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他曾有過五年的軍旅生活,當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備區,城市的衞戍部隊,相對一般陸軍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閒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後兩年,他以一個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資格,就可又多獲一點自由。這些空閒,大王全用來做一件事:讀書。他讀完警備區閲覽室裏的書,又在徐州市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將那裏的書也讀完了。這時,他就結下了幾個地方上的朋友,他們接着向他提供書,有一次,還帶他去過一個師範學院的教授家裏拜師,但去過一次之後卻沒有去第二次。
大王他曾有過五年的軍旅生活,當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備區,城市的衞戍部隊,相對一般陸軍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閒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後兩年,他以一個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資格,就可又多獲一點自由。這些空閒,大王全用來做一件事:讀書。他讀完警備區閲覽室裏的書,又在徐州市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將那裏的書也讀完了。這時,他就結下了幾個地方上的朋友,他們接着向他提供書,有一次,還帶他去過一個師範學院的教授家裏拜師,但去過一次之後卻沒有去第二次。關於這次拜師的經過,等一會再説。總之,大王他讀過的書,在量和質上,遠遠地超出他所受的農村初中三年級的程度。如果撇去雜和亂不講,也超過了一個大學生,甚至研究生。也正因為這個雜和亂,大王閲讀的面就非常廣:小説,散文,詩歌,哲學,醫學,數學,地理,考古,軍事,只要是到手的一本書,他必是從頭到尾地讀完。很難説大王有多麼深的理解力,但他的記憶力卻是驚人的。多少是有一些自覺地,他訓練着自己的強聞博記。最典型的表現是他從來不買一本書,都是借,倘若有人會送他一本書,那麼,他一定是看一頁,撕一頁,等到看完,這本書就不復存在,就好像被他吃進肚子裏面,他將它全部背了下來。可以説,他不是憑理解,而是憑記憶,吸收了書本給他的知識。所以,他的閲讀就給了他兩項成就,一項是知識競賽。先是在警備區自娛自樂的聯歡會上得利,獎品不外乎毛巾,筆記本,水筆一類的小東西。然後,被推舉到師裏的比賽上,獎品和名聲都要重一些。接着,軍區舉辦的知識競賽他也得了第一名,獎品是一部《辭海》。大王的理想,是到電視台參加競賽,可卻不知道應當通過什麼途徑,據説需要交一筆數目不小的報名費。其實電視台收錢的説法未必確鑿,但大王卻似乎喜歡這樣的説法,這滿足了他的好勝心,説明他所以沒能參加電視台的競賽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沒有錢;也滿足了他和社會的對抗心,他就此可得出“社會是勢利的”這樣的結論,兩點都是年輕人的心理需要。這是第一項成就,第二項則是他的辯才。他的辯才隨了知識的積累,不斷地增進。開始的時候,大王是以量取勝,就是將他的知識一股腦兒地堆砌起來。