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中另一個時期如今來到了,表面看來比以往更加動盪、更加光怪陸離,或許可以寫成一部篇幅不大的時髦小説。我本該談一談自己怎樣成了一家德文報紙的編輯,怎樣給我的筆和我這張惡毒的嘴太多的自由而遭人吹毛求疵和惡意刁難,我怎樣獲得了酒鬼的惡名,末了在大鬧一場之後辭去了編輯職務,被派往巴黎去當通訊記者,又怎樣在這個該詛咒的巢穴裏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放浪子形骸之外。
可是我要在這裏耍弄一下我的讀者中可能會有的齷齪小人,故意略而不談這一段生涯。這決計不是什麼膽怯。我承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走上歧路,見過各種各樣的骯髒事情,自己也陷進去過。從此以後,我便同放浪文人的羅曼蒂克格格不入了。諸君也理應允許我保持潔淨和善良,這本來也是我的資質。過去的那一段歲月就讓它過去吧,往事何必回首!
一天晚上,我獨坐林中,考慮着我究竟是離開巴黎呢,還是乾脆了卻此生。我想着想着,回顧了自己的一生,這是許久以來的頭一回。我盤算了一下,自己牽掛無多。
但此時,我突然在清晰的記憶中見到了久已過去、早被遺忘的那一天——一個夏日的清晨,在山區家中,我見到自己跪在一張牀前,牀上躺着我的母親,正遭受着死亡的痛苦。
我震驚了,我羞慚了,怎能這麼久不再去回想那個清晨?!愚蠢的自殺的念頭消逝了。因為我相信,任何性格嚴肅而行為並未完全越軌的人都不可能奪去自己的生命,何況他還曾目睹過一個健全善良的人的生命之光如何熄滅。我見到母親再次死去。我在她的臉上見到死神無聲而嚴肅的勞作。死神使她的臉變得高貴。他,死神,有一副嚴厲的面孔,但又象一個小心翼翼地攙着迷路的孩子回家的父親,既威嚴又寬厚。
我恍然大悟,原來死神是我們聰明而又善良的兄弟,他知道準確的時辰,我們大可放心,時辰一到,定能見他站在我們的面前。我開始懂得,痛苦也罷,失望也罷,憂愁也罷,都不是為了使我們灰心喪氣,使我們變得既無價值又無尊嚴,而是為了使我們成熟起來,改變形象,煥發神性。
八天以後,我把箱子託運到巴塞爾,自己步行穿越法國南部美麗的一角。對不幸的巴黎歲月的回憶,原來象一股惡臭似的緊追着我,如今我一天天地感到這段回憶淡薄了、變成了灰濛濛的一團霧氣。我出席了一次Courd’amour①。我在宮殿、磨坊、穀倉過夜,同皮膚黝黑、無話不談的小夥子們共飲他們的暖肚開懷的葡萄酒——
①法語:愛情法庭。農村中按古老傳統而設,公斷男女私情糾紛。
兩個月以後,我到達巴塞爾,衣服破爛,身體消瘦,皮膚曬黑,內心也起了變化。這是我第一次作這麼長的徒步旅行,以後還作過多次。從洛迦諾到維羅納,從巴塞爾到布里格,從佛羅倫薩到佩魯賈,沿途很少有我不曾僕僕風塵地去過兩三回的地方——追隨着種種夢想,但還沒有一個變成現實。
我在巴塞爾城郊租了一座小樓,打開箱子,取出我的家當,便開始工作。生活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城市裏,又沒有一個人認識我,使我暗暗高興。同幾家報刊雜誌的聯繫還保持着,我必須工作和生活。最初的幾周,美好而寧靜。漸漸地,舊日的悲哀又重新回來,一呆就是幾天、幾周,甚至在工作時也不離去。不曾在自己身上感受過什麼是憂傷的人,是難以理解這種情形的。我該怎麼形容呢?我懷着一種可怕的孤獨感。城市和住宅裏、廣場和街道上的人們及其生活,同我和我的生活之間,始終橫着一條鴻溝。哪裏發生了一場大災禍,報上刊登了重大的新聞,都同我毫不相干。慶祝節日,出殯送葬,開設集市,舉辦音樂會——有何意義?為何目的?我奔出屋門,徘徊在森林裏、山丘間、公路上,在我周圍,草地、樹木、農田緘默無語,悲哀而不傾訴,望着我,無聲地懇求我、想要對我説些什麼,想要迎上前來問候我。但是它們仍呆在原處,説不出話來,我理解它們的苦惱,一同分擔苦惱,因為我無力解救它們。
我去找醫生,帶去詳細的文字記述,試圖向他形容我的苦惱。他讀了,作了詢問,替我作了檢查。
“您健康得很,令人羨慕。”他讚不絕口地説,“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讀點書,聽聽音樂可能會使您心情愉快一些,試試看吧!”
