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漫長的白晝裏開始了。這個小鎮子,在熾熱的陽光裏變得寂靜了。河面反射着白亮的光,散發出一股硫橫的氣味。那些五六層的新房,琉璃瓦的頂,金光四射,聳立在空臨的天空中。尤其到了午後,鎮上簡直看不見一個人影,蟬鳴嘩啦啦地一片,是它們的天下。鎮碑的花崗石面,在強光裏,變成金屬一樣的鋼藍,燙手似的。上面的刻字反而變淺了,許多筆畫消失掉了。底下也沒有人影。
但華舍鎮還是繁忙的。載了石頭的拖拉機,在毫無遮蔽的新街上駛來駛往。哥華公路上,走着小車和中巴。四周田裏,蟬鳴之下,是輕紡車間機器的轟響。仔細去聽,就能聽見這鎮子裏的蒸騰氣象。因為罩在暑氣裏,變得悠遠了。
有貓,或者狗,在邊緣很清的一團團樹陰裏打盹。小孩子,睡在竹榻上,竹榻安在老房子的穿堂裏,風噝噝的,也帶來河裏的硫磺味。石橋的欄上,搭了誰家的棉花胎,一領橋一領橋過去,都是棉花胎,搭在橋欄上。橋洞下面,水邊有一點乾地,縮着腳立了幾隻雞。這個鎮子也還是安泰的。在那破瓦的屋頂上,歪斜的木窗框裏面的舊傢什,夏布幔子後面也是酣然的午睡。金鈴子,叫蟈蟈,牆縫裏的蛐蛐兒,都睡着哩!懨氣裏夾着安寧。
可是,卻有一個小孩子,在這白日覺裏走來走去。她的小身子,在橋上,水上,新街,老街,投下了清晰的影子,飛過來,飛過去。暑假裏,覺睡得太多,她精神太好,而時間,又那麼漫長。她就是秧寶寶。蔣芽兒一放暑假,就去鄉下的外婆家了,黃久香也不見了,於是,她形單影隻。在這靜謐的午後,格外地感覺孤寂。好像,一個鎮子,只剩她一個人了。她啪啪地跑過石橋,腳步聲被蟬鳴吃掉了,沒有聲音。白花花的水面上,那影子薄薄的一層,也不像是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秧寶寶不怕熱,太陽曬着頭頂,也不覺曬。只是恍惚,就像在夢裏。明明是熟悉的地方,一下子變陌生了。
這樣的明亮的靜,她想找一些樂子,可是一切都凝固住了,止了聲色。連那鎮北角停了產的織綢廠前邊,人家後牆陰地裏的水泥橋上,那個饒舌的老公公,也不見了。她倒是找到了那座教堂,教堂矗立起來,不高,二層,水泥尖頂上立着一個十字架。石頭基座上的磚牆面,刷了白石灰。窗和門都是拱形的圓洞頂,還沒有鑲玻璃。秧寶寶踩着石頭基登上去,朝裏看,一股水泥的涼氣撲面而來,裏面一片空寂。深處的壁上留了一個龕,也空着。從教堂背面的短巷走出來,那一片河岸也沒有人。河對面的鴨棚,都靜着。河面在烈日下,顏色變淺了。草,葦葉,蘿蔔花,也都淺成一種灰白的顏色。唱着菩薩戲登般的那個婁頭,本來就沒人,這會兒更是靜。婁裏堆積着的塑料袋,泡沫塊更厚了,邊上泛着灰色的泡沫,一層一層壘起來。秧寶寶在小埠頭上站了一會兒,風都是止的,婁上像罩了一層沙面,起着顆粒,返身上坡,走進木廊橋,橋面松支腐朽的木板聲,聽來很空洞,虛虛的。廊頂上的草稀了,漏進幾縷光,針樣的尖利,刺着眼。走出去,下了斜坡,有過女子笑臉的那面山牆上的窗,開是開着,沒有人。桃花枝子繽紛錯亂,就像張了一面網,其實是陽光。
秧寶寶走進了巷子,她有意地踢着腳,跑出啪啪的聲響,可那聲響更襯出了靜和無人。巷子裏或開門,或掩門,都是無人。巷口處有一眼井,低矮的井沿上,立了一麻雀。她終於看見一隻活物了,跑過去,那麻雀悄無聲息地飛了。站在巷口,又看見了河水,泊着一條船。方才還沒有,現在有了。船頭扎着一柄油布傘,還有一具小煤爐,老大卻跑開了。這個鎮子,現在顯得無限的大了。這個孩子在裏面,屋頂,是要仰極了脖頸去望;石板長巷,要不歇氣地跑一陣才跑得到頭;橋呢,橫一領,豎一領,走也走不完;河道,是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在這寂靜的暑氣氤氲的午後,這鎮子忽顯出它的精深,這小孩子怎麼都叫不應它。秧寶寶不由有點害怕,不是夜晚裏怕黑的那種怕,而是一種近似於敬畏的怕。她從橋上伏過低矮的石欄,看見水面上有一個小小的半身的人影,知道是自己,卻又不像。由於水裏的污垢太厚,有些像油,影子便汪在面上,更虛了。為證實是自己的影子,她伸出手,很矯揉地在頭頂上張開後面的三指,做一個孔雀羽冠的形狀,那影子的頭頂上,果然長出了三個翎子。小孩子一個人的時候,反正沒有人看見,於是,就感到了自由。這時候,秧寶寶就很做作地蹦跳着下了橋,兩隻手拈着裙邊,好像是一個芭蕾舞女演員在謝幕。這鎮子成了她的舞台。
終於,終於屋檐斜下了一條影子,日頭走動了。有一些嘰嘰喳喳的噪聲起來了,大約是蟲和鳥的啁啾。水面也微微開始波動。有幾扇門扉悄悄地翕動着,可是秧寶寶已經結束她的周遊,走在了回去的路上。雖然她一直在等它醒來,可一旦醒來,其實也是老一套,反叫人意興闌珊。新街兩邊,零落的店鋪裏,壅塞着悶熱與慵懶的空氣,從門廳裏流出來,是叫人氣餒的。沒有一棵樹。在小塊小塊田地的背景下,新街出奇地守則闊,平整。秧寶寶感到日頭的截熱。她走下路,在地裏誰家的架上,摘了幾片葫蘆葉,頂在頭上。這個動作使她想起了黃久香,她是多麼遠的一個人了啊!連蔣芽兒都遠去了。小孩子總是特別地感覺時間漫長。她覺着,她一個人已經生活了很久。她匆匆地走過鎮東的水泥橋,向李老師的家教工樓走去。暑氣逼着她,腳板心都是燙的。最後幾步她是跑着的,一口氣跑進門洞,水泥樓道的涼氣鎮了她一下。
門敞開着,隔着紗門,可看見客堂裏沒有人,中間橫着小毛的三輪腳踏車,沙發上攤着些報紙,桌上用網罩扣着中午的剩飯菜。她推開紗門進去,有一隻蒼蠅也跟了進來,在房間裏嗡嗡嚶嚶地飛。秧寶寶就舉了蒼蠅拍,滿屋子撲打。人們還在午覺,這時才兩點鐘,夏天的午後就是這麼漫長。蒼蠅終於被撲倒在電視屏幕上,秧寶寶用蒼蠅拍託着它的屍體,送進灶間的畚箕裏。灶間裏也是靜的,水斗,水泥地,花崗岩的台子,全收幹了水分,變作灰白的顏色。砧板,也是曬白的,中間,凹進去的一處,起着乾燥的絨頭。窗台上幾棵菜,乾癟地軟下了葉子。窗户對着的中學校的操場,空蕩蕩的,放假了,沒有人。從窗户的左角,勉強可見一角綠色的樓頂,是郵電局,靜伏在烈日之下,但樓頂上有一面旗子,卻在動着。旗杆尖上,集着一點鋭利的陽光。再遠過去,視線就讓並排的學校樓房擋住了。上方是沒有一絲雲的,白熱的天空。