由於強聞博記,辯論的材料就十分富裕,供給充足,一張口就來,似乎是觸類旁通,事實上是很拉雜的。但是,卻造成一種雄辯的印象,在氣勢上佔領了上風。當這些知識化成詞語,就好像自動地,從大王嘴裏滔滔湧出,大王他模糊感覺其中隱藏着一條首尾相銜的鎖鏈。是這條鎖鏈,將那麼些不相干的環節收拾起來,串連起來,這就是邏輯。大王所受的初級教育沒有給予他哲學的訓練,他只能靠自己摸索。這個發現使他十分興奮,用個不敬的比喻,他就像獵犬一樣滿地嗅着,試圖尋找到這個神奇地將種種事物聯繫起來的隱形線索。這線索埋在他的龐雜的知識之下,忽隱忽現。有時候,他差點兒就拽住它的尾巴了,可惜不知覺中又讓它滑脱。一旦從電視裏看到大學生辯論會的節目,他便被迷住了。迷住他的並不是雙方各持一見的觀點,而是,竟然無論站在哪一方,都有得勝的機會。他又模糊感覺到了那條鎖鏈。這條鎖鏈的銜接其實無比靈活,它是可以根據需要去串連那些於己有利的知識,以集合力量,在觀點的內容之外,起着推動的作用。他以靈敏的嗅覺,嗅出了具體事物之下的抽象定理,他無法去描繪這形而上的存在,凌亂雜蕪的現象——這現象由於他無節制的閲讀又繁衍出現象的現象,就像雞生蛋,蛋生雞,它們壓迫了他的知性。可他就是感覺到那奇異的存在呢!在大學生雙方的辯論中,他眼見着失利的一方,攀着這看不見的鏈子,漸漸地站起來,站穩腳跟。大王他,憑着蠻力,在壅塞的知識堆裏,開出一條邏輯的路,他摸着了詭辯的竅門。
辯論的樂趣很快取代了知識競賽。而辯論也不像知識競賽,必需特定的條件,比如,用他的話説,繳納報名費才可參加電視大賽。辯論是隨時隨地都可進行,任何一件事也都可作辯論的題目。比如,一盤下到中場的棋局,預測勝負就可一辯;車馬炮的功能也可一辯;過河卒的原理再可一辯;棋局的規則更可大辯特辯;於是,何為勝何為負也是可辯的了。辯到此處,下棋這件事本身就都變得可疑了。而這就是大王最為得意的結果。就是説,經過一輪一輪的辯論,最終將辯論的主題推翻,使其不存在。當他在辯論中掌握了主動權,引向預定的方向發展,逐漸接近目標時,他興奮得都紅了臉,全身血液湧到頭上,眼睛灼灼發光。他四處尋找辯論的機會,看起來就像是尋釁滋事,人們都有些怕他了。他還沒開口,對方就説:我認輸,我投降!沒有人能作大王的對手。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上去沒幾個回合就下來了。大王漸漸感到了孤獨,他甚至變得少言寡語,有過那樣精彩的雄辯,日常的講話顯得多麼無聊而且無味啊!方才説的,他地方上的朋友帶他去師範學院的老師家拜師,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他心裏想的其實不是拜師,而是,辯論。那位老師住在城西,師範學院的教工宿舍,新蓋的公寓樓。老師將他們引進一間四壁都是書櫃的書房,因是在家裏,老師就穿得很隨便,背心褲衩,腳上卻怕風寒似的套了一雙尼龍絲襪。老師的年紀是在五十歲上下,可説正當學術的壯年。能夠分配到新公寓,足見得在學校亦是受重視的。大約是出於一種惜學的古風,才會接待他們這樣師出無名的讀書青年的拜訪。老師將他們引進書房坐下,雙方有片刻無語。在他們自然是緊張拘束,在老師,恐怕是不瞭解他們的來意,而不知從何説起。靜了一時,那引見的朋友説:老師有這麼多的書啊!老師就回答:不多,不多。老師是朋友的朋友的父親,而朋友的朋友正在外地上大學,主客就都是生分的。趁了書的話頭,那朋友就將大王介紹出場:我這位朋友特別愛看書。老師與大王這就對視了一眼。大王這日沒穿軍裝,一件圓領汗衫,束在寬大的軍褲裏面。身體不是高大魁偉,甚至還不是結實,但卻有一種緊張度,顯現出操練與紀律的影響。頭髮是剃成平頂,展露出平整的額角,眼睛明亮,直視着老師。老師將眼睛移開,問道:平時看些什麼書?大王回答:瞎看罷了!老師就温和地教導説:看書還是要有選擇地看。