“由於職業關係,我每天都要讀一大堆新東西。”
“到野外去活動活動,或許會對您有好處。”
“我每天走路三、四小時,假日裏至少要加一倍。”
“那您就得強迫自己同人們交往。您有變成不愛同人交往的危險,而且會越來越嚴重。”
“這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着呢!眼下,您越是不愛交往,就更得強迫自己去同人們接觸。您目前的狀況還不是病,並不使我擔心;不過,假如您再這樣消極地懶散下去,總有一天會失去精神上的平衡。”
這位醫生是個明白人,也很友善。他為我感到難過。他向我推薦一位學者,此公府上賓客如雲,也算是個知識界和文學界的活動場所。我去了。人家知道我的名字,客氣地,幾乎是親切地接待了我,我於是經常登門造訪。有一次,記得是深秋涼意頗濃的夜晚,我一進門,只見到一位年輕的史學家和一個非常苗條的黑髮姑娘。這個姑娘守着煮茶器,話很多,尖刻地影射那位史學家。過後,她彈了一會兒鋼琴。接着,她告訴我,她讀過我的諷刺小品,不過壓根兒就不欣賞。我覺得她很聰明,但有點聰明過頭。沒呆多久,我便回家去了。
在這段時期裏,人家漸漸打聽到我經常去酒店,而且本來就是一個偷偷摸摸酗酒的酒鬼。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在學術界的先生和女士們中間正盛傳着這些閒話。這個讓人丟臉的發現絲毫不影響我的交際,反倒使我成為一個求之不得的對象,那原因是人們正熱中於戒酒運動,那些先生和女士們都是戒酒協會①會員,一見有酗酒的罪人落入他們的掌心,真是喜出望外。一天,他們彬彬有禮地發起了首次進攻,大講在酒店廝混的恥辱,酗酒的禍害,規勸我從醫學衞生、倫理道德和社會的角度出發去觀察這一切,並邀請我參加協會的一次活動。我非常驚訝,因為我迄今為止對所有此類協會及其活動和努力還一無所知。協會的會議上有音樂,不乏宗教色彩,十分滑稽可笑,關於自己的這種印象,我也直言不諱。他們一連幾個星期纏着我,好心好意地規勸,我覺得無聊透頂。一天晚上,他們又對我念這一本經,一心一意地希望我回頭,我無可奈何,只好大聲請他們別再對我喋喋不休。那個年輕姑娘也在場。她全神貫注地聽我説話。隨後發自內心地説了聲:“妙極了!”只是我心情太壞,沒有留意。
有一次,戒酒者們舉行大規模慶祝活動時,出了一次醜,我看了格外高興。這個大協會連同許多客人在會址聚餐並開會,有人演講,有人結義,合唱隊演唱,高呼和散那②來慶祝美好事業的進步。有一名被派作旗手的男僕,嫌戒酒演講太冗長,便溜進附近的一家酒店,後來,莊嚴的慶祝隊伍上街遊行時,就由他領頭,幸災樂禍的罪人們觀賞着這出令人捧腹的好戲:一羣狂熱的戒酒者,為首的是一個醉得不亦樂乎的領路人,他手捧藍十字大旗,好似一艘沉船的桅杆在水面搖晃——
