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的父親已經解除隔離,回到家中,接着養病。只是每週要交一份彙報,彙報每日的活動。大姐分配在一家鐘錶廠當學徒,二姐去了市郊農場做農業工人。南昌底下的一對雙胞胎兄弟其實並未到正式分配,但寫了血書,終於獲批准,雙雙去內蒙古插隊落户。這家的孩子,都渴望離開家庭,並非是出於政治上的立場,而是想擺脱那一股陰鬱的氣氛。這樣的情況,南昌是可協調留上海廠礦,於是便等待就業通知。妹妹們在學校裏的學業日漸正常,每天上課下課。這個家庭在經過一度的打擊和混亂之後,又平靜下來,走上生活的軌道。還是大姐操持家務,她是常日班,晨起暮歸,一早一晚兩頓飯便可照應,中午由放學回家的妹妹們簡單燒煮。於是,整個白天,都是父親和南昌相守着度過。父子間雖然存着隔閡,但朝夕相處,總免不了要説話。父親的每週彙報由南昌遞交去單位,彙報完全是流水賬,幾時起牀,幾時用餐,幾時就寢,結尾總是“一日無人來,一日無外”。所記不謂不如實,但卻透露出譏誚的意思。南昌向父親提出,應當誠懇些,父親謙遜地請教如何誠懇,依然是譏誚的。南昌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説,將“彙報”重新疊起來,走了。心裏有些惱怒,想,關我何事!下一次,父親有恙,歇在牀上,請南昌代筆。南昌斟酌一時,結果還是按原樣寫下,末後也是“一日無人來,一日無外出”。再後來,父親病雖好了,可“彙報”的事情卻從此落在南昌的身上。他乾脆一氣寫好多張,臨時再標日期。就好像小學裏寫大字,趁一時興起,大楷簿一氣寫去半本,將墊紙隔在當日的作業之後,然後一日一日往後挪。老師一般從墊紙揭起,批畢即罷。也曾有被老師識破伎倆,統統批完,等於多做了作業,但老師並未從此提高警惕,加強識別,原因是老師也是懶惰的。所以在同學中,一直流行着這種作業法。父親對南昌的代筆只提過一條意見,就是字寫得不夠好,讓南昌模仿自己的筆跡。南昌這就發現父親寫一手娟秀的鋼筆字,有些像出自女性的手。而且,令他頗感驚奇地,他的字,其實也有類似父親的地方,略用心靠攏,就像了。從這點出發,南昌又注意到更多的與父親的相像:髮際正中都有一個發尖,右邊臉頰略比左邊瘦削,是由於多在左邊咀嚼,咬肌發達不一致的緣故。有時候,他聽見自己的咳聲會驚一跳,以為是父親在咳嗽。甚至於,洗過臉永遠絞不千毛巾,任毛巾水滴不止這一個習慣。這些發現使他感到驚慌,他有意識地修正自己的習慣,可是,卻越來越經常地聽到大姐的數落:父子倆一樣的毛病!碗裏的飯沒有吃乾淨,腳汗漚爛襪底和鞋墊,衣領上的腦油氣味,洗過手臉,還是絞不幹毛巾——大姐把這一對父子當成孩子似地管教,她正當談婚論嫁的年齡,看起來卻像一個養兒育女的女人。沒有人追求她,她似也沒這方面的要求。她就像那類跳過青春時期直接進入成年的女人,在她們身上,感情和情慾全單純為一種,母愛的責任。有一回,父親忽對南昌説:你們終是要離開我的,只有你大姐會留在我身邊。父親流露出的依戀,令南昌很覺難堪,他支吾着找了個藉口,立刻走開去了。
大姐的師傅,一個鐘錶匠出身的機械師,為表示對徒弟的關心,例行公事前來家訪。他帶着詫異的心情走進公寓,他沒想到這名吃苦耐勞,形狀如同勞動大姐的女徒弟竟是住在鋼窗蠟地的住宅內。當然,以他的經驗,一眼看出打蠟地板上的水跡,白木傢俱上釘着公家的名牌,房間內充斥着葱蒜的辛辣氣味。這家的人也同樣感到驚訝,一名產業工人竟然如此風範:毛料褲燙出筆直的褲縫,白皙的窄臉上架着金絲邊眼鏡,頭上打着髮蠟,光可鑑人,而且,他和父親有着相同的愛好,就是養鳥。這次家訪之後,師傅又上門一次,送給父親一隻開了舌的八哥。自此,父親就常對了籠中鳥教説:你好。父親教説“你好”的聲音很温柔,而且帶幾分稚氣。南昌聽了不由難過,父親似乎變成了孩子,需要他的憐惜,其實是他長大了。有一回,他翻箱倒櫃找一件上裝,找得火起。父親也隨着他忙活,不時遞過一件,接過來看看不是,又丟開。他看見父親的眼睛,竟然有奉迎之色,於是歇下手不找了,心想丟就丟了吧。不料大姐下班回家卻提着這件洗白了的軍裝,原來是晾曬在窗外掉下去,被人拾起放在信箱上失物招領。他要是出門去陳卓然那裏,這些日子,他的朋友只剩一個陳卓然,他在陳卓然那裏待得忘記時間,回家晚了,便會看見父親房間亮着燈。他很想進去説一聲“我回來了”,卻是沒進去,只是重了手腳,咳嗽着,表示人已回來。果然,不一會兒,燈就熄了。就這樣,瑣細之間,父子間養成了一些尷尬又酸楚的親情。
這是一個少有的温馨時期,在他們家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似乎是,事情已經壞到頭,反而局勢明朗,所以,就也安全了。有主張的大孩子都離了家,只剩下幾個人事不省的,晚飯桌上,半懂不懂地説些外面的世道,很引人發笑。有一個星期天,父親甚至攜全家去了一趟動物園。對於這個常年處於動盪不安中的家庭,是破天荒的出行。在北京時,南昌有過幾次遊玩,都是隨父親的公務員,後來就是跟隨學校組織的活動。所以,這一次活動就顯得很隆重。日前,大姐就準備了水果糕點,一早起來又將開水衝滿幾個軍用水壺。水壺分給各人攜帶,食品裝一個草籃,由她提了。父親建議帶上望遠鏡,但不知抄家有沒有抄走,櫃子裏找了一陣,竟然還在,就由南昌拿着。父親告訴説,這架望遠鏡是在蘇聯買的,在莫斯科時,他和他們的母親常常看歌劇和芭蕾。為避免一家人出門招人眼目,大姐讓兩個小的先結伴走,其次是南昌和父親,大姐壓陣,也是負責關門關窗的緣故。他們三批人在公共汽車站聚合,依然裝成不相十的陌生人,互不搭訕,只用眼睛看來看去,生怕走散。一直到各自買了門票,走進公園,大姐喊了一聲,就像集合令,看走在最前面兩個小的轉身飛奔過來,南昌都有些興奮起來。他們一家團成一堆,走在公園的甬道。又是深秋,樹葉已經凋零,裸露出粗壯的樹幹,樹身上的白與褐的斑紋顯得分外明目,枝權有力地劃在藍天,也是明目的。他們真的像一家人,本來就是嘛!他們這一團人又鬆散開,妹妹們跑去看路標,然後跑回來報告,哪條路通往哪裏:猴山,熊山,孔雀館,水族館……動物的腥臭已可嗅見,那些受歡迎的動物前的路徑幾乎是簇擁着,多是闔家出遊。大時代的夾縫裏,小民的快樂從不曾湮滅過。
