間,沒有誰提出什麼建議,自然就走在了一起,向火車站走去。後來,阿康提議叫一輛三輪車,拉着他們的行李,大家就可以省力了。這隻需要有一個人押車。大家就説:當然是阿康你押車了,這不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嗎?然後,就叫來了三輪車,堆上行李,阿康坐了上去,像檢閲似的微笑着揮手致意,走到大家前頭去了。女生們説:這個白麪孔阿康實在有勁。男生們忽然沈默了一下。這沈默的片刻是米尼過後很久才注意到的。
阿康坐在三輪車上,走遠了,有時在路口遇到紅燈,就停着,待他們剛走近,綠燈卻亮了。這時,阿康就回過頭,微笑着向大家點頭。當他又一次遠去的時候,米尼忽然有些怨恨似的想:他應當下來同大家一起走的,她覺得他這樣做是掃興的。後來,他們在火車站匯合了。正當阿康下了車,付了錢,去往車上搬第一件行李的時候,他們也趕到了,便七手八腳地去搬行李,阿康頓時被擠了出來,臉上流露出遺憾的表情。最終,連他自己的行李也是被別人搬下來的。這時候,米尼忽然對她的同學們説:我們明天走吧,同他們在蚌埠玩一天。開始,大家不説話,都有些愕然。米尼又説:早一天,晚一天,總歸要回上海,不如在蚌埠玩一天。同學們不由地想到,雖然在蚌埠換車換船地來回了多次,可是卻從來沒有想到在這裏玩一玩。蚌埠究竟有什麼玩頭?既不是杭州,也不是蘇州,它會有玩頭嗎?先有一個同學很衝動地説:好啊!接着卻又有一個同學説:不好。先説“好啊”的那一個便縮了回去。同學們説:還是回上海吧,早就盼望着回上海的這一天,為什麼又要推遲一天呢?米尼卻説:那我一個人留下來。大家便説:米尼,你是吃錯藥了嗎?他們男生晚上可以睡火車站,你怎麼辦呢?米尼説:跟了這麼多男生,我才不怕呢!她忽然興奮起來,她想,她和這些女生在一起過日子,早已過膩了。女生們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什麼毛線啊、衣服啊的瑣碎事情,哪有和男生們在一起有意思啊!女生們很懷疑地看着她,再一次地勸説:米尼,我們和他們才剛剛認識,互相都很不瞭解的呀。米尼已經下定決心,誰也動搖不了。同學們心想:米尼今天真的吃錯藥了,變得多麼兩樣,她向來是最冷靜和最謹慎的啊!米尼和她的同學們在車站售票處分了手,因為她們再不願意和男生們一起活動了。米尼的決定激起了她們的反感,這反感一直蔓延到男生們的身上,她們忽然以一種嚴厲審慎的態度看待他們,使他們很茫然。而米尼卻渾然不覺,這更使她們生氣了。直到她們分手的那一刻,她們才稍稍緩和了態度,對米尼説:要不要給你家打一個傳呼電話,説你過一天回家。米尼説:不要了,他們本來也不曉得我哪一天到家。趁着時機,她又向一位同學借了五塊錢,説好到了上海就還。然後,她們互相道了再見。同學們看見米尼背了兩個旅行袋,站在一羣陌生的男生裏面,那樣矮小和邋遢的樣子,忽然就有些可憐她,並且為她感到憂心忡忡,不由共同地説道:米尼,你要當心。此時此刻,米尼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尋常。她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突然的分手,使她心裏生起一種不安。她笑着説:不要緊的,一到上海我就找你們玩。她們説着“再見,再見”地慢慢分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終於,彼此走得看不見了。暮色降臨了,黃昏的天光照耀着石塊嵌拼的街道,又逐漸暗淡下去。男生們説着他們自己的事情,使米尼意識到自己是局外人。她有些孤單地走在他們旁邊,有一霎那,她甚至問自己是不是應該留下來?可是她緊接着鼓勵自己,她應當積極起來,掌握主動。