秧寶寶收回了目光。廚房裏的氣味這時候被蒸發出來,熟肉和生肉的氣味;魚蝦的氣味;米飯的香與餿的氣味;感菜滷,豆腥氣,油醬,葱姜,菜葉的腐味,全都收幹,變得蓬鬆爽利,四散開來。其中還有一種不尋常的特別的氣味,就是草藥的乾澀的苦香。秧寶寶摸了摸浸泡着草藥的藥罐,這是陸國慎的藥。每天下午,由李老師煎好了,潷進保温杯,然後,閃閃就騎車去柯橋醫院,送給陸國慎喝。閃閃也放假了。旁邊的不鏽鋼飯盒,也是陸國慎的。有時候,家裏燒了好菜,就裝在裏面送給她吃。陸國慎已經住進醫院半個月了,醫生説還要住半個月才保險。秧寶寶幾乎覺着,再不可能看見陸國慎了。李老師有一次去看陸國慎,問秧寶寶要不要一起去。秧寶寶不回答,她想,她還沒有和陸國慎説話呢!當然,倘若李老師一定拉她去,她也就只好去了。可是李老師並沒有強求她,自己走了。還有一次,李老師對閃閃説,帶秧寶寶一起去醫院玩玩,閃閃回答説:是醫院,不是公園。秧寶寶心裏説:有什麼稀奇的!就走開去了。秧寶寶揭開藥罐,看看裏面的藥浸得怎麼樣,卻聽見客堂裏有人走動,曉得是李老師起來了,便退出灶間。果然,李老師彎腰在沙發上收拾報紙,又將小毛的三輪腳踏車推到牆根前,嘴裏説着:靠邊靠邊!然後就走進灶間煎藥了。
秧寶寶在沙發上坐下,心裏盤算:這一日李老師問要不要去柯橋醫院,去不去呢?灶間裏傳出瓦罐碰響的聲音,液化氣燃氣的呼呼聲。再過一會兒,小毛也出來了。秧寶寶沉浸在她的考慮之中,就沒有注意小毛靠着她坐下來,小毛也放假了。接着,閃閃起來了,好像還沒有完全睡醒,神情恍惚地進到灶間和李老師説話,聲音已經是清醒的了。秧寶寶豎起耳朵聽着,聽她們幾次提到陸國慎的名字,不知好還是不好。草藥的苦味從灶間裏湧出來,一下子漫開了。閃閃和李老師一起笑了,秧寶寶松下氣來,這才發現小毛緊緊挨着她,便向他瞪起眼,壓低聲説:去!小毛想起了母親關於不要惹秧寶寶的告誡,離她遠了些。
中藥煎好,潷在保温瓶裏,潺潺地響了一陣,然後,閃閃提着藥瓶,在牆根下換好鞋,走了出去。沒有人問秧寶寶,要不要去看陸國慎。
午後過去了,時間開始向黃昏裏走,腳步變得比較活潑。光線也減緩了它的鋭度和緊張,鬆弛了些,許多種顏色亦呈現出來,視野裏便不那麼空寂,而是趨向繁榮。風也涼爽得多。
倘若要在鎮碑前佇步,看一遍碑文,便可知道這個鎮子的方位所在。它在紹興市區西北面,距離十五公里的地方。最初是由華姓人在此居住,然後漸漸成鎮街,所以就叫華舍。碑文上還寫道,同治初年,此地的絲綢業就開始繁榮,鼎盛時期,“有綢莊三十餘家,絲寓七十餘家,商店一百三十餘家”,所以,此鎮有句美譽,叫做:日出萬丈綢。
在這個鎮子的西南邊,約莫三公里的地方,就是柯橋。這可是個更古老也更繁榮的大鎮。揣摸一遍,華舍的興起多少是因傍了柯橋的緣故。絲綢客商從柯橋搖般到華舍,看過貨色,談妥價錢,然後,銀貨兩訖,裝船,解纜,開走。沿了河道抵達柯橋,再從柯橋入運河,向北,向南。所以,柯橋與這鎮子,就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在鎮民們的心目中,柯橋的威望比紹興還高。柯橋的橋比他們高大;河流,比他們寬,長,四通八達;柯橋的屋脊都要比他們高三磚。人們説起地方,是以柯橋為座標,柯橋南,或者柯橋北。人們説起歷史,是以柯橋為紀年,那時,柯橋的濟公橋還沒有呢!人們説起熱鬧,也是以柯橋為標準,比柯橋還旺盛!這就不得了啦。在古代的畫面上,柯橋高牆堅瓦,屋脊鱗次櫛比;河道里船隻如梭,橋洞一眼套一眼,直下十里;沿河的店鋪擠擠挨挨,酒旗,菜幌,燈籠的流蘇,都絞在一起了。箍桶鋪裏,堆起着盛米的斗升;篾席鋪子,是養蠶的匾和席;方木鋪裏,織綢的木梭子,成筐成筐,還有棺材鋪子,斗大的“財”字,顛倒掛着,底下是裁好的楠木方子,散發着木脂香氣。柯橋氣象蒸騰,無數的銀兩在此進出。
如今,繁盛還是繁盛,卻是換一番景象。一些支流水道填平做了大街,一週一週地往外擴。往昔的船隻換成車水馬龍,最多的是中巴,掛着“紹興”,“杭州”,“蕭山”,“温州”的牌子,沿途喊着拉客。住宅樓,商場,酒店,一幢一幢矗着,懸着巨幅廣告牌。柯橋的老街快給新街擠沒了,剩下那麼掐頭去尾的一截,幾領橋,供紹興,杭州的旅行團來觀光。所以,街上就又多了些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跟在搖小旗的導遊後邊,人羣裏擠進擠出。鎮的東南,造起一座輕紡城,面積極大,抵得上一鎮市,裏面交易的是化纖面料,迎接全國的布商。因此,那華舍鎮子,也改了桑蠶,開起輕紡工廠。這小鎮子還是傍了柯橋的繁盛。
現在,柯橋的繁盛似乎達到了飽和,發展的餘地汽車汽車小了,就有一些明眼人,留心到柯橋四邊的地界,想來找找機會。這個夏天裏,華舍鎮上三三兩兩地來一些外鄉人,並不是打工仔的半夜扮,而是穿了名牌T恤,皮帶扣上也釘着名牌的標記,掛了手機,腰包,乘了出租車,從柯華公路上過來。人們統稱他們為老闆。老闆們四圈裏走一走,中午自然要找地方吃飯,於是,新街與老街上的一些飯鋪,興旺了起來。老街上的飲鋪多是茶館,一個開水灶,另一個灶上蒸饅頭,再煮一鍋茶葉蛋,豆腐乾,鐵硬的蠶豆。每早來一些茶客,多是老客,坐到十時許,便收了攤。現在,就不失時機做了飯店生意。新街,尤其是鎮碑西邊,教工樓對面,有座“江南樓”。新起的,三層樓,馬賽克牆面,鋁合金窗框,茶色玻璃。老闆也是李老師的學生,蔣芽兒父親的同學,最早是在鎮政府裏做一名小幹事,後來辭職出來到柯橋做生意,再回來開這個“江南樓”。因為關係多,拉得到客人,生意還不錯。但平時中午是關着的,只做晚市,現在,中午也有幾分熱鬧了。有些客人是開私家車來的,停在“江南樓”下,暴曬在太陽裏。二三時許,走出些客人,預先打開發動機制冷,人呢,面紅耳熱地站在門檐下剔牙,打手機。這鎮子的尾上,午後的寂靜裏面,就有了些小小的喧譁。
現在,從紹興開出的出租車,送了客人不想空車回程的,會彎到這裏來拉生意。多是紫紅面的桑塔納,也有黃殼紅殼的夏利。靜靜地停在稀疏的樹影底下,也不知等多少時間,然後,不知不覺地,一車一車開走了。三輪車不歇晌了,慢慢地轉悠,有一些還新張了條紋布的車棚,繃平了,被太陽照得透亮。