大王問:老師以為如何選擇好呢?此時,老師的眼睛又回來了,他慈愛地看着面前這個謙虛好學的青年:是啊!書是那麼多,而人生是有限的,選擇就尤為重要,意味着你可能將有限的人生利用到怎樣大的程度。就這樣,話題從讀書轉向人生。做老師的,總是會被語言蠱惑,然後迷失方向,他也已對這個青年放鬆了警惕。本來,青年的目光多少讓老師起了戒心,現在,演講佔據了注意力。當他講到人生的有限與認識的無限的時候,冷不防,青年將話題拉回來:那麼我們如何選擇讀書呢?老師一怔,發現自己離題了,但到底是有學識和修養,立即接住話頭:認識,就是認識,我們應該選擇的書是從中獲取認識,而不是知識。青年又問:什麼是認識?什麼又是知識?這顯然撞上了老師的槍口,老師笑了:知識是不告訴你不知道,告訴你就知道了的,認識卻是,簡單地説,一個字,就是看,你看見的是什麼?你如何去看?所以,知識是第二手的,而認識,卻是第一手。那麼,好學的青年又發問:什麼是第一手,什麼又是第二手?老師又是一笑,他簡直有點喜歡上這個青年了,完全沒有察覺,已經被他牽入一個埋伏圈。
第一手的,就是你所見所聞,直接反映在你的腦中,心中的一切;第二手,則是別人已經獲取的經驗與結論,轉而由你所獲取——那麼,青年截斷道,那麼,這第一手,也就是“所見所聞”裏面,是不是包括了別人的經驗和結論?老師伸出一隻手掌,暫時地擋住青年——舉個例子,比如説水——老師舉起案上的一杯水,“水”這個説法就是知識,認識是什麼呢?是流動的,要滲漏的,無色透明,可食用的一種物質。青年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緊接着:“物質”又是什麼?老師一怔,放下手裏的水杯:你的意思是——這個小小的遲疑,已經使老師開始走入被動。我的意思是“物質”這個詞是知識,還是認識?老師不由一笑,這一笑裏難免含有着譏誚的意味,因覺着這問題的質量不怎麼樣。青年對譏誚恰巧十分敏感,他不依不饒地再一次問:物質,是知識,還是認識?因帶有情緒,這一遍問就有些像發難。老師便也收起笑容,表情嚴肅起來:“物質”是一個概念,它是客觀存在的總稱,是認識的對象;但“物質”這兩個字,卻是認識的結果,一旦成為結果,便成了知識。青年動了一下,雖然很輕微,卻令人感覺他渾身毛髮乍起了,就像一隻好鬥的公雞:那麼就是説,“物質”是一個名稱,知識就是名稱?老師停下來,看着青年,他不知道青年是要把話題引向何處。此時的老師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了,也可能他就是年輕的,只不過敗頂使他看上去像個老先生。青年開始發表宏論了:依老師的説法,這個世界一旦被認識了,就變成第二手的,也就是變成知識,更就是變成名稱——認識是不斷發展的,老師怔怔地説了一句,就像在為大王作註釋。而大王滔滔不絕——所以説,事實上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名稱的世界裏,也就是知識的世界,第二手的世界。第一手的世界在哪裏?我看不見,您也看不見。流動的物質在哪裏?我們分明只看到水,氫和氧的最普遍的化合物。這第一手的世界一旦進入認識,就已經是變成第二手的,知識的,名稱的,第一手的世界就此滅亡了。你説的其實是存在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存在,這是唯物論與唯心論的重要分歧——老師努力從青年的言論中辨別思路。青年感激地向老師一笑,現在,他們的位置顛倒過來了,青年是老師,老師是學生——這個世界是意識的,意識就是存在,難道不是嗎?意識不是存在的一部分嗎?聽到這裏,老師就又是一笑,這一笑是寬心的一笑,他放鬆下來了,因他看出這青年沒有受過訓練,思想是混亂的。