中午,在公園餐廳吃飯。偌大個餐廳,擠挨着無數張方桌和圓桌,菜碟與湯盆在人頭上傳遞,四處是叫喊點菜催促上菜的聲浪。因為人多,是不是一夥的都拼擠一張桌,就這樣,還排起長隊。和他們一家拼桌的是幾個東北人,出差來上海,很豪爽地將啤酒斟在大碗裏,還請父親同飲。大爺——他們這麼稱父親,兩個妹妹就直笑,大爺,乾一碗吧,也是有緣。父親競也喝了幾口,然後將碗傳給南昌。他們這才看見南昌,稱他兄弟——兄弟,和大哥乾一碗!聊天問,知道他們是長春汽車廠的技工,大姐便也代表全家報出身份:鍾廠的學徒工。他們全是第一次來上海,對這城市有着無限的好奇。他們問為什麼公共汽車停靠站時售票員要奮力拍打車壁,又問半兩糧票能買到什麼?菜為什麼都是甜的?一進口,後腦勺就發麻。但這一切他們都能接受,唯一的意見是不該把孩子叫成“小人”,因“小人”指的是卑鄙之徒,不可用來蔑稱孩子。北地的方言自有風趣,人又是熱心腸,再加喝了酒,飯桌上的氣氛甚是高漲。飯畢出來,都有些不捨,握一陣手方才告別。午後的太陽暖和許多,又是飯飽,父親就有些懶散,意興略有消沉。於是,南昌陪着在樹下長椅打盹,大姐帶妹妹們看一種名叫“山魈”的奇異動物。父親小寐一陣,睜開眼睛,只看見南昌一人在身邊,便問那幾個去了哪裏。父親的眼睛裏忽流露出驚懼,停了一下,他給南昌説了一段舊聞。説是在南京動物園的熊山,一個父親將兒子騎坐在頸上看熊,不料孩子一個前傾,父親來不及握住小腳,已經落下熊山,三頭大熊蹣跚過來,從容不迫地將小孩子分吃了。煌煌的日頭下,南昌竟打了個寒噤。前邊有幾個黑點迎着他們過來,是大姐和兩個妹妹,不等她們到跟前,南昌就站起身説:回去!帶着通常的高xdx潮過去之後闌珊的人意,他們走上了歸途。和來時一樣,在公園門口他們便裝作陌路人,暗中相跟排隊等車。上車時,父親第一下沒邁上踏腳,南昌在父親的臂肘託了一把,心裏一驚,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父親的身體。雖然是隔了幾重衣服,他依然能感覺出父親的身體:骨骼,肌肉,以及在這之下已趨衰落的活力。一路上,南昌的身體變得緊張,為防止再接觸到父親,他極力收縮手腳。可是偏偏車很擠。父親坐到一個座位,他站在父親旁邊,後面的人總是將他朝前推,於是,他的膝,肚腹,甚至於胸,就不停地貼到父親身上。他想抵抗,可是不止是人擠,車還在激烈地晃盪。他抵抗不了,乾脆放棄,順從人羣的推擁。這時,他嗅到了父親的體味。有一些灰塵的氣味,有一些油脂的氣味,有些樟腦的氣味,還有些藥味。在家裏,四處都是這種氣味,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可是在喧騰的人羣裏,這氣味卻突拔起,撲面而來。
這次出遊以後,偶爾的,南昌會去父親房間坐坐。自父親回家,他便從父親書房搬出來,住到原先兄弟合住,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的房間,不再踏進父親的書房。現在,對着書房緊閉的門,他感到不安:父親在想什麼呢?在動物園裏,父親的驚懼的眼神,一直打擾着他,使他感到駭怕。開始,他藉口到父親書櫥裏找一本書。父親坐在書桌前,背對着他。他有些慌張,隨便從書櫥裏抽一本書,就退出去。下一回,他是以還回書為理由進房間。這一次,父親已躺在牀上被窩裏,伸手向南昌要去那本書看了看,書名是《小邏輯》,黑格爾所著。父親翻了翻,問能看懂嗎?南昌老實説看不懂。父親説:這對你有些難,你可以讀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是運用哲學方法,解釋現實的問題,還是從具體進入抽象比較可行。南昌將《小邏輯》放回書櫥,再找出《政治經濟學批判》,然後出了房間。第三回進父親房間,卻沒有繼續讀書的話題,而是談天氣。這是一個暴冷的上午,姐妹們都不在家,父親讓南昌替他衝一個熱水袋。南昌衝好後送進去,父親急切地接過來,緊捂在懷裏,手指幾乎是痙攣地揉捏着,熱水袋的膠皮柔軟地扭曲。一股嫌惡從心底升起,就像是一個久遠的記憶,帶着些隔膜的腥臭,面前這個人是誰啊!熱水袋的暖意從這人的手指傳遞到身上,他漸漸鎮靜下來,囁嚅了一聲:真冷啊!南昌轉身要離去,父親卻又開口説話了。
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會使人倍感抑鬱,父親説,南昌停住了腳步。大河流域的地理環境,適合耕植,養育莊稼的同時,也養育着憂鬱,父親繼續説。你這是為悲觀主義找藉口,南昌剋制地輕聲説。不,我是在為悲觀主義找原由,悲觀主義更可能是一種疾病。悲觀主義是世界觀,南昌堅持。你好,八哥説話了,這古怪的聲音一點沒有使場面變得滑稽,反而更顯壓抑。你難道不覺得世界觀是由多種因素形成,也包含有物理性成分?父親臉上有了些許紅潤,是暖和所致,還是談話刺激了他。南昌的臉卻繃緊了:世界觀是人類精神。父親笑了,他那慣有的尖刻又回來了,近日內幾近氾濫的父子情義將它暫時地掩藏了。自小就滋生的對這個男人的恨意也回到南昌的心裏,他強調:這是主觀意識形態的範疇!父親以請教的口氣問:唯物主義不是説,存在決定意識嗎?南昌説不出話來,憋紅了臉,停了一會,説: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觀。説罷立即轉身走出房間,反手將門帶上,快步走開,好像生怕有什麼會追逐而來。這天上午,父子倆都沒出房間。中午,妹妹們回來,將昨日的飯菜熱了,喊他們吃飯,他們出來吃完又各回各的房間。南昌聽見父親讓妹妹替他灌熱水袋,妹妹説,為什麼不叫南昌?但也還是灌了,然後再去上學,家裏復又安靜下來。傍晚時氣温似轉暖一些,風聲也息下來。大姐下班,在廚房裏燒煮煎炒,有飯菜的香味瀰漫開來。門廳裏的燈光從門下漏進南昌黑着燈的房間,生出一股令人傷感的暖意,南昌趴在桌上,忽然哭了——為什麼是他,又為什麼是我?偏偏要是父和子?哭泣使心情澄寧了,南昌安靜下來。