她漸漸鎮定下來,跟隨他們走進一個飯館,在角落裏佔了一張方桌。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種吃男生白食的女生,她率先建議道:我們每人出一塊錢合起來付帳,多退少補吧。男生們則説:不要你插隊的妹妹出錢,阿哥我們請你。聽了這話,她知道他們還是歡迎她的,心中不由十分欣喜,思路也開闊起來,漸漸參加了他們的談話。她耐心地聽着他們説他們的事,又將她知道的事告訴他們。她描述某件事情生動與詼諧的口吻,叫他們很喜歡。他們覺得這個女生,雖然不漂亮,可卻很有勁。她有一種製造氣氛的本能,使得人人都很高興。阿康由於和他們太過稔熟,不那麼新奇,削弱了魅力,便被冷落了。而米尼見自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又因沒有別的稔熟的女生在場,起到監督的作用,便更加自由開放,無拘無束,發揮得越來越好。他們吃過了飯,又去看一場《列寧在一九一八》。男生們抽煙,米尼吃瓜子,嗶嗶剝剝的,心裏覺得異常快樂,卻又隱隱地有一點不足,有什麼不足的呢?電影院裏洋溢了一股挾帶着葱蒜味的煙味,水泥地濕漉漉的,沾着瓜子皮。阿康坐在另一邊,與她隔了一條走廊。由於喝了酒,白皙的臉龐變紅了,龍蝦似的。他默默地抽着一支香煙,後來,電影開場了。
晚上,他們在車站附近一家“人民浴室”過宿,男生們住男浴室,米尼住女浴室。她睡在躺椅上,聽裏面淋浴的龍頭,滴滴嗒嗒漏了一夜的水。浴室裏通夜開着燈,夜半還有人住進來,又有人起來出去。米尼迷迷糊糊的,夢境和現實交織在一起。她一會兒以為是到了家,一會兒又到了火車站,天漆漆黑的,車燈雪亮地駛進了站,汽笛長鳴。一列火車過去,房子微微震顫起來,鐵軌噹噹地響。有一會兒,她以為自己發了寒熱,昏沈沈的,嗓子裏乾得冒火。她頭頂嗒嗒的滴水聲,使她急得沒辦法。多年以後,她還會來到這家“人民浴室”,那時候,她簡直認不出這個破爛不堪的浴室了。那是一個冬天,她穿着一件一九八七年的上海很流行的裘皮大衣,長過膝的。她站在一片泥濘髒的濕地上,因為是一個化雪的午後。人們洗完了澡,紅着臉膛躡着手腳,踩着水窪裏幾塊磚頭走出門來。朽爛的牆腳下,堆了煤炭,風一吹過,就揚起黑色的塵屑。只有當一列火車經過,路面被微微震顫的時候,她才依稀辨認出了一點這一個夜晚的遺蹟。這一個夜晚很漫長,燈光徹夜照耀,屋頂下飄浮着永不消散的水汽。忽然一陣鈴聲,有粗壯的女人裸着小腿進來,叫着:起來了,起來了!米尼揉揉眼睛,坐起來,女人衝了她説:起來,起來,澡堂要營業了。她趕緊穿衣下牀,匆匆梳洗完畢,拿了自己的東西走出了澡堂。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男生們早已聚集在門口,問她怎麼睡得這樣晚,澡堂裏的覺有什麼好睡的,不如回上海去睡了。她揉着酸澀的眼睛,有些笨嘴笨舌的,她想:這是幾點鍾了?懵懵懂懂地跟隨了他們去吃早飯。他們走在蚌埠的大街上,兩邊的商店還沒開門,他們辛酸地笑道:他們現在變成鄉下人啦!阿康便鼓舞道:這叫作英雄落難啊!大約昨天睡好了,阿康精神很飽滿,臉色更白皙了。米尼也漸漸地清醒過來,只是呵欠不斷。大家越笑,她的呵欠越厲害,阿康就説:她是裝的,她裝得多麼像啊!她扼制不住呵欠,又要笑,結果弄得滿眼是淚,乾脆趁勢就哭了起來。阿康小聲説:她哭得多麼像啊!大家越發笑得高興。她一邊哭,一邊快活地想:我這是怎麼了,多麼異樣啊!她哭着,一邊用腳去踢阿康,正好踢在他小腿骨上,阿康不由叫喚起來:“不痛!不痛!”米尼便抹去了眼淚,笑道:他裝痛裝得多麼像啊!大家笑着嚷道:輸給她,輸給她!他們想:這個女生是多麼有趣啊!哭過之後竟沒有呵欠了,米尼的眼睛變得十分清徹,她抬頭看看天,碧藍碧藍的,心想這一天多麼好啊!