秧寶寶伏在陽台上,耳裏灌滿了蟬鳴,看着路對面的動靜。暑假裏的覺,實在是太足了,她就像是一個患了失眠症的人,很孤獨地挨着時間,忍耐着漫長又懨氣的午後。對面的風景看上去也是沉悶的,而且,有一種恍惚,就像在夢裏。那老闆踱着步,對着手機無聲地説着什麼,汽車無聲地震顫着車身。“江南樓”外牆上的空調外機洶湧地淌着水,也聽不出一點聲音。有幾次,她看見蔣芽兒的父親,從陽台底下走出來,穿過街,向對面走去。蔣芽兒的父親是個粗壯的男人,穿一條寬大的藍白條沙灘短褲,上身是一件橘紅色圓領T恤衫,已經穿脱了形,鬆鬆垮垮地掛在壯碩的肩背上。黝黑的頸項上圍一條麻花金項鍊。先前在張墅鄉下的時候,他只是老老實實種田,後來女人在月子裏得了一種病,此地人叫做“癔症”,神思恍惚,不吃不喝,發起病來會要啼哭,昏厥,甚至尋死。到處看病,西藥中藥吃了不知道多少,將房子都賣了,地也典給人家種了,不得已,中學同學湊了些本錢給他,開始做建材生意。一旦做起來,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又能吃苦,只二三年便模樣大改。在此期間,他女人又受了一個吃素的老婆婆的引領,拜了菩薩,四鄉八里地去燒香唸經。不想,病真的漸漸好了。即便這樣,他也是不信的,他只相信流年,曉得運是一輪一輪的,走過背時,自然就有順時。但也還是供了一尊趙公元帥,早起燒三炷香。現在,他生意只能算做到小發,大發遠遠談不上,中間都不是。這鎮子裏近年來,發跡的例子太多了,程序也相當高,説出去就怕你不信,可是眼見着,一幢幢金磚碧瓦的樓起來了,不怕你不信!
蔣老闆本性是穩紮的,種田呢,又做小了膽子。看看周圍,都像在做夢,自己呢,是大夢裏邊的小夢,更不敢忘形了。而他其實又是相當敏鋭,很善於捕捉商機。現在,他越到街對面,站在“江南樓”旁邊。隔幾步,是一幢三開間的二層水泥樓,比較舊了,房主在別處有了房,並不在此住,空着。蔣老闆就站在樓與樓中間那個空當裏。可看見背面的一塊空地,荒着,什麼也沒種。他站在那裏,嘴角上銜了一支煙,兩隻手微微張開着,腳也分開着。他的身姿有一種特別的關注,好像是注意聽什麼,又好像在嗅着什麼。倒不像個生意人,而是像一個老練的種田人,在憑經驗觀察着天氣,季候,風向,土地的生熟度,以決定下一季種什麼作物。他站了很久,大約是被嘴角上的煙頭烙着了,他驚了一下,拿下煙頭,扔了。
秧寶寶因為注意看蔣芽兒的爸爸,不知覺中探出了身子,於是,便看見樓下的太陽地兒裏,有一個小小的頭。她轉它也轉,她停它也停。她伸出手,那頭上就長出了手。
太陽其實已經西斜了一些,陽台的邊緣向外推移着。她的影子不見了,被罩在一條長方形的影裏。蔣芽兒的爸爸所站這處,是個風口,只見他的汗衫鼓盪着。他繼續在沉思。
午後的懨氣使人憂鬱,但已不那麼尖鋭了。暴曬中褪白了的景物,顏色回來了一層,變得柔和了。又斜出些影子,顯出了立體感。身後房間裏起來了些趕碎的聲響,午覺過去了,要開始下半日的生活。蔣芽兒的爸爸也走回到陽台底下,他自己的店面裏。對面的私家車也開走了,“江南樓”壁上的空調外機不再滴水,窗户推開了,可看見屋內牆上的一塊光。午後的寂靜裏,有一種神奇的景象,現在褪去了,又變回原先的,真實的面目。
秧寶寶聽見身後屋裏,李老師走動的聲音,曉得她收拾了這邊,就要過到那邊,給陸國慎煎藥。然後,閃閃也要起來,準備準備,開路。秧寶寶沿着陽台,搶在李老師之前,過到那邊客堂,端坐在沙發上。李老師的腳步在陽台上響起了,越來越近,然後,紗窗上映出了李老師的影子。就在李老師推門進來這一刻,秧寶寶拿了本幼兒故事書舉在眼前看着。李老師從她跟前來回走了幾遭,將小毛的玩具歸攏,閃閃的毛線團拾起來繞好,牆根下的一堆鞋,一雙一雙尖朝裏跟朝外的地放好。她好像沒有看見秧寶寶。此時此刻,人還是半醒,注意不到周圍的情形。所以,李老師並沒有和秧寶寶説什麼,就進了廚房。然後,瓦罐碰擊的聲音就傳出來了。再然後,液化氣“嘭”的一聲燃着了。又過些時,閃閃出來了。她和李老師的風格不同。她剛出房門,還慵懶着,眼睛也半開半閉。可只一剎那功夫,她的眼睛睜圓了,在房間裏的直動帶着風聲,塑料拖鞋底清脆地敲着磨光的水泥地。她顯然是在找一本什麼書,二話不説,從秧寶寶手中抽出那本書看了一眼,不等秧寶寶反應過來,又塞回了她手裏,不是這本,再繼續找。李老師剛才收齊了的房間,此時又攤開了。小毛也出來了,目光茫然地看看周圍,看秧寶寶拿了一本書,便彎下腰從書背面打量這書。這天下午,大家都對這本書發生了興趣似的。閃閃進了廚房,和李老師説話,藥在瓦罐裏沸騰了,發出“突突”的聲氣。秧寶寶合起書,扔給小毛,灰心地想,今天又不會叫她一起去柯橋醫院看陸國慎的。她們根本把她忘記了,陸國慎呢,也把她忘記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她將手墊有腿下邊,呆坐着。閃閃在廚房裏哼起了歌,煎好的藥淅淅瀝瀝地潷進保温瓶。李老師的聲音也大起來,説着笑話。小毛不知聽見了什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大家都很快活,只有秧寶寶是悲慼的。
這天下午,小毛也跟去了。秧寶寶起身拉開紗門,走過陽台,回那邊屋去。身後李老師喊她:秧寶,去不去買菜?秧寶寶冷笑一聲,心裏説:我就只配買菜!她回到自己的牀上,躺下,顧老師正站在書桌前寫字,問她:秧寶寶不便服嗎?她不回答,顧老師也沒有再問,繼續寫他的字。秧寶寶躺着躺着,卻睡着了。
