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人都接近她
她不咄咄逼人,不作出不饒人的聲勢,既不叫人佔了便宜,又不將人拒之千里之外。叫人一邊對付着,一邊還能騰出精力和頭腦去欣賞她,喜歡她。如是一味地唇槍舌劍,將人逼得來不及招架,倒反會疏忽更要緊的東西了。並且,還會將人嚇退。她不願將人嚇退,她不願人遠着她,她喜歡人都接近她。所以,她既很會逗嘴,又極隨和,大家都高興,將她下樓來坐坐當作了節目。
然而,他卻極不習慣了。看見眾人那麼有興味地挑逗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也同樣有興味,勇敢而快活地面對挑逗,他心裏極不舒服。可是見她又是那麼一派天真,自然得如同風吹水流,心又軟了,厭惡不起來似的。更深地低了頭,拉自己的琴。心裏卻很奇怪地有一點委屈,她分明是聽了他拉琴才來的,結果卻叫別人快樂了。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委屈,覺得荒唐極了,便極力地壓下去。下班回到家,晚飯的時候,他對女人説起她多麼地二百五,毫不莊重,被人逗弄了,還樂,等等。將她批判了一番,才覺得安心,不那麼羞愧了似的。女人聽着,只淡淡地説道:“各人各脾氣,你看不慣少搭理好了。”他又無趣起來,埋頭吃飯。夜裏上牀,和女人抱了一團,心裏忽又很奇怪地想到,她在懷裏該是什麼感覺,身上不由出了一層薄汗,那擁抱也不再自然。為了克服這不自然,他更緊地擁抱女人,女人也以更加的温柔回報他。他漸漸平靜下來,睡熟了。
以後,她像是走熟了門檻,時常來坐,帶着不斷變化着的毛線織着永不重複的花樣。聽他拉琴,聽不了一會兒,便打斷了,與他搭話。她的聲音一旦傳出,便如號角一般,召集來各房間的男性,圍攏了她逗嘴。他才得了輕閒接着拉琴,琴聲夾着風箱噝噝的漏氣和她不慌不忙的回答。她在這包圍裏總是愉快,不足的是他從不參加包圍。她可不願意有一個漏網,就特地衝出重圍找他逗嘴:
“手風琴家嘛,就不和羣眾説話了?”
“我也是羣眾啊。”他説。硬被拖上陣來,只得有所回答,否則便像辜負了她似的。
“那怎麼不和我們説話?”
“我説不過你們。”他説的是實話。
“你謙虛啊!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她不饒不休。
他無言以對了,很窘迫,卻有點榮幸似的。因為別人都是找她逗嘴,被她主動找了攻擊的還只有他一人。然而由於實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沒了對策,只好十分抱歉地冷了場。大家就起鬨,她很得意,卻還不盡興,又挑起了第二輪的進攻,將眾人冷落在了一邊。人們不免有點掃興,停了一會兒,陸續走了出去,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留下了他們倆。
人走散了,她倒罷休了,換了題目,找些沒鹹沒淡的閒話問問,問他女人在哪裏工作,幾個小孩子了,是男是女,等等。他也漸漸安定下來,不再窘迫,兩人很平靜地説着話。夕陽的餘輝映進窗户,有一股温馨的氣氛,不知不覺的,都有點感動。下班鈴響,站起身各自準備回家,分手時略略有些難為情似的,也説不出名堂。
隔了一日,就有人來他辦公室,極秘密地告訴他,要他小心。他不解地問,小心什麼,卻又有點明白似的,微微紅了臉。那人便講了她的許多故事,都是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的。故事開頭不外是與某人相愛,結尾也總是將那人拋棄。總之,她像個妖精似的纏人,卻又百般折磨,絕無真心,遊戲而已。一旦墮入她的網中,決無好的後果,身敗名裂不説,連性命都有了危險。那些故事曲折而風流,甜蜜而險毒,叫人不寒而慄。他聽了一陣,突然問道,既然都知她如此,又為什麼都愛同她玩笑,卻不躲遠一點。那同事便有些尷尬,吞吞吐吐地解釋:不過和她逗逗樂罷了,心裏是早有警惕。又説,告訴你,也是為你好,等等。説完,就有些悻悻地走了。