①這是起源於美、英的國際性組織,名目不少。此指德國的藍十字協會,成立於1877年。
②耶穌騎驢進耶路撒冷時百姓的歡呼語。
酗酒的男僕被解僱了;但是最合乎人的本性的虛榮、嫉妒、勾心鬥角這叢叢雜草卻未被剷除,反倒在任何一個競爭性協會和委員會內部滋生蔓延,長得越來越歡。這個運動分裂了,若干追名逐利之徒要把一切榮譽都歸到自己頭上,咒罵那些改邪歸正的酒鬼不把功勞歸於他們;當然也不乏高尚、忘我的會員,但他們被人可鄙地濫用了;不久,知內情的人便有機會看到,即使在掛着理想的招牌的地方,也有各種骯髒的人性散發着沖天的臭氣。所有這些喜劇性的事情。我都是從第三者嘴裏聽來的。我不禁心中暗自高興;有時,半夜三更在酣飲後歸家途中,我心想:我們這些放蕩不羈者反倒是比較好的人呢。
在郊外萊茵河畔我的小屋裏,我作了許多研究和思考。生活就這樣在我身旁流逝而去,既無湍急的江河把我捲入,也無強烈的激情和同情熾熱我的心,使我擺脱抑鬱的夢。除去日常必需的事情以外,我正為一部有關最早的方濟格派修道士生活的著作做準備工作,不過,這不是創作,而是曠日持久的一點一滴的材料的蒐集,它並不能滿足我的渴念所產生的慾望。我開始回顧蘇黎世。柏林和巴黎的生活,弄清楚我的同時代人基本的願望、激情和理想。在他們中間,有人着手廢除歷來的傢俱、糊牆紙和服裝,讓人們去習慣更自由、更美好的環境。有人致力於用通俗的文章和報告傳播黑克爾①的一無論。有些人認為值得為爭取世界持久和平而努力。另有人為維護陷於貧困的下層階級的利益而奮鬥,或者在集會上大聲疾呼:劇院和博物館應為民眾建造,應為民眾開放。在此地,在巴塞爾,又有人反對喝酒——
①黑克爾(1834—1919),德國生物學家和哲學家。
在所有這些活動中,都有生活、慾望和運動;但是。沒有一項我覺得是有意義和有必要的,即使所有這些目的今天均已達到,對我和我的生活也不會有任何觸動。我無望地靠到椅子上,推開面前的書和紙,思索,思索。接着,我聽到窗外萊茵河的流水聲,風的呼嘯聲,深受感動地靜聽這種語言,一種埋伏在四周的強烈的憂鬱和渴念的語言。我看着夜間蒼白的雲大堆大堆地象受驚的鳥羣一樣不安地飄過天空,聽着萊茵河在流淌,想着我母親的死、聖方濟格、雪山環抱的故鄉、淹死的理查德。我看到自己在攀峭壁,為羅西·吉爾坦納摘取杜鵑花,我看到自己在蘇黎世沉湎於書本、音樂和交談,同阿格麗哀蒂黑夜泛舟湖上,看到自己因理查德的死而絕望,旅行,回國,復元,又復痛苦。有何意義?為何目的?呵,上帝,這一切難道只是一齣戲,一段偶然的經歷,一幅人為的畫了我難道未曾忍受過情慾的痛苦,努力去求索才智、友誼、美、真理和愛嗎?渴念和愛的熱浪不是始終還在我心中翻騰嗎?但一切都徒勞無益,反而成了我的痛苦,對別人也並未成為歡樂!