暑假裏的覺得很亂的,因為隨時可以睡。就這樣,已是接近黃昏的時分,秧寶寶睡着了。她在午後的寂靜生活裏消耗了體力和精力,現在要補回來。這時候,這鎮子有些鬧了,可她已經成了個睡倒了覺的小妖怪,人家睡時,她醒着,人家醒了她卻睡了。房間裏有一時很靜,顧老師將寫好的大字捲起來,出去找同道者交流,李老師一個人買菜去了。不知從哪裏攀上來一隻貓,在陽台護欄上,腳步柔軟地走過去,並沒有打擾屋裏的睡覺人。柯橋來的賣水車就停在他們樓下,有人正與賣水人論理,前一日的水裏有一條蟲子,應當調換。可是,怎麼知道就是這車上的水呢?柯橋賣水車不止一部,賣水人辯道。他們一句去一句來地説着,雖然不相讓,可也不激烈,聲音在空闊的新街上散開了,也沒打擾樓上的人。秧寶形容詞在酣甜的睡眠中,這些動靜,她都知道,而且,有一種甜蜜的撫慰的含意。在這些微小的嘈雜之中,她沉到了睡眠的深處。她繃緊的小身子這會兒放鬆與柔軟下來,體內分泌着生長的激素。要是和一個多月前她剛來這裏時比較一下,你會驚異地發現,她可真長高不少。她的臉看上去還是那樣,可俊俏了一些,為什麼呢?仔細想一想,是因為各處的輪廓都鮮明瞭一些,好像被一隻無形的筆描了一遍。額角的線條出來了,髮際生得略低了點,也窄了點,但因為臉頰是窄的,額頭呢,又有些鼓,所以保持了勻稱。眼睫毛線深了,就顯得長了,而且真有些吊呢!鼻樑的形狀清楚了,雖然不是高挺的鼻樑,可至少不塌。唇形也出來了,這才發現她的人中挺長,又微微上翹,其實是很俏皮的。可惜平時總在生氣,繃緊着,現在鬆開了,顯出了優點。當然,然後還是黃和黑,十歲以下常在室外活動的孩子,都是這種臉色。皮膚薄,油脂不豐厚,就特別吸收紫外線。
這一時的清靜過去了。人陸續都回來了,在陽台上跑來跑去,兩邊的紗門開進開出,大人孩子都在高聲説話。電視機開了,播放着動畫片,廣告,再就是本地新聞,而且,天陡然地變了。烏雲在霎時間鋪滿天空,雷聲從很遠的田野那邊滾過來,風裏裹着一股濕潤的水汽,溽熱一掃而荊大人孩子在這陡然降臨的涼意裏,都有些興奮,很誇張地説笑。秧寶寶睡沉了,沒有人叫她吃飯,説過的,李老師家吃飯很渙散的。不知是誰在她身上蓋了一條毛巾毯。
等秧寶形容詞睡醒過來一個人在桌邊吃飯時,暴雨已經下成中雨。均勻的雨聲籠罩了鎮子。暑氣,嘈雜,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靜謐下來。
接下來的三天,是在雨裏度過的。秧寶寶沒有出門,坐在房間裏看外邊的雨。從外面回來的人説,老街裏的河水已經漲到街上,有人一腳踩偏了,就下到河裏去了。樓頂平台邊上,專門用鐵皮接出一道槽,雨水就順槽流下,流到鐵皮桶裏。接滿一桶,倒進水缸,再接。後來,水缸滿了,就倒進洗衣機,橫豎洗衣機從來不用,水壓不夠,自來水也不潔淨。第三步,倒進浴盆。雨水還是不停地流下。李老師讓每個人都洗頭髮,煤球爐和液化氣同時燒水。閃閃給小毛洗,李老師給秧寶寶洗,然後是亮亮,小季,閃閃,顧老師,李老師自然排到最後。房間裏充滿了香波的檸檬氣味。雨水敲着鐵皮桶,叮叮噹噹響。開水在火上突突地冒氣。因為下雨天涼,大人小孩都加了衣裳,晾着濕頭髮,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加一個陸國慎,全家人就都到齊了。
沙沙的雨聲中,有人在樓下叫,叫的什麼聽不見,叫久了,就伸出頭去。看見雨地裏,有一個人,披着蓑衣,戴一頂草帽,所以看不清年紀。他仰着頭,手裏拎着一包東西,向陽台上的人一送一送,嘴動着,只聽得見幾個字。終於聽懂了,是從金華過來的一個鎮民,受人之託,給李老師捎來東西。李老師拿了傘下去,與那人説話,交割東西。雨點打在傘面上,響亮了些,更聽不見説什麼了。新街的水泥路面被雨水沖刷得十分潔淨,天空是一種水濛濛的淺灰,鋪到很遠。遠到極處,卻亮起來。有一道起伏的青色的線,那就是會稽山。那幾個琉璃瓦的尖頂,顏色倒淡了,不那麼觸目。“江南樓”也顯得灰暗,尼龍布的雨棚耷下了邊,或者縮捲起來,稀髒的。斜對面的鎮碑變得很小似的。倒是邊緣清晰。後面的幾方水田,可是綠色盈盈。李老師打的是把黃花傘,明亮的黃色在雨地裏,投下一團光暈,淺淺地印着幾朵花,微微搖曳着。然後,老師終於告辭了那捎東西的人,進了門洞。
這包禮物來的正是時候,大眾小孩都圍上來,看李老師拆開包,是餅。小毛剛要伸手,被李老師止住了:且慢!這是一種特殊的餅,它的吃法也很特別。然後,李老師吩咐閃閃去拿幾張乾淨的白紙。閃閃拿出幾張作業本上裁下的紙,李老師説太校顧老師又拿來幾張寫大字的毛邊紙,李老師説也不行,太軟,而且不夠光滑。亮亮拿來的是電腦打印紙,李老師説接近了,可是代價太高,浪費了。最後,小季找來幾張作廢的報表紙,才通過。李老師讓小季將紙一人發給一張,照她的樣子,鋪在桌上,放上一個餅。餅是小月餅那樣的大小,殼很脆,要小心拿起,否則會散。餅放在一半的中間,將紙對摺起來,蓋住餅,雙手捂住,一按。只聽見,咔拉拉一陣細響,揭開來,餅已成一片碎屑,碎屑裏間雜着乾菜,肉末。然後,用手指撮着,仰起頭,張開嘴,送進去。果然脆香可口。秧寶寶有一撮沒送好,全送衣領裏去了。大家都笑,她自己也紅着臉笑了。
李老師説,這是一種古老的物產,獨金華才有。閃閃就説:那麼古人用什麼來吃?古時候又沒有報表紙。李老師説:古時當然不是那麼考究,就用手掌直接壓碎。顧老師則説:是用薄面餅,壓碎了,包春捲樣包起來吃。那樣説起來,還是古人考究了。一邊討論,一邊撮餅屑吃,一個上午過去了。雨天的午後,並不是那麼懨氣的,總有一個兩個不想睡午覺的,靜靜地做自己的事。
這天,是閃閃不睡覺,拉出縫紉機,鋪了一桌子的布料,縫裙子。小世界幼兒園暑假裏要參加紹興市的幼兒匯演,放假前就開始準備。閃閃給大班的小朋友排了一舞蹈,讓小朋友扮成樹,其中一個則扮作小鳥,在樹林裏飛翔。小鳥的服裝是現有的,白紗裙,背上有一對翅膀,頭頂戴一個冠子。難得的是樹。閃閃決定給每個扮樹的小朋友縫一條咖啡色的裙子,頭上系一條綠綢絲帶,手上各舉一束葉子。咖啡色的滌綸布家中現成有一匹,還是前兩年有個在輕紡城租攤的朋友,急着收攤,同價處理時買來的。可這幾年又不興滌綸了,興咔嘰,纖維麻之類的,比較透氣。所以,就塞在牀底下,等老鼠來咬。老鼠卻不及換口味,不愛吃化纖,因此,還是完好無損。現在,閃閃就在桌前,一條一條地裁裙子。説是裙子,其實就是直筒筒的一身,直到胸前,前後兩邊各綴一條綠綢帶子,在肩膀上系一個蝴蝶結,就掛住了。縫紉機一開,很快便可做成。但閃閃又別出心裁,要在前胸釘兩片樹葉形的綠綢子,這就要用手工了,工程也不校可閃閃不怕,她決心做一件事,就必須做好。
