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卡洛。薩特思韋特先生正在陽台上享受着陽光。
每年定期地在一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天,薩特思韋特先生離開英格蘭動身去裏維埃拉。他遠比任何一隻燕子準時。
四月份他返回英格蘭,在倫敦渡過五月和六月,而且人們從來沒聽説過他會錯過阿斯科特賽馬會①。伊頓和哈羅間的比賽結束之後,他離開城裏,在到德威勒或是勒圖蓋去之前拜訪幾家鄉間宅第。狩獵聚會佔去了九月、十月的大部分時間。通常,他在倫敦住兩個月結束這一年。他認識每一個人,而且可以毫不誇張地説每個人都認識他。
這個上午他滿臉不悦。湛藍的大海引人讚賞,公園像往常一樣是令人開心的地方,但人們使他失望——他認為他們是一羣衣着不得體的卑鄙小人。當然,其中……些是賭徒,避不開註定要遭厄運的人。薩特思韋特先生容忍了那些人——
①阿斯科特賽馬會:一年一度在英國伯克郡阿斯科特賽馬場舉行的賽事——譯註。
他們是一道必要的背景。但他忽視了那些傑出人物平時的影響,他們和他是同一類人。
“斗轉星移,”薩特思韋特先生悲哀地説,“各種各樣以前從來支付不起來這兒的費用的人現在都來了。當然,我老了……所有的年輕人——後浪推前浪嘛——他們都去瑞士的這些地方。”
但他想念其他一些人:那些穿着人時的各國男爵、伯爵、大公和皇室的王子們。到目前為止,他見過的唯一的——
位王子是一家不太著名的旅館裏的電梯工。他也想念那些漂亮而且高貴的女士們。這兒還能見着她們,但人數不像過去那麼多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生活在這出戏裏的一個認真的學生,但他喜歡他的素材極度誇張。他感到失望掠過他的全身。價值觀念在變化——而他——年紀太大,不可能變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恰爾諾娃伯爵夫人朝他走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在蒙特卡洛見過這位伯爵夫人許多次了。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和一位大公在一起。下一次,她則和一位澳大利亞男爵在一起。在接下來的幾年中,她的朋友們曾是希伯來血統的男人們:面呈菜色,鷹鈎鼻,戴着相當華麗的珠寶。在最近一兩年中,人們經常看見她和非常年輕的小夥子,幾乎是男孩,在一起。
她現在和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走在一起。薩特思韋特先生碰巧認識這個小夥子,他感到很難過。富蘭克林-拉奇是個年輕的美國人,典型的美國中西部人,給人熱情的印象,沒什麼教養但討人喜歡,那種天生的機敏和理想主義令人吃驚地混合。和他同在蒙特卡洛的是一羣年輕的美國人,有男有女,大都是同’一類型的人。這是他們首次見識到歐洲的文化習慣,在批評和欣賞方面他們直言不諱。
總的説來,他們不喜歡旅館裏的英國人,而且英國人也不喜歡他們。以自己是世界主義者自豪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卻非常喜歡他們。他們的直率和活力吸引了他,儘管他們偶爾的失態行為令他顫慄,他發現,對於年輕的富蘭克林-拉奇來説,恰爾諾娃伯爵夫人是最不合適的一個朋友。
當他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禮貌地脱帽致意,伯爵夫人帶着嬌媚的微笑向他還禮。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她的眼睫毛和眉毛如此濃黑,勝過任何自然的造化。
薩特思韋特先生了解的女性的秘密遠比任何男人應該知道的多,他對她的化妝藝術肅然起敬。她的面容看上去毫無理疵,是均勻的奶白色,她眼睛周圍塗着淡淡的茶褐色眼影給人印象最深。她的唇既不是緋紅色也不是猩紅色,而是柔和的紫紅色。她穿着一件設計非常大膽、新穎的衣服,打着一把粉紅色的遮陽傘,與她的膚色是最理想的搭配。
富蘭克林-拉奇看上去幸福而且驕傲。
“走過去一個年輕的傻瓜,”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説,“但我想這不關我的事,而且不管怎樣他不會聽我的。
呃,我的經驗也是花代價得到的。”
但他仍然覺得非常擔心,因為在他們那一羣人中有一個非常令人注目的美國小姑娘,而且他確信她根本不樂意富蘭克林-拉奇和伯爵夫人做朋友。
他正打算轉身原路返回時看見了上面剛提到的這個姑娘,她正朝他走過來。她穿着一件裁剪入時、考究的“套服”,上身是一件平紋薄棉布的襯衫裙。她穿着質地良好、實用的旅遊鞋,手裏拿着一本旅遊指南。有些美國人路經巴黎、而後穿着希芭女王式的服裝出現,但伊麗莎白-馬丁不是這類人。她在以一種認真、堅定的心情“遊覽歐洲”。她對文化和藝術有着高度的見解,她急於用她有限的積蓄得到儘可能多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認為她有教養或是有藝術天賦令人難以捉摸。對他來説,她只是顯得非常年輕。
“早上好,薩特思韋特先生,”伊麗莎白-馬丁説。“您看見富蘭克林-拉奇先生——在附近某個地方?”