接着,喝酒的時機醖釀成熟了。我吹滅了燈,摸索着走下很陡的環形樓梯,出現在一家出售韋爾特利納酒的大酒館或者賣沃州酒的小酒店裏。人家把我當作好顧客,尊敬地迎上來,而我呢,通常很固執;有時還很粗暴。我閲讀《西姆普利齊西姆斯》①,它每回都使我生氣。我喝着酒,等待着酒來安慰我。這位甜蜜的神用他那女性的柔軟的手撫摩我,使我的四肢變得舒服而疲軟無力,隨後引領我的迷路的靈魂到美夢之鄉作客——
①一種政治性諷刺週刊,1896年由慕尼黑出版商阿·朗根創辦。
有時,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怎麼能這樣粗暴地待人,甚至大聲罵人來取樂。我常去的飯店裏,女侍者都怕我,罵我粗魯、成心找岔,老是要求退貨賠款。當我同別的顧客交談時,我也總是冷嘲熱諷,粗暴魯莽,別人自然也敬而遠之。儘管如此,有少數幾個酒店常客,全都是未老先衰、不可救藥的罪人,我有時同他們一起消磨一個夜晚,相處得還算可以。尤其是他們中間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外表粗魯而心地不壞,以繪圖設計師為業,厭惡女人,好講猥褻的笑話,是第一流在行的酒鬼。如果我晚上在哪個酒館單獨遇上他時,總要一起狂飲一場。先是聊天,開玩笑,一邊品嚐一小瓶羅特酒,接着,漸漸地以喝酒為主,談話聲沉寂下來,我們默默地面對面坐着,各抽各的布里薩戈雪茄。各自喝空面前的酒瓶。我們兩人真是棋逢對手,總是同時讓人重新把酒瓶灌滿,半是尊敬半是幸災樂禍地瞧着對方。有一次,在暮秋釀新酒的季節,我們兩個一同到馬克格賴夫勒一帶,跑了幾個產酒的村子,在教堂的鹿苑裏,這個老頭子向我講述他生平的故事。我覺得這些故事有趣而荒唐,可惜的是我全都忘了。我只記得他講的一則喝酒的趣聞,這已是他晚年的經歷了。那是某地農村的一次節慶。他是客人,坐在貴賓席上。一上來就把神甫和鄉長灌得醉醺醺的。可是那位神甫還得致詞呢。人家好不容易把他拖到講壇上,他卻胡説八道了一大通,人家只好請他下去,由鄉長來頂替。鄉長開始大聲地即席演講,可是,他頭重腳輕,突然感到身子不適,便根不禮貌地草草結束了他的講話,與往常講話時大不相同。
我後來真想再聽他講講這類故事。可是,在一次射擊比賽的晚會上,我和他吵了一架,鬧翻了,互相揪鬍子,最後怒氣衝衝地各奔東西。從那以後,我們仍有好幾次在酒店相遇,成了仇敵,自然各佔一張桌子;但是出於老習慣,我們默默地互相觀察着、以同樣的速度喝酒,一直呆到其他顧客早已散盡,人家也來請我們走時方才罷休。我們再也沒能言歸於好。
我一直思索着自己的悲哀和在生活上無能的原因,但是毫無結果,而且令人疲倦。不過,我絲毫不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竭,而是充滿着神秘的內在動力,相信時候一到我還會成功的,會創作出深刻的佳作來,至少從冷淡的人生手裏奪來一捧幸福。但是,這樣的時刻會到來嗎?我憤憤地想起,那些時髦的神經質的先生們,用成千上百人為的啓發刺激自己進行藝術勞作,而我身上過去和現在都藴藏着充沛的力量卻還未消耗過。我又苦苦思索,究竟是什麼障礙,或者竟是惡魔,硬讓心靈凝固在我的精力和體力均極充沛的軀體內,變得越來越沉重。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自認是一個與眾不同又總要吃點什麼虧的人,沒有人知道、瞭解和分擔他的苦惱。憂鬱不僅使人得病,而且使人高傲自大,目光短淺,幾乎目空一切,這就是憂鬱同惡魔類似的地方。這樣的人總以為自己象海涅筆下索然無味的阿特拉斯①,世界上一切痛苦和謎都擔在他一人的肩上,彷彿並沒有成千上萬其他的人在忍受這同樣的苦難,困在同一座迷宮裏找不到出路。另外,我在離羣索居和遠離故鄉的情況下,竟完全忘記了我的大部分性格和特點並不象家庭的遺傳和卡門青族時缺陷那樣是我固有的——