閃閃裁裙子的時候,秧寶寶就坐在沙發上。閃閃裁下一塊,隨手往沙發上一甩,秧寶寶便伸手理一理,理成一幅幅的,不會絞在一起。因閃閃背對着她,完全看不見,所以就不瞭解秧寶寶其實是可以幫助她的。
這個酷暑中的涼爽的雨天,人的心都變得柔和。秧寶寶温柔地撫弄着這些光滑的滌綸布,將剪成葉子形的綠綢子,兩片兩片疊好。還有綠綢帶,分兩種,一種是寬的,系在頭上;另一種,細的,釘在肩上系蝴蝶結。閃閃特地去買了一塊綠尼龍綢,裁成這些附件。閃閃是個手腳手電落的人,只聽見剪刀刷刷地響,裙片,綢帶,一件一件飛向沙發。最後,剪畢,手一擼,將剪下的碎布殘片,一把握起,糾成一團,桌面就乾淨了。然後拉過縫紉機,坐下,手扶轉輪前後推幾下,噔噔上了皮帶,伸手到沙發上扯過一幅裙片,兩邊一合,嚓嚓嚓地踏起來。裙片飛快地從針板下走過去,走到頭時,下一幅裙片又兩邊一合接上了。走過去的,縫成筒裙的滌綸布落到地上,漸漸堆起,又攤下,漫了一地。閃閃頭也不回,一伸手從沙發上就扯過一條,好像本來就該擺得好好的,等她閃閃來扯,而不糾纏一團,分也分不開。她都沒有向秧寶寶望一眼,可能這只是因為她做事專注,但看上去多少是目中無人。
不過,秧寶寶今天氣量變得大了,她甚至有幾分欣賞地看着閃閃做活的背影。高高束起的馬尾辮活潑地擺動着,她的手略扶一扶裙片,就入開,身子微微一仰,扯過一幅裙片。腳卻一直踏着踏板,始終不中斷。好像不是做縫紉活,而是一種舞蹈。
雨天裏的午後也是寂靜的,但是含有幾分安寧的氣氛,還有幾分活路。天地間有一種力在運動,均衡,平穩,有節律。這是很滋養的季候,田裏的秧苗,還有架上的瓜呀豆的,都在明長暗長,長成最和諧的高度和曲度,纖維的疏密度,澱粉和蛋白的比例,神經分佈的最佳圖案。所以,寂靜中,萬物都在活動,運用着它們的力。
閃閃已經踏完了所有裙片,一條一條扯回來,用剪刀剪斷連接着的線,然後穿了針線,將綠綢帶縫綴在前後兩邊。這時候,她的動作就慢下來。因為閃閃雖然手腳快,但並不是一個粗糙的人,做事情不肯馬虎的。沒了縫紉機的聲響,房間埯安靜下來,沙沙的雨聲罩着,久了也沒有聲音了。閃閃低頭縫了一會兒,忽然不抬頭地説:看見沒有?就這樣縫,又不難!秧寶寶不相信地站起來,看着閃閃的背後,馬毛巴很安靜地伏在後頸上。閃閃又説:針和線就在縫紉機抽屜裏,用一種咖啡色的線。秧寶寶走過去,挨着閃閃的身子,拉開縫紉機抽屜,取出針線,穿了進去。
秧寶寶是個細心的孩子,她先不急着縫,而是拿了閃閃縫好的裙子,對比了位置,用滑粉打上印子,才開始動針線。她很慎重地送進針,抽出線,針腳細細的。速度當然比較慢,大約閃閃縫三條,她才縫一條。然後,是綴葉子。這比較簡單,只需綴幾針,讓葉子垂着,但是要換一種綠線。時間就在一針一線中過去了,雨聲也悄然而止。等李老師出來,走過陽台,看見天空上出現了一道彩虹,從東邊躊向西邊。
這天的藥,是亮亮送去醫院的。李老師又讓他帶上幾個金華餅和幾張報表紙,好壓餅吃。秧寶寶沒再想,會不會帶她去。她問自己,就算帶她去,她難道空着兩隻手?她帶什麼去送給陸國慎呢?這裏,樣樣東西都是人家的。秧寶寶頭垂得很低,專心縫綴,注意着針不要抽得太緊,也不要太鬆。縫好的裙子,一件一件擺開着,確實很好看。天晴了,陽光照射在街對面的“江南樓”上,已是夕陽,清潔的,柔軟的,薑黃色的。地面,牆面,一下子收幹了,露了白。街上又有了人,向西邊鎮中心走去。
縫工,一直到晚飯後才結束。秧寶寶也學着閃閃,手在沙發上,地上,一擼,將線頭團起來。再又將攤開的裙子一件件疊好,摞起來。她做這些的時候,閃閃都沒説話。這樣更好,倘使要誇獎她,説不定她扭頭就走。這一大一小,其實都是犟性人,所以,都繃着臉,不説也不笑地做完了一切。清澈的天空上,星星一下子佈滿了,雖主冰像雨天時那麼涼爽,可空氣潔淨極了。遠遠望去,鎮碑下又扎一堆人,幾乎聽得見説話的聲音,那種外鄉的口音。秧寶寶沒有跑下去,她搬了張椅子坐在陽台上,乘涼。有些小蟲子在耳邊嚶嚶地飛,是從田野上飛來的,莊稼地裏的昆蟲。幾方水田在暗裏閃爍着熒光。很多事情變得遙遠了。在這種多變的暑天裏,溽熱,懨氣,以及突來的涼爽帶給的歡愉,愜意,調節着時間的漫長和明快,將此奇異地結合在一起。其他季節的人和事,因是在另一種節奏裏面,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柯華公路隱在暗中,灰白的一條。這鎮子又恢復了它僻靜的面目。螢火蟲漸漸多起來,亂舞着,畫着交錯的短促弧光,又漸漸為亮起來的月月光覆蓋,冥暗了。月亮升上來了。先是有一些煙狀的雲繚繞在周圍,慢慢地,那一彎新月走了出來,皎潔無比。暗裏的一切都浮起了起來,斜對面,鎮碑石欄杆的接縫都看得清似的,人也有了輪廓。天際上的會稽山呈現出了線條,可卻變得遠了。
這個小鎮子,簡直就是在地球的邊邊上,前面是那樣,那樣遼闊的地方,它的這一點點喧譁誰聽得見呢?只是一隻小蟲子一樣的嗡嚶。月亮升上天空的時候,天空明亮了,可底下又暗了,好像往下沉了一沉,影子貼到了地上,變得更小了,小人國似的。夜晚真是不得了,什麼都現了原形。
早晨,秧寶寶誰也沒告訴,去了沈婁。
雨過天晴,氣温又升高了,還只是七點來鍾,太陽已經相當烤人了。秧寶寶戴了一頂遮陽帽,手指頭勾把錢包,快快地走着。她要到老屋裏去找一樣東西,帶着去看陸國慎。無遮無擋的大太陽地兒裏,走着這麼一個俏麗的小人兒,遠遠地看,就好像走着一個小花蟲子。迎面有沈婁到華舍鎮上班的人走來,不認得秧寶寶了,再加上急着趕路,什麼話也沒有的,從秧寶寶身邊騎車過去了。秧寶寶就把頭低下,也不與他們招呼。鵝娘從院子裏踱出來了,它們辨得出生人熟人,所以並不對秧寶寶咬,而是很安靜地從她腳邊踱過去。狗也是認人的,一點不驚,由着秧寶寶走下路,進了村莊。莊子裏靜靜的,暑氣早已蒸騰起來。秧寶寶不想遇見熟人,將帽子拉下來,遮住臉,目不旁視地走過橋,向老屋走去。
公公不在,大雞喝茶還沒回來。秧寶寶走過穿廊,到了後邊的園子。她不由站住腳,停要了穿廊口上。園子裏一派雜蕪,南瓜架,葫蘆架,豇豆架,全倒了,擠在一簇,荒草從瓜豆間密密地冒出來。池塘裏的落葉,厚起到池沿邊,破出一點洞,露出漲滿的清澈的水,略顯出一些生機。