他決定不再跨入父親房間,可是卻輪到父親叫他了。他裝作聽不見,第一次賴過去了,第二次也賴過去了,第三次,父親竟過來敲他的門,他只得去了。父親令他在書桌前坐下,口授一份思想小結,讓他筆錄。南昌準備好筆和紙,開始了——吾閉門思過數月餘,猶有心得,特此彙報於領導、羣眾。近來所思所想,頗多而雜,去蕪存精,總起一條,吾為何種人,居社會何階層,位意識何形態,然後方能裁定行為何其性質——南昌勉強記到此,已不勝其厭煩,抬頭説:能不能簡明一些?父親驚訝道:這還不夠簡明?你説何為簡明?南昌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應當使用當今時代的語言。父親虛心請教——比如?比如“我”就是“我”,為什麼偏要用“吾”,多陳舊啊!好的,父親同意,將“吾”改為“我”,再比如?南昌將方才句子從頭搜尋一遍,並未搜尋出具體的不妥,只覺得氣味不對,擺擺手,讓父親繼續——“我”出生於江西南昌,父親停下來,補充一句:就是你那個“南昌”的南昌,據族譜所記,明萬曆年間,有先人任職禮部,官至尚書;然而中國人編系族譜,多有攀附之習,是出於宗族血緣的迷信認識,好比戲曲里人物登場必自報家門,即此陋習——南昌又忍不住了,這回是嫌父親太多贅言,説自己就説自己,何必扯到戲曲上去?是賣弄見識嗎?父親立即聽取意見,刪除戲曲的一節,但關於族譜攀附的意思,則要保留,因為關係到下面的結論,結論是——我因此以為族譜所言不足為信,尚可查證的僅以上三代;依族譜敍,我家原為明室遺民,於闖王進京時節潛走,繞道返回原籍,於鄱陽湖畔置地買田,隱入鄉間;此言暫不究其虛實,總之,到曾祖一輩,確已是耕讀人家,有良田數千畝,人丁百餘户,族中有宗祠,義堂,稱得上是旺族;然而——南昌一聽“然而”就煩了。不由皺眉看去一眼,父親止住説明道:我以為必須從根子上檢討起,才能真正判斷自己是何種世界觀!聽到“世界觀”這三個字,南昌臉紅了,他懷疑起來,是單位裏真要求父親寫思想小結,還是——看起來就像上一回的事還沒完,父親要與自己糾纏到底。他收起紙筆,朝向父親道:你們單位什麼時候向你要思想小結的?我怎麼不知道!他這麼問是因為這一向父親與單位的聯絡都是由他擔任。父親坦然地望着兒子:檢討與反省不就是我一生的工作?天氣回暖,太陽從落了葉的梧桐枝上照進房間,明晃晃的。江南的寒潮就是這麼倏忽來,倏忽往。在回升的氣温裏,父親好像活過來了,他臉上甚至有了一種神氣。你自己寫,南昌將紙筆一推,站起來。你必須寫!父親説。為什麼?我是父親,你是兒子!你想搞獨裁!南昌憤怒起來。父親也憤怒起來:我告訴你,父親對兒子的獨裁永生永世。南昌説:我就不相信。信不信不由你!那麼,南昌指着門,我現在就貼出聲明,和你劃清界線!父親伸手在他臉上摑了一下,臉頰火辣辣的,奇怪的是,一股痛快淋漓之感充滿全身,他亢奮地想:來吧!還有什麼,來吧!父親一甩手:滾!
他們僵持了兩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開南昌的門,説父親病了,要去醫院。不得已下,南昌穿衣起牀。大姐將父親從房內扶出,南昌跟隨其後出門去。轉身時,南昌看見父親燒紅了的臉,忽然間,父親橫掃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幾乎要覺得,父親是用生病來整他。父親得的是急性肺炎,留在觀察室輸液。次日南昌便去單位彙報,單位再往更上級彙報,兩天之後,轉入特許病房的單人間,並規定除直系家屬,不可有外人探望。其實他們家哪有什麼外人?在建國初期便賦了閒的父親,早已從社會生活中退出,離羣索居。然而,入住特許病房卻給人一種重人社會的印象,連南昌都感染了這氣氛。他一天兩次給父親送飯,很快和警衞護士混熟了。晚飯送來了,也不急着走,而是坐在休息室裏看報紙或者看電視。電視節目無非是一些紀錄片,偶爾也播放樣板戲演出,報紙的內容也大致相仿,但他一坐就可坐很久。病房的生活,入夜很早,七八點鐘光景,休息室和走廊都無人了,只有清潔工在拖地,拖把在水磨磚地上無聲地來回移動。窗户外的天空已漆黑,裏面卻被日光燈照成白晝。南昌看見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好像是另一個自己,陌生,又使他自得的自己。
在醫院裏,南昌變得和悦了。他對病人父親,就像大人對孩子,很寬容。父親呢,生了病,總歸就軟弱了,由人擺佈。有時任性,起些小小的反抗,終也會被南昌温和地壓制下去。只是有幾次,南昌又發覺父親用犀利的目光橫掃過來,奇怪地,心裏會一驚。他們沒有繼續爭執,也很少説話,反抗與壓制只佔了極少的時間,大多時間裏,父親只是沉默着,對了雪白的天花板,或者略側了臉,看窗台上麻雀啄食。先是兩隻,後是三四隻,再後有五六隻,一週過去,竟是成羣結隊簇擁而至,喳喳地吵鬧。大姐有一回來看父親,抬頭望一眼窗台上的麻雀,説:誰給它們餵食呢!南昌這才注意到窗台上總是有一些米飯粒兒和饅頭屑,無疑是父親的手筆。南昌推開窗想驅趕它們,不料它們反撲將過來。那些麻雀都養得滾壯,簡直像小鷂鷹,南昌寬容地一笑,罷手了。醫生有時找他過去,給他看父親的胸片,報告病情,然後提醒某些生活細節,比如少抽煙,多吃魚、蛋之類優質蛋白。南昌便笑着,抱怨着父親的壞毛病,彷彿他們是一對親密的父子,互相瞭解,事實上他都不知道父親飲食上的偏好。他也覺着自己是有一些虛偽,像他們這樣,扮演一對正常社會里的父子,多少是彆扭的。而且,父親顯然對此不感興趣,他那橫掃過來的一眼,就是提醒南昌:別太誇張了!南昌立即就不自然了。