“我幾分鐘前剛見過他。”
“和他的朋友伯爵夫人,我猜。”姑娘尖刻地説。
“呢——是的,和伯爵夫入。”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
“他的那位伯爵夫人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姑娘大聲説道,她的聲音尖鋭刺耳,“富蘭克林簡直為她着迷了。我想不出是為什麼。”
“我想,是她的行為舉止非常有吸引力。”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説。
“你認識她嗎?”
“點頭之交。”
“我在擔心富蘭克林,”馬丁小姐説,“他通常總是相信許多直覺的東西。你永遠不會想到他會迷上這種妖婦。而且他一句勸告也不聽,要是誰試圖對他説點什麼,他就暴跳如雷。告訴我,不管怎樣——她是一位真的伯爵夫人嗎?”
“我不太願意説,”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她可能是。”
“這就是地道的哈哈英國態度,”伊麗莎白不高興地説。
“所有我能説的是在薩爾貢斯普林斯——那是我們的家鄉,薩特思韋特先生——那位伯爵夫人將會被看作是個趾高氣揚、古怪的女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認為這是可能的。他忍着沒指出他們不是在薩爾貢斯普林斯而是在摩納哥公國,而在這兒伯爵夫人要遠比馬丁小姐與周圍環境協調一致得多。
他未作應答,伊麗莎白繼續朝俱樂部走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陽光下,不一會兒富蘭克林-拉奇加入了進來。
拉奇興致勃勃。
“我過得很愉快,”他帶着稚氣未脱的熱情宣佈道,“是的,先生:這才是我所謂的見世面,經歷世事——和我們在國內截然不同的一種生活。”
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生活在哪兒都差不多,”他有點不耐煩地説,“它披着不同的衣服而已——就是這麼回事。”
富蘭克林-拉奇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沒明白您的意思。”
“這就對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那是因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真抱歉,任何一個年長的人都不應該允許自己養成説教的習慣。”
“哦!沒什麼。”拉奇大聲笑了,露出和他的同胞們一樣漂亮的牙齒。“請聽清楚,我不是説我對賭場不失望。我認為賭博是另一回事——某種狂熱得多的東西。讓我覺得厭煩、骯髒。”
“賭博對賭徒來説是生與死的問題,但它沒有極輝煌的意義。”薩特思韋特先生説,“讀點這方面的書加以瞭解要比親眼目睹令人激動得多。”
這位年輕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您在社交界可算是個大人物了,不是嗎?”他真誠而又害羞的語氣不可能讓人見怪,“我的意思是,您認識所有的公爵夫人和伯爵和伯爵夫人們等等之類的人。”
“他們中的許多,”薩特思韋特先生道,“而且也有猶太人,葡萄牙人,希臘人和阿根廷人。”
“呃?”拉奇先生道。
“我只是在解釋,”薩特思韋特先生説,“我在英語社會中活動。”
富蘭克林-拉奇沉思了一會兒。
“您認識恰爾諾娃伯爵夫人,對嗎?”他最終問道。
“點頭之交。”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和他對伊麗莎白的答覆一樣。