①阿特拉斯是希臘神話中巨人族泰坦的後裔,受宙斯的處罰,用頭、肩支天。海涅的詩見《歌曲集》中《還鄉曲》第27首。
每隔數週我總要到那位好客的學者家去一次。與他家來往的人,我漸漸的幾乎全都認識了。那些人多半是比較年輕的學者,其中有不少德國人,各種學科的都有,還有幾個畫家,幾個音樂家,以及幾個市民和他們的妻子女兒。我經常驚訝不已地瞧他們把我當作稀客一般問候致意,聽他們講每星期要見多少多少次面。這些人老是呆在一起能説些什麼,幹些什麼呢?他們大多數都具有社交人士的固定模式,我覺得他們都有點相似,因為他們都有好交際和互相看齊的想法,唯獨我是例外。在場的還有某些出色而有地位的人士,這種恆常的社交顯然絲毫不會或者很少消耗他們的精力和體力。我可以興致勃勃地同他們中間的個別人作長時間的交談。但是,一個挨一個,每人面前只站那麼一分鐘,對女人總是不假思索地説些恭維話,而且還得一心多用,同時留心手上的茶杯、注意兩夥人的談話、聆聽一支鋼琴曲,還要裝出活躍、愉快的模樣,這我實在辦不到。我最忍受不了的,是非得談論文學藝術不可。這方面的言談,很少是經過思索的,更多的是謊言,多得數不清的是扯淡。我也跟着説謊,但是沒有任何樂趣,反倒覺得這許多廢話實在無聊還有失尊嚴。我寧願聽哪個女人談她的孩子,或者講講自己的旅行、生活小事,或者其他實實在在的事情。這樣,我有時會變得很親切,幾乎很愉快。但是,在這類晚會結束以後,我多半還要上酒店,用韋爾特利納酒衝去喉嚨裏的乾渴和糟糕透了的無聊。
在這些社交晚會上,我有一次又見到了那個黑髮的年輕姑娘。在場的人很多,奏起了音樂,誘發他們習以為常的喧鬧聲。我拿着一個畫夾,坐在一個冷落的有燈的角落裏,那是些托斯卡納的風景畫,不是司空見慣的追求效果的那一類,而是畫意深切、非第三者能窺得其中妙處的寫真,多半是屋主人的旅伴和友人的饋贈。我正巧找到了一幅,畫的是聖克利門蒂幽靜的山谷裏一所窗户狹長的石砌小屋,我知道這個處所,曾幾次去那裏散步。山谷離菲埃索勒很近,但成批的遊客很少去,因為那裏沒有古蹟。這是一個具有冷漠而奇特的美的山谷,乾枯貧瘠,幾乎無人居住,夾在險峻的禿山間,遠離塵寰,人跡罕至,悽清冷落。
那個姑娘走到我身後,從我肩上探過頭來。
“您為什麼總是這樣一個人坐着,卡門青先生?”
我頗感不悦,心想,她準是被那些先生們冷落了,這才到我這兒來。
“怎麼,連句話都沒有?”
“請原諒,小姐;不過,我該怎麼回答呢?我一人坐着,其樂無窮。”
“這麼説,我打擾您了?”
“您真有幽默感。”
“謝謝;不過正相反。”
她坐了下來。我照舊用手指夾着那幅畫。
“您是山區人,”她説,“我很想聽您談談那兒的情況。我哥哥説,在您那個村子裏只有一個姓氏,全姓卡門青。真是這樣嗎?”
“差不多。”我沒好氣地説,“還有一個麪包師,姓菲斯利;一個店主,姓尼德格爾。”
“剩下的都姓卡門青!他們都是親戚嗎?”
“有近有遠。”
我把那張畫遞給她。她拿住了,我發現、她懂得拿畫的正確方法。我把這些告訴了她。
“您誇獎了,”她笑着説,“不過您的口氣象個小學教師”
“您不想看看這張畫嗎?”我粗聲粗氣地問道。“要不然我就把它放回去了。”
“上面畫的是什麼?”
“聖克利門蒂。”
“在哪兒?”
“菲埃索勒附近。”
“您去過那兒嗎?”