所以,他們又遠比通常的父子,互相更為了解。南昌不免惱怒,覺着父親的掃興,就會以訓導的口氣説:我希望這次住院,不僅治好你身體的病,也治好你思想的病。父親便向他詫異地睜大眼睛,好像在問:思想的什麼病?南昌補充一句:虛無主義病。父親作出一個恍悟的表情,重又合上眼睛。南昌感覺到父親沉默中的更加甚的譏誚,還有輕蔑。他很憤怒地又去驅趕麻雀,麻雀再向他撲來,比前一日更多更兇猛。他砰地關上窗户,走了。下一日,他還是準時來到病房,給父親送飯,然後到休息室看報紙。護士們輪班在休息室吃午飯,一邊討論學習的議題,她們學習的是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南昌想起阿明遠在皖南也在學習《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不知什麼時候起的風氣,勿論懂不懂的,都在學習《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最初,當陳卓然向大家引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裏面的章節字句,人們就像聽見了聖典,高不可仰。南昌忍不住要插進話去,向她們解釋背景,中心大意,主題思想,以及如何映照今天的革命形勢。她們聽得很入迷,説南昌應該在院裏做學習報告。南昌也挺得意,心情很好地騎車回家了。可是就在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情,使他陡然地頹唐下來。
下午,妹妹們放學回家,説同學們都在議論,今晚上電視播放全場芭蕾舞《白毛女》,有個同學的父親在某機關工作,機關裏每個星期六都放電視,這天正好就是星期六,那同學便邀了幾個要好的同學一同去看。她們不屬那女生要好的人,自然沒有被邀,心裏卻是很想望的。這陣子,妹妹們都迷上了芭蕾,學着用腳尖走路。南昌曾在小老大客廳裏見識過真正的芭蕾女演員和她的足尖鞋,曉得她們全是徒勞,但因向來懶得與她們説話,就任由她們瞎折騰。可這一日不是心情好嗎?所以他欣然提出,帶她們去病房休息室看電視。妹妹們不相信有這等好事,越不相信,南昌就越要帶她們去不可了。於是,三個人早早吃了晚飯,等大姐把父親的飯菜裝進保温瓶裏,大妹抱着坐車後架,小妹則橫坐前車槓上,三個人就這麼上路了。他們兄妹從沒這麼接近地擠在一起過,感到頗不自在。但這一段,尤其這一天,他的心情這麼好,這點小不自在就也無所謂了。來到醫院,天還早,安頓父親吃飯,等他吃罷,他們幾個分頭收拾碗筷,打熱水,領換洗病員服,一切停當,還餘半小時才開播電視。兩個妹妹就坐在休息室沙發上耐心地等待,南昌看裝電視機的櫃子上着鎖,便跑去找值班護士要鑰匙。值班護士説鑰匙在護士長處,可護士長卻下班了。南昌問值班護士除了護士長外,誰還掌管電視機櫃的鑰匙,值班護士説總務處吧。南昌就問總務處在哪裏,值班護士指點他出這棟小樓,再一轉,就是辦公樓。聽到要出這棟小樓,南昌心裏就打怵了,可他還是硬了頭皮下樓去。
樓裏很安靜,此時,探視的人都走了,醫生護士除了當值的,也都下班了。走廊的燈亮着,牆面潔白,牆裙漆成天藍,牆角連接着灰白的水磨磚地,統在反射着幽光,有一種肅穆。南昌走下樓,推開蒙着白紗布的玻璃門,走到水泥路面的甬道。兩邊是冬青的牆垛,在昏黃的路燈下呈現出幾何體的陰影。他生出要退回去的念頭,可還是咬着牙打消了。他從辦公樓的背面繞到正面,門卻是開在另一邊的側面,再繞到另一側,終於進了樓。這是一幢簡陋的三層舊樓,地板和樓板留着白蟻咬噬的印跡,踩上去,發出空洞的聲音。門都關着,樓道里沒燈,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依次推過門去,已經不抱希望,一扇門忽地開了,他幾乎一趔趄。站穩腳,只見眼前燈光裏站了一個大漢,臂上套紅袖章,問他幹什麼?他極力定住神,説找總務科。找總務科幹什麼?拿電視櫃的鑰匙。什麼電視櫃的鑰匙?特許病房的電視櫃——南昌話沒説完,那人已經將南昌搡出門外,説:是來治病還是看電視的!南昌一個人又站在了一團漆黑之中。方才幾個回合的對話如此急驟,前後總共不過幾秒鐘,南昌一時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摸下樓梯,走過冬青夾道的水泥路,回進小樓。休息室裏沒有人,兩個妹妹已經被人打發走了。他慢慢想過來了,那值班護士從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們看電視,過去看電視,是因為他們自己要看,南昌不過沾光而已。南昌到父親病房站了站,問還有沒有什麼事情,就要走。父親卻叫住他,他驚訝地看見父親在微笑。父親微笑着説:知道嗎?這就是父親對兒子的獨裁!南昌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向你保證,一定解放我自己。父親説:解放萬歲!躺回枕上,南昌奪門而出。父子倆又一次決裂。
接連有兩天,南昌沒往醫院去,都是兩個妹妹送飯去的。那天的事,妹妹們早已忘在腦後,她們生長在這個家庭最末路的時期,對世態炎涼很有適應力,所以,她們甚至都沒有向南昌抱怨什麼。可南昌無地白容。事情本身的難堪不説,還有父親的譏嘲,很快,後者就壓倒前者,他心裏充滿了對父親的無限的怨懟。這種遷怒其實正出自父子問的親情,他又不能同社會鬥氣,那是銅牆鐵壁,只有將氣撒在自家人身上,或許還有一些兒回應。所以,這怨懟裏又藏着一股悽楚。晚上大姐從醫院回來,説父親已好得差不多,醫院裏關照明天去個家屬,帶父親去拍個胸片。於是,下一日,南昌只得又往醫院去了。
