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場的是老師的妻子。老師的妻子摑完學生的父親的嘴巴,又一頭撞在學生的哥哥的胸上。兩人不由得鬆了手,她便將老師拉到身邊,以極迅速的動作扯下老師的一片衣襟,裹住老師頭上的傷口,轉眼間,老師便成了一名“掛花”的英雄。老師的妻子雙腳一跺地,連珠炮般地説道:你還當你養了個貞女,你原是養了個,勾引男人是她的一手絕活,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她又很刻毒地説:你若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打聽打聽,這裏的男人可都知道你閨女。她是送上門的貨,她是爛了幫的鞋,她是騷狐子投的胎,她是窯子裏下的種!老師妻子的咒罵可説是駭世驚俗,震天撼地。她不怕如此糟蹋一個沒過門的閨女喪了陰德,世上最惡毒最骯髒的字眼從她嘴裏源源而,滔滔不絕。她的聲音又脆又亮,每一句都有石板釘釘的效果。這樣的咒罵進行了三天三夜,她堵到那學生門上去罵,在趕集的日子裏站在人最多的街口去罵。她以她語言的強悍擊敗了對方,扭轉了局勢,拯救了叔叔,可是卻也種下了禍根。
那夭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知道的人有這麼一些:老師,學生,老師的妻子,學生的父親和哥哥。可是出於各自的原因,誰都不説,都隱瞞了實情。而到了日後,這事情再一次爆發,則是由另一些人,出於另一種用心而一手挑起的了。人們雖然有無數種猜測,可是老師妻子的惡言惡語壓制了他們的口舌,他們只敢在私下竊竊而語,絕不敢進行傳播。老師妻子的惡語似乎能置人於死地,誰也不敢以身相試。人們想,這是一户外來的人家,無根無攀,於是也不怕得罪祖宗,也不怕來世裏上刀山下火海,就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了。這一場風暴在那時是抑制下去了,那個夜晚留在人們記憶中,神秘而不可測。老師和學生兩個家庭共同地守護着這一個秘密,誰也不泄露一點。後來所揭露出的所謂的,其實都是當事人不過做的假供,以及旁人慾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杜撰。
然而不管怎麼説,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丟了醜,在很長的日子裏,他抬不起頭。他行動舉止有一點委瑣,言語總是囁嚅着,不清楚也不果斷。從此,他再不拉二胡了,在放學以後的時間裏.再也不去學校。他下了班就直接回了家,抱着孩子。人們走過他家,有時候就看見他抱了孩子坐在門口的板凳上。他還變得有些怕老婆,唯唯諾諾的,被老婆使喚着,還被老婆的母親使喚着。他每個月的工資,一分不剩地全交到這母女二人的手中,他甚至戒了煙,也不常喝酒。他身上總是穿着那幾件舊的衣裳,很少添鞋襪。他還變得有些邋遢。有時候,他的妻子會當了別人的面數落他,説他馬虎,凡事都不在意,不換衣服,其實新衣服就在櫃子裏,卻不愛換,只愛看書。在那些日子裏,看書成了叔叔唯一的嗜好。他的妻弟,也就是他過去的學生,在縣裏讀高中,每個週末回,都從圖書館給他借來書。讀書的時候,叔叔的心境是平靜和愉快的。當他在燈下靜靜讀書的時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靜和愉快的,一針針噝噝啦啦地納着鞋底,看着他魁偉的背影貓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徹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條龍,喜氣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地待你好!這樣的夜晚總是很纏綿,直到東方欲曉。這樣的日子平靜地過去了一年光景,與以後的災難的日子相比,這稱得上是幸福的生活了。
