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妖
“我與那個楊素瑤的相識還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陳從嘴上取下煙斗,在一團朦朧的煙霧裏看着我。這時候我們正一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可以把這段經歷完全告訴你,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那個現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憑良心保證,這是真的;當然了,信不信還是由你。”老陳在我的臉上發現了一個懷疑的微笑,就這樣添上一句説。
十二年前,我是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我可以毫不吹牛的説,我在當初是被認為是超人的聰明,因為可以毫不費力看出同班同學都在想什麼,就是心底最細微的思想。因此,我經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經常把老師最寵愛的學生心裏那些不好見人的小小的虛榮、嫉妒統統揭發出來,弄得他們求死不得,因此老師們很恨我。就是老師們的念頭也常常被我發現,可是我蠢得很,從不給他們留面子,都告訴了別人,可是別人就把我出賣了,所以老師都説我“複雜”,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形容詞!在一般同學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這副尊容,當年在小學生中間這張臉也很個別,所以我在同學中有一外號叫“怪物”。
好,在小學的一班學生之中,有了一個“怪物”就夠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還有個女生,也是一樣的精靈古怪,因為她太精,她媽管她叫“人妖”。這個稱呼就被同學當作她的外號了。當然了,一般來説,叫一個女生的外號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號就變成了一個不算難聽的暱稱“妖妖”。這樣就被叫開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現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個水怪楊素瑤。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會給你講一個杜撰的故事,説她天天夜裏騎着笤帚上天。這樣事情是不會有的,而我給你講的是一件真事呢。我記得有那麼一天,班上來了一位新老師,原來我們的班主任孫老師升了教導主任了,我們都在感謝上蒼:老天有眼,把我們從一位閻王爺手底下救出來了。我真想帶頭三呼萬歲!孫老師長了一副晦氣臉,四年級剛到我們班來上課時,大家都認為他是特務!也有人説他過去一定當過漢奸。這就是電影和小人書教給我們評判好賴人的方法,憑相貌取人。後來知道,他雖然並非特務和漢奸,卻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沒完成作業?為什麼沒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頭!他還敢損你、罵你,就是罵你不罵你們家,免得家裏人來找。你哭了嗎?把你帶到辦公室讓你洗了臉再走,免得到家淚痕讓人看見。他還敢揪女生的小辮往外拽。誰都怕他,包括家長在內。他也會籠絡人,也有一羣好學生當他的爪牙。好傢伙,簡直建立了一個班級地獄!
可是他終於離開我們班了。我們當時是小孩,否則真要酌酒慶賀。新來了一位劉老師,第一天上課大家都斷定她一定是個好人,又和氣,相貌又温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孫主任(現在升主任了)太親熱,簡直不同一般。同學們歡慶自己走了大運,結果那堂課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壞。大家在互相説話,誰也沒想提高嗓門,但漸漸的不提高嗓門對方就聽不見了。於是大家就漸漸感覺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裏面嗡嗡嗡。至於劉老師説了些什麼,大家全都沒有印象。到了最後下課療響了,我們才發現:劉老師已經哭得滿臉通紅。
於是第二節課大家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課堂裏又亂起來。可是我再也沒有跟着亂,可以説是很遵守課堂紀律。我覺得同學們都很卑鄙,軟的欺侮,硬的怕。至於我嗎,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不幹那些卑鄙的勾當。
下了課,我看見劉老師到教導處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導處門口去偷聽。我聽見孫主任在問:
“小劉,這節課怎麼樣?”
“不行,主任。還是亂哄哄的,根本沒法上。”
“那你就不上,先把紀律整頓好再説!”
“不行啊,我怎麼説他們也不聽!”
“你揪兩個到前面去!”
“我一到跟前他們就老實了。哎呀,這個課那麼難教……”
“別怕,哎呀,你哭什麼,用不着哭,我下節課到窗口聽聽,找幾個替你治一治。誰鬧得最厲害?誰聽課比較好?”
“都鬧得厲害!就是陳輝和楊素瑤還沒有跟着起鬨。”
“啊,你別叫他們騙了,那兩個最複雜!估計背地裏搗鬼的就是他們!你別怕……今天晚上我有兩張體育館的球票,你去嗎?……”我聽得怒火中燒,姓孫的,你平白無故地污衊老子!好,你等着瞧!
好,第三節課又亂了堂。我根本就沒聽,眼睛直盯着窗外。不一會就看見窗台上露出一個腦瓢,一圈頭髮。孫主任來了。他偷聽了半天,猛地把頭從窗户裏伸上來,大叫:“劉小軍!張明!陳輝!楊素瑤!到教導處去!”
劉小軍和張明嚇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來。看看妖妖,她從鉛筆盒裏還抓了兩根鉛筆,拿了小刀。我們一起來到辦公室。孫主任先把劉小軍和張明叫上前一頓臭罵,外加一頓小動作:
“啊,骨頭就是那麼賤?就是要欺負新老師嗎?啊,我問你呢……”然後他倆抹着淚走了。孫主任又叫我們:
“陳輝,楊素瑤!你到這兒來削鉛筆來了嗎?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
妖妖收起鉛筆,嚴肅地説:“知道,孫主任,因為我們兩個複雜!”
“哈哈!知道就好。小學生那麼複雜幹什麼?你們在課堂裏起什麼好作用了嗎?啊!!”
“沒有,”妖妖很坦然地説。我又加上一句:“不過也沒起什麼壞作用。”
“啊,説你們複雜你們就是複雜,在這裏還一唱一和的哪……”我氣瘋了。孫主任真是個惡棍,他知道怎麼最能傷兒童的心。我看見劉老師進來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為了你孫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沒你複雜!”
“什麼,你説什麼!説清楚點!!”
“沒你複雜,拉着新老師上體育館!”
“呃!”孫主任差點兒噎死,“完啦,你這人完啦!你腦子盛的些什麼?道德、品質問題!走走走,小劉,咱們去吃飯,讓這兩個在這裏考慮考慮!”
孫主任和劉老師走了,還把門上了鎖,把我們關在屋裏。妖妖撅着嘴坐在桌子上削鉛筆,好好的鉛筆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兒發呆,直到兩腿發麻,心説這個漏子捅大了,姓孫的一定去找我媽。我聽着掛鐘“咯噔咯噔”地響,肚子裏也咕嚕咕嚕地叫。哎呀,早上就沒吃飽,餓死啦!忽然妖妖對我説:你頂他幹嘛!白吃苦。好,他們吃飯去了,把咱們倆關在這裏捱餓!”
我很抱歉:“你餓嗎?”“哼!你就不餓麼?”
“我還好。”“別裝啦。你餓得前心貼後心!你剛才理他幹嘛?”
“啊,你受不了嗎?你剛才為什麼不説‘孫主任,我錯了’!”
“你怎麼説這個!你你你!!”她氣得眼圈發紅。我很慚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還“複雜”。我朝她低下頭,默默地認了錯。我們兩個就好一陣沒有再説話。
過了一會,肚子餓得難受,妖妖禁不住又開口了:“哎呀,孫主任還不回來!”