這個醫院的建所很分散,遍佈於馬路兩邊,斜過一個十字路口。南昌讓父親坐在輪椅上。推他去馬路那邊的放射科。行人裏夾雜着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病人的推車或推牀也在馬路上穿行,身邊還有舉着輸液瓶的家屬緊隨着。熙攘中,一個醫工推着一架光着牀板的病牀,上面是一個形狀可疑的藍布包,看長度和輪廓,大約是具屍體,而那推車的醫工則氣定神閒地走在煌煌的日頭底下。放射科設在醫院的主樓,門診,急診,配藥間,化驗科,都在此,所以也是醫院裏最為擁擠和嘈雜的地方。放射科在三樓,有病人專用電梯,南昌推着父親的輪椅等電梯下來。身邊的人漸漸積多,有個婦女在哭,剋制着抽噎,不讓出聲,可不時透出的啼泣卻更譴人壓抑。奇怪的是周遭的人,包括開電梯的女人,都視之平常,沒有人詢問,也沒有人安慰,聽憑她哭泣。南呂推了父親走出電梯,聽見電梯在身後合上門,也合上了那女人的哭聲,然後升上去了。在放射科取了上一回拍的舊片,為作對比用,被吩咐往十二號室去。十二號室在走廊的盡頭處,走廊兩側的長椅上坐着等候的人,也有推牀,牀上是四肢受傷,上着夾板的人,還有病痾沉重的人。走到地方,之前排有三四人,其中有一個婦女,極其消瘦,臉色是一種銅鐵的金屬色,正很艱難也很努力地喝一種乳白色的劑液,劑液糊在嘴邊,更襯托出膚色的青黃,顯得很可怕。人們都沉默地坐着,偶爾門推開,走出一個醫生,白大褂夾裹着一陣風,過去了。護士隔一時喊一個人名,有時立刻應了,也有時沒有人應,那人名便久久在走廊裏迴盪。終於捱到完事,走出這幢大樓,重新走上街道,幾乎有回到人間的心情。救護車尖嘯着駛過,但近午的太陽暖和地照在身上,抵消了驚懼的氣氛。他聽見父親嘟囔了一句,以為他有什麼要求,向前伏下身去。父親又重複了一遍,説的是:遍地哀鴻。
後來,南昌又單獨去了那樓裏一次,是遵醫生吩咐,去化驗科送父親的血樣。穿行在表情淡漠的人羣裏,腳下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鞋底,以及輪椅的膠胎磨得極粗糙,染着暗紅色的血跡,黃色的碘酒。來蘇水與酒精的氣味特別強烈,顯得很誇張,似乎足要刻意掩蓋着某些惡劣的氣味。醫工們端着一簍一簍污髒的棉球,繃帶,藥瓶子,擠來擠去。就好像被傳染的,醫護們的臉,也是青黃枯萎,而且表情漠然。今天沒有哭泣聲,但卻更為哀傷,似乎,似乎萬事萬物都在飲泣。他想起父親那一句話:遍地哀鴻。他想,醫院這地方是不能呆的,眼看着他也要染上悲觀病了。回到父親的病房,父親正在驅趕一隻麻雀,它誤入窗內,想要回去窗外,歸隊到它的同類中,卻幾次撞到窗玻璃上。窗玻璃外面的窗台上聚着一羣麻雀,喳喳叫着。屋內的這一隻更加焦慮急切,幾乎奮不顧身地往玻璃上撲。父親將它向隙開的半扇窗上趕,它卻以為受到威脅,越是躲開,一時上滿屋沸騰,氣氛十分緊張。等南昌來到,那麻雀已有些虛弱,並且暈頭轉向。南昌拿起衣帽架上父親的帽子,一下子將它兜住,直接送出窗外,窗內窗外都安靜下來。父子二人喘息未定地站了一會,好,父親説了一聲,坐回沙發裏。南昌在椅上坐下,拿起一張報紙,將父親的視線隔開。現在,他們時常這麼坐着,南昌不再去休息室,休息室就像個傷心地,他只能呆在病房。房間很小,怎麼坐都難避免和父親相對,於是,或者是他,或者是父親,只能看報紙。真是窘啊!甚至連父親都不那麼自然了。他們這一對父子,劍拔弩張的時候反是自然的,略一親近卻感尷尬。父子間的親情就是這麼一件難辦的事情。
接父親出院的還是南昌,誰讓他沒事呢?前一日,大姐已經收拾好東西,帶回去一部分,餘下的裝在一個網兜。南昌幫父親在棉襖外面套上大衣,兩人一前一後下樓,走出有暖氣的小樓,一陣料峭,父親打了個寒噤。南昌不得不靠攏過去,將他的圍巾繫緊,又替他豎起大衣領子。有一瞬,他們臉對臉的,幾乎可嗅到對方的呼吸,但很快又分開了,依然一前一後走出院落,來到馬路上。父親乘上三輪車在前,南昌騎自行車在後。天已入冬,即便地處江南,景象也肅殺起來。平常日子的上午,馬路上人很少,很安靜,聽得見三輪車和自行車各自的輻條聲,噝噝作響。到家,家裏也安靜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這套中型公寓顯得很空廓。南昌將父親送去他的房間,門一推開,滿地的陽光,八哥説了聲“你好”。父親忽流露出一些激動的樣子,止不住地有了笑意。南昌看她父親對家的依戀,儘管是這麼個殘破的痛楚的家,兒女都隔着心。南昌退到廚房燒水,奇怪地鼻酸着。這一陣子,他變得軟弱了,容易傷感。這一個白天,就在這戚然的平靜中度過。晚飯後,兩個妹妹又去學校,參加毛主席最新指示下達的慶祝遊行。他和父親依然各回各房間。大姐在廚房熬豬油,油香瀰漫。不時地,大姐將炸好的豬油渣送到他們的房問,給他們吃。酥脆的油渣,灑了些細鹽,入口噴香。遊行隊伍在窗下經過,一陣急密的鑼鼓點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漸漸聽不見了。兩個妹妹回來,家裏人都已熄燈睡了。
第二天一早,南昌還沒起牀,就有人敲門。他鑽出被窩,很狼狽地趿了鞋開門,眼神迷茫地看着門口的人。來人是小兔子。小兔子擠進門,説:聽沒聽見最新指示?他這才看出小兔子嚴肅的表情,感到了不尋常。他清醒過來,搖搖頭。是關於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指示,小兔子説。南昌“嗯”了一聲,還在懵懂中。小兔子向他逼近道:你知道嗎?我們可能都要去農村,全國的青年都要去農村!南昌又“哦”了一聲。小兔子再向他逼了兩步:他們不需要我們了!南昌退回到自己房間,從椅背上抓起農褲往身上套着,一時間,只聽見小兔子的聲音清脆又急驟地從耳邊掠過。他意識到,有一件大事情要來了,什麼事情呢?小兔子不間斷地説着話,表情變得憤怒,他説:放逐,你知道嗎?這是一種放逐!他們利用我們打開局面,現在我們的作用完成了,於是,放逐出城市!南昌的頭腦被催促得飛快運作起來,他想:他們是誰?我們又是誰?小兔子還在説,一邊説,一邊在南昌狹小的房間裏來回走動。南昌的思想清晰了,一個念頭浮出水面:他已經離開政治生活很久,。