“去過好幾次。”
“那山谷的全貌呢?這兒畫的只是局部。”
我回想着。那嚴肅的、具有冷漠的美的景色浮現在我眼前,於是,我半閉雙目,把它固定住。持續了片刻後,我才開始講。我很滿意,她一直沒出聲,等待着。她知道我在回想。
接着,我描述聖克利門蒂在夏日午後的酷熱下是如何沉默、乾枯和壯觀。附近是菲埃索勒,那裏的人辦工業,編草帽和籃子,賣紀念品和橙子,欺騙遊客或向他們乞討。再往南是佛羅倫薩,它懷抱着新舊生活的潮水。不過從聖克利門蒂是看不到這兩處的。沒有畫家到過那裏作畫,那裏也沒有古羅馬的建築,歷史忘記了這個可憐的山谷。但是,在那裏,太陽和雨在同土地鬥爭,歪斜的傘松辛苦地維持着自己的生命,幾棵柏樹瘦削的樹梢在空中偵察着狂風這個敵人是否在逼近;柏樹只靠乾枯的根維持着,壽命本來不長,狂風將更縮短它們的壽命。偶爾有附近大農莊的一輛牛車打這裏經過,或者一個農夫帶着全家去菲埃索勒,他們只是偶然的過客。農婦的紅裙,平常看來是那麼輕飄花哨,在這兒可真是煞風景,惹人討厭。
然後,我又講了自己年輕時曾同一個朋友徒步到過那裏,躺在柏樹下,背靠乾瘦的樹幹;這個罕見的山谷具有悲哀的美的孤寂,它的魔力使我回想起家鄉的山壑。
我們沉默了片刻。
“您是位詩人。”姑娘説。
我扮了個鬼臉。
“我是另一種意思,”她繼續説,“並不是因為您寫過小説之類。而是因為您瞭解和熱愛自然。一棵樹在風中颯颯作響,一座山被陽光映得通紅,在別人看來,會是什麼呢?但是對您來説,其中就有您可以呼吸與共的生活。”
我回答説,沒有人“瞭解自然”,人們千方百計去探索,並想要理解,但找到的只是謎,自己落得個一場悲哀。陽光下的一棵樹,一塊風化了的石頭,一頭野獸,一座山——它們都有一個生命,一部歷史,它們生活、受苦、反抗、享受、死亡,但是我們並不理解它。
我一邊講着,因為她耐心地靜聽而高興,一邊開始端詳她。她的目光正對着我的臉,也不躲避我的月光。她的臉十分冷靜,專心一意,由於精神集中而有點緊張,象一個孩子全神貫注地在聽我講。不。象是一個成年人在傾聽時忘了自己,不知不覺地獲得了一雙孩子的眼睛。我端詳着,漸漸地象一個拾金者似的,喜出望外地發現她非常美。
我不再説話時,那姑娘仍然安靜無聲。過後,她突然驚起,在燈光下眨着眼睛。
“您究竟叫什麼,小姐?”我問道,並沒有閃過什麼念頭。
“伊麗莎白。”
她走開去,馬上被人請去彈鋼琴。她彈得不壞、但當我走近時,我看到她不再是那麼美了。
我起身回家,走下令人舒適的老式樓梯,從在門廳裏穿大衣的兩個畫家的談話中聽到了幾句。
“不壞,他整個晚上都在漂亮的麗絲白①身上下工夫。”其中一個説着哈哈大笑。
“大智若愚嘛!”另一個説,“他還挺會選擇。”——
①麗絲白是伊麗莎白的暱稱。
這些畜生已經在議論了。我突然想起,我幾乎違背了自己的意志,把私下的回憶和整段的內心生活都泄露給了這個陌生的少女。我是怎麼搞的?已經有人説閒話了,可惡!——渾蛋!
我走了,幾個月沒登這家人的門。頭一個在街上同我談起這件事的人,碰巧是那兩個畫家之一。
“您為什麼不去了?”