“現在有一位女士,見她是件讓人興趣盎然的事。人們現在傾向於認為歐洲的貴族已經頹廢沒落了。在男人們身上這也許是真的,但女士們則不同。碰到像恰爾諾娃伯爵夫人這樣一位高難完美的人兒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嗎?詼諧、迷人、聰慧,她有幾代的文明為後盾,一個徹頭徹尾的貴族!”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
“哦,不是嗎?你瞭解她的家世是怎麼回事?”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説,“恐怕我對她瞭解得很少。”
“她是一個拉辛斯基,”富蘭克林-拉奇解釋道,“匈牙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她有道最離奇的經歷。你知道她戴着的那——大串珍珠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那是波斯尼亞的國王送給她的。她為他偷偷帶出去一些秘密文件。”
“我聽説過,”薩特思韋特先生説,“那些珍珠是波斯尼亞國王送給她的。”
這一情況確實是件大家熟知的閒話,據説在逝去的那些日子裏,這位夫人曾是國王陛下的chereamie①。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更多的事情。”——
①法語:親密女友——譯註。
薩特思韋特先生聆聽着,他越聽就越佩服恰爾諾娃伯爵夫人豐富的想象力。不是醜惡的“妖婦”(如伊麗莎白-馬丁對她的定義)。那個年輕小夥子在那方面足夠精明,生活清白,是個理想主義者。不,伯爵夫人一絲不苟地穿梭於外交陰謀的迷宮之中。她有敵人,詆譭她的人——這是自然的事!她使這個年輕的美國人感覺到,在向那個古老的王國中的生活一瞥中,伯爵夫人是中心人物:超然索羣,高貴,是參贊王子們的朋友,一個激發浪漫的忠誠的人物。
“她得和許多人做鬥爭,”這個年輕人最後温和地説,“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從來沒有找到一個女人和她做真正的朋友。她的一生中,女人一直敵視她。”
“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你不認為這是件令人反感的事嗎?”拉奇憤怒地質問道。
“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説,“我也沒想到我真這麼認為。女人有她們自己的準則,你知道的。我們摻和她們的事沒什麼好處。她們應該主管她們自己的事情。”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拉奇認真地説,“當今世界上女人對女人的不友好是最糟的事情之一。你認識伊麗莎白-馬丁嗎?現在她完全同意我的觀點。我們經常在一起討論。
她只是一個孩子,但她的觀點還可以。但一旦到了實踐檢驗的時刻——嗨,她和她們任何一個一樣糟。她對伯爵夫人一點也不瞭解,但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伯爵夫人,而且當我試圖告訴她一些關於伯爵夫人的事情時還不肯聽。這是完全不對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我贊成民主——而且——為什麼不能男人之間像兄弟,女人之間像姐妹呢?”
他認真地停頓了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試圖設想出一個伯爵夫人和伊麗莎白-馬丁相處如姐妹的情形,但失敗了。
“而另一方面,伯爵夫人,”拉奇繼續道,“卻非常地羨慕讚賞伊麗莎白,認為她每天都很迷人。這説明了什麼呢?”