關於叔叔和妻子的關係,我已進入了主觀臆想的歧路。這幾乎和所有人的想像都不一樣,和叔叔自己從小及平時言談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樣。沒有人能提供我可靠的材料,夫妻闖的私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且誰也不會做真實的表達。這一段材料的空缺只有靠我的想像去填補。我填補的方法大致是這樣:在兩個基本屬實的已知的情節之間,設計一個最合理因而也是最簡捷的渡,好比在兩點之間最近的連接是一條直線。困難在於要準確判斷已知情節本質的內涵和走向,這是設計簡潔合理過渡的重要前提和根據。但是,偏差是難免的,尤其當我使用的材料都是那麼模稜兩可,歧義叢生。那天晚上的事故一定有着深不可測或者顯而易見的原委,要從一個小鎮上簡單又微妙的人事關係中去揣度箇中原委並非不可能,可是事情已過去這麼長久,人們的印象與認識又都充滿謬誤,外查內調的時代也已過去,我坐在我的書桌前講故事,有一些來龍去脈便只得省略了。而我已經完成了開頭的段落,講到了這裏,回頭的道路是沒有的,我只有沿了我的想像繼往開來,將故事進行到底。
就這樣,叔叔有一度成了妻子的大寶寶。在這個家庭中,除了上班掙工資這一樁事,沒有別的需要負責。他的一切,除了思想而外,全由妻子負責管理。他每日下午回到家,就抱了大寶——大寶是他們兒子的名字——坐在門口。喇叭花開了一度又一度,他和大寶兩個坐在黃昏的喇叭花下,兩人都不説話,靜悄悄的。他沒什麼要和兒子説的,兒子視他也如陌路人一般。等屋裏兩個女人弄好晚飯,天色便也黑了。晚飯以後,妻子就將窗前的書桌整理一下,對叔叔説:看書吧!叔叔就坐到書桌前看書了。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在幾百上千個這樣的日子裏,會有那麼一天,當叔叔的妻子對他説:看書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將桌子上的書掃到地上,又一腳將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齒道:看書,看書,看你媽的書!看他橫眉瞪眼的樣子,似乎面前的書桌不是書桌,而是牢籠了。開始,叔叔的妻子驚呆了,嚇壞了,因為她沒有想到叔叔還會有這麼大的火氣,且又發作得很突兀,便不知説什麼好。可是她僅僅只怔了一會兒工夫,就鎮定下來。她不由得怒從中來,她將大寶朝牀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説:“你有什麼話儘管直接説,用不着這樣指着桑樹罵槐樹;這個家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滿意儘可以走;燒你吃,做給你穿,我兄弟借書給你看,我媽這麼大歲數給你帶孩子,你有什麼不滿意的?你擺什麼款兒?你拿上你的東西走好了,現在就!”叔叔沒有説話,像一頭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兩隻手捏成了拳,關節捏得發白。叔叔是個敏感的人,他從這話裏一定聽出了兩重意思:一重是他是這個家庭的受惠者,這個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離開這個家,他所能帶走的僅是他自己的東西,也就是説,這個家裏沒有一點屬他所有的東西。這一刻裏,叔叔所受的震動是極大的,因他已經沉溺在這小家庭中很久,將鷹和烏鴉的童話埋在了心底,日常生活的温暖剝蝕了他的理想,使他越來越深地蜷縮進這避風的港灣。而在這一刻裏,他發現了事實的,他發現他原來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他就站在那裏無聲地哭泣起來。