他很抱歉他不能和小兔子同等程度地激憤,他甚至有一些兒高興,似乎,其實,他一直在等待生活中有一個改變來臨,現在,這個改變來到了。他突然加快了動作,套上襪子,登上皮靴,去浴室裏撒尿,洗臉,刷牙。小兔子一直跟着他,走過父親房間時,父親拉開門往外看了一眼,兩個年輕人已經走過去了。南昌從門廳的飯桌上抓起一個涼了的燒餅,和小兔子一起出了門。轉眼間,兩人的自行車已經騎在街上了。沿馬路的宣傳欄果然張起了新寫的語錄,店鋪上方也拉開新橫幅: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他們兩人都是在畢業分配中延宕下來的,本來是在留城和下鄉的兩可之間,現在,也許就要像小兔子預計的那樣,去農村了。他們去找七月,七月在中專技術學校,正很放心地等待分他進某一家工廠,但現在形勢變化了。轉眼間,他們三個人騎在馬路上了,忽就感到茫然,再去找誰呢?同伴們,有的已經在工廠上班,有的去了農村——邪多半出自理想,而不是像他們,無可選擇。他們三個人在馬路上盤桓一陣,然後分手,各自去了各自的學校。南昌想不起去學校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往學校的路又熟悉又陌生。漸出市區,路邊偶有一片農田,現已收割,田裏盤結着莊稼的殘枝斷藤。有郊縣的班車從身後上來,蒙着一層浮土,駛向前去。在田野的更深處,傳過來柴灶的煙味和牲畜的糞味。很快,學校的圍牆出現了。這才驀然想起,那些個孤軍駐守的夜晚,大姐將他從牀上叫起,走出學校,之後,他冉沒回去過。怪不得他心裏有些生怯呢!他已經看得見校門了,也拉了新橫幅,寫了新字樣。騎進去,校園裏的拉線廣播嗡嗡響着,播着歌曲。校園裏竟有些熙攘,多是一些小孩子,在他看起來,還是小學生,卻已是他的校友。臂上也戴着紅衞兵袖章,宣傳欄裏貼着紅衞兵戰報,從署名看,有排,連,營,團的梯級編制,好比一支編外的部隊。“紅衞兵”組織顯然納入了體制,與當年他們的造反軍性質完全不同了。走過操場,聽新生們説話,許多是郊縣口音,因是劃地塊就近入學,所以就多是郊區的孩子。南昌有些悵然,但也有一種輕鬆,許多難堪的記憶就此可以消退了。他進了教學樓,果見走廊上簇擁着人,都是還未分配走的三屆畢業生。與那些在讀生相比,就已是成人的樣子了。人叢中是一個穿藍棉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人稱何師傅,他至多比他們年長三五歲,但因已經走上社會,簡直就是長一輩的人了。他微笑着聽人們發問,並不回答,只是抽煙。他抽煙的方式很怪,當一支將抽完時,就接上另一支,一支連一支,從不間斷,也沒有煙蒂。能看出煙癮很大,手指和牙縫都讓炯油染得蠟黃。這是他們學校的工宣隊師傅,來自一家大型機器廠。上課鈴響了,學生們湧進各自的教室,沓沓的腳步在樓道與樓梯轟響一陣,第二遍鈴響時,便安靜下來。南昌不由恍惚,似乎回到了過去的讀書的時光,但坐在教室裏的人不再是他們。此時,他們這一夥在走廊上站着,顯得很過時。何師傅的笑容分明帶着寬容的意思,他很耐心地忍受着他們的聒噪,有時候會説一句:一切按毛主席指示辦!或者背一句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這麼樣説話本來是教條,而且古怪的,但因他的權力身份,卻有了特別的含意,挺駭人的。人們不南安靜下來,期待他透露更多的信息,等了一時,他果然又説了一句:“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這句引用的語錄更令人摸不着頭腦了。南昌注意地看那何師傅一眼,在愚頑的眼神之下看出一股蠻霸之氣,不可一世。他從這張平塌的臉上,奇怪地看見了自己的從前。曾經,他,他們,也是這樣的無視於天下,自以為是時代的先鋒。南昌離開人羣,下樓推起自行車,向校門口騎去。
這天晚上,小兔子又來了,隨他一同,還有七月。僅隔了一個白天,小兔子的情緒已有大轉變,從早上的憤慨,一改而為激昂。他的那張清秀的小臉,此時赤紅着,好像喝了酒。他説,他們——包括七月,還有一些其他人,計劃專成立一個跨學校的戰鬥隊,報名去最艱苦的地方幹革命。什麼地方?南昌懵懵地問。蘭考!小兔子説。蘭考?因為出了一個優秀縣委書記焦裕祿,於是全國都知道了這一個貧瘠的縣份:鹽鹼,缺水,沙塵,災荒,還有質樸的農民。小兔子設想着,要在蘭考改良鹽鹼,引黃河之水建灌溉系統,還要進行社會調查,研究農村的階級社會。他在地板上攤開一張全國地圖,地圖上都找不到“蘭考”這地名,只能大約地指出方位:鄭州以東,接近山東,沿鐵路線的某一個點。七月也很興奮,説他們這一支戰鬥隊,就起名叫“三五九旅”,要開發新南泥灣,不久的將來,就會有一個新型的農場平地而起。南昌聽着他們説,也興奮,卻沒發言,他説不出什麼建議,他似乎跟不上他們了。他和他們有了隔閡。下一日,他們再來時,計劃已經變成去往內蒙古,旗幟為“烏蘭牧騎”,為草原送去新文化和新文藝。還記得嗎?小兔子説,那個芭蕾舞女學員,她也要跟我們去。南昌想起小老大客廳裏,那個面無表情的女生,踩着足尖鞋為他們表演。他真是與他們相距甚遠了。其時,南昌連上一日的那麼點興奮也沒了。看着他們説話,競好似隔岸觀火,與己並無任何干系。小兔子他們的戰鬥隊第三次命名為“西雙版納”,顧名思義,是轉向南方,內中卻有一個機密,就是尋找緬甸共產黨,聯合世界革命——南昌為自己難過了,他覺着自己喪失了激情,無法和小兔子們一起激動了。而且,他還看出他們這些人之間存在着很大差異,小兔子從來是將革命當節日,他實際是享樂主義的人生觀;七月呢,當然要淳樸得多,但對於革命,亦只是瞎起鬨;革命中的思想者,比如説陳卓然,他已經轉向——南昌禁不住想,他是不是太清醒了,以至於有了暮氣。