這笑容又一次激怒了青年,他眼睛更加灼熱,言語也更洶湧澎湃,他蠻勁上來了,制勝的心情使他急躁起來,他開始偏離邏輯的線索——存在與意識是共存的,互相依附,沒有意識就沒有存在,沒有存在也沒有意識,這就好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最初的形成是雞還是蛋?這也好像地球的第一次推動,是誰的手?誰能夠回答,最先形成的是意識,還是存在?老師覺得青年簡直是胡攪蠻纏,他不再發言,從辯論中退出,只是作一名聽眾。這再次激怒了青年,他站起來——所以我們就很難説什麼是第一手,什麼是第二手,我們立足的這個世界,可能就是在意識中的,不是有“莊子夢蝶”嗎?什麼是真,什麼是夢?我們現在,可能就是在夢裏面,老師您,還有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就是一種意識,然而,我們在説話,交流思想,就又是存在了,至少在夢裏——老師在內心深處,承認這位青年有發達的頭腦,甚至,也承認青年確實讀過一些書,可,他還是認為這是一場胡攪蠻纏,簡直是開玩笑。他站起身走出書房去,其實他只是去上廁所,但總歸是有怠慢的成分在內,至少,可以事先打個招呼嘛!青年的演講戛然而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説亂了,而且急切中,把“莊周夢蝶”説成“莊子夢蝶”。
和老師的辯論成為一場羞恥了。他幾乎可以像棋手覆盤一樣,將辯論的全過程從頭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動,節節推進,每一個關節都是他佔上風,可是,失敗的趨勢卻不可阻擋地籠罩全局。他就知道,他輸了。在某些關鍵的地方,他差那麼一點,滑了過去,錯失機關。這些機關隱匿在蔓生蔓長的枝杈之間,他就是看不見,抓不住它們呢!可他,是那麼一種生性頡頏的人,怎麼能叫他服輸呢?他抓不住那些機關,不要緊,他可以另開闢一條新路。用現成老套的話説,就是大王他的方法論上出了偏差。他要是甘願做平庸的人,滿足於感性的印象世界,倒也好了;可他不是,他要向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攀登,卻又缺乏思維的膂力,跨越不了分界線。他就懸在中間。照最通常的俗話説,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結果,便沒了個安身立命之所。有誰能看清大王的尷尬處境呢?匆匆忙忙的人世,都在奔自己的生計,能要求誰去了解大王,一個小當兵的,或者説老列兵的,知識的痛苦呢?比他低的,都敬畏他,像方才説的,怕他;高的,老師那樣級別的呢,又不愛與他對話,覺着他野路子,胡攪蠻纏。所以,大王他的內心,是有着無限的孤獨。
當兵又把他當油了。初入伍時的志向在一個接一個乾枯的日子裏,早已經磨蝕得無影無蹤。他是有些眼高手低呢,這是所有的思想者差不多都有的毛病。那些為實現目標必須施行的勞動,在他們看來,都是可笑的,甚至貶損人格。看着人們努力,爭取,其中最幸運的人亦不過是入黨,提幹,進軍校,他們高傲的眼睛,最終將目標也看成可笑的了。這有什麼意思呢?這是他們最常説的一句話。不知不覺中,他們從實際的生活裏走出來,人生變得虛無了。而他們又不是真正的思想者,能夠在虛無中享受哲學的快感;他們甚至不是虛無主義者,那也可以有另一番樂趣,頹唐的樂趣。他們一半向着虛無,另一半又向着現實。現實的世界並未與他們絕緣,事實上,多少有一點是,因為現實沒有滿足他們的欲求,才用虛無來搪塞。他們説,“這有什麼意思呢?”原意其實是,這麼點小“意思”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總之,他們不是那種徹底的虛無,也不是徹底的現實,兩下里都沾一點,所沾的那一點不是去蕪存精,各取所長,而是他們要什麼就拿什麼。因此,他們同時就還是個人主義者。在這一點上——謝天謝地,他們真正做到了徹底,不至於分裂他們的人格。也因此——謝天謝地,他們雖然有一點苦悶,卻遠遠及不上痛苦,他們沒有痛苦這種高尚的感情。個人主義者都不會有痛苦的,但也不會有幸福。