“這説明,”薩特思韋特先生乾巴巴地説,“伯爵夫人吃過的鹽比馬丁小姐多。”
富蘭克林-拉奇出入意料地突然轉開話題。
“你知道她多大歲數了嗎?她告訴我了。她特別坦率。
我本來猜想她二十九歲,她主動告訴我説她三十五歲了。她看上去不像,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只是揚了揚眉毛,心裏私下猜測這位夫人的年紀在四十五歲至四十九歲之間。
“我要提醒你在蒙特卡洛不要完全相信別人告訴你的話。”他小聲説。
他的經歷足以使他明白和這個年輕小夥子爭辯是無用的。富蘭克林-拉奇正處於白熱化的騎士身份的巔峯期,這個當兒,他不會相信任何沒有權威證據的陳述。
“伯爵夫人來了。”這個小夥子説道,站起身來。
她以一種很得體的懶洋洋的風度朝他們走過來。不一會兒,他們三個人已經在一起坐着了。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她非常有魅力,但態度很冷漠。她巧妙地請他做出判斷決定,詢問他的意見看法,把他看作是裏維埃拉的權威人士。
整個局面被巧妙地控制了。過了沒幾分鐘,富蘭克林-拉奇就被體面但明白無誤地打發走了。剩下伯爵夫人和薩特思韋特先生tete一a一tete①。她放下她的陽傘,開始用它在土地上畫來回去——
①法語:面對面地——譯註。
“您對那個不錯的美國小夥子感興趣,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
她的嗓音不高,語調親切悦耳。
“他是個挺好的小夥子。”薩特思韋特先生含糊地説。
“是的,我發現他富有同情心。”伯爵夫人沉思地説,“我告訴過他許多關於我的生平的事情。”
“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比如我告訴過少數幾個人的一些事情,”她神情恍惚地説。“我曾有過特別的生活經歷,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少有人相信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令人吃驚的事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足夠精明,他一下子洞察到了她的含義。終歸,她告訴富蘭克林-拉奇的那些故事可能是真的。
這極不可能,極端不可能,但也可能……沒有人能絕對肯定地説:“事實不是這樣——”
他沒答話,伯爵夫人繼續神情恍惚地朝海灣那邊望着。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新感覺。
他不再把她看成是個殘忍貪婪的人,而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不惜一切手段地搏鬥着。他偷偷斜看了她一眼。
陽傘沒撐着,他能看見她眼角不太多的憔悴的皺紋。太陽穴處脈搏在跳動着。
那種越來越強烈的有把握的感覺一次又一次地穿過他的全身。她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她會對他或是任何妨礙她和富蘭克林-拉奇關係的人冷酷無情。但他仍然覺得他沒有摸清情況。很明顯她有許多錢。她總是穿得很漂亮,她的珠寶首飾令人驚歎。不可能是這一類的需求。是愛情嗎?
他知道得很清楚,她那個年齡的女人確實容易愛上年輕小夥子。可能是這麼回事。他確信,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他意識到,她和他的tetc-a-tete①乃是一種挑戰。她把他挑出來作為是她的最主要敵人。他確信她希望促使他對富蘭克林。拉奇稍微談談她。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微微笑了。對此他是個老手了。他知道什麼時候閉嘴是明智的。
那天晚上在俱樂部,當她在輪盤賭中碰運氣時,他觀察了她。
她——次又一次地下注,只看見她的賠本無回。她對輸錢表現出很好的承受力,一副老1、abitu6②的淡泊和sang-froid③。有一兩次她下注enplein④,把最大賭注押在了紅方,在中間那一局中她贏了一點,然後又輸了,最後她下了六次注於manque⑤,每次都輸了。然後,她優雅地微微聳了一下肩,轉身走了——
①法語:(兩人之間的)私下談話。一譯註。
②法語:常客,熟客-譯註。
③法語:冷靜,沉着-譯註。
④法語:(賭注)全部押在一門。譯註。
⑤法語:(輪盤賭中)對……至十八數字所下的賭注——譯註。
她穿着一件金色的薄紗衣服,裏面襯着的是綠色,看上去不同尋常地引人注目。那串著名的波斯尼亞珍珠環繞在她的頸上,長長的珍珠耳環吊在她的耳朵上。
薩特思韋特先生聽見他旁邊的兩個男人在讚揚她。
“哈爾諾娃,”一個説,“她顯得很年輕,不是嗎?那串波斯尼亞王室珠寶戴在她身上很漂亮。”
另一個,一個矮個子的猶太人模樣的男人,目光充滿不可思議地追隨着她的身影。
“這麼説那些就是波斯尼亞珍珠了,對嗎?”他説道,“Enverite①真是奇妙。”——
①法語:的確,確實-譯註。
他獨自低聲笑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聽到更多的內容,因為正在此刻他轉過頭,非常高興地認出了一個老朋友。
“我親愛的奎恩先生。”他們熱情地握了握手,“這是我認為最不可能看見你的地方。”
奎恩先生微微笑了。他富有吸引力的黝黑麪龐明朗了起來。
“這不應該令你吃驚,”他説,“現在是狂歡節期間。在狂歡節的時候,我經常在這兒。”
“真的嗎?哦,這太令人高興了。你想呆在房間裏嗎?我覺得太暖和了。”
“外面會令人舒服些,”奎恩先生贊同道,“我們到花園裏散散步吧。”
外面的空氣有點寒意,但不致於把人凍得發抖。兩個人都深吸了口氣。
“這樣好些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説。
“好多了,”奎恩先生贊同地説,“我們能自由交談了。我確信你有好多話想告訴我。”
“確實如此。”
薩特思韋特先生興致勃勃地講着,説出了他的困惑。像往常一樣,他為自己營造氣氛的能力感到驕傲。伯爵夫人,年輕的宮蘭克林,不讓步的伊麗莎白——他駕輕馭熟地把他們勾畫了出來,“自從我第一次認識你以來,你變了。”當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講述結束後,奎恩先生微笑着説。
“在什麼方面?”