“你放心,他們才不着急回來呢。就是回來,也得訓你到一點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對他們的壞心思猜得一點不錯。
妖妖點點頭承認了我的判斷。然後説:“哎呀,十二點四十五了!要是開着門,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這裏捱餓呢!”
我忽然餓急生智,説:“聽着,妖妖。他們成心餓我們,咱們為什麼不跑?”“怎麼跑哇?能跑我早跑了。”“從窗户哇,拔開插銷就出去了。外面一個人也沒有。”
説的好。我們爬上了窗户,踏着孫主任桌子上的書拔開了插銷,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門口沒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厲害,真有一種做賊的甜蜜。可是在街碰上一大羣老師從街道食堂回來,有校長,孫主任,劉老師,還有別的一大羣老師。
孫主任一看見我們就瞪大了眼睛説:“誰把你們放出來的?”我上前一步説:“孫主任,我們跳窗户跑的。我餓着呢。都一點了,早上也沒吃飽。”妖妖説:“等我們吃飽了您再訓我們吧。”
老師們都笑得前仰後合。校長上來問:“孫主任為什麼留你們?”“不為什麼。班上上劉老師的課很亂,可是我們可沒鬧,但是孫老師説我們‘複雜’,讓我們考慮考慮。”老師們又笑了個半死。校長忍不住笑説:“就為這個麼?你們一點錯也沒有?”
妖妖説:“還有就是陳輝説孫主任和劉老師比我們還複雜。”“哈!哈!哈!”校長差點笑死了,孫主任和劉老師臉都紫了。校長説:“好了好了,你們回去吃飯吧,下午到校長室來一下。”
我們就是這樣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説是從來沒説過話呢。
我鼓了兩掌説:“好,老陳,你編得好。再編下去!”老陳猛地對我瞪起眼睛,大聲斥道:“喂,老王,你再這麼説我就跟你翻臉!我給你講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隱秘和痛苦,你還要譏笑我!哎,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個,真見鬼!心靈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對誰訴説!你要答應閉嘴,我就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你聽着,當天中午我回到家裏,門已經鎖上了。媽媽大概是認為我在外面玩瘋了,決心要餓我一頓。她鎖了門去上班,連鑰匙也沒給我留下,我在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堅決地走開了。我才不象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門口站着,好象餓狗看着空盤一樣,我敢説像我這般年紀,十個孩子遇上這種事,九個會站在門口發傻。
好啦,我空着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餓得真難受。在孩子的肚子裏,飢餓的感覺要痛切得多。我現在還能記得哪,好象有多少個無形的牙齒在咬齧我的胃。我看見街上有幾個小飯館,兜裏也有幾毛錢。可是那年頭,沒有糧票光有錢,只能餓死。
我正飢腸碌碌在街上走,猛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問我:“你這麼快就吃完飯了嗎?”我把頭抬起來一看,正是妖妖。她滿心快活的樣子,正説明她不唯沒把中午捱了一頓訓放在心上,而且剛剛吃了一頓稱心如意的午飯。我説:“吃了,吃了一頓閉門羹!”你別笑,老王。我從四年級開始,説起話來有些同學就聽不懂了。經常一句話出來,“其中有不解語”,然後就解釋,大家依然不懂,最後我自己也糊塗了。就是這樣。
然後妖妖就問我:“那麼你沒吃中午飯吧?啊,肚子裏有什麼感覺?”老王,你想想,哪兒見過這麼卑鄙的人?她還是個五年紀小學生呢!我氣壞了:“啊啊,肚子裏的感覺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説:“你別生氣,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飯呢。”
我一聽慌了,堅決拒絕説:“不去不去,我等着晚上吃吧。”
“你別怕,我們家裏沒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餓嗎?我家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我有點動心了。肚子實在太餓了,到晚飯時還有六個鐘頭呢。尤其是晚飯前準得訓我,餓着肚子挨訓那可太難受啦。當然我那時很不習慣吃人家東西,可是到了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跟着她走進了一個院子,拐了幾個彎之後,終於到了後院,原來她家住在一座樓裏。我站在黑洞洞的樓道里聽着她嘩啦啦地掏鑰匙真是羨慕,因為我沒有鑰匙,我媽不在家都進不了門。好,她開了門,還對我説了聲“請進”。
可是她們家裏多幹淨啊。一般來説,小學生剛到別人家裏是很拘謹的,好象桌椅板凳都會咬他一口。可是她家裏就很讓我放心。沒有那種古老的紅木立櫃,陰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舊的東西是最讓小學生駭然的。它們好象老是板着臉,好象對我們發出無聲的喝斥:“小崽子,你給我老實點!”
可是她家裏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東西。甚至新傢俱也不多。兩間大房間空曠的很。大窗户採光很多,四壁白牆在發着光。天花板也離我們很遠。
她領我走進裏間屋,替我拉開一張摺疊椅子,讓我在小圓桌前坐下。她鋪開桌布,啊啊,沒有桌布;老王,你笑什麼!!!然後從一個小得不得了的碗櫥往外拿飯,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她們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當時數了,一個碟子就是隻有十一粒花生米。其它像兩塊鹹魚,幾塊豆腐乾,幾根炒青菜之類,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桌子,其實用一個大盤子就能把全部內容盛下。然後她又從一個廣口保温瓶裏倒出一大碗菜湯,最後給我盛了一碗冷米飯。她説:
“飯涼了,不過我想湯還是熱的。”
“對對,很熱很熱”,我口齒不清地回答,因為嘴裏塞了很多東西。
她看見我沒命的朝嘴裏塞東西就不逗我説話了,坐在牀上玩弄辮子。後來乾脆躺下了,抄起一本書在那裏看。
過了不到三分鐘,我把米飯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湯。她抬起頭一看就叫起來:“陳輝,你快再喝一碗湯,不然你會肚子痛的!”
我説:“沒事兒,我平時吃飯就是這麼快。”“不行,你還是喝一碗吧。啊,湯涼了,那你就喝開水!”她十萬火急地跳起來給我倒開水。我一面説沒事,一面還是拿起碗來接開水,因為肚子已經在發痛了。
在我慢慢喝開水的時候,她就坐在牀上跟我胡聊起來。我們甚至説自己的父母兇不兇,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間,這也是最隱秘,最少談到的話題。
忽然我看到窗户跟前有個鬧鐘,嚇得一下跳起來:
“哎呀,快三點了!”
可是妖妖毫不驚慌地説:“你慌什麼?等會咱們直接去校長室,就説是回家家裏現做的飯。”
“那他還會説我們的!”“不會了,你這人好笨哪!孫主任留咱們到一點多對嗎?學校理虧呢。校長準不敢再提這個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來:真的,沒什麼。孫主任中午留我們到一點多真的理虧呢。可是我就沒想到。不過還是該早點去。我説:“咱們現在快去吧。”
妖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其實根本不用怕。陳輝,你怕校長找你嗎?”“我不怕。我覺得,怎麼也不會比孫主任更厲害。”“我也不怕,我覺得,咱們根本沒犯什麼錯。咱們有理。”我心裏説真對呀,咱們有理。
後來我們一起出來上學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説:“喂,陳輝,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呀?”喂,老王,你這傢伙簡直不是人!你聽着,她説:
“我覺得大人都很壞,可是淨在小孩面前裝好人。他們都板着臉,訓你呀,罵你呀。你覺得小孩都比大人壞嗎?”