就這樣,當兵把大王他當油了。但這“油”並不在表面上,像某些老兵油子那樣,軍紀鬆懈,行為放縱,被老百姓罵作“丘八”。外表上,大王恰恰保持着一個軍人的嚴謹,這種嚴謹甚至於超出了軍人,而在向政治家靠攏。就是説,他的風度,不止是在儀態上,更是出自內部的一種控制力。老兵復員退伍,是軍隊裏氣氛最騷動不安的時候。在這個駐軍九個師,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城裏,流傳着許多兵炸的故事,都是發生在軍人復轉時期。或是用手榴彈,或是用槍,最不濟的也用棍棒敲碎幾扇兵營和民房的玻璃窗,發泄心中的憤懣——多年慘淡經營無果。這多是發生在農村兵身上,他們抱着改變命運的希望來到部隊,最後希望落空,光陰卻一去不返。他們還不是再走上一輩的老路,娶妻生子,面朝黃土背朝天!送行宴上,酒都喝過了量,趁了酒,又説了過頭話,有哭的,有笑的,有打起來的。一片狼藉中,大王他卻聲色不動。他沒有沾一點酒,他是早知道酒的壞處的。看上去,就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了。他一個揹包來,又一個揹包去,回到了老家,浙江西部,與安徽皖南交界的山莊。他到家當年,就結了婚,妻子是等了他五年的初中同學,在鄉里小學教書。隔年生下一子,再隔年生下一女。家中的生計是靠山吃山,種菜竹。竹子這樣東西是自生自長,到季節只管去採,自有商販上門收購。早幾年,父母就將他與哥哥分了家,各人名下有一片山地,再有幾間瓦房。他的復員費加上老婆的積攢,翻造了水泥預製板的小樓,帶一個庭院。一院倒有半院盆栽,沒有花,全是草本。背靠青山竹林,就有一些歸隱的意境。每日裏,用膠皮管接了井水澆盆栽,掃庭院,偶爾上山裏看看竹子,他連書都少看了,只是看老婆從學校帶回的幾份報。有時,暮靄中,你看他一個人立於庭院,仰頭看着房後屏障般的山,最後一點殘照落在他身上,勾出一個清晰的背影。你心裏不由會一驚,此人在想什麼呢?
作為一個有過見識,又讀了這許多書的復轉軍人,從外面的大世界回到閉塞的務農生活裏,他似乎顯得太過平靜了。在這平靜底下,有着什麼樣的奧秘呢?在浙西的山地裏,不知什麼地方就凹進去個山坳,坳裏藏着個小村子,村裏頭幾户人家。這隔絕的生活中,人的長相多少是奇峻的,似乎有些像山中的獸類。身量短小,卻可根據需要延長與彎曲四肢。面目五官佈局緊湊,輪廓突出,有一種觀察的神情。總之是,有着遠超出容積,於是壓縮起來的能量,是為適應環境生存,物競天擇,進化的結果。大王則與本地人生相不同。他從小就是白皙的孩子,在本地人中間,他還算得上高,這大約也是一種異秉的表現吧!後來,到了部隊,他的身體與五官又發生了些變化,變得比例和諧,勻稱,這是在開放的社會生活中,骨骼肌肉自行調節的結果。在眉宇間,還含蓄地保留了一種來自遺傳的機敏表情。他從那個交通樞紐的城市徐州,回到這山坳裏,真是沉得下來,三年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三年裏,他沒有外出過,哪怕只是淤潛縣城,只是在收竹筍的季節,接待過幾個外面來的客商,來自臨安,杭州,甚至還有一個上海。同所有的村民一樣,大王也在家裏請了酒飯,客商們自然要講些奇聞異事。比如,有一樁賄賂案,是怎麼敗露的?一天開常委會,主席台上坐着的領導見底下幾個常委,在玩一隻打火機。這隻打火機很奇異,任誰打都打不着,惟有它主人的手打得着。原來是專為他一個人做的,將他的指模做上去,就認他一個人。