“那時你滿足於旁觀生活擺在你面前的戲劇。現在——
你想參加——去表演。”
“這是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但在這個事件中我不知道該做什麼。非常令人費解。可能——”他躊躇地説。“可能你會幫我?”
“很榮幸,”奎恩先生説,“我們看看能做些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奇怪的安慰和信心。
第二天他把富蘭克林-拉奇和伊麗莎白-馬丁介紹給了他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他很高興地看到他們相處融洽。伯爵夫人沒有被提到,但在午餐時間他聽到的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米拉貝勒今晚抵達蒙特卡洛。”他激動地把這個秘聞告訴奎恩先生,“那個巴黎舞台上的寵兒?”
“是的,我打賭你知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她是波斯尼亞國王的最新的紅人。我想,他給了她大量的珠寶。
據説她是巴黎最難討好最奢侈的女人。”
“她和伯爵夫人今晚的會面該是件很有趣的事。”
“正如我所想的。”
米拉貝勒身材修長,苗條,一頭美麗絕倫的頭髮染成金色。她的面色是一種蒼白的淡紫色,唇色是桔紅。她美得令人驚訝。她穿着的衣服使她看起來就像天堂裏光芒四射的美女一樣。成串成串的珍寶垂在她裸露的背部。她的左踝上是一條碩大鑽石製成的腳鏈。
當她出現在賭場時,引起了一陣轟動。
“你的朋友伯爵夫人將很難勝過她了。”奎恩先生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耳邊低語道。
後者點了點頭。他急於看看伯爵夫人如何展示自己。
她來得晚,當她漫不經心地走向中間的一張輪盤賭桌時,一陣竊竊私語在四周響了起來。
她穿着件白色的衣服——一件馬羅坎平紋縐的直身裙,就像初入社交界的新人穿的那樣,她白皙光潔的脖頸和手臂上沒有戴任何裝飾品。她沒有佩戴一件珠寶。
“很聰明,”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贊同道,“她不屑去競爭,而是和她的對手主客易地。”
他走過去,站在那張賭枱旁。他不時地下次注以自娛。
有時他贏,但大部分時候是輸。
在最後那幾局裏有一陣令人害怕的時期,三十一和三十四兩個號一次又一次地出現。賭注堆在了桌布最後。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着下了他今晚的最後賭注,把最大數目押在了五號上。
輪到伯爵夫人時,她朝前傾了傾身子,把最大數目押在了六號上。
“Faitesvosjeux,①”賭枱管理員沙啞着嗓子喊道。
“Riennevaplus.plusrien。②”球飛快地旋轉着,發出悦耳的嗡嗡聲。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對我們每個人,這都意味着某種不同的東西。希望和失望的激動,無聊,無所事事的消遣,生與死。”
咔嗒!