我説我決不這樣以為。
“對了。小孩比大人好的多。你看孫主任説咱們複雜,咱們有他複雜嗎?你揪過女孩的小辮子嗎?他要是看見你餓了,他會難受嗎?哼,我説是不會。”
我説:“不過,咱們班同學欺負劉老師也很不好,幹嘛軟的欺負硬的怕呢?”
“咱們班的同學,哼!都挺沒出息的,不過還是比孫主任好。劉老師也不是好人,孫主任把咱們倆關起來,她説不對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劉老師也算不上一個好人。
“對了,他們都是那樣,劉老師為了讓班上不亂,孫主任揍你她也不難受。我跟你説,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還不如我永遠不長大呢。”
她最後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啊,那時我們都那麼稚氣,想起真讓人心痛!
老陳用手緊緊地壓着左胸,好象真的沉湎於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動,簡直説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還是為這顆真正的童年時代的淚珠所沉醉。説真的,我聽到這兒,對這故事的真實性,簡直不太懷疑了。
老陳感慨了一陣又講下去:“後來我們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時期,回想起來就像整整一生似的。一切都那麼清晰,新鮮,毫不褪色,如同昨日!”
我説:“你快講呀!編不下去了麼?”
“編,什麼話!你真是個木頭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豬圈裏度過的,沒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新大陸。那是五年級下學期的事情。這個新大陸就是中國書店的舊書門市部。老王,你知道我們那條街上商場旁邊有個舊書鋪吧?有一天我放了學,不知怎麼就走到那裏去了。真是個好地方!屋子裏暗得像地下室,點了幾盞日光燈。煙霧騰騰!死一樣的寂靜!偶爾有人咳嗽幾聲,整整三大間屋子裏就沒幾個人。滿架子書皮發黃的舊書,什麼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沒人來打攪你。淨是些好書,不比學校圖書館裏淨是些哄沒牙孩子的東西。安徒生的無畫的畫冊,謎一樣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話境界!馬克·吐温的哈克貝利·芬,妙不可言!我跟你説,我能從頭到尾背下來。還有無數的好書、書名美妙封面美好的書,它們真能在我幼小時的心靈裏喚起無窮的幻想。我要是有錢的話,非把這鋪子盤下來不可。可是我當時真沒有幾個大子兒,而且這幾個大子兒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説被我媽發現一定要沒收的。我看看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書,價錢憑良心説也真公道。可是不想買。我總共有七毛錢,可以買一本厚的,也可以買兩本薄的。我盡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後挑了一本《無畫的畫冊》,大概不到一毛錢吧,然後又挑了一本《馬爾夏斯的蘆笛》,我咒寫那本破書的阿爾巴尼亞人不得好死!這本破書花了我四毛錢,可是寫了一些狗屁不如的東西在上面。我當時不知道辨認作者的方法,就被那個該死的書名騙了,要知道我正看馬克吐温的哈克貝利看得上癮,就因為那本書賣六毛錢放棄了它!我到收款處把帶着體温的,沾着手汗的錢交了上去,心裏很為我的沒氣派害羞。可是過了一會,我就興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眼地用手捂着書包裏那兩本心愛的書。我想,我就是被車壓死,人們也會發現我書包裏放着兩本好書的,心裏很為書和我驕傲。後來仔細看了一遍馬爾夏斯的蘆笛,真為這個念頭羞愧。幸虧那天沒被車壓死,否則要因為看這種可恥的書遺臭萬年的。不過這是後話了,不是當天的事。
我為這幸福付出了代價。因為回家晚捱了一頓好打。不過我死不悔改,晚上睡覺時還想着我發現了一個無窮無盡的快樂的源泉。第二天我上課時完全心不在焉。不過不要緊,我不聽課也能得五分。好容易忍到下午放學,我找到妖妖對她説:“喂,妖妖,我發現一個好地方!”
“什麼好地方?”“舊書店,裏面有無盡其數的好書!!”
“書?看書有什麼意思?不過是小白兔,大蘿蔔之類。我每天放學之後都去游泳,你看我把游泳衣都帶着呢。你陪我去吧?”
“小白兔,大蘿蔔根本就不是書。你跟我上一次舊書店吧。包你滿意。”
她不大願意去,不過看我那麼興致勃勃,也不願掃我的興。哎呀,那麼小的時候我們就學會了珍惜友誼……
“老陳,少説廢話,否則我叫你傻瓜了!”“傻瓜?你才是傻瓜!你懂得什麼叫終生不渝的友誼嗎?
我領着她鑽進那個陰暗的書店。我看見“哈克貝利·芬”還在書架上,高興極了,立刻把她抽下來給妖妖,説:“你看看這本書,擔保你喜歡!”我其實就是為了這本書來的,可是為了收買她的興致把它出賣了。我又在書架翻了一通,找着了一本卡達耶夫的《霧海孤帆》,馬上就看入了迷。
可是我看了一會,還不忘看看妖妖。呵,她簡直要鑽到書裏去了。我真高興!如果,一個人有什麼幸福不要別人來分享,那一定是守財奴在數錢。可是我又發現一點小小的悲哀,就是她把我給她的哈克貝利·芬放到一邊去了,捧着看的是另一本。被她從書架上取下來放在一邊的書真是不少,足足有五六本:《短劍》、《牛虻》,還有幾本。後來我們長大了,這些書看起來就大不足道了。可是當時!
我看看書店的電鐘,六點鐘了。昨天被揪過的耳朵還有點痛呢!我説:“妖妖,回家吧!”“急什麼,再看一會。”“算了吧!明天還能看的。”妖妖抬起頭看着我説:“你急什麼呀?”“六點了。”妖妖説:“不要緊,到七點再回家。”
我也真想再看一會,但是揪耳朵的滋味不想在嚐了,我堅決地説:“妖妖,我非得回家不可了。”“你怎麼啦?”
我什麼也不瞞她。我説:“我媽要揍我。你看我今天早上左耳朵是不是大一點?噢,現在還腫着哪!”
妖妖伸手輕輕地摸着我的耳朵,聲音有點發抖:“痛嗎?”
“廢話,不痛我也不着急走了。”“好,咱們走吧。”
我看看《霧海孤帆》的標價,又把它放下了。其實不貴,只要四毛錢。可是我就剩兩毛錢了。妖妖問我:“這書不好嗎?”“不,挺有意思。”“那幹嘛不把它買回去看?”