領導便想,是誰替他做的打火機呢?派人去查了,不料一查查出個上千萬的大案。再有一樁僱兇殺人案。一個人被殺了,可查來查去也查不出他有什麼仇家,他家也無錢財。尋不到殺人動機,破案就難了,結果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殺手認錯人了,於是就殺錯了。最蹊蹺的事情是一個騙子,從銀行裏貸到第一筆款,投資房地產;然後以建築中的樓盤作抵,又貸到第二筆款,投資第二個樓盤;再用第二個樓盤作抵,貸到第三筆款……就此,銀行都搶着要貸款給他,因他資金一直在活躍地流動,事業興旺極了。最後,事情敗露,騙子坐了班房,可他的樓盤,卻如雨後春筍,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生長起來——因是販筍的客商,用了“雨後春筍”的成語,就有一種風趣,主客都笑起來。
這樣類似隱居的生活過了三年之後,大王就有些鬆動的意思。在他們鄰近的縣份裏,有一座山,應是安徽境內著名的黃山的尾脈,新近開發了旅遊業。七、八、九月份旺季的時候,他就去那裏做一名轎伕。轎伕中多是山裏的村民,原先也是靠山吃山,如今將山一古腦兒賣給旅遊開發的集團公司,先還以為賺了大便宜,因從來沒見過那麼多錢的,不曾想從此沒有了生計。可白紙黑字大紅印地簽了合同,反悔也反悔不得,惟有的辦法是村長每日到公司去坐着,再要討些補償。一個山裏人能説出什麼道理來,反是犯了錯似的,要人家看在千把
口子過日子的分上,幫幫忙。但他有山裏人的耿勁,早出暮歸,像上班的職員一樣,一日日地下來,搞得人家怕了他,紛紛躲他,卻也並不會再給一分錢補償。每日清晨,遊客們還未上山,村長已經走到設在半山的公司辦公室門前,聚在山路平台上的轎伕就喊他:點卯啦!幾日關餉?中午吃幾葷幾素的盒飯?村長手裏擎着泡了茶葉的雀巢咖啡瓶,腋下夾一個黑皮包,就像往日去開徵糧納税的會,裝沒聽見人們的嘲罵,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門,有一點喪家犬的意思。轎伕們再一起鬨笑。大王也在裏面一起笑。轎伕們的活計其實亦很清淡,因畢竟不算名山,上山的遊客並不十分踴躍,又大多年輕力壯,即便要乘轎,不過是好玩,乘一段就打發開了,但終究聊勝於無。像大王這樣外來的,本地人多少會有一些排斥,覺着來搶他們飯吃。好在山民生性都很淳厚,競爭意識又不頂強,幾日下來廝混熟了,就當自己人一般。大王尤其不跟人爭搶,甚至還推讓。他外出當兵這幾年,也已將山上的活路荒疏了,轎伕更是苦力,認真要爭,未必能爭過,大王又不指望靠這個養家活口。那麼,他究竟來做什麼的呢?
大王終日打量着這座山。從小在山裏長大的人,山是同生計聯在一起,照理不會有什麼欣賞山的雅興。但大王看這座山,卻是有着特殊的心情。日落以後,最後一些遊客已下到山底,轎伕們也各自回家,他卻還流連在山裏。潭水清徹,水裏的卵石簡直晶瑩剔透,鳥在空山啁啾,樹葉子落下都擲地有聲。大王一個人,對着這座山,這山就像是活起來了,彼此都能聽見心聲似的。大王從遊人所走的水泥台階走下,走上樵夫和採藥人踩出的小道,慢慢偏離了那些人工開發的景點,進入真正的山的腹地。偶爾有幾次,他會遇上人,在暮色裏緊張地動作,猛一回頭,雙方都嚇一跳。只見那人收拾起傢伙,轉身就走,隱進雜樹叢中。那是山上的村民,趁了沒人偷着種和收一點藥材,以為大王是旅遊公司巡山的人。這陡然邂逅又迅速遁去,並沒有使山因此變得熱鬧,反是更空寂了。大王用手裏的棍棒掃着山路邊的雜草,草叢裏慌慌張張奔走着一些昆蟲,可見在這靜的深處,其實有着相當活躍的原動力。暮色漸變得濕潤稠厚,四下裏起來廣大均勻的瀟瀟聲,是夜露降下的聲音。大王知道是下山回去的時候了,於是踩上一條下山路。回首間,驀然見一道屏障般的山巒,頂上立幾棵松柏,將天幕剪出參差錯落的邊。