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荒山之戀》在線閲讀 > 她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的-2

她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的-2

    兩人無聲地哭了一會兒

    兩人無聲地哭了一會兒,她先平靜下來,擦乾了眼淚,從案板前輕輕推開了他,説道:“我來。”

    他犟了一會兒,終於犟不過她,退了下來,慢慢地收了眼淚依然不敢看她。刀在案板上清脆地響着。

    他們沒有説話,直至晚飯。吃過晚飯,等孩子都上牀睡熟了,她進了他們的房間,他跟在後面,等候審判的心情,又憋悶又緊張,幾乎是渴望着她能轉過身來大聲地罵他,甚至用力地掌他的嘴。而她拿定了主意沉默,這沉默比任何責罰都壓迫他,他透不過氣來了。她知道他站在身後,在等着她先發言,而她則在等他。並非有意折磨他,而是因為她是沒有辦法開口的,她是不應該知道什麼的。假如她承認自己知道了什麼,不就等於承認了自己的猜疑,而自己竟會有這樣的猜疑,那豈不是對丈夫的不信任,更是連自信都失去了。還有什麼比沒有自信更可憐的呢。

    他們僵持着,最終仍然是他妥協了。他喃喃地説道:“我不是人。”她渾身劇烈地一顫,雖是心裏都明白,可是從他嘴裏聽到這個,那卻是一點幻想也存不得了,儘管她是個最沒有幻想的女人。現在,她是無法逃避了。她努力鎮定下來,問道:

    “怎麼能不是人了?”

    他幾乎要求饒了,而她不讓步,等待着他從頭至尾的供認。他已經向領導供認了一遍,現在又要進行第二遍,每一次供認都是一次折磨。由於必得對着別人温習他們隱秘的只能在無聲中領會,即使他們自己都羞於明言的一切,如今卻必要句句道出,他心裏充滿了羞恥和屈辱,他是再沒有一點自尊可言了。

    她手裏握着掃牀的笤帚,輕輕拄着牀沿,等待着。那等待裏包含着威逼。

    他只得説了,從頭至尾。

    他説的過程中,她一直沒有回頭。他的每句話都非常清晰地進入耳中,落進荒漠的心裏。

    他説完了,靜候着她的判決。

    她終於軟弱下來,側過身子,精疲力盡地在牀沿上坐倒了。

    他也是精疲力盡,卻只得站着。

    她抬起眼睛,從上到下將他輕輕掃了一遍,慢慢地問道:“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他沒料到這個問題,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她等了一會兒,又問:“她是不是打算和你結婚呢?”

    他怔了,這是他們從來沒想過的事情,他們互相地進入對方的生活,彼此都不帶着這種可能,因此,彼此也不存在一點希望。他很老實地回答道:“我們沒想過。”

    “我們!”她重複道,輕輕地苦笑了一聲。

    他頓時羞愧難言,恨不能一頭鑽進地裏。

    “我,是相信你的。”她説,“我相信你會珍惜我們的感情,也珍惜我們這個家庭。”她的眼光慢慢掃過房間,眼淚湧了上來,“我相信你是一時糊塗。我希望你能冷靜,清醒。過去的事情沒有辦法挽回了,算了。可是以後,我,希望你能保證……”她説不下去了。這一番話,與其説是給他聽的,還不如説是告訴自己的。她是在勉勵自己不要喪失信心,不要太痛苦、太絕望。她只有自己勉勵自己了,在這場鬥爭中,她是那樣的孤單。

    而他不曾想到她會這樣寬大,不覺感激涕零,一下子撲在她的懷裏,雙膝跪着,抱住了她冰冷的膝蓋。隔着單褲,他仍能覺出那膝蓋冰冷的顫抖。他的心碎了,他體會到她愛情的博大。比起來,那一切是多麼的卑鄙與羞恥。他將臉埋在她的膝間,大聲吞泣着反覆説道:“給我一次機會,給我一次機會。”

    她摟住他的頭,用嘴唇梳理着他蓬亂的頭髮。她是那樣的愛他,珍惜他,可是從此她的心缺了一塊,再不能彌補了。她為她的心的缺陷暗暗哭泣。

    他歉疚,他負罪,他羞愧,他自卑,而這一切全抵不過他再看不見她的痛苦了。在這種時候,他最渴望看到的是她,最苦苦想念的是她。這世界上,只有她才與他平等,與他同病相憐,是兩個同罪犯。對她的渴念,使得別的一切折磨都平淡了。他無數次地回想將她摟在懷裏,那肉體的温暖,直至靈魂。想起來都頭暈心跳。由於那不可能實現,於是又焦灼。他日益消瘦,鬱悶,他覺得,如能與她見上一面,花上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了。可是他畢竟沒有勇氣,並且束手無策,只有苦苦地空想,白白地折磨自己。