他坐在自己的角落裏,望着玻璃板下壓着的風景畫片出神,心裏有些亂,又有些氣憤,不知亂些什麼,也不知氣憤些什麼。風景畫片上那一片田野,卻漸漸幻化出她那一張豐滿的臉形,微微地側着。臉頰的線條十分姣好,眉稜與鼻樑連成俏麗的側影,嘴微微動着,吐出一些無知又無理的話來。眼睛卻總是滿不在意地忽閃着撩人。他有些煩躁,手從玻璃板上拂了過去,拂去她的影像,還原來葱綠的田野。玻璃板後面的田野上隱隱映入的倒是他自己的面容,蒼白而削瘦,並且微微的憔悴。他用手掌摩擦着臉,心裏湧上一股極不如意的心情,有些怨怨的。太陽不動似的移着,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下班鈴響。他站起來回家吃午飯,心裏想到,生命在很無謂地消磨。然後悶悶地又急急地往家走。回到家裏,孩子已經放學,在樓下跳皮筋,女人也剛到,正打開了爐門。他便淘米,切菜,一同做熟了飯,叫上女兒,一起吃飯。吃完飯,稍稍閉一會兒眼睛,便要走了。他硬睜着眼睛,閉緊嘴壓住不斷朝上洶湧的哈欠,壓得眼淚直流。正午的太陽如一個火盆頂在頭心,他抑制着困頓與燥熱,急急地往文化宮走。走進門,又穿過花園,直走進陰涼的樓道,才鬆下一口氣,穿堂風從身上吹過,涼颼颼的沁入每一個毛孔。他清醒了一些,再望前面那一院子的烈日不由得望而卻步,想稍稍歇息一下。這時就聽背後有自行車響,回頭一看,見是她正在支放自行車,準備上樓。她戴着一頂寬邊草帽,草帽底下的臉蛋曬得通紅,一件淺底大花的襯衫雖是短袖,可卻長長窄窄的直到胳膊肘上,裹着圓而結實的肩頭。想起上午同事的告誡,心裏難免有些緊張,又有些尷尬,正要舉步向太陽地走去,不料她卻回過頭,看見了他。她的目光似有定身的法術,他再也動不了步了,怔怔地站着,很窘地微笑。她卻十分懶散,解開草帽帶,脱下草帽,嘆了一口氣:
“不是才五月中嗎?”
“是啊,才五月中。”他趕緊回答道。
“倒有七月熱。”她説,一邊用草帽在胸前扇着風,擦過他身邊,走上樓去。風扇過他,帶了一股奇特的氣息,絕不是香皂,也不是雪花膏,可卻淡淡地宜人。他定定地站着,不敢太看她,又不敢不看她。她在眼角里覷着了一切,偷偷地好笑。一步一步地走上樓去,摸出鑰匙開門進屋,坐在高凳上繼續地扇風。這時,她從窗户看見他的身影,瘦削削、孤零零的,走在太陽地裏,向辦公室走去。最熱烈的照耀,使他那一件白襯衣雪亮得反光,簡直刺眼。他走到辦公室門口,摸着鑰匙。摸出了一串,插上一把,又拔出,再插一把,這才插對,開了門,走了進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出現在門口,朝門外倒茶杯裏的茶根,並且將門用一塊磚頭頂住,免得被風帶上。
“這人不錯。”她懶懶地在心裏説,“老實,卻聰明。”她想着,然後從提包裏取出一個小小的保暖杯,杯裏有幾根冰糕,已化了一半。她慢慢地吮着,忽然想到:給他吃一點好了。覺得這個念頭很好,很有意思,不覺笑了。便又頂上草帽,也不繫上,就讓草帽隨隨便便地蓋在頭上,幾乎遮掉了眼睛。然後拿上保暖杯,下樓,穿過太陽地,向他的辦公室走去。她看見那一排門窗裏有幾雙眼睛看她,她覺着那太陽地變成了一方舞台,不緊不慢地走着,什麼都不覺察似的。她走到他的門口,伸手在開着的門上敲了兩下,就走了進去。
他正伏在桌上瞌睡,猛地驚醒過來,做夢似的看見她站在面前,歪斜的草帽檐下,一對晶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他,對他説:
“吃冰糕吧!”