天幕是蟹青的藍,山是黛色,其餘的細節都歸入這兩色裏,天地忽變得簡約,並且抽象。大王的眼前幾乎就要浮現起一個人的面龐,可終究沒有浮現,還是隱匿在歷史隧道的縱深處,融入無形之中。這個人於大王是無限的遠,可是又近在身邊,這座山是因這個人得名,這一處,那一處,留下傳説。就在這山的頂上。説來叫人不信,大王從來就沒上過那頂,是出於一種什麼心情?頂上有千畝草甸。當年朱元璋——對,此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被張士誠追擊,率殘部上山,在此屯兵,積養數載,驟然間,猶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海,殺了張士誠,一舉打下天下。現在,千年草甸已是這山的最重要景點,遊客們爬山的目的地。每日裏多少人登上山頂,觀看那起伏的草浪。好幾次,大王已經接近了山頂,可他還是沒上去,似乎是,他還沒做好準備,他以為他還不到時候。聽見“朱元璋”三個字在上山的遊客,不論老少婦孺的口中念來念去,他有一種“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歷史悲慼感,還有一種好笑,笑世人輕薄。他想,有多少人,才能懂帝王之心?他對那類牽強附會的傳説同樣嗤之以鼻,比如某一塊石頭上,朱元璋曾經睡過覺,等等的,也是輕薄。王氣豈是凡人可感悟的?這些小零碎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他還嫌有人鬧哄哄地擾了這山的氣象。天色向晚,遊人走淨,他獨自徜徉山間,感覺到四周有一種氤氲,漸漸瀰漫生起,合攏過來,洋溢於天地之間。王氣重又聚斂,這山的真面目顯現了。在暮色的薄暗中,誰也看不見大王臉上的微笑,他笑的是世人的淺陋,非要往那頂上去,一雙俗眼能看見什麼呢?而他,不用看,也不是聽,就是——在一起。他不相信《聖經》上的,耶穌現身的事情,他覺着西人有些像小孩子:一是一,二是二,釘是釘,卯是卯,太實心眼了。説有神,神就化個人形來了!他也信神,但他信的神卻是無形,是鍾靈毓秀。
入秋以後,遊人漸漸少了,進入淡季,眼看着樹葉凋黃,卻有幾株變了紅葉,如幾炬火焰。轎伕們也散了,各自尋找下冬季的營生,相約來年再見。等到來年,聚攏的人多少要有變化,幾個年老力衰的不來了,卻又添了幾個青壯的後生。誰也不會記起曾經有一個緘默的漢子,不怎麼與人搭攏,卻也有些人緣。肯吃虧,轎伕間起了爭執,他會用一二句話調停。像個讀過書的人,可從不見他拿書。人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哪裏的人,只知道不是本地,租住在村裏的半間舊屋,自己起炊做飯。收活時在潭裏洗澡,捧起水一撲,撲到臉上,倘有人招呼,便呼啦啦一抹,回頭一抖一笑,飛濺開的水珠子裏頭,眼睛一亮。就像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一樣,轎伕們也不知道他往哪裏去了。
大王回到家中,住了幾日,又出發了。他的老婆,人稱葉老師的小個兒女人,問他這回去什麼地方,他説杭州,葉老師就不多問了。她已經習慣男人這種説來就來,説走就走的習性。他們是初中裏的同學,家在相鄰兩個村莊。葉老師是班上的好學生,而大王只能算位居中游。葉老師平素都不曾注意過大王,在已經發育成少女的她的眼睛裏,大王只是未脱孩子形骸的小男生中的一個。在那樣的年齡段裏,女生們很難注意到同年齡的男生,誰叫他們晚熟呢?三年初中畢業,葉老師如願升了高中,大王則應徵入伍。兩年以後,葉老師在縣城街上迎面遇見一個軍人,騎一架自行車,忽地停在她跟前。葉老師很詫異,不知道此人是誰,等來人報出名字,她依然想不起當年同學中有這樣一個體格勻稱,態度沉着的男生。