這幾天,小兔子,七月不停地造訪,每一次都帶來奇思異想,令人耳目一新,應接不暇。然後,他們又突然消失,從此再不上門。就如潮漲和潮退,來也急迅,去也急迅。倒是兩個妹妹,開始從學校帶來一些消息,雖然平淡,卻較切實。説的是今後的去向全是農村,不再有上海廠礦,甚至連郊區農場也取消,所去地區共有六個省份:安徽,江西,雲南,貴州,吉林,黑龍江。學校將南昌召去開過兩次動員會,南昌很快就表了態,堅決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只是在去往哪個地方的問題上,還未下決心。他從學校帶回來一些縣份的名字,都是從未聽説過的,比如安徽霍山,固鎮;江西的尋烏;吉林的梨樹;黑龍江的齊齊哈爾……這些縣份的名稱,不期然地使南昌興奮起來。他趴在全國地圖上找尋這些地名,大多是和“蘭考”一樣,找不到。也有時候,那地名陡然出現在河道,鐵路,公路交織起來的網絡上,就變得更抽象了。他去到各個賓館,求見那些各地派來帶知青的領隊幹部。賓館門口壅塞着和他一樣探訪的學生,還有家長,人頭攢動,難得一見來人。但南昌依然興奮着,隨着人羣擁來擁去,然後一無所得地回家。馬路上,時有鑼鼓敲擊着歡慶的曲牌子經過,是給上山下鄉的青年送喜報。沿街可見不少住户的門上貼了大紅喜報。商店裏也擠滿了人,憑着通知購買配額的用品。還湧現出許多穿戴無領章帽徽的嶄新軍棉衣的男女,那是赴東北建設兵團的青年。這城市充斥了一股要開拔的空氣,就像到了戰時。然後,奔赴邊疆和農村的知識青年乘坐着大客車從街上巡遊而往火車站。即將上路的知青們胸口佩戴着大紅花,從車窗探出身子,向着街邊佇步的行人揮手致意。看起來就像在與這城市作告別,情景很有些悲壯。火車站調排出越來越多的輸送知青的專列,連北郊的貨車站也起用發客車了。可南昌還沒決定去往何處。一日早晨,他起牀後進到父親房間,問道:去江西好不好?其實他未必真想去江西,只是,他想和人商量一下。父親的回答卻是他始料未及,父親説:不好。
為什麼?南昌問,那不是你的出生地!父親回答: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使人抑鬱。南昌第二次聽父親説同樣的話了,但這一次他沒急着反駁。父親繼續説:空氣中有着太大的濕度,冬天時陰冷,暑天時溽熱,雨季到來,從三月至六月,日日瀝瀝淅淅,牆壁,屋瓦,木器,甚至石板,黴菌一下子發了芽,綠瑩瑩的,人心裏也發了黴,只不過看不見罷了;坡上的竹,田裏的稻米,家前屋後有名無名的草木,都變得森綠,暗沉沉的;濕漉漉的空氣裏,莊稼,植物,牲畜,黴菌,病菌,都在瘋狂地繁殖;那麼一個窪地裏,四處是泥濘,擠簇着何其多的活物,活物也都是陰濕和泥濘的;什麼活物都趕不及人口的繁殖速度,人似乎直接從地裏長出來的,也不需要什麼養料,比一株草還好活,真是賤啊!和黴菌一樣,四處開花,也是綠黃的顏色,如同膿腫。南昌止不住打了個寒噤,太陰暗了!他説。是的,父親同意,我是陰暗的,這是~種疾病的人格,與生長環境有關。可是,南昌不解地問,可是,像你這樣一個虛無主義者,怎麼會參加革命呢?
這是個好問題!父親説,我想,這是一個時代的際會,你知道,“人民”這個概念,你當然知道,這於你們是天經地義的概念,與生俱來,而在世紀初,簡直是振聾發聵!那些爛了眼窩的瞎老婆婆,給牛踢斷腳杆的老倌,饑荒年裏裸着背上的大瘡口要飯的乞丐,鴉片煙館裏骷髏似的癮君子,就像蛆蟲一樣活着的稱不上是人的人,忽變得莊嚴起來,因為有了命名:人民,也可説民眾;於是,我們的抑鬱病——這是世紀初青年的通病,一種青春期疾病吧,我們的抑鬱病就擴大成為哀憫,對人民的哀憫,抑鬱病昇華了。南昌説:我都不知道説什麼好了!父親笑了笑,接着説:這也許可説是一種幸運,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的幸運,它提供給青春期抑鬱病更多的資料,來自於更廣大的人世間,這有效地挽救了虛無主義;革命是虛無主義的良藥,因為以人民的名義,“人民”將我們這些小知識分子的抑鬱病提升到了人道主義;現在,人民也要來拯救你了。我不需要,南昌嘟噥了一聲。你不需要人民?不,我不需要拯救。那是因為你還沒看出自己的病症。我沒有病!南昌堅執。父親寬容地一笑:你知道疾病與健康的界限?健康人知道自己有病,於是積極求醫,而真正的病人卻從不以為自己有病。我沒有病,南昌還是堅執。我有病,父親説。你不是説,“人民”醫治了你的抑鬱病?南昌詰問道。可是,“人民”不再需要我的時候,舊病又捲土重來。這回輪到南昌笑了:原來不是你需要人民,而是人民需要你!父親承認:我的説法有錯誤,換一種説法,是人民的傷治好了,我的病就又復發了。南昌更笑了:原來你需要的是有病的人民,原來你們的所謂抑鬱病,其實是自大狂!父親又一次認了輸:你説得有道理!當人民強壯起來,我們的哀憫沒了對象,抑鬱就又還原到病態的症狀。這不結了?南昌得意地説。
可是,父親説,從遺傳學的角度説,你可能也患有我的某一種疾病。比如?南昌謙虛地請教。比如,忘鄉病。什麼病?南昌沒聽明白。忘鄉病,忘記,或者説憎厭家鄉的病症,父親解釋。我沒有,你有,你都反對我去江西,你的出生地,你的家鄉。不錯,我是憎厭我的家鄉,你不也憎厭嗎?父親説。不,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就去報名,插隊江西!父親冷笑道:多麼造作的思鄉啊!一個你從來沒生活過,聽不懂它的鄉音,在學生履歷表上,籍貫這一欄裏,甚至填的是“廣東”,一個更抽象的地方,何其虛偽的鄉愁!南昌爭辯道:人總是需要家鄉的。父親更是冷笑:你不過是要一個抽象的家鄉,具體的,你卻抱了憎厭。南昌再爭辯:我沒有憎厭!你憎厭,你憎厭我!父親話一出口,兩人都默了一下,南昌先説沒有,停了停,承認了:是的,我憎厭你。父親並不惱怒,反笑了一聲:我也憎厭我的父親,大概這也是一種遺傳的現象,每一代都憎厭上一代,血緣親情是由憎惡傳遞下來。南昌緩和地説一句:青年總是叛逆的。父親斷然一搖頭:不,憎厭不是背叛,這完全是兩個概念;背叛是理性的,背叛裏面,包含着成長,像蟬掙脱蟬蜕;憎厭卻是如同沼澤一樣,黏滯濕陷的情感,它導致的結果完全可能不是成長,而是相反,重複同一種命運;背叛是有邏輯的,像鎖鏈樣,一環扣一環;憎厭呢,它是自噬的,它自己吞噬自己;説到底,這也是抑鬱病的症狀一種。南昌氣惱地跳將起來:照你這麼説,抑鬱病是所有革命和不革命的根源!那麼階級呢?剝削和被剝削,壓迫和被壓迫呢?父親舉起手:好,我投降!這不結了!南昌氣呼呼道。