我不瞞她,告訴她我沒錢了。她説:“我有錢哪。明天我管我媽要一塊錢。她準會給的。我還攢了一些錢,把它拿着吧。”
她選了好幾本,連“哈克貝利·芬”也在內,交了錢之後書包都塞不下了。她跟我説:“你替我拿幾本吧,看完了還我。”
可是我不敢拿,怕拿回家叫家裏人看見。褥子底下放一兩本書還可以,多了必然被發現。如果被我媽看見了,那書背後還打着中國書店的戳哪!要是一下翻出四五本來,準説是偷錢去買的,就是説借妖妖的她也不信。所以我就只拿了《霧海孤帆》回家。
第二天我完全叫《霧海孤帆》迷住了:敖德薩喧鬧的街市!陽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誼!我看完之後鄭重地推薦給妖妖,她也很喜歡。後來她又買了一本《草原上的田莊》,我們也很喜歡:因為這裏又可以遇見彼加和巴普立克,而且還那麼神妙地寫了威尼斯、那波里和瑞士。不過我們一致認為比《霧海孤帆》差多了。
後來我們又看了無數的書,每一本到現在我都差不多能背下來。《小癩子》、《在人間》,世界上的好書真多哇!
有一天,下課以後我被孫主任叫去了。原因是我在上課看《在人間》。他恐怕根本不知道高爾基是誰。劉老師也不知道。我到教導處時他們兩個狗男女正在看那本書哪。我不知他們在書裏看出什麼,反正他們對我説話時口氣兇得要命:
“陳輝,你知道你思想墮落到什麼地步了嗎?你看黃色書籍!”
我當時對高爾基是個什麼人已經瞭解一點,所以不很怕他們的威嚇。我説:“什麼叫黃色書籍呀?”
“就是這種書!你看這種書,就快當小流氓了!”
我猛然想起書裏是有一點我不懂的曖昧的地方,看起來讓人覺得有點心跳。可是我對小流氓這個稱呼堅決反對。我甚至哭了。我説:
“你瞎説!高爾基不是流氓!他和列寧都是朋友!”孫主任聽了一楞,馬上跳起來大發雷霆:
“你説誰胡説?你強詞奪理!你還敢騙人!這個流氓會和列寧是朋友?你知道列寧是誰嗎?你污衊革命領袖!”
這時候校長走了近來,問:“怎麼啦?啊,是陳輝!你怎麼又不遵守紀律呀?”
孫主任氣呼呼的説:“這問題嚴重了,非得找家長不可!看黃色小説!校長,這孩子複雜得很,説這個‘割爾基’和列寧是朋友,真會撒謊!”
校長看了看書皮,笑了:“高爾基,老孫。我告訴你,高爾基是俄國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列寧很關心他的寫作。這孩子看這書是早了點。你千萬別找陳輝的家長,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呢。你讓他知道一個教導主任連高爾基是誰都不知道,那可太丟人了。”
我哭着説:“孫主任説我是流氓,我非告訴我爸爸不可。他還説高爾基是流氓作家!他大概根本也不知道列寧是哪國人!”
孫主任臉都嚇白了。校長和劉老師趕緊上來哄我:“你也別太狂了!大人不比你強?你看過幾本書?你現在不該看這種書,我們是為你好。你上課看小説就對嗎?好啦,拿着書走吧,回家別亂説,啊?”
我拿回了《在人間》,真比老虎嘴裏搶下了一頭牛還高興,趕緊就跑。我根本不敢回家去説,家裏知道和老師頂了嘴準要揍我。我趕快跑去找妖妖,可是妖妖已經走了。我又想去書店,可是已經晚了。於是我就回家了。
老王,你看學校就是這麼對付我們:看見誰稍微有點與眾不同,就要把他扼殺,摧殘,直到和別人一樣簡單不可,否則就是複雜!好了,我要告訴你,我們不是天天上書店的:買來的書先得看個爛熟。而且還要兩個人湊夠七八毛錢時才去。我經常兩分、五分的湊給妖妖存着。她也從來不吃冰棍了,連上天然游泳場兩分錢的存衣錢也捨不得花。我和她到釣魚台遊了幾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邊。那一天我被孫主任叫去訓的時候,她一個人上書店了,後來我看見她拿了一本薄薄的書在看。過了幾天她把那本書拿給我説:“陳輝,這本書好極了!我們以前看過的都沒這本好!你放了學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別在教室裏看。”
我一看書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
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紀念陀思妥耶夫司基。
我永遠也忘不了葉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並且我靈魂裏好象從此有了一個惡魔,它不停地對我説:人生不可空過,夥計!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過了,簡直讓人發狂。還不如讓我和以前一樣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不過這也是後話,不是當時的事情。當時我最感動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誼真讓我神醉魂消!不過你別咧嘴,我們當時還是小孩呢。喂,你別裝偽君子好不好!我當然是堅決的認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説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小女孩。可是結果是我們認為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不過這樣的熱情可沒維持多長,到了畢業的時候,我們還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個學校。我考了一個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從此就不大見面了。因為妖妖住校。有時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答理她,因為有同學在旁邊呢。我也不願到她家去。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大了,知道害羞了。並且也會把感情深藏起來,生怕人家看到。不過我從來沒有忘記她,後來有一段時間根本沒有看見她。中學裏很熱鬧,我有很多事情幹呢,甚至不常想起她來。
可是後來女五百八十九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們學校來插班,我們學校從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們班!
那天下午,老師叫我們在教室裏等着歡迎新同學。當然了,大家都很不感興趣,紛紛溜走,只剩下班幹部和幾個老實分子。我一聽説是五百八十九中,就有點心懷鬼胎,坐在那裏不走。
我聽見走廊裏人聲喧譁,好象有一大羣女生走了進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説,細心聽去,好象在談論校舍如何如何。忽然門砰的一聲開了,班主任走進來説:“歡迎新同學,大家鼓掌!嗯,人都跑到哪兒去了?”
沒人鼓掌,大家都不好意思。她們也不好意思進來,在門口探頭探腦。終於有兩個大膽的進來了,其餘的人也就跟進。我突然看見走在後面的是楊素瑤!
啊,她長高了,臉也長成了大人的模樣:雖然消瘦,但很清秀。身材也很秀氣,但是瘦得驚人,不知為什麼那麼瘦。梳着兩條長辮子,不過那是很自然的。長辮子對她瘦長的身材很合適。
我細細地看她的舉止,哎呀,變得多了。她的眼睛在睫毛底下專注地看人,可是有時又機警得像只貓:閃電般地轉過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點緊皺;然後又放鬆了,好象一切都明白了。我記得她過去就不是很愛説話的。現在就更顯得深沉,嘴唇緊緊地閉着。可是她現在又把臉轉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翹。
後來她們都坐下了,開了個歡迎的班會,然後就散了夥。我出了校門,看見她沿着街道朝東走去。我看看沒人注意我,也就尾隨而去。可是她走得那麼堅決,一路上連頭也沒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氣喘吁吁地追上去。我看見她拐了個彎,就猛地加快了腳步。可是轉過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聽見她在背後叫:“陳輝!”
我像個傻子一樣地轉過身去,看見她站在拐角處的陰涼裏,滿臉堆笑。她説:“我就知道你得來找我。喂,你近來好嗎?”我説:“我很好。可是你為什麼那麼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帶個饅頭給你?”
她説:“去你的吧!你那麼希望人人胖得像豬嗎?”我想我絕對不希望任何一個人胖得像豬,但是她可以胖一點吧?不對!她還是這個樣子好。雖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
於是我又和她並肩的走。我問:“你上哪裏去?”
“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嗎?你上哪兒去?”