“我受不了該死的閒話。”我説。
“是啊,我們的女士們!”這傢伙笑了。
“不,”我回答説,“我説的是男人,尤其是畫家先生們。”
至於伊麗莎白,我在這數月內只在街上見過她有限幾次,一次在商店裏,一次在藝術館。她通常是漂亮的,但不美。她的身材過於苗條,動作有點與眾不同,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對她的一種修飾,突出了她的特點,但有時也顯得有點誇張和失真。在藝術館那次,她可是真美,美極了。她沒有看見我。我坐在一旁歇腳。翻看説明書。她離我不遠,站在塞甘蒂尼①的一幅名畫前,看得出了神。那幅畫畫的是在貧瘠的高山草地上幹活的幾個農家姑娘,背景是鋸齒狀的陡峭山峯,使人聯想起施托克霍恩羣峯,清涼的天空中,一抹象牙色的雲,真是天才之筆。令人叫絕。這片雲奇特地纏繞成一團,你一眼望去就會立時被吸引住。你可以看出,它是剛被風揉捏過的,現在正開始升起,慢慢地向前飄浮。伊麗莎白顯然瞭解這片雲。她真是全神貫注哪!她往常深藏不露的心情又浮現在她的臉上了,從變得更大的眼睛裏露出微笑,使那張太薄的嘴變得稚氣、温柔,還填平了眉間顯出她聰明好強、拘謹冷漠的皺紋。一部偉大藝術作品的美與真,強迫她的心靈不加掩飾地顯示出自己的美與真來——
①塞甘蒂尼(1858—1899)意大利畫家,這裏説的可能是他的主要作品之一:《狂風過後的阿爾卑斯山上》。
我靜靜地坐在一旁,觀賞塞甘蒂尼的美的雲,和這位被雲陶醉了的美的少女。隨後,我害怕了,我怕她會轉過身來,看見我,招呼我,又失去她的美。於是我趕緊悄悄地離開了大廳。
在那段時間裏,我由無言的自然那裏所得到的歡快以及我同它的關係開始發生了變化。我不斷地到風光秀麗的城郊去遊逛、尤其愛去侏羅山中。我一再看到森林、山巒、草場、果樹、灌木呆在原地並期待着什麼。也許期待着我,總之,期待着愛。
就這樣,我開始愛它們。我心中強烈而急切地渴望着它們的靜穆的美。在我心中還暗暗地湧出一種深藏的生命和思念,力求讓我意識到它,理解它,愛它。
許多人説,他們“愛自然”。這意思是,他們不討厭自然,有時也喜歡自然所具有的魅力。他們走出家門,見到大地的美而高興非凡,踐踏草地,末了攀折了無數花木,不是隨手扔掉,便是帶回家去看着它們枯萎。他們對自然的愛便是如此。遇到風和日麗的星期天,他們總要回想這種愛,為自己有這麼一副慈悲心腸而感慨萬端。他們本來並無必要去愛自然,因為“人乃自然之王冠也”。嗚呼,王冠!
我於是越來越熱中於窺探事物的奧秘。我傾聽在樹冠裏發出萬千音響的風兒,在山壑裏潺潺流動的溪水,在平原上悄悄逝去的平靜江河。我知道,這些音響都是上帝的語言,如果能懂得這不可解的了原始美的語言、便能重新找到樂園。一般的書籍極少論及,唯獨《聖經》裏有上帝所造物的“隱秘的嘆息”這句奇妙的話。我隱約知道,任何時代都有象我似的被這句不可理解的話所吸引的人。拋棄了他們日常的工作,去尋找靜穆處,為的是傾聽創造之歌,觀看雲的飄浮,朝朝暮暮地渴望着。對着永恆伸出祈求的雙臂,他們是隱士,懺悔者,聖徒。
你從未到過比薩,到過坎波桑託①嗎?那裏有以往數世紀的已經褪色的壁畫,其中一幅畫的是忒拜沙漠中一個隱士的生活。這幅質樸的畫,雖已褪色,但那種極樂平和至今魔力無窮,能使你頓時感到悲傷,敦促你去到遠離人世的某一聖地,用淚水洗去你的罪孽與污垢,並且不再復返。無數藝術家都曾這樣嘗試在幸福極樂的圖畫中説出他們的鄉愁,路德維希·裏希特爾②的一幅小小的兒童畫同比薩的大型壁畫對你唱的是相同的歌。為什麼鐵相③,這位實物和人體之友,有時要給他的一目瞭然、形象生動的圖畫添上最迷人的遙遠朦朧的藍色背景呢?這僅僅是一筆深藍的、温暖的顏色,你不明白他究竟是要用以表示遠方的羣山呢,還只是表示無邊無際的空間。鐵相,這位現實主義者,他本人也不明白。他添上這一筆,並不象藝術史家所理解的,是為了色彩的協調,而是他給隱藏在這歡樂和幸福的靈魂中無法滿足的渴念的貢品。我覺得,一切時代的藝術都曾這樣力圖把一種語言贈送給我們心中神性的無聲要求——