這一天。他們去了公園,又去了淮河大堤,逛大街,下館子。吃飯的時候,大家不要米尼付錢,米尼也不硬爭,飯後卻買來蘋果分給大家吃。一天一夜之間,她已和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了。這一天裏,她和阿康經常逗嘴,當他們逗嘴的時候,人們就很起勁地觀戰。他們言辭的機敏和幽默,使得他們又感慨又慕,不由説:阿康這回是棋逢對手了。阿康聽了沒什麼,米尼卻一怔,失去了一個戰機,終於敗給了阿康。以後的時間裏,她就變得有些沈寂,還有些走神。她有些躲避他似的,總是走在他遠遠的地方。阿康其實早已看出一些兒端倪,心裏一明如水。而他並不起勁,因他覺得這個女生很平常,趨於中下,可是她是多麼的聰敏。他承認與她説話很有勁,她甚至有激發想像力的作用。所以他也並不十分反對與她配合,扮演一個那樣的角色。他便也沈寂下來。他們兩人的沈寂,使大家有些掃興,慢慢地就轉移了注意,去説一些別的事情,這就到了上車的時間。
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認識一個鐵路員工,帶他們提前進了站台。月亮升起了,站台上有不多的幾個人,跺着腳取暖,等候火車,腳跺在堅硬的地上,發出清脆的回聲。候車室裏傳來廣播,報道他們這一次列車進站了。他們緊張起來,將行李背在肩上,往前走了一段,然後又轉身朝後走了一段。只聽天橋上鐵門匡一開,上車的人們如千軍萬馬,轟然而下,的腳步聲頓時充滿在空闊的站台。站台變得十分擁護。他們被人推推搡搡的,轉眼間便擠散了,互相高聲招呼着。這時候,一道雪亮的燈光劃開了天幕,人們震驚地回過頭去,安靜了片刻,然後加倍地騷亂起來。火車一聲長嘯,裂帛一般,風馳電掣而來。人羣好象騷亂的蟲蟻,徒勞無益地在巨大的車身旁邊奔忙。矮小的米尼幾乎被人撞倒,肩上的旅行袋壓得她直不起腰。她幾次接近了車門,又被洶湧的人羣推後。“我上不了車了!”她絕望地想到,她看見他們中間已經有幾個人上了車。列車員攀在車門上,將吊在車門的人推下去,要關車門了。有個女孩大聲地哭了起來,在這狂野的人羣中,聽起來就好像嬰兒的哭聲。就在這時候,米尼無比欣喜地看見,與她相隔了兩重人牆的前邊,阿康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在掙扎。他的兩隻手在空中划動着,像要抓住什麼可攀依的東西。米尼忽然不想上車了,她想:等下一次吧,蚌埠的車次是很多的。阿康又越過了一道人牆,接近車門了,他幾乎就要夠到車門的把手,米尼不由大叫了一聲:阿康!阿康一怔。就這一怔,便被人從車門前擠開了,那人推開列車員阻礙的手臂,最後一個上了車,車門關了,鈴聲響了。
男生們終於在兩節車廂之間的過道里聚集了起來,他們發現米尼和阿康沒有上車。他們面面相覷,停了一會,有人説:兩個最聰敏的人怎麼沒有上車?這句無心的話好像提醒了什麼,他們發現事情有些奧妙,不由回想起這一天一夜之間,那兩人的言行舉止,漸漸就有些恍悟。他們開始為這女生擔心,他們想,她才十七歲的年紀吧,要比他們小得多。怪我們,有人説道,別人都沒有作聲。他們想,我們這麼多男生,卻沒有保護好一個女生。火車轟隆隆地朝前開着,在黑夜裏行駛。很多年過去了,他們中間的兩個,有一次聚在一起,談論着以前的事情,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這一個黑夜,他們説:也不知這女生後來怎麼了。
阿康幾乎是從人羣中跌落下來,他惱怒地站穩身子,看見米尼站在他面前,很平靜地微笑着。他想就是她的一聲喊,使他走了神;再一想,火車都開了,還有什麼可説的,便也笑了笑,説道:“我們是半斤八兩啊!”這話叫米尼覺得很中聽,就説:“還是你有水平,你已經到達了車門口,我卻還沒進入陣地呢!”他説:“五十步和一百步罷了。”兩人就走到天橋下邊,將旅行包當板凳坐着,等待下一次從烏魯木齊開來的快車。有一個也沒擠上車的人過來向他借火,兩個男人在寒冷的夜晚裏對火的情景令她有些感動。她雙手抱着膝蓋,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道:好了,現在,只有我和阿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