像他這樣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一旦哭泣起來,可使人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他的流淚好比是流血一般,如不是真的心痛,是絕不會哭的。叔叔的妻子被他的眼淚弄得心痛萬分,由於心痛又更加氣惱,她説:你哭算什麼本事,我也會哭的!説罷真的淚如泉湧。孩子縮在牆角卻不哭也不鬧,靜靜地煩悶地看着這個場面。他臉上時常有這種煩悶的表情。叔叔哭了一會兒,就彎腰把掃在地上的書本拾起來,一本一本地摞在桌上。然後,他就坐下來看書了。叔叔的妻子便也不再多話,退回到牀沿坐下,她的針線活。她傲着做着,就抬起臉望一望叔叔的背影,心裏想道:他在想什麼呢?她第一次關心叔叔心裏想的東西,微微有點不安。在那時候,她就已經敏感到叔叔的思想對她的生活的威脅。這一晚上其餘的時間裏,叔叔都沉默着,很晚很晚還不上牀。她沒有催促他睡覺,他也沒在慣常的規定時間裏睡覺。他的燈在這沉寂的小鎮上亮了很久,在天亮之前格外黑暗的時間裏,人們以為這是一顆啓明星。這是在很多很多正常的日子裏一個稍稍特殊的日子,可是這絕不妨礙叔叔和妻子這一段生活總體上算得幸福,就如叔叔小説中所描寫的那一個青年右派的婚姻一樣。
還應當設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寶的關係,這於故事的發展和結束有着至關重要的意義。孩子出生時,叔叔正在教室裏上課,人們來叫他。他告了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對自己説,假如在路上遇到一個女孩,那就是生女兒;假如遇到的是個男孩,則生兒子。他不知為什麼心裏暗暗企盼遇到個女孩。在這條短短的回家路途中,他的美夢已經做開了頭,他想他的女兒應當有一雙什麼樣的眼睛,一張什麼樣的嘴,應當扎什麼樣的小辮,應當穿什麼樣的鞋襪。後來,當西方各種各樣的心理學傳到中國,中國也開始建設自己的有東方特色的心理學科的時候,人們分析説,這類現象其實是一種隱秘情結的下意識反映。他所設想的女兒的形象其實正是他夢中的愛人。所以,後來,當他得知落地的嬰兒是個男孩的時候,他不由得生出一種失戀的心情,深深地失望了。從此,他對這個男性嬰兒總有一種生分甚至敵意的感覺,好像一個外入侵入了他家,並且將他的家人驅趕了。這樣,他和兒子的那種長久的疏遠的感情便在此得到了解釋。這時候,正當他走在路上等待一個女孩出現,來到跟前的卻是一隻骯髒的老羊,長長短短的毛上沾了一些野草的草籽,散發出腥臭氣味,他的好夢打斷了。孩子是在日落的時分降生的。後來,叔叔曾經回想並考察那孩子降生的時刻,不知是兇是吉:火紅的碩大的日頭冉冉而下,一個男孩呱呱落地了。這情景有一種壯麗的令人心顫的含義,在後來的回想中,叔叔曾經飽含了熱淚,可在當時,他只是想:是男孩還是女孩?人們歡天喜地地向他報告一個男孩的誕生的喜訊,他卻在悼念他失去的那個女孩。那女孩在他回家的途中已孕育成熟,卻夭折了。他甚至有些悲哀。望着那啼哭不止的男孩,他想:這嬰兒和他有什麼關係呢?由於他從開始就沒有認同這個孩子,所以後來就一宣視他為路人。當這孩子長到會説話的時候,他聽這孩子的口音是與他妻子、岳母及妻弟一樣的本地人口音,與他的口音絕不相同,他便更生出了排斥的心情。他本來給這孩子起了一個特殊的名字,可是妻子和妻子的母親卻另外起了小名,“大寶、大寶”地叫個不休,原來的名字倒忘了。他想:大寶是誰家的孩子?他不知道大寶是誰。
大寶最絢爛的時刻,隨了他的降生而逝去,後面全是暗淡的路程,這大約就是他降生的那一幅日落景象的啓示。這是叔叔後來多次回想與思考的果實,那是在他已經成為一名著名的作家的日子裏,他和大寶及大寶的母親分開生活了。當他自以為已經安全,不必擔心大寶對他的侵入,他與大寶的關係再不需負起親情和責任的重擔,在他們父子解約的日子裏,他才以一個思想家和藝術家的興趣和心情,大寶的誕生和道路。可是大寶卻將發起第二次侵略,這第二次侵略將嚴重損害叔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