①比薩為意大利城市。坎波桑託即圍以在拱廊的墓地,為當地古蹟之一,建於1188至12OO,有十四、五世紀的著名壁畫及亨利七世等的墓碑。
②路德維希·裏希特爾(1803—1884),德國風景和人物畫家。為民間故事和童話作過許多樸實而深情的木刻畫。
③鐵相(約1480—1576)。威尼斯派大畫家。
聖方濟格表達出了這種要求,他的語言更成熟、更美、更稚氣。我那時才完全瞭解他。他把整個大地、植物、星星、動物、風和水都函括在他對上帝的愛之中,從而超越了中世紀,甚至超越了但丁,找到了超越時間的人性的語言。他稱自然的一切威力和現象為他的親愛的兄弟姊妹。他到了晚年,被醫生們判刑,讓人用火紅的烙鐵燒他的額頭,他於慘遭酷刑摧殘的恐懼之際,還問候這可怕的烙鐵上的“火,他的親愛的兄弟”。
我自己也開始去愛自然,象聽一個講外國話的同志和旅伴似的去聆聽自然,這雖説並未治癒我的憂鬱,但卻使我的憂鬱高尚了,純潔了。我變得耳聰目明,我學會了分辨細微的層次和差別,渴望更貼近、更清晰地聽到一切生命的心臟的跳動,也許有朝一日能聽懂,也許有朝一日能分享這種天賦才能、把生命的心聲用詩人的語言表達出來,使別人也能更加接近它,更加心領神會地去走訪使人振奮精神、純潔心靈、天真無邪的泉源。眼下,這還是一個願望,一種夢想,——我不知是否能如願以償,但我堅持去接近自然,愛一切有形之物,不再漫不經心地或用鄙視的目光去觀察任何事物。
這對我的灰暗的生活起了怎樣的煥發和慰籍的作用,我難以言傳。世界上再沒有比無言的、一貫的、無激情的愛更高貴、更令人幸福的了,而我唯一由衷地希冀着的,是讀過我的文字的人們中,能有若干人,哪怕只有一、兩個,由於我的帶動想開始學會這種純潔而極樂的本領。有些人生來就具備並且一生都在不自覺地施展這種本領,他們是上帝的寵兒,是人中間的善人和兒童。有些人在莫大的悲傷愁苦中學會了這種本領——難道你們從未在殘廢者和不幸者中見到過這樣有一雙高傲、冷靜、明亮的眼睛的人嗎?如果你們不想聽從我和我這番貧乏無力的話,那就請到他們中間去吧,在他們心中有一種無慾唸的愛克服了愁苦,使愁苦改變了形象。
某些貧苦的忍受者達到了這種功德圓滿的境界,我深心敬仰,但目下可嘆我離此境界甚遠。但在這些年裏,我常常相信自己知道達到這一境界的正確道路,缺乏這種安慰人心的信念的時候極少。
我不敢説自己始終沿着這條正確的道路在前進,我經常由於種種原因徘徊中途,也不免走過幾次邪路。有兩種自私而強烈的內在傾向在我心中反對這種真正的愛。我是個酒徒,又害怕與人交往。我雖然大大限制自己飲酒的數量,但每隔幾個星期,這位甜言蜜語的神又會説動我投入他的懷抱。那時,幾乎不再發生夜裏躺倒在大街上或者諸如此類的鬧劇,因為酒愛我,但並不引誘我走得太遠,至多到了各自的精靈可以親切交談時也就罷休,然而,每次酒後,心中的惡總是久久地糾纏着我。我畢竟不能不愛灑,對酒的強烈嗜好是我父親的遺傳。長久以來我懷着孝心謹慎地保存這份遺產,並把它完全化為我的本性,所以,我只好在慾念和天良之間訂一個半是嚴肅、半開玩笑的契約。我採納了阿西西的聖徒的讚美詩裏的這一句話:“美酒,我親愛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