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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邂逅

    阿明騎着“老坦克”,在北區一所高校的校園裏徜徉,深秋時分,車輪從落葉上軋過去,“枯滋”的響。校園裏有一種寧靜的荒蕪,天地很高遠。阿明面前出現一個人,一個青年,他對阿明説:你好!阿明遲疑了一下,回答説:你好!心想並不認識他,可青年坦然的態度卻使他感到自然。他們並肩騎了一段,青年告訴道這所學校創辦的時間,前身為何,經歷幾番變遷,那條校河又叫什麼名字,來自怎樣的典故。阿明很恭敬地聽着,有幾回側目打量青年,見他從額至鼻樑,又至下頜的線條十分鮮明挺拔,有些歐式人種的意思,膚色黧黑,髮式是平頭,穿一件軍上衣,藍卡其的寬腳褲口底下,是一雙手納底黑布面的圓口鞋。這身裝束有些特別,阿明是個不領世事的人,但也敏感到青年是屬於另一種階層。青年也在看阿明,目光卻要大膽得多,他説:我看你在這裏逛了很久,是找人嗎?阿明紅了臉,他羞澀的樣子很叫青年喜歡,他主動上前搭訕,就是看他有一股純淨的氣息,好像從世外來的。他正準備放棄他的問題,阿明卻鎮定下來,他雖羞怯,但決不失大方。他坦言説,確實在找人,不過,他已經沒了信心,所以只是有當無的找。青年問他找的人姓甚名誰,是否確在這所學校,哪一個科系。阿明笑了,説就是這些不清楚,所以才找不到呢!青年也笑了,覺得眼前這個孩子——他應該稱他什麼呢?他個子不小,態度也算得上老成,可就是稱不上青年,卻又不是少年了,所以權且籠統地叫作孩子吧——這孩子真的很有趣。青年很願意幫助這孩子,就讓提供更多的線索。於是,阿明同青年講述起王校長這個人,然而,他簡直語不成句。他一旦開口講述,王校長就變得模糊起來,他怎麼也説不到要點上。這是他第一次將王校長與外人道,而且是一個陌生人。也許正是陌生人,他才有勇氣提王校長。他不相信有人能夠明白,弄不巧還會以為他在瞎説,而陌生人,管他信不信,陌生人就像是虛空茫然。這個陌生人,很耐心地聽着阿明語焉不詳的敍述,這使阿明很感激,也更慚愧了。他的敍述如此蹩腳,連他自己都懷疑了:真有王校長其人嗎?青年沉吟一時,沒有繼續追問王校長——為此,阿明又心生感激,青年沉吟了一時,説,真是奇妙的經歷。兩人相視一眼,繼續向前去,之後,再沒説找人的話題,阿明就此結束尋找王校長,認識了一個新朋友。阿明知道青年並不是這所高校的大學生,而是和他一樣,來自中學,但是高中三年級生,他的名字叫陳卓然。

    陳卓然將南昌帶入小老大的客廳,自己則引退了。他去了哪裏?他又回到了書堆裏。前面不是説過,陳卓然在大學裏有朋友,他的大朋友們從學校圖書館裏搬運出許多書,提供給他。這些書非常雜,除去他熱衷閲讀的文學,哲學,政經類的書籍外,還有物理,化學,工程,電氣,醫學……總之,拿到什麼是什麼。他一頭扎進雜七雜八的閲讀中,説實在,這讓他頭腦很混亂。他呢,索性停止思想,吃進什麼算什麼。所以,這一段亂讀書的日子又是一段休憩的日子,思想休憩。勿管是什麼書,拿起來就從頭讀到尾,不求甚解,只是一行行的字進入眼瞼。這些孤立的字由句法的邏輯關係而聯絡起來,自然傳達出某一種意義,究竟是什麼意義呢?字面上的陳卓然都懂,底下的似乎全不懂,可這並無大礙。他就像一台閲讀機器,只是機械地運作着。

    有時候,他讀過的東西就像是沒有讀,所有的東西都漏走了。可有時候,甚至有幾次是在睡夢裏,突然無比清明地浮現出一行字句,簡直可以用“敲”這個動作,敲響了他的記憶。而且,那些雜七雜八的字句忽然由於某一個共同點,並列在了一起。比如“費希特繼承康德,謝林繼承費希特,黑格爾繼承謝林”這一句話,牽出了下面的一句話“雅弗的兒子是歌篾、瑪各、瑪代、雅完、士巴、米設、提拉;歌篾的兒子是亞實基拿、利法、陀迦瑪;雅完的兒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單”。比如“N表示正整數全體和零,z表示整數環,R表示實數域,C為複數域,H為四元數體”,和“由大三度與完全五度構成的叫大三和絃,由小三度與完全五度構成的叫小三和絃,由大三度與增五度構成的叫增三和絃,由小三度與減五度構成的叫減三和絃”。最奇特的並列是“為30—35歲的女性個體。頭骨骨質細緻。面部較低狹,上面高為68.5毫米;顴骨狹小,右側顴骨寬24毫米;眼眶不高,鼻孔較狹”,和“伏倫斯基發現她臉上有一股被壓抑着的生氣,從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櫻唇中掠過,彷彿她身上洋溢着過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從眼睛的閃光裏,忽而從微笑中透露出來”。這些字句壅塞在他的印象裏,解散再重新組合。