“我?我上街去買東西。你朝哪兒走?”
“我上十路汽車站。”
“對對,我要買盒銀翹解毒丸。你知道松鶴年堂嗎?就在雙支郵局旁邊。咱們順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着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們又想起了那個舊書店,約好以後去逛逛。又談起看過的書,好象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
“當然了,最好的書是……”
“最好的書是……”
“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話吞了下去,噎了個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書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時候的事情。
忽然她停下來,對我説:“陳輝,這不是松鶴年堂嗎?”我抬頭一看,説:“呀,我還得到街上去買點東西呢,回來再買藥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後就説:“好,你去上車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揚揚手,走開了。我徑直往家走,什麼藥也沒有買。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們好象疏遠了。我們現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普立克了。老王,你擠眉弄眼地幹什麼!我們現在想要親近,但是不由自主地親近不起來。很多話不能説,很多話不敢説。我再不能對她説:妖妖,你最好變成男的。她也不敢説:我家沒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説,收你當我弟弟。這些話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好象小時侯説的蠢話一樣,甚至都怕想起來。可是想起那時侯我們那麼親密,又很難捨。我甚至有一個很沒有男子氣概的念頭。對了,妖妖説得真不錯,還不如我們永遠不長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課之後,又在那條街的拐角那兒等我,我也照舊尾隨她而去。她笑着問我:“你上哪兒呀?”我又編了個藉口:“我上商場買東西,順便上舊書店看看。你不想上舊書店看看嗎?”
她二話沒説,跟我一起鑽進了舊書店。
哎,舊書店呀舊書店,我站在你的書架前,真好比馬克·吐温站在了沒有汽船的碼頭上!往日那些無窮無盡的好書哪兒去了呢?書架上淨是些《南方來信》和《豔陽天》之類的是書。呵……欠!!我想,我們在舊書店裏如魚得水的時候,,正是這些寶貝在新書店裏撐場面的時候。現在這一流的書也退了下來,到舊書店裏來爭一席位置,可見……
純粹是為了懷舊,我們選了兩本書:《鐵流》和《毀滅》。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積習,順手把兜裏僅有的兩毛錢掏給她。可是她一下就皺起眉頭來,把我的手推開。後來大概是想起來這是童年時的習慣,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錢了。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在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説:“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着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我説:“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為什麼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裏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説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藉口,説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藉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我可以自豪的説,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一百零四個星期,不管颳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説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説,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着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
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説:“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説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
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唸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户上噴着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在半天織起了沖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十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着,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個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説:“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着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説:“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着濛濛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説:“我們好象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我説:“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
“你怎麼啦?我説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説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説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
“具體一點説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説,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乾脆用鋼筆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面前,他老爺子要我在作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的選了作狗,哪怕作一隻賴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説:“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作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裏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摸不着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作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的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裏痛苦。思想正在聽樣板戲,哪裏談得上什麼詩人!”
我説:“老陳,你別不要臉了。你簡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聽着!你要是遇見過這種事,你就不會這麼不是東西了。這以後,我就沒有和妖妖獨自在一起呆過了。我還能記得起她是什麼樣子嗎?最後見到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記得起的!她是──
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臉,眼睛真大啊。可愛的雙眼皮,棕色的眼睛!對着我的時候這眼睛永遠微笑而那麼有光彩。光潔的小額頭,孩子氣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疏,長的那麼恰好,稍微有點彎。端立的鼻子,堅決的小嘴,消瘦的小臉,那麼秀氣!柔軟的棕色髮辮。脖子也那麼瘦:微微的動一下就可以看見肌肉在活動。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徵只能看出那麼一點。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細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麼光笑不説話?妖妖,我到處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沒忘記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記你,妖妖!
老陳站起來,歇斯底里朝前俯着身子,眼睛發直,好象瞎了一樣,弄得過路人都在看他。我嚇壞了,一把把他扯坐下來,咬着耳朵對他説:“你瘋了!想進安定醫院哪!”
老陳呆呆的坐了一會,然後茫然地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樣。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她説你是個詩人,”
對對,後來過了幾天,就開始“文化大革命”了。後來就是大串聯!我走遍了全國各地。逛了兩年!我和着了魔一樣!後來我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見面,就回到學校。可是她再也沒來過學校。我在學校裏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兒,我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後來我就去陝西了。
我在陝西非常苦悶!我漸漸開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聖經裏説亞當説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裏去找她?
後來我又回到北京,可是並不快樂。可是有一天,我在家裏坐着,眼睛突然看見書架上有一本熟悉的書,精裝的《霧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讀過的一本,雖然舊了,但是決不會認錯的。老王,假如你真正愛過書的話,你就會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呆過很長時間的好書就像一張熟悉的面孔一樣,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我和她在舊書店買的那一本!可是我記得它在妖妖那兒呀!我簡直不能想象出它是在哪兒冒出來的。還認為是我記錯了,我看起它,無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還想重温一個童年的舊夢。忽然裏頭翻出個紙條來,上面的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得:
陳輝:
我家住在建國路永安東里九樓431號,來找我吧。
楊素瑤
1969年4月7日
那正是我到陝西去的第三天!我拿着書去問我媽,這書是誰送來的。我媽很沒害臊的説:“是個大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大概是兩年前送來的吧。”
我騎上車子就跑!找到永安東里九樓的時候,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得很。心跳得要命,好象得了心律過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門,有人來開門了!我想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個搖頭晃腦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乾枯,滿頭白髮,還有搖頭瘋,活象一個鬼!
我問:“楊素瑤在家嗎?”
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誰?”“我,我是她的同學,我叫陳輝。”
“你是陳輝!進來吧,快進來。哎呀……(老太太哭了,沒命地搖頭)小瑤,小瑤已經死啦!”
我發了蒙,一切好象在九重霧裏。我記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説她回老家去插隊,有一次在海邊游泳,游到深海就沒回來。她哭着説:孩子,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呀!我為什麼讓她回老家呢?我為什麼要讓她到海邊去呢?嗚嗚!
我聽老太太告訴我,説妖妖在信中經常提到説:如果陳輝來找她就趕快寫信告訴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淚。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在樓梯上又被一個姑娘攔住了。
她説:“你叫陳輝吧?”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陳輝。”
“我的鄰居楊素瑤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可惜你來的太晚了。”
我到家拆開了這封信,這封信我也背得上來:
陳輝: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沒有來。
你現在好嗎?你還記得你童年的朋友嗎?如果你有更親密的朋友,我也沒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説一聲再見吧。我感謝你曾經送過我兩千五百里路,就是你從學校到汽車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個來回中走過的路。
如果你還沒有,請你到山東來找我吧。我是你永遠不變的忠實的
朋友楊素瑤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東海陽縣葫蘆公社地瓜蛋子大隊。
老陳講到這裏,掏出手絹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動。站起身來準備走了。可是老陳又叫住了我。他:“你上哪兒去?我還沒講完呢!。後來我和她又見了一面。”
“胡説!你又要用什麼顯魂之類的無稽之談來騙我了吧?”
“你才是胡説!你這個笨蛋。這件事情你一定要懷疑不是真的,可是我願用生命擔保它的真實性。要不是親身經歷過,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你聽着!”