賭枱管理員探前身子去看。
“NUm呃erocinqlle,rouge,impairetmanque。③”薩特思韋特先生贏了。
賭枱管理員迅速地把其他人下的賭注收攏,推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那兒去。薩特思韋特先生伸出手去接。伯爵夫人也同樣伸手去接。賭枱管理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是夫人的。”他粗暴地説。
伯爵夫人把錢收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把手抽了回來。他保持了紳土的風度。伯爵夫人非常坦然地看了看他,他也回視了她一眼。周圍有一兩個人向那位賭枱管理員指出他搞錯了,但他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他已經決定了。這就是結果。他沙啞着大聲喊起來:
“Faitesvosjetlx,MessieursctMesdames。④”——
①法語:遊戲開始了——譯註。
②法語:不準反悔了,拿定主意了吧——譯註。
③法語:五號.紅方,單數贏了——譯註。
④法語:遊戲開始了,先生們,女士們下注了——譯註,
薩特思韋特先生重新和奎恩先生呆在一塊兒。在他完美無缺的風度後面,充滿了極端的憤怒。奎恩先生同情地聽着。
“太糟了,”他説,“但這些事情發生了。”
“我們晚些時候將見見你的朋友富蘭克林-拉奇。我要開個小小的晚宴。”
他們三個人在午夜時分見面了,奎恩先生對他的計劃作了解釋。
“這是一個被稱作‘籬笆和通道’的聚會,”他解釋道,“我們選擇一個見面的地方,然後每個人出去而且在道義上一定得邀請他碰到的第一個人。”
富蘭克林-拉奇被這個想法逗樂了。
“比如,要是他們不接受邀請呢?”
“你們必須盡你們最大的努力去説服他們。”
“好。會面的地點在哪兒?”
“某個波希米亞咖啡廳——那兒招待奇怪的客人。名字是LeCaveau。”
他説明了它的位置,然後三個人分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幸運地直接碰上了伊麗莎白-馬丁,高高興興地把她帶了回來。他們來到LeCaveau,下樓來到一個地下室般的地方,在那兒擺了一張餐桌,燭台裏點着老式的蠟燭。
“我們是第一個,”薩特思韋特先生説,“啊!富蘭克林來了——”
他突然停住了。和富蘭克林在一起的是伯爵夫人。一個令人尷尬的時刻。伊麗莎白表現得不太有風度,而她本可以更有風度些。伯爵夫人,作為一個世故的女人,則保持着良好的風度。
最後來的是奎恩先生。和他一塊兒來的是一個黝黑的瘦小男人,穿着整潔,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他面熟。過了一會兒,他認出了這個男人。他就是晚上早些時候犯了極其拙劣錯誤的那個賭枱管理員。
“請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皮埃爾-沃切爾先生。”奎恩先生説。
這個小個子男人看上去被搞糊塗了。奎恩先生輕鬆地做了必要的介紹。晚餐開始了——一頓精美絕倫的晚餐。酒上來了——非常棒的酒。某種拘謹冷淡籠罩着房間。伯爵夫人很沉默,伊麗莎白也一樣。富蘭克林-拉奇變得很健談。他講了許多故事——不是幽默故事,而是嚴肅的故事。
奎恩先生從容殷勤地傳遞着酒。
“我要告訴你們——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關於一個成功的男人。”富蘭克林-拉奇令人感動地説。
對一個來自禁酒國家的人來説,他表現得並不缺乏對香擯酒的鑑賞。
他講述了他的故事——可能沒必要講那麼長時間。像許多真實的故事一樣,離小説差遠了。