父子倆默着,有一些時間過去了,然後,父親以一種怯生生的口吻説:你什麼時候去?去哪裏?南昌抬頭納悶道。去報名,報名去江西,父親説。南昌騰地站起來,又坐下:不去了!是不去報名還是不去江西?父親追問着,多少是存心地糾纏。南昌憋悶了一時,忽然斜過眼去:你既然不愛你的家鄉,為什麼要給我起名南昌?你不要的東西硬栽給我嗎?父親狡黠地映映眼:這就叫階級烙印,懂嗎?南昌被噎了一下,繼而又起:那麼你呢?你的階級烙印是什麼?抑鬱病?父親卻沒理會南昌的挖苦,而是正色道:我把我自己定位在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出身於一個破落的工商地主家庭,在我曾祖一輩,家業達到鼎盛,鄱陽湖畔有良田,茶林,果園,竹山,鄱陽湖以東的德興,有銅礦,南昌城裏開了廠,甚至九江還有一個專用碼頭;但如此繁榮的景象,我卻並沒有看到,在我出世的日子裏,看到的是夜半從盜賊劫搶中脱身跑來報信的鄉人;歉收求告減免租金的佃户;工廠起火,徹夜不滅的血色天光;討債的人在門廳裏吃大户;還有一場瘟疫,家中的雞、鴨、貓、狗,統統宰盡,抬到城外焚燒,家中日日夜夜燃着成片的紅燭,祭的是何方神聖,我亦不明瞭,但那氣氛甚是陰慘可怖;我還看見什麼?父親沉浸在回憶中,南昌等待他繼續,有好一陣靜謐。我還看見,父親接着説——妻妾成羣,鴉片燈的昏黃的亮,在花廳後面一間廂房內,有祖父的一口金絲楠術棺材;有一回,我們堂兄弟玩捉迷藏,一個堂哥不知怎麼會躲進棺材裏面,過了一天一夜才想起找他,早已經憋死;人們到底也想不明白,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是怎麼搬開棺材蓋,躺進去,然後原樣蓋好,卻沒有再頂開來;這個記憶一直在我心裏,南我的感情,心智,知識,培養着壯大,壯大成一個象徵,象徵着什麼?就是那個,你們課本上學習過的,方烈士的“可愛的中國”——這就是我所位居的階層,破落的地產,脆弱的原始工業——小資產階級,一個所謂的知識分子。
——我在家塾略讀了些四書五經,又上了公學,然後接觸了“新青年”,“新小説”,“新社會”,再又開始學習俄文……我的知識結構是雜糅的,植根在舊的裏面,又逢新的雨露,保守主義出發,再走入激進政治,於是,產生革命;革命,是什麼呢?真是朗朗乾坤啊!那抑鬱的陰霾,忽然間煙消雲散,可是——可是什麼?南昌小心地問。父親無語。革命很艱苦?南昌問。父親無語。很複雜?父親依然無語。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南昌以前所未有的温和語氣説,他很想幫幫這個人,這個他稱作父親的人。父親又開口了,卻離開了革命的題目,另起一章: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一個尷尬的處境,倘若是沒受過教育,懵懂的人,他對生活,人生,是無條件服從,南此產生信仰,信仰他所遭逢的一切,信男信女,就是這類人;倘若是一個對世間萬物有了徹底認知的哲人,因為了解,他亦會有信仰,信仰他的真理;而我,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看見了,又看不全,世界有了輪廓,卻沒有光,你渴望信它,懷疑又攫住你——這就是小資產階級的搖擺病,南昌説。父親一笑,也是譏誚的,奇怪的是南昌並沒有生氣。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父親説,譏誚的。南昌還是沒有生氣。你們什麼都知道,父親説。並沒有,南昌温和地反駁。你們有一個知識系統,是以語言文字來體現的,任何事物,無論多麼不可思議,一旦進入這個系統,立即被你們懂得了。你指的是教條主義?你看,你又懂了!這回輪到南昌無語了,他聽出這不是誇獎,卻不知批評的是什麼。在我們做青年的時候,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漫流的水,然後,漸漸有了,輪廓,是啊,是啊,我們把輪廓交給了你們,卻沒有光,沒有給你們光,因為我們也沒有。南昌忽然插言道:我認識一個人,一個醫生,她告訴我他們當年的校訓,叫作“光和真理”。父親笑了,這回笑得比較有誠意了,他説:醫生,是個好職業,你將來就做個醫生吧,先來醫治我,你的父親,你父親的抑鬱病!南昌無語。
南昌出門,下樓,推出自行車,上了車。是一九六八和一九六九年的相交之際,梧桐樹落了葉,裸出粗壯的枝,樹身上的圖案,直射的陽光炫了他的眼睛。街道上的人似乎少了許多,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青年們相繼在離開,但他感覺到這城市的靜謐,使它變得莊嚴了。他想起陳卓然關於“小市民”的觀點,他承認,這城市有着它的思想,不是深邃,而是隱匿。在假浪漫主義的壁飾,僂型,彎曲街角的微妙處理,在這些多少是輕浮的華麗的格調裏面,流淌着正直的思索。他就要離開它了。他剛剛有些尊重它卻要離開了。他覺得有什麼濕潤的物體在流出他的眼眶,模糊了視線。被淚水變形的前方,忽有一個小小的奔跑的身影掠過,好像是舒拉,在全力奔跑。舒拉這孩子,真是的!像她這樣年齡的孩子,總是那麼執着地奔跑,就像前途有什麼確定的目標似的。南昌抹了一把臉,羞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