他又繼續講下去。如果他剛才講過的東西因為感情真摯使我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的話,這一回老陳可就使我完全懷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實性了。不是懷疑,他毫無疑問是在胡説!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
二、綠毛水怪
後來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也回了山東老家。至於老家嘛,簡直沒有什麼可説的。閉塞得很,人也很無知。我所愛的*是那個大海。我在海邊一個公社當廣播員兼電工。生活空虛透了,真像愛略特的小説!唯一的安慰是在海邊上!海是一個永遠不討厭的朋友!你懂嗎?也許是氣勢磅礴的朝岸邊推湧,好象要把陸地吞下去;也許不盡是朝沙灘發出的浪,也許是死一樣靜,連一絲波紋也興不起來。但是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卻永遠不會改!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着它多大呀,無窮無盡地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到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了。
可是在海中遠遠的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時候就是黑黑的一大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很多東西,一片新大陸,聖海倫島,之類之類。漲潮的時候就是可笑的一點點,好象在引誘你去那裏領受大海的嬉戲。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里游泳,直到筋疲力盡時,就爬到那裏去休息一下。真是個好地方!離岸足有三里地呢。在那裏往前看,大海好象才真正把它寬廣地顯示給你……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又來到了海濱。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鏡子!只有在沙灘盡邊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拍濺……
我把衣服藏在一塊石頭底下,朝大海里走去。夕陽的餘輝正在西邊消逝,整個天空好象被紅藍鉛筆各塗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際,心裏又是一陣隱痛……你知道,我聽説她死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了。這種痛苦對於我已經轉入了慢性期,偶爾發作一下。我朝大海撲去,遊了起來。我朝着那叢礁石遊,看着它漸漸大起來,我來了一陣矯健的自由式,直衝到那兩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錯的怪石,其實在水下是其大無比的一塊,足有二畝地大。一個個小型的石峯聳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剛剛露出水面一點兒。在那些亂石之間水很淺,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嶇不平。我想,若千萬年前,這裏大概是一個石頭的孤島,後來被波濤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塊礁石上。這一塊礁石約有兩米高,形狀是酷似一顆巨大的臼齒。我就躺在凹槽裏,聽着海水在這片礁石之間的轟鳴。天漸漸暗下來。我從礁石後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間出現。海水有點發黑了。
“該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見岸了。”我在心裏請清楚楚地説。找不着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着星星出來才敢往回遊,要是天氣變壞,就得在石頭上過一夜,非把我冷出病來不可!我可沒那麼大癮!
我站起身來,眼睛無意間朝礁石中一掃:嗬,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見,在礁石中間,有一個好像人的東西在朝一塊礁石上爬!我一下把身子蹲下,從石頭後面小心地看去,那個怪物背對着我。它全身墨綠,就像深潭裏的青苔,南方的水螞蝗,在動物身上這是最讓人憎惡的顏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個人,寬闊的背部,發達的肌肉和人一般無異。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綠種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樣東西,就其形狀來講,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樣的,只是有一米多長,也是墨綠色的,完全展開了,緊緊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來支撐。在這怪物的翅膀中,也長了根趾骨,也有個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緊緊地抓住岩石。
它用爪子抓住岩石,加上一隻手的幫助,緩緩地朝上爬,而一隻手抓着一杆三箘叉,齒鋒鋭利,閃閃有光,無疑是一件人類智慧的產物。可是我並不因為這個怪物有人間兵器而產生什麼生理上的好感:因為它有翅膀又有手,儘管像人,比兩個頭的怪物還可怕。你知道,就連魚也只有一對前鰭,有兩對前肢的東西,只有昆蟲類裏才有。
它慢慢把身體抬出水面。不管怎麼説,它無疑很像一個成年的男子,體形還很健美,下肢唯一與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為水下生活腿好象很柔軟,而且手是圓形的,好象並在一起就可以成為很好的流線體。腳上五趾的形象還在,可是上面長了一層很長很寬的蹼,長出足尖足有半尺。頭頂上戴了一頂尖尖的銅盔。我是古希臘人的話,一定不感到奇怪。可我是一個現代人哪。我又發現它腰間拴了一條大皮帶,皮帶上帶了一把大得可怕的短劍:根本沒有鞘,只是拴着劍把掛在那裏。我不大想和它打交道。它裝備得太齊全了,體格太強壯了。可是我又那麼骨瘦如柴。我想再看一會,但是不想驚動它。因為如果它有什麼歹意,我絕對不是個對手。我必須先看好一條逃路,要能夠不被它發信地溜到海里去,並且要讓人在相當長的距離裏看不見我,再遠一點,因為天黑,在波浪裏一個人頭都和根木頭看起來差不多了。我回頭朝後看看地勢,猛然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身後的礁石上也爬上來好幾個同樣的怪物,還有女的。女的看起來樣子很俊美,一頭長長的綠頭髮,一直披到腰際。可就是頭髮看起來很粗,濕淋淋地像一把水藻。它們都把翅膀伸開鈎住岩石,赤裸的皮膚很有光澤。至於裝扮和第一個差不多。頭上都有銅盔,手裏也都拿着長茅或鋼叉,離我非常之近!最遠的不過十米,可是居然誰也沒發現我。可是我現在真是無路可逃了。我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躲出它們的交叉視線之外,如果一頭跳下去,那更是沒指望。這班傢伙在水裏追上我是毫無問題的;在水裏搞掉我更比在礁石上容易。
我下了一個勇士的決心,堅決地站了起來,把手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看着它們。第一個上岸的水怪發現我了,它拄着鋼叉站了起來,朝我一笑,着一笑在我看來是不懷好意。它一笑我還看見了它的牙齒:雪白雪白,可是犬齒十分發達。我認為自己完了。這無疑是十分不善良的生物,對我又懷有十分不善良的用心!我在一瞬間慌忙地回顧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後悔的地方。可是到這步田地,也沒有什麼太可留戀、叫我傷心得流淚的東西。我仔細一想,我決不向它乞憐,那不是男子漢的作為。相反的,我唯一要做到的就是死得漂亮一些。我迎上幾步對它説:
“喂,夥計,聽得懂人的話嗎?我不想逃跑了。逃不過你們,抵抗又沒意思,你把刀遞過來吧,不用你們笨手笨腳地動手!”
它搖搖頭,好象是不同意,又好象不理解。然後伸手招我過去。
我説:“啊,想吃活的,新鮮!那也由你!”我絕不會容他們生吞活剝的。我要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後奪下叉子,拼個痛快!
可是我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那水怪大聲笑着對我説:
“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食人生番?哈哈!”
其他的水怪也隨着他一起大笑。我非常吃驚。因為他説的一口美妙的普通話,就口音來説毫無疑問是中國人。
我問:“那麼您是什麼……人呢?”
“什麼人?綠種人!海洋的公民!懂嗎?”“不懂!”
“告訴你吧。我過去和你恐怕還是同鄉呢!我,還有我們這些夥計,都是吃了一種藥變成這個樣子的。我門現在在大海里生活。”
“大海里?吃生魚?(他點點頭)成天在海水裏泡着?喂,夥計,你不想再吃一種藥變回來嗎?”