當他説完最後一個字時,坐在他對面的皮埃爾-沃切爾好像醒了過來。他也充分享受着香擯酒。他朝桌子前傾了傾身子,“我也要給你們講個故事,”他沙啞着聲音説,“但我的故事是關於一個沒有成功的男人。這是一個不是走上坡路而是走下坡路的男人的故事。而且,和你的故事一樣,它是個真實的故事。”
皮埃爾-沃切爾在椅子上朝後一靠,盯着天花板。
“故事開始是在巴黎。在那兒有一個男人,是個寶石匠。
他年輕,無憂無慮,勤奮於他的職業。人們都説他大有前途。
一門好親事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新娘長得不太難看,嫁妝非常令人滿意。然後,你們猜怎麼着?一天早晨他看見了一個姑娘。非常可憐、瘦小的一個姑娘,先生。漂亮嗎?是的,也許,如果她不是餓得半死的話。但無論如何,在這個年輕人眼裏,她有種他無法抗拒的魔力。她一直在努力找份工作,她善良賢淑——或者至少她是這麼告訴他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真的。”
在半黑暗裏突然傳來了伯爵夫人的聲音。
“為什麼不應該是真的?有許多類似的事情。”
“如我所説,那個年輕人相信了她。他娶了她——愚蠢的做法:他的家人對他無話可説。他激怒了他們。他結婚了——我將叫她珍妮——是件好事。他這麼告訴她。他覺得她應該非常感激他。他為她犧牲了許多。”
“對於一個貧窮的姑娘來説,這是一個迷人的開始。”伯爵夫人譏諷道。
“他愛她,是的,但從一開始,她就便他發狂。她喜怒無常——大發雷霆——她會頭天對他冷若冰霜,第二天又熱情似火。最後他明白了真相。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她嫁給他是為了維持生活,餬口活命。這一真相刺傷了他,深深地傷害了他,但他盡最大努力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仍然覺得他應受到感激,他的願望應該被服從。他們爭吵。她責備他——上帝,她責備他什麼呢?
“你們能明白下一步了,不是嗎?註定會發生的事。她離開了他。兩年來他孤單一人,在他的小店裏工作,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只有一個朋友——苦艾酒。生意也不太好。
“然後一天當他走進店裏時發現她坐在那兒。她穿得很漂亮。她手上戴着戒指。他站在那兒琢磨着她。他的心吟吟跳個不停——但只是跳而已2他茫然不知該幹什麼。他可能想揍她一頓,把她摟在懷裏,把她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她,自己跪倒在她的腳下。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拿起他的鉗子,繼續幹他的話。‘夫人想要什麼?’他一本正經地問道。
“這令她心煩意亂。你們明白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的。
‘皮埃爾,’她説道。‘我回來了。’他把手中的鉗子放到一邊,看着她。‘你希望被原諒嗎?’他説,‘你想讓我重新收留你嗎?你是誠心誠意地悔悟嗎?”你想讓我回來嗎?’她低聲説道。天哪!她説得那麼温柔。
“他知道她在設圈套。他渴望把她擁入懷中,但他太聰明瞭,他沒有那樣做。他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
“我是一個基督徒.’他説,‘我盡力照教會的指示去做。’‘啊!’他心想,‘我要讓她威風掃地,丟盡面子,讓她跪下。’“但是珍妮,我將這麼稱呼她,朝後一甩頭,大聲笑了起來。那種邪惡的笑聲。‘我在嘲弄你,小皮埃爾,’她説,‘瞧瞧這些昂貴的衣服,這些戒指和手鍋。我是來向你炫耀的。
我想我會使你把我擁入懷中,而當你這麼做的時候——我會啐你一臉,告訴你我是多麼恨你!’“然後説着她走出了商店。你們能相信嗎,先生們,一個女人會至於如此惡毒——回來僅僅是為了折磨我?”