秧寶寶試着走下台階,邁進菜園,可地面上爬滿了藤蔓,伸不進腳去。她又試着抓住一架藤,豎它起來,豈料早已叫亂草纏住了,根本拉不動。秧寶寶放棄了努力,直接從藤架上踩過去,在草叢中尋找着,看能不能找出一隻葫蘆,或者南瓜,抑或是一隻紅番茄,哪怕是一把豇豆也行。她的腳踝很快叫竹片劃破了,手指頭也破了,汗,糊住了眼睛。她沒有看見她要找的果實,倒是看見藤蔓下的草叢裏,各色蟲子在飛快地爬行。她沮喪地退了回來,這才看見,穿廊口的台階上,擁了一羣雞,看着她。
公公養的雞,是瘦巴巴的,身架子小小的,可是眼睛卻很鋭利,有一副精明相。它們有的單立一條腿,有的側了身體,後邊的則伸長了頸子,好看得到前面的情形。它們一律沉默着,帶着世事通達的表情。真是誰養的像誰,它們都有些像公公呢!在它們的注視下,秧寶寶甚至感到了自己的狼狽。她從藤蔓中掙出腳,走上台階,雞們很自覺地讓開一條路,目送着秧寶寶走進穿廊。灶間完完全全成了一個黑洞,四壁燻得漆黑,地上散着柴禾,灶台邊的醬油瓶也成了黑瓶。頂上有巨大的蜘蛛網掛下來,蒙在秧寶寶頭上。
秧寶寶走回到天井裏,喘息着。太陽曬到了半邊地,地上的石板又碎幾塊。雞們這時也來到了天井,在她腳下漫步着,啄着食,發出咕咕的深沉的聲音。秧寶寶抬頭看看屋檐下的窗子,玻璃的灰厚起了,窗格子的木頭顯然朽了,斷落了幾條,隱約可見窗裏有一幅幔子,垂落了半幅,好像在動。秧寶寶不由有些害怕,退出院去。雞們又朝她簇擁過來,在院門口站住腳,停在門檻裏面。院子外圍的水杉去是欣欣向榮,挺直的樹幹,葉子在陽光裏閃亮。拉開些距離看,散了架的老屋又聚擾起來,有肩有脊,有梁有架,老屋的神還沒散。秧寶寶一步一回頭地,離開老屋。走遠一步,老屋倒好像近了一步,等她走到橋頭,老屋又回覆到先前的樣子,她看見了老屋頂上的煙囱裏,升起了炊煙,就像她和媽媽離開老屋去華舍鎮的那天。那已經是多麼久的事情了呀!漸漸地,她又好像看見老屋的院子裏,有個小女孩在晾着洗乾淨的頭髮,一邊蹬着凳子爬上去,拉開鴿籠的門,藏進一些寶貝。那就是她自己呀!連自己都變成久遠的事情了。
走過橋的時候,公公迎面來了。她喊一聲公公,想她其實是聽不見的,就走了過去。不料公公卻喊住她,讓她跟去老屋。
秧寶寶走在公公後面。公公總是背一隻籃,籃上罩着一件藍布衫,布衫下面有一兩塊點心,喝茶沒吃完又帶回來的。公公的褲管下,露出小腿肚,盤着老樹根一樣的靜脈血管,一串一串。腳踝很細,走路略叉開着,每一落腳都像要戳進泥地裏去。這是一雙出過大力氣的腿腳,一世沒有清閒過。秧寶寶跟了公公走進天井,雞們本是停着的,此時都活動起來,撲扇翅膀,伸縮頭頸。公公便在喉嚨裏發出一連串的罵聲:格賊娘養的賤胎!在公公的咒罵裏,雞們加倍活潑着,有一隻還飛到屋檐上,像只鴿子似的停着。
公公走進屋裏,拿出一支圓珠筆芯和三張信紙,三張信殼,讓她寫三封信。秧寶形容詞趴在石條凳上,再加一張小板凳當桌子,鋪開了信紙。雞們也都圍攏過來,那隻屋檐上的,則俯瞰着這一幕。
信是公公寫給兒子的。一共三個兒子,住在三個地方,但因為信的內容是一樣的,所以公公只需口授一封,再抄寫兩封。信的抬頭,依次為大兒,二兒,三兒便可。信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兩個字,要錢。但公公是個重禮數的人,開頭要道平安,問安好。接下來是訓導,有關處世為人,養家教子。要錢呢,並不直接地要,而是回溯以往,曾有幾次,兒子你要替為父蓋房,為了不拂你們的孝心,所以,思來想去,還是從使為好。無須多,只一千元足矣。最後,還要説些“勿念”,“自保”一類的客套。不過,這一套繁文縟節都被秧寶寶簡化了,她不怎麼懂得公公半文半白的話,更不知如何下筆,但她抓主主題:要錢,一千元!所以,意思是明確的。只是字數太少,她又寫得緊湊,一張紙,只頂上三行半,看上去很不勻稱。於是,她在第二封信上就改進了格式。放大字,開闊行間,一句一換行,看上去像新體詩,簿面上好看許多。等她寫完三封信,又照樣子寫了信封,已經日近正午。公公的灶間燒火,煙囱冒出了白煙,老屋變成了她方才在橋頭想像的那一幕。雞們呢,也與她熟識了,不那麼警惕地釘着她,而是散開來,悠閒地踱步。從天井的角度,通過穿廊看到後院,蕪雜的枝葉忽變得錯醫治有致,金光爍爍。老屋又回來些生氣。秧寶寶在石條凳上坐了一會兒,等公公從灶間裏出來,將寫好的信和圓珠筆芯交給公公。公公又讓她留一留,去到房內,拿了一隻皮鞋盒,交給秧寶寶。打開一看,只見金黃的麥草上卧着七八個雞蛋,小小的,尖尖的,蛋殼特別薄,透着亮,嫩紅嫩紅的。公公説,這都是小母雞的頭生蛋,特別滋補。秧寶寶將盒蓋合上,小心地捧着出來。現在,她可以去看陸國慎了。到老屋總歸會有收穫的。
回到李老師家,連李老師都已經吃過午飯,睡覺去了。她把鞋盒放進她的小牀下面,才去吃飯。心裏盤算着,什麼時候去看陸國慎,又如何去看。她曉得陸國慎住的是柯橋人民醫院,那麼就應當乘中巴去柯橋,到了柯橋總歸能問到。為了不和閃閃他們撞見,她決定下一天的上午去,這樣就錯開。等一切盤算好,飯也吃好了。她將剩菜用紗罩扣好,碗筷拿到水斗裏衝乾淨,就回自己的房間,躺上了牀。為防止小毛來這裏,不小心撞碎雞蛋,她下半天哪裏都不去了,就在這裏,守着。
人們都在睡覺,誰都不知道秧寶寶的計劃。午睡起來,依然是那一套節目:收拾,煎藥,潷藥,燒飯,收衣,洗澡。秧寶寶自始至終盤腿坐在牀上,墊着膝蓋寫着暑假作業。李老師和顧老師都叫她到桌上來寫,她都不聽。等房間裏沒人時,她則迅速溜下牀,從牀底拖出皮鞋盒,揭開來看一眼,又合上,推進去,復又上牀坐好。這樣反覆折騰了五六趟,天色也近黃昏了。
黃昏的澄淨柔和的光線裏,蔣芽兒的爸爸又從樓底下走出來,越到街對面,在“江南樓”與那水泥二層小樓之間的空當裏,站着,抽煙。“江南樓”還沒有上客,門窗大開着,空調機停歇不動。蔣老闆在這時節的光裏,變得清俊了一些。他臉上帶着深思的表情,就像一個哲學家。