“還沒有發明這種藥。但是變不回來很好。我們在海里過得很稱心如意。”
“恐怕未必吧。海里有鯊魚,逆戟鯨,還有一些十分可怕的東西。大海里大概也不能生火,只能捉些小魚生吃。恐怕你們也不會給魚開膛,連腸子一起生嚼,還覺得很美。晚上呢?爬到礁石上露宿。像遊魂一樣地在海里漂泊!終日提心吊膽!我看你們可以向漁業公司去報到。這樣你們就可以一半時間在岸上舒服的房間裏過。我想你們對他們很有用。
“哈哈,漁業公司!小夥子,你的膽量大起來了,剛才你還以為我們要吃你當晚飯!你把我們估計得太簡單了。鯊魚肉很臊,不然我們準要天天吃它的肉。告訴你,海里我們是霸王!鯊魚無非有幾顆大牙,你看看我們的鋼叉!海里除了劍魚什麼也及不上我們的速度。我們吃的東西嗎,當然是生魚為主。無可否認,吃的方面我們不大講究。但是也有一些東西是你們享用不到的。你知道鮮海蟄的滋味嗎?龍蝦螃蟹,牡蠣海蔘”……
我大叫一聲:“你快別説了,我要吐了。我一輩子也不吃海里的玩意!”
“是嗎?那也不要緊,慢慢會習慣的。小夥子,我看你還有點種。參加我們的隊伍吧!吃的當然比不上路易十四,可是我看你也不是愛吃的人,不然你就不會這麼瘦了。跟我們一起去吧。海里世界大得很呢。它有無數的高山竣嶺,平原大川,遼闊得不可想象!還有太平洋的珊瑚礁:真是一座重重疊疊的寶石山!我可以告訴你,海是一個美妙的地方,一切都籠罩着一層藍色的寶石光!我們可以像飛快的魚雷一樣穿過魚羣,像你早上穿過一羣蝴蝶一樣。傍晚的時候我們就乘風飛起,看看月光照臨的環行湖。我們也常常深入陸地,美國的五大淡水湖我們去過,剛果河,亞馬遜我們差一點游到了源頭。半夜時分,我們飛到威尼斯的鉛房頂上。我們看見過海底噴發的火山,地中海神秘的廢墟。“海底有無數的沉船是我們的寶庫……”
“不過你們還是一羣動物,和海豚沒什麼兩樣。”
“是嗎?你如果這麼認為就大錯特錯了。我們中間有學者。我在海中碰上過四個劍橋的大學生,五個牛津的。有一個傢伙還邀我們去看他的實驗室:設在一個珊瑚礁的山洞裏。哈哈,我們中間真有一些好傢伙!遲早我們海中人能建立一個強國,讓你們望而生畏;不過還得我們願意。總的來説,我們是不願意欺負人的,不過,現在我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甚至你們都不知道海里有我們。可是你們要是把海也想的烏煙瘴氣的話,我們滿可以和你們幹一仗的。”
“啊!我是不是在和海洋共和國外交部長説話?”
“不是,哈!哪有什麼海洋共和國!只不過我們在海底碰上的同類都有這樣的意見。”
“哈哈,這麼説,所謂海底強國的公民,現在正三五成羣地在大海里漫遊,和過去的蒙古人一樣?”
“笑什麼?當然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可也有人在海底某處定居,搞搞科研,甚至有相當規模的工業,相當規模的城市,有人制造水下獵槍,有人回冷鍛蓋房子的鉛板,有人給水下城市制造街燈。還可以告訴你,有人在研究和陸地打一場核戰爭的計劃,作為一種有備無患的考慮。”
“真的麼?哎呀,這個世界更住不得了。”
“你不信嗎?你可以去看看!只要你加入我們的行列,你就知道我説得不假了。陸地上的對海洋知道什麼?海大得很!海底什麼沒有啊!……告訴你,我們可不是食人生番。今天晚上我們要到濟州島東面的巖洞音樂廳去聽水下音樂會。水下音樂!岸上的音樂真可憐哪。我們有的是詩人和其他藝術家,在海底,象徵派藝術正在流行。得啦,告訴你的不少了,你來不來?”
“不來!我從小就不能吃魚,聞見腥味就要吐,哎呀,你身上真腥!”
“你不來就算了,為什麼要侮辱人?你不怕我吃你?剛才你還全身發抖,現在就這麼張狂!好啦,回去不要跟別人説你碰見水怪了。不過你説也無妨,反正不會有人相信。”
我點點頭。這時天已經很暗了,周圍成了黑白兩色的世界,而且是黑色的居多。只有最近的東西才能辨出顏色。最後的天光在波浪上跳躍。我看看遠處模糊的海岸,真想和海怪們告辭了。可是我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叫:“陳輝!”
我回頭一看:有一個女水怪,半截身子還在水裏,伏在礁石上,一頂頭盔放在礁石上,長長的頭髮披下來遮掩住了它的身軀。可是它朝我伸出一條手臂低低地叫着:“陳輝!”
聲音是陌生的低沉,它又是那麼豐滿而柔軟,像一隻海豹。但是我認出了它的面容,它獨一無二的笑容,我在天涯海角也能認出來,它是我的妖妖!
我打了個寒噤,但是一個箭步就到她跟前,在礁石上跪下對它俯下身子,把頭靠在她的頭髮上。
它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哎呀,它的胳膊那麼涼,好象一條魚!我老實跟你説,當時把我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想把它拿下來。
我們靜默了一會,忽然其它的水怪大笑起來。和我説話的那一個大笑着説:“哈哈!他就是陳輝!在這兒碰上了!夥計們,咱們走吧!”
它們一齊跳下水去。強健的兩腿在身後泛起一片浪花,把上身抬出水面,右手高舉鋼叉,在水面上排成一排,疾馳而去,好象是海神波賽頓的儀仗。
等到它們在遠處消失,妖妖就把雙手緊緊地抱住我的脖子。我打了一個寒噤,猛一下掙開了,不由自主地説:
“妖妖,你像一個死人一樣涼!”她從石頭上撐起身子看看我,猛然雙眼噙滿了淚,大發雷霆:“對了對了,我像死人一樣涼,你還要説我像魚一樣腥吧?可是你有良心嗎?一去四五年,連個影子也不見。現在還來説風涼話!你怎麼會有良心?我怎麼瞎了眼,問你有沒有良心?你當然不會有什麼良心!你根本不記得有我!”
我吃了一驚:“你怎麼了?你為什麼要説這種話?我到處找你!我怎麼會知道你當了……海里的人?”
“啐!你直説當了水怪好了。我怎麼知道還會遇上你?啊?我等了你四年,最後終於死了心。然後沒辦法才當了水怪。我以為當水怪會痛快一些,誰知你又冒了出來?可是我怎麼變回去呢?我們離開海水二十四個小時就會幹死!”
“妖妖,你當水怪當得野了,不識人了。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和你一起當水怪了呢?”
“啊?真的嗎?我剛才還聽見你説死也不當水怪呢!”