“不,”伯爵夫人説,“我不會相信,而且任何一個不是傻子的男人也不會相信。但所有的男人都是視而不見的傻子。”
皮埃爾-沃切爾沒有理會她。他繼續講他的故事。
“於是我故事裏的那個年輕人越來越消沉。他喝的苦艾酒越來越多。那個小店在沒有和他商量的情況下被賣掉了。
他的結果是成了渣滓,淪落到了貧民區。然後,戰爭爆發了。
這是件好事。戰爭使他離開了貧民區,使他明白別再作沒有理性的野獸。戰爭訓練了他,使他冷靜下來。他忍受了寒冷、疼痛和死亡的恐懼——但他沒有死,戰爭結束後,他又是一個人了。
“就在那時,先生們,他來到南郊。他的肺受到了毒氣的侵害,他們説他必須在南部找工作。我不再用他的這些事情來煩大家了。只要説他最後成了一名賭枱管理員就夠了,然後一天晚上在賭場他又看見了她——那個毀了他生活的那個女人。她沒認出他來,但他認出了她。她看上去富有,什麼也不缺——但先生們,賭枱管理員的眼睛是鋭利的。一天晚上,她把她最後的賭本全都押了上去。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確實知道——人們能感覺到一些東西。別人可能不會相信。她依然有昂貴的衣服——人們會説為什麼不典當掉它們呢?但是那樣做的話——你馬上就名聲掃地了。她的珠寶?不!我年輕時不是一名珠寶商嗎?那些真珠寶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某個國王送給她的那些珍珠被一顆一顆地賣掉,換成了假的。而且同時一個人必須得吃,付旅館的賬單。是的,那些富有的男人們——他們已經注意她多年了。呸!他們説——她已經過五十了。就我看來,她還比較年輕。”
一陣長長的顫慄的嘆息從伯爵夫人靠着的窗户旁傳過來,“是的。那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我觀察她兩個晚上了。
輸,輸,又輸了。然後是結束的時候了。她把所有的賭本都押在了一個號上。她的旁邊,一位英國紳士也押上了最高數目——押在接下來的那個號上。珠滾動着……那一刻到來了,她輸了……
“她的眼睛遇上了我的目光。我幹了什麼?我冒着失去在賭場的這份工作的危險,搶劫了那位英國紳土。‘是夫人的’我説道,一邊把錢推了過去。”
“哦!”一陣嘩啦聲,是伯爵夫人一躍而起時倚着桌子打翻了她的杯子,“為什麼?”她大聲喊道,“那是我想知道的,你為什麼那樣做?”
一陣長時間的停頓,似乎沒有盡頭的停頓,仍然是那兩個人面對面地隔着桌子對視着……好像一場決鬥。
一絲惡意的微笑悄悄爬上皮埃爾-沃切爾的臉龐。他抬起手,“夫人,”他説,“有一種叫做憐憫的東西……”
“啊!”
她又軟了下來。
“我明白了。”
她又是原來的樣子了,平靜、面帶微笑。
“一個有趣的故事,沃切爾先生,不是嗎?允許我給您點支煙。”
她熟練地捲了一個紙捻,在蠟燭上點燃,遞給了他。他朝前傾了傾身子,直到火焰燃着了他夾在唇間的香煙。
然後她出人意料地站了起來。
“現在我必須走了。請——我不需要任何人送我。”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本來要趕快追出去的,但他被那個法國人吃驚的喊聲截住了。
“天哪:“他盯着伯爵夫人扔在桌子上的那個燒了一半的紙捻。
他展開了它。
“先生!”他喃喃地説,“一張五萬法朗的支票。你們明白嗎?她今晚贏的錢。她在世界上擁有的全部財產。而她用它點燃了我的煙2因為她太驕傲了,不肯接受——憐憫。哦:
驕傲,她總是像撤旦一樣驕傲。她與眾不同——不可思議。”
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衝了出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也站了起來。侍者走近富蘭克林-拉奇。
“Lanote,monsieur,①”他無精打彩地説——
①法語:結賬。先生-譯註。
奎恩先生迅速地把它從他手中奪了過來。
“我覺得有點孤獨,伊麗莎白,”富蘭克林-拉奇説,“這些外國人——他們令人驚異!我不理解他們。不管怎樣,這一切意味着什麼?”
他朝她望去。
“哎,像你一樣以百分之百的美國人來審視一切是挺好的。”他的嗓音中有一種小孩般的哀傷的口氣。“這些外國人大奇怪了。”
他們謝過奎恩先生,一起走入夜色中。奎思先生收起他的找頭,對着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後者正在像一隻心滿意足的烏兒一樣洋洋自得。
“好吧,”薩特思韋特先生説,“一切都精彩地結束了。我們相愛的小鳥們現在都沒事了。”
“哪些小鳥?”奎恩先生問道。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什麼似的説,“哦:是的,我想你是對的,考慮到了拉丁式的觀點和所有——”
他看起來半信半疑。
奎恩先生微微一笑,他身後的一扇彩色玻璃窗在一瞬間給他披上了一件五顏六色的小丑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