當他們靠到路邊聊起來以後,她發現這個想不起的男同學竟然記得她的許多事:有一次她得了縣裏奧林匹克數學獎;有一次體育達標考試,五百米跑了三次她才通過;又有一次,她穿了一件上海買的白色連衣裙。時間就在回想當年中飛快地過去,他們在縣城的街邊聊了兩個小時。下一次見面,就是週日放假。男同學直接來到她家,帶了厚重的禮物,煙,酒,保健品,火腿,茶葉,那意思就很明白了。葉家的父母為了回報客人的厚禮,留了午飯。臨時殺雞,割肉,向方才宰了羊的鄰居借了一隻羊肺,辦得很隆重,多少有着些回應的意思。葉老師覺着這位昔日的同窗操之過急了,但心裏卻是高興的,因受人積極主動的追求。此人既是舊相識,又是新交情,是瞭解又是新鮮。再下一日,葉老師就去了他家,見過父母兄嫂,同樣吃過一餐飯。飯後,隨男同學參觀了新房子,也就是他們如今住的這個院落。其時,還只是平房,而且是個房殼子,沒有刷牆,也沒有鋪地,甚至也沒有隔間。暢蕩蕩的房裏邊,搭了一張鋪,是回來探家的男同學臨時住的。鋪的上方牆壁,貼了一張很大的世界地圖。就在這張世界地圖底下,男同學和葉老師做了那件所有少年人都好奇的事情。
葉老師這樣的好學生,從小到大都是大人教訓孩子時推薦的榜樣,就算是長相好看甚至嫵媚的,也不會有男生主動上前表示什麼。優越地位養成的驕傲又不允許她主動向人家表示什麼。高中裏,男女生,尤其是女生,大多談了戀愛,成雙成對的。老師批評起來,也總是拿她作正面的例子,她卻不像過去那麼喜歡老師的誇獎了。老師的誇獎非但不使她驕傲,反而感到自卑。鄉下的女孩都成人早,她也知道,有些女生都有過了和男生的經驗,甚至有一二個悄悄去了鄰縣醫院墮胎。宿舍裏,女生們因要避着她,用暗語交流避孕的措施。她們的表情並無半點羞恥,而是一種得意。她心裏,其實是相當落寞的。現在,簡直就像是從天而降白馬王子,那樣堅決,肯定,甚至帶些蠻霸地,攫住她了。當他扶她坐在牀沿,從口袋摸出兩片藥片,用礦泉水喂她吃下,她沒有一點疑問,也沒有抗拒。憑她從同宿舍女生隱晦的隻言片語,她猜想這是避孕藥片。她也知道大多數男生不喜歡用避孕套,避孕套而且也不安全。她順從地由大王擺佈。有幾次,兩人的眼睛上下相對,竟然都很平靜,也有一種陌生,好像在問:你是誰?這初次的經驗並未達到她原先預期的,出自一個愛讀小説的女學生的浪漫想象,以為的如膠如漆,相親相愛。其中似乎有太多的技術和操作的成分,佔去了大半的注意力。他們並沒有因此而親密起來,甚至於未來的葉老師都不大能確信,他們的關係就這麼決定了。這個人,自從與她有過這樣的肌膚接觸後,就變得緘默起來,再沒有頭一次在縣城街上邂逅時的滔滔不絕。她發現,他們彼此遠遠談不上了解。可是,她依然對這個經驗感到滿意。尤其是在事後的回憶中,這個經驗又漸漸填入了她的那些浪漫想象,變得親密了。
大王探親結束回部隊,就沒有來信。她不是牽掛,也不是想念,而是覺着做了一場夢。這個人倏忽而來,倏忽而去,顯得那麼不真實。等到她差不多把這個人放下了的時候,他就又來了。她坐在他的摩托車後邊,隨他來到他家,又到了那個屬於他的院落裏。房子還是暢蕩蕩的一座,孤零零的一張鋪,牆上的世界地圖還在,略微黃舊一點。他們依然是在地圖下面做了那事。這一回,他們彼此都比一年前激動了些,因為動了慾念。緊緊箍着對方的身體,從男歡女愛中生出了些真情。可是大王回到部隊上,依然沒有信來。對於他在徐州那邊的生活,葉老師無從想象,於是也不去多想。到了再下一次探親,大王又出現在跟前,雖然是有意外的驚喜,但似乎也在預料之中。直到他正式退伍,將房子翻蓋,裝修,不等塗料乾透,便將她娶進了門。此時,她已經從二年制的師範專科畢業,在鎮上小學做一名公辦教師。她對他依然談不上有什麼瞭解,但四五年的等待有了確鑿的結果,就可證明這是個一諾千金的人。於是,再無他想,鐵心跟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