小毛過來叫她吃飯了。小毛叫她“寶姐姐”,是閃閃興出來的,多少有些促狹的意思,秧寶寶就裝做聽不見。不過,通過縫裙子的事情,秧寶寶與閃閃心底下其實是和解了,面上還是不説話,因為都是驕傲的人。秧寶寶暗裏還有些佩服閃閃,覺得閃閃聰明,竟然設計出這樣的舞蹈和服裝。所以,兩人的關係就順多了。可是閃閃到底是不好比陸國慎,和陸國慎不説話和閃閃不説話不同,這裏面不單是使氣的意思,還是難過。想起陸國慎,秧寶寶不由就有些難過。她想起她和陸國慎之間的小秘密:每天早晨,送她到門口,她小小地一揮手。她們兩人是很知己的,可是不知怎麼就鬧成了這樣。
吃飯的時候,從醫院回來的閃閃在講,昨晚陸國慎住的婦產科病房裏,六個產婦生了六個小姑娘。聽醫生説,很奇怪的,要就是一起生男孩,要就是一起生女孩。有老人説,觀音娘娘送小孩,是一船一船送的,一船男孩,一船女孩。秧寶寶聽到耳朵裏,心裏記下了,陸國慎住的是柯橋人民醫院婦產科。
買得個?,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裏下毛豆,河?邊裏種楊柳,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葱韭。
第二天一早,秧寶寶出門了。她把遮陽帽壓低,好像怕被人認出來。錢包掛在手腕上,騰出手捧住鞋盒,往菜市場那邊走去。
菜市場後邊,有一塊空地,停着一些中巴,就是汽車站了。這些中巴沒有固定的發車時間,一律是等人上齊再發車。發車後,沿途只要有人上,必定停車,直到塞滿為止。所以,秧寶寶要多走幾步,到車站上車,這樣才能坐到座位,保證雞蛋安全。
此時,去柯橋上班的人已經走了,到紹興或者杭州辦事的人,也趁早走了。所以,人就不多。車呢?則耐心地等着。開車人就站在車旁抽煙,説話。這片空地原先也是農田,然後廢了耕,作了停車常車輛將它幾乎碾成一個坑,下過雨,幾天後還泥着。秧寶寶生怕摔跤,小心地繞着水窪,一腳高,一腳低地來到一部掛了“紹興”牌子的車間。往紹興的車必定要路過柯橋。車上已經坐了半車人,她找了個靠窗的後座。這樣,無論上來多少人,也不會挨擠。賣票人也在車下抽煙,和那開車人是兄弟倆,是張墅的人,搭夥開一輛中巴,各半個車主,也已小發。
太陽高了,從車窗曬進來。秧寶寶摘下遮陽帽,罩在鞋盒上,讓鞋盒裏的雞蛋陰涼一些。於是,太陽光就正好曬在她的臉上。可是不要緊,她並不覺得有多麼熱。現在,她很安心了,就等着開車。又上來一些人,有一個黑衣青年,戴了墨鏡,徑直走到秧寶寶旁邊,坐下來。秧寶寶認出了這人,蔣芽兒向她介紹過的,專門抄了報紙上的文章,四處寄出賺稿費的那一個。見秧寶寶看他,就朝她笑笑,秧寶寶扭過頭,心裏罵:抄書郎!
等了一時,座位坐了大半,車主決定發車了,一個扔了煙頭,爬上司機座。另一個,也從後門上來,站在門口,很不甘心地看着,還有沒有人來。車就這樣慢慢地轉過頭,開過空地,被地上的車轍印和坑窪震得左搖右晃。上道路時,車幾乎是半立着的,人就全仰在座位上。秧寶寶緊緊抱住鞋盒,絕望地白着臉。幸好,汽車很快結束了這種危險的姿勢,尾部大顛一下,上了道路,放平了。賣票人還立在車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喊着:柯橋,柯橋,紹興,紹興!果然,菜市場口就停了一次,上來一個婦女和一個小孩。到了鎮碑下,又有三兩個人站着等車,再停一次。秧寶寶看見了李老師家的職台,晾着的衣衫裏有自己的幾件,曬着太陽,亮閃閃的,被風吹得抖起來。新上來的人沒有座位了。賣票的從座下抽出兩張摺疊矮凳,第三個人就坐在汽缸的蓋上,坐下去,又跳起來,嚷道:難道是電熱毯嗎,這樣温暖,要不要加錢?大家就笑。
汽車上了柯華公路,賣票人關上門,開始售票。都是半熟的鄉人,所以並不一個一個盯着,後面的自往前面遞錢,前面的,則往後面遞找頭,票呢,多半是不要的,有要的,就向他討。票價是,柯橋兩元,紹興四元。接了錢,攤平,理齊,一折二疊好,往脖頸上的一箇舊軍用挎包裏一放。秧寶寶將鞋盒放穩在膝蓋上,空出手,從錢包裏挖出兩塊錢硬幣,旁邊的“抄書郎”立即接過去,往前傳去,嘴裏喊一聲:柯橋。秧寶寶卻發現“抄書郎”自己並沒有買票。秧寶寶等着他再往前遞錢,可他再沒有動,而是低下頭,用手撐着下巴,打起瞌睡來。賣票人最後叫一聲:都買過了?大家應聲道:買了!秧寶寶再看“抄書郎”,他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着了。秧寶寶等了一會兒,還是不放心,又轉臉看他。不科他忽然笑了一下説:看什麼看?秧寶寶轉回頭,心別別跳着,暗暗罵:怕你,抄書郎!
中巴一路亭了無數次,下去的少,上來的多。上來的除去人,還有貨,大包小包的布匹。一看便是零售商,到輕紡城送貨。很快,中巴里擠得滿滿登登。座位是談不上了,勉強可插下腳去罷了。有幾個包裹,還一直扛在賣票人的肩頭上。每一停車,上人或者下人,都需裏外上下地周折一番。於是,車程便拉長了。抄書郎一直沒買票。他低頭瞌睡一陣,然後,瞌睡醒了,坐直身子,從口袋裏摸出香煙點着,一邊左右轉頭在車廂裏找尋。果然被他找出來一個熟人,兩人搭上話,互問去哪裏,做什麼,近況又如何。此時,車廂裏喧嚷得很,四面八方都在聯絡,説話,説的多是年成和生意。説着説着,就説到一處去了。有時一人説,眾人和,有時則眾人問,一人答。説到中途,照例出來一個故事家,一個人獨講。講的是一個蘭亭人,千方百計要在輕紡城裏租一個攤位。其時正是三年前,輕紡城最最火爆的時候,哪裏有現在的攤位等你從蘭亭過來租呢?只有從別人手中轉租。可是你們要曉得,轉租的租金就不是原價了,又是在那樣緊俏的當口,總要貴上一成,或者兩成,甚至三成。轉租呢,也不止是過一隻手,有時要過兩隻手,甚至三隻手。這個蘭亭人運氣特別好,他中了個大彩,他轉租的這個攤位,已經過了五隻手――聽到此處,車內的人都發出一聲感慨,“轟”的一聲――等他終於租定了攤位,買了帳簿,電子計算機,放錢的銀箱,進來布料,坐好,輕紡城的市面就轉了。布賣不脱手,攤位賺不回來,紛紛關門大吉,三錢不值兩錢地出手。獨獨他一家,放鞭炮,開市!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有反應慢的,就問:怎麼會呢?這就不用故事家來説話了,七八張嘴一起回答他:怎麼不會?人人開店,誰來買東西?