他看着那隻橙黃色的保暖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心裏矛盾着。
見他這樣驚魂失魄的,她心裏又好笑又得意,卻更加做出毫不知覺的樣子,旋開蓋子,取出一支冰糕,放到他正晾着的開水杯裏,冰糕迅速地融化了,她又放進了第二支。“夠了,夠了!”他用手去擋,碰了她的手,她心裏倒是一動,看着他張開五指罩在杯口的手,心想:“這人一雙手長得倒好。”想着就拉開椅子坐下吃最後的一支冰糕。用嘴裹住,一邊用眼角看他。他埋頭喝水,想着上午同事的話,又想到今日怎麼有點兩樣,她來了,卻沒有人過來逗趣玩,隔壁左右明明是有不少人在的。心裏便十分不安,決心對她冷淡,好叫她快走。就從抽屜裏摸出一張材料之類的東西,聚精會神地看着,背對着她。
見他這樣侷促不安,她更加開心,慢慢地吮着冰糕,用舌頭舔得它一點一點化了,化成涼涼的甜水,流進喉嚨,最後變成一根小竹棍,便咬在牙齒間,耐心地等待他回頭。她確信他是非要回頭不可的,她已經將男人琢磨得很透徹了。果然,不出所料,他慢慢地回過頭來,已看見她臉對着窗口,嘴裏咬着一根小竹棍,一翹一翹的。剛要將頭掉回去,她卻輕輕回眸,將他捉住了。他便裝作看別的東西,眼睛繞着房間走了一遍,又回到書桌上,什麼也看不見地看材料。她看着他的背脊,的確良的襯衫裏印出白色的背心,有一點點汗跡透過背心潤濕了襯衫,將那襯衫貼在背上。那汗跡慢慢地很有趣地擴大,擴大。她這才滿意地站起身,不辭而別了。
他明知道自己在被她耍弄,可是毫無辦法,心裏恨恨的,恨她,也恨自己。恨她促狹,恨自己沒出息。卻再不敢獨自留在辦公室裏了,便站起身到隔壁去找同事聊天。他覺得同事看他的目光有些詭秘,像在探究什麼,又好笑什麼,心裏十分不自在。天生他又不善和人相處,在一起總是緊張,不如自己獨處的自在。可依然極不舒服地堅持着不回自己屋裏去。
她慢慢地上樓,坐在打字機前,翹着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按着鍵鈕。眼前浮現出他背上的那一片汗跡,輕輕地洇出,又漸漸地擴大,動畫片似的,就抿着嘴笑。心裏卻有一點騷亂,好像慾念被觸動了似的,不覺怔怔起來。那一片洇濕的汗跡,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氣息。輕輕地撩着她鼻息。她的心跳了,不覺有點惱怒,本是想樂的,不料卻覺得心煩了,便也有了一種被耍弄的氣憤,卻毫不意識是自己先惹的別人,她重重地敲擊着打字機的鍵鈕,聽着那啪啪的聲音還不解氣,乾脆站起身自己給自己下班了。
他坐在別人的辦公室裏,眼睛卻總是越過太陽地望那二樓。他看見那窗户裏伸出兩隻手,左右拉上了玻璃窗。過了一會兒,又瞅見對面樓道里,有一個人在推自行車,雖然看不真切,卻斷定是她。她推起自行車走了。這才放下心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內,太陽已經稍稍偏過,太陽地有了一角蔭涼。心裏有些空空的,好像失落了什麼,十分的無聊,卻又不想拉琴。悶悶地坐了一會兒,也自己給自己告了假,回家去了。
太陽徑直西移着。
回到家,大孩子已經放學,趴在桌上寫作業。去幼兒園接小女兒卻又過早。他想着找點事情做做。看看腳盆裏的衣服,又嫌太多了一些,怕是洗不完就要到做飯的時間,要去買菜又懶懶的,不願走路,自己對自己解釋説,路上碰上人不好説,就到牀上躺着,本來倦倦的睡意,一旦躺下卻無影無蹤,眼睛都閉不上。女兒背誦乘法口訣的聲音傳進來:“三三得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他不由也跟着她默默地背誦,醒悟過來又覺好笑,就停了背誦,卻總是無聊,就想心事,又無甚心事可想。那一杯融了奶油冰糕的白開水,甜不甜淡不淡的滋味還在舌上,粘粘的,口渴。他便爬起來去倒水喝。這樣上下折騰着,總算到了傍晚。女人順路接了小女兒回家來,他才有了事情可做:
“今天幼兒園裏學了什麼歌?”他將女兒抱在膝上,問道。
女兒便唱了給他聽,那歌詞聽不明白,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她的口齒遠沒姐姐伶俐,自己咬着自己的舌頭。
“還學了什麼舞蹈?”他又問。
女兒便爬下他的膝頭,做出很奇怪的動作,腳尖踮着,也有節奏。他很疼愛,又去摟她,她卻已經很不耐煩,掙扎着逃了,和姐姐一起去玩布娃娃上外婆家。他只好去廚房幫忙,女人卻不讓他插手,説廚房轉不開兩個人的身子,況且晚上並沒什麼事,不比中午緊張,要他去歇歇。他不走開,退到門口,倚着門框和女人説話。女人説是要他走,心裏卻喜歡他不走,和她説説閒話,她再忙再累也心甘情願。
“我們單位那女的真是二百五呢。”他又説。
“怎麼個二百五?”她問。
“找我説話,還硬給我吃冰糕。”他説。
“她是相中你了吧?”她玩笑着説。
“哪是呀,她就是這樣的人,要不怎麼説她二百五?”他回答,然後就一五一十將上午同事告訴的那些故事講給她聽。
她聽了只説:“是有這樣的女人。”
見她反應平淡,他有些掃興;可究竟期待什麼樣的反響,他自己也不知道,只得扯開話題,説了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