“此一時彼一時也。你把你們的藥拿來吧。”
“可是你怎麼不早説呢?藥都由剛才和你説話的人帶着,他們現在起碼游出十五海里了!”
我覺得頭裏轟的一聲響,眼前金星亂冒,愣在那裏像個傻瓜。我聽見妖妖帶着哭聲説:
“怎麼啦陳輝,你別急呀,你怎麼了?別那麼瞪着眼,我害怕呀!喂!我可以找他們去要點藥來,明天你就可以永遠和我在一塊了!”
我猛然從麻木中驚醒:“真的嗎?對了,你可以找他們去要的,我怎麼那麼傻,居然沒有想到?哈哈,我真是個傻瓜!你快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半個小時能回來嗎?”
“半個小時!陳輝,你不懂我們的事情。他們走了半個多鐘頭了。大概離這兒三十五里。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去追,啊,大概七個小時能追上他們。然後再回來,如果不迷失方向,明天中午可以到。我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會慢慢遛噠,在海里總是高速行駛,誰要是晚走一天就得拼命地趕一個月。我大概不能在途中追上他們,得到濟州島去找他們了。”
“那好,我就在這兒等你,明天中午你還上這兒找我吧。”
“你就在這礁石上過夜嗎?我的天,你要凍病的!一會要漲潮了,你要泡在水裏的!後半夜估計還有大風,你會喪命的!我送你上岸吧!”
“你怎麼送我上岸?揹着我嗎?我的天,真是笑話!你快走吧,我自己遊得回去。星星快出來了,我能找着岸。明天中午我在這裏等你,你快走吧!”
這時候整個天空已經暗下來,只有西面天邊的幾片雲彩的邊緣上還閃着光。海面上起了一片片黑色的波濤,沉重地打在腳下。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現在已經很大了。水不知不覺已經漲到了腳下,又把濺起的飛沫吹到身上。我覺得很冷。盡力忍着,不讓上下牙打架。
妖妖抬起頭,仔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嗵”地一聲躍入海里。等到我把臉上的水抹掉,她已經游出很遠了。我看到她迎着波濤衝去,黑色的身軀兩側泛起白色的浪花。她朝着廣闊無垠的大海──無窮無盡的波濤,昏暗無光之下的一片黑色的、廣漠浩瀚的大海游去了。我看見,她在離我大約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在洶湧的海面上把頭高高抬出海面在朝我瞭望。我站起來朝她揮手。她也揮了揮手,然後轉身,明顯加快了速度,像一顆魚雷一樣穿過波浪,猛然間,她躍出水面,張開背上的翅膀在水面上滑翔了一會,然後像蝙蝠一樣撲動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瞬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天上的小黑點。
我盡力注視着她,可是不知在那一瞬間,那個黑點忽然看不見了。我看看北面天上,北斗七星已經能看見了,也就跳下海去。
那一夜正好刮北風,浪直把我朝岸上送。不過儘管如此,到了岸上。不過儘管如此,到了岸上,天已經黑得可怕。一爬出水來,風一吹,渾身皮肉亂顫。我已經摸不清在哪兒上的岸,衣服也找不到了。幸虧公社的會議室燈火通明,怕上一個小山就看見了,我就摸着黑朝它走去。
我到現在也不知那一夜我走的是些什麼路,只覺得腳下時而是土埂,時而是水溝,七上八下的,栽了無數的跟頭。黑暗裏真是什麼也看不見。不一會,我就覺得身上發燒,頭也暈沉沉的。我栽倒了又爬起來,然後又栽倒,真恨不得在地上爬!看起來,好象路不遠,可是天知道我走了多久!
後來總算到了。我摸回宿舍,連腳也沒洗,趕快上牀,拉條被子捂上:因為我自己覺得已經不妙了,身上軟得要命。我當時還以為是感冒,可是過一會,身上燥熱不堪,頭腦暈沉,思想再也集中不起來,後來意識就模糊了。
半夜時分,我記得電燈亮了一次,有人摸我的額頭。然後又有兩個人在我牀頭説話。我模模糊糊聽見他們的話:
“大葉肺炎……熱度挺高……不要緊他體質很好……”
然後有人給我打了一針。我當時雖然頭腦昏亂,但是還是想:“壞了,明天不知能不能好?還能去嗎?可是一定要去!”然後就昏昏睡去。
等我醒來,只覺得頭痛得厲害,可是意識清醒多了。屋裏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天已經大亮。我看看鬧鐘,嚇了一跳:已經兩點半了。我拼命掙扎起來,穿上拖鞋,剛一起立,腦袋就嗡嗡作響,勉強走到門口,一握門把,全身就墜在地上。我在地上躺了一會,等到地上的涼氣把身上的冰得好過一點,又拼命站起來。我盡力不打晃,在心裏堅定地喊着:一!二!一!振作起精神,開步走到院裏,眼睛死盯着院門,走過去。
忽然有人一把捉住我的手。我一回頭,腦袋一轉,頭又暈了。我看見一張大臉,模模糊糊只覺得上面一張大嘴。後來看清是同住的小馬。他朝我拼命地喊着什麼,可是我一點也聽不見。猛然我勃然大怒覺得他很無禮,就拼命揮起一拳把他打倒。然後轉身剛走了一步,腿一軟也倒下了,隨即失去了知覺。
以後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眼前一片黃霧,只偶然能聽見一點。我再朦朧中聽見有人説:“反應性精神病……因高燒所致”,我就大喊,“放屁!你爺爺什麼病也沒有!快把我送到海邊,有人再那等我!(然後又胡喊了一陣)妖妖!快把藥拿來呀!拿來救我的命呀!……”
後來我在公社醫院裏醒來了,連手帶腳都被人捆在牀上。我明白,這回不能是使蠻的了。如果再説要到海邊去,就得被人加上幾根繩索。我嬉皮笑臉地對護士説:“大姐,你把我放了吧。我都好了,捆我幹什麼?”護士報告醫生,醫生説等燒退了才能放。我再三哀求也不管用。
過了半天,醫生終於許可放開我了。一等護士離開,我就從窗户裏跳了出去,赤着腳奔到海邊。可是等我游到礁石上,看見了什麼呢?空無一物!在我遇到妖妖的那塊石頭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跡:
陳輝,祝你在岸上過得好,永別了。但是你不該騙我的。
楊素瑤。
老陳猛一下停了下來,雙手抱住頭。停一會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他眼裏噙滿了淚。他大概看見我滿臉奸笑,霍的一下坐直了:
“老王,我真是對牛彈琴了!”
我説:“怎麼,你以為我會信以為真麼?”
“你可以不信,”……“我為什麼要信,”“但是我怎麼會瞎了眼,把你當成個知音!再見老王,你是個混蛋!”
“再見,老陳,綠毛水怪的朋友先生,候補綠毛水怪先生!”
忽然老陳眼裏冒出火來,他猛地朝我撲來。所以到分手的時候,我帶着兩個青眼窩回家。
可是你們見過這樣的人嗎?編了一個彌天大謊,卻硬要別人相信?甚至動手打人!可是我捱了打,我打不過他,被他騎着揍了一頓……世上還有天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