説着故事,就到柯橋。單是柯橋,就停幾停。輕紡城的先下,連貨帶人,車內就空了不少。然後,又停一停。秧寶寶大聲問,人民醫院哪裏下?那車主也不知聽沒聽清,回答説:下一站!於是,再坐一站。這一站下的人就多了,抄書郎也是這裏下。秧寶寶緊跟他後面,看他不會最後再買票,可是沒有。他和倆車主很熱絡地道了再見,坦然走下車來。車空了大半,賣票的站在門口,喊着:紹興,紹興!一路開了過去。秧寶寶定定地看着抄書郎的背影,看他一步一步走遠,忽然撒腿追上去,大聲喊:抄書郎,逃票!抄書郎也不知是聽不見,還是裝做聽不見,並沒有回頭,斜穿過馬路,走進了人流。
柯橋説是鎮,看上去卻像箇中型城市。以往的水道填平了大半,變成北方城市那樣的寬展的街道,車水馬龍。高樓錯落,張着巨大的廣告牌。人特別的多,熙來攘往。秧寶寶站在街沿,茫然看着眼前的車和人,不知該向何處拔腳。太陽高了,直曬下來,再從柏油路面反射上去。汗從秧寶寶的臉頰流下來,遮陽帽戴在了紙盒上。這樣的熱,小雞都孵得出來。但秧寶寶終究是秧寶寶,她很快就鎮定下來,瞭解了自己的所站位置。這是一個路口,車輛彙集,無數中巴在這裏下空了人,再喊着:紹興紹興,或者杭州杭州,載了客過去。秧寶寶決定了,要從這裏再搭車回華舍,當然,是要過到街的對面。接下來,她就要着手問路,如何能去人民醫院。路上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又見是一個小孩子問路,並不當真,停都不停下。秧寶寶只得追着問,回答過來的也是含糊不清,聽不出個所以。或者,馬馬虎虎地一指,秧寶寶自然信不得。只有一個女人停下來,認真聽秧寶寶話,卻又是個外地人,自己辯不清方向的。
秧寶寶決定過到街對面去。街對面有一排商店,店裏的營業員,總歸是本地人,明瞭地方的。過這條街可不容易,車輛永遠是飛速地駛過,一停不停,而且難得間斷。秧寶寶腳頭快,南來的車流稍有空當,就飛奔到中間,等北去的車再有空當。這一刻,她就站在路當中,車夾着她的前胸後背開着,秧寶寶的眼睛早已叫汗糊住了,腦子卻很冷清,一點不着忙。終於,北來的車流稍有消停,她拔腳便躥過去,只聽背後“嗖”的一聲,一輛桑塔納擦着腳後跟過去了。
店鋪前的投幣電話,非常忙碌的,一個在打,另一個在等,大約又不容易打通,就直着嗓子喊:喂!喂!秧寶寶向那電話後邊水果鋪裏的女店員問話,女店員多是傲慢的,皺着眉,然後搖搖頭,就不理會了。秧寶寶從店鋪間一條小街穿進去,看見了一領高大的拱橋。汽車的發動機聲隔離了,撲面而來的是又一番喧鬧。拱橋上面是一個旅行團,一個小姐搖着旗,對了喇叭筒説話,嗡嗡的。後面跟了一羣外國人,被太陽烤得龍蝦似的漲紅面孔。橋兩頭的樓閣顯然是新修的,漆色十分鮮豔,掛着些燈籠,彩旗。河道要比華舍的寬闊,岸也是寬闊的,兩邊的店鋪,生意更比華舍旺,賣竹器,木器,雜貨。河邊泊了烏篷船,一艘連一艘,老大的眼睛都很毒,盯着了遊客樣子的人就不放開,招呼他們去太平橋,或者周家橋,還有柯巖。
這是柯橋的中心了。秧寶寶沿着河岸走了一陣,走到一個巷口,有一個配鑰匙的攤子,坐了個男人,看他還比較閒適,便向他問路。那男人卻羅嗦得很,頭號她是老人民醫院還是新人民醫院;老人民醫院的房子早已經坍了,不能用了,所以,在另一處批了地皮,建起了一幢高層樓房,就是新人民醫院。那麼,就是新人民醫院了,在哪裏?秧寶寶問。那人正要説,忽然過來一個老頭,手裏端一口鋼精鍋子,原來是他父親,給兒子送早飯來了。於是,那人便專注於鍋裏的麪條,把她給忘了。秧寶形容詞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沿着河又走一段,店鋪換成了人家。二怪或三層的板壁樓,每一層都很矮。板壁已經發黑,屋頂上的瓦也碎了,面河的門敞着,有幾個小伢兒坐在門口玩耍。摩托車“嗖”地開過去,把其中一個驚哭了,門裏的大人就奔出來喊:一頭衝進河裏淹死你!
秧寶寶走累了,就在河邊一棵樹的陰地兒裏蹲下來,看那幾個小伢兒。方才哭的那個小得很,話還不大會説,那兩個大的也不過四至五歲,一左一右摟住他哄:莫要哭,膽大點,長大要做老闆!哄好了,三個人就圍一張方凳打撲克。並不會打,只是分發了牌,堆在面前,一張一張比大校秧寶寶看了心癢,就過去教他們對子,同花順,三帶兩,然後就可打爭上游了。這麼一複雜,自然把那最小的擠了出來。那小的是個哭精,所以又哭了起來。門裏的大人再奔出來,見多一個大孩子,認定是她帶壞她家的孩子,很兇地問她從哪裏來,做什麼來。秧寶寶回身抱起鞋盒就跑,跑了很遠,回頭還見那大人瞪着她,腳下簇擁着小孩子們,也一起瞪着她。
太陽很高了,柯橋有一時的寧靜。旅遊客少了些,或者往柯巖去,或者往太平橋去了,河邊泊的船至少也走了有一小半。秧寶寶離開河邊老街。新街上的服裝攤位都擺出來了,化纖質地,鑲了蕾絲的衣裙,一層層地挑起來,遮住風,更熱了。有三輪車在衣裙的帷幕間兜着,一會兒出,一會兒進。是要比華舍的三輪車華麗得多,漆色鮮亮的車身,雪白的坐擴建,藍白條紋的車棚。車伕也要比華舍的年輕,穿着齊整,也更風雅,見有外鄉裝束的路人,就慢慢地騎過去,喚道:客人,上畫吧,去看看古鎮新面貌。
秧寶寶差不多已經走亂了,她在路邊冷飲櫃前買了支“青蘋果”,一種綠色的包着奶油芯子的冰棒。她站在櫃邊吃着,順便問那賣冷飲的:人民醫院往哪裏去?這一回,得到了比較詳細的指點。那人還告訴她,路程不遠,只需十分鐘,便可走到。吃完冰棒,她道了謝,順了指點走往人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