    有一天,下午最後一場電影散場了,等觀眾走盡,工作人員便開始清場。他拿了一把小笤帚,掃前十排的場地。笤帚很短,他必須深深地彎下腰去。這種姿勢叫他無法解除屈辱的心情,可又慶幸這樣深深的低頭可以避免和任何人照面。他便低低地彎着腰,一點一點移動着,先從左往右,掃到頭,就直腰走上前一排,從右往左。當他掃完一排,直起腰向前時,忽然定住了。隔着整個灰塵瀰漫的劇場,他看見最後一排,她默默地佇立着。

    這是自從那可怖的夜晚狼狽分手之後,他第一次見到她。她似乎消瘦了許多,並且沉靜了許多。她立在那裏,有着一股從來沒有的寧靜的憂鬱的氣息。他遠遠地看着她,卻不能走上前去。工人們都在掃地,大聲喧嚷,掃帚揚起的灰塵漫天鋪地,粗俗的説笑在空蕩蕩的劇場裏激起了回聲。

    遠遠地看着他,他似乎瘦得只剩下靈魂了。她覺着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下來,她是從未體驗過心碎的感覺,她向來是使別人心碎的,因為她是太健康,生命力太強的,痛苦使她軟弱,也使她變得純真了。

    他們隔了一大個喧鬧與齷齪的場子,默默地對望着。靈魂脱出了軀殼,飛越了障礙,緊緊地擁抱了。他們都體驗到了這擁抱,這擁抱是前所未有的銷魂,前所未有的動人心魄。痛苦與隔離反將他們拉攏了,原來逢場做戲的事,如今終於弄假成真,他們是真愛了。

    他們忽然體會到:什麼才是愛情。

    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台的側幕後面,鬱悶地拉着手風琴。半生的鬱悶與不順,在這日子裏,全湧上了心間。他沒有前景可望,便只是回顧。懷着這樣苦悶的心情,便只能回憶起不愉快的事情,那回顧使他更沉悶,更沮喪了。他幾乎是苟延殘喘,再沒有生活的興趣。

    劇場關着場燈,黑暗暗的一片,幕前幕後時時傳來一句半句説話的聲音。忽然,舞台側邊的太平門上的簾子掀開了一下,掠進一道光亮,隨後又暗了。有一個人影匆匆地走上台階,上了舞台,迎着嘶啞的琴聲走到他身邊,在他耳邊輕輕説了聲:“上天橋。”然後貼着天幕向舞台對面走去,隱在黑暗中了。

    他沒有停止拉琴,卻止不住渾身顫抖起來,膝蓋互相碰着,牙齒格格直響。他拉了一會兒,終於堅持不下去,停了下來,輕輕地卸下手風琴,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在台側踱了幾個來回,左右張望着,隨後便一步躥上了通向天橋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一片漆黑,十分狹窄,每一級階梯都很高。他幾乎是雙手扶地爬上一級又一級,每經過燈光間時,便有了一線光亮。那光亮總是叫他驚出一身冷汗,那光亮淡淡地照見他鬼鬼祟祟的形象,他自卑得要哭。可是,一切都顧不得了,他只有一級一級爬上去了。他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堅決,上面有着什麼在叫他,召喚他,他無法抗拒,無法抗拒。他終於到了最最頂層,眼前敞亮了。他站在狹長的天橋的一端,天橋下是一整個空寂的舞台,有人説話,激盪着響亮的回聲。天橋的那端,佇立着她,她慢慢地向他走來。他不由挪動了腳步。一層層的幕條垂直在他們腳下,如同走在雲端。他們終於相遇了,兩個人的四隻手漆黑,身上臉上沾了灰塵。他們緊緊地抱成一團,緊緊地抱着,恨不能互相嵌進肌膚深處。她哭了,哭出了聲,他趕緊用手緊緊地掩住她的嘴,覺出被咬住了手掌,尖利的牙齒咬進肉裏。然後他哭了,她也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讓出聲。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在這空寂的天地間都能激起無處不至的迴響。他們互相掩着嘴,哭着。他們覺得,一大個世界裏,只有他們兩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舟。痛苦將她全變了,變得柔順了。絕望也將他變了,變得堅決了,雖然只是暫時的。他們站在顫巍巍的天橋上,站在空寂寂的舞台上方,屏住呼吸,壓住抽泣,擁抱着,忘記了時間。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