    有一度,他得到一本詹姆斯?希格斯寫的《賦格曲》,他從來沒有學習過音樂,所知道的交響曲就是廣播裏播送過的一支《紅旗頌》,或者樣板戲芭蕾舞劇的伴奏音樂,他都不曾在現場目睹過交響樂隊。五線譜也是不識的。可是單是讀那書上的文字,他也產生出奇異的興趣。這些文字,描述出一種相當嚴格的紀律:“在主題內,唯一適當的轉調是主題與屬調之間的轉調”:“需要這個一般限制的理由,是當主題在不同的音域作賦格式的處理時,如果不加限制,就會使諸聲部在它們方便的音域之外進行”:“通常,插句最好是從它前面的主題、對題或任何自由填充的聲部中選取動機而構成的”:“注意,當主題開始由一個內聲部導入時,對題便可以獲得運用它的兩重關係的機會,就是説對題可在主題的上方及下方都出現”——他完全沒有這些概念:“主題”,“屬調”,“音域”,“對題”,等等,他可能全都領會錯了。他想起天文學的星座:“天鴿座,南天星座之一。中心位置,赤經5時50分,赤緯-35°。a星是3等星,和大犬a星、小犬a星同在一直線上。座內有亮於4等的星七顆”:“北極星,雙星,也是變星(星等從1.97等變到2.12等),離它18"處,還有一顆9等星,故北極星是南三顆星構成的聚星,離地球約400光年”:“北斗星,在北天排列成鬥(或杓)形的七顆亮星。它們是北斗一(天樞),北斗二(天璇),北斗三(天璣),北斗四(天權),北斗五(玉衡),北斗六(開陽),北斗七(搖光或作瑤光),北斗一到北斗四叫‘斗魁’,又名‘璇璣’,北斗五到北斗七叫‘斗杓’,即‘斗柄’,北斗二和北斗一的聯線,延長約五倍處,可找到北極星”——這又讓他想起分子結構,都是向他暗示出一個秩序井然的空間。

    再有一度,他迷上了養蠶,當然也是在書面上——催青,收蟻,眠前除沙,提青,眠中處理,移蠶下地,上簇,最後採繭。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他聯想的是司馬遷《史記》裏的“刺客列傳”:“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柯之事”。緊接下去,更新世的冰河時代浮起來了——“這一時代大約持續了二百五十萬年,結束於一萬年前左右。這是一個氣候大幅度變化的時期,所有的大陸都經歷了頻繁的變動……在武木冰期,水被凍結成大冰原……魏克塞爾冰期和威斯康星冰期的冰原,使海水的水位降低很多,以至出現了一些陸橋,把大部分大陸塊和許多孤立的島嶼連接成一個單一的大陸。”他的頭腦被壅塞和擠壓,忽而遼闊曠遠,忽而又進入極狹小的一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休憩的思想又漸漸復甦,蠢蠢欲動,就在這些大和小,遠和近中梭行,因為沒有受過訓練反而自南無節度,顯得很有彈性,然而,卻也迷失方向。他陷入茫然。

    原本,陳卓然是個對事物有着穩定看法的人,他瀆書,學習,認識各種人和社會,都在順利地加固着他的穩定性,包括他曾在拘留所裏度過的數十日時間,全是依着順時針方向發展。就這樣,他長成一個有信念的青年。可是,如今,這些無系統無章法的閲讀,將他思想的完整性打碎了,他甚至感到了虛無。他曾有一次,隨大朋友們去到圖書館在近郊的一個大書庫。林立的書架將光線遮暗,空氣中布着一層氤氲,是由潮氣,灰塵,紙張的碎屑,還有蠹蟲混合而成,它使暗沉的光具有流動的性質,產生輕微的悸動。假如你去過原始森林,就會有一些些聯想。陳卓然在書的狹縫中走動,閲讀和思想物化成具體可觸摸的存在,可事情卻更抽象了。如此龐雜,繁複,莫衷一是的世界全歸為於一種符號——文字,文字幾乎成為密碼。陳卓然懷疑自己能否真正瞭解這些文字,或者説他了解的是否是文字的本義。他感覺到,有另一個世界,在他的認識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入它。它是那樣一個龐然大物,他找不到一點點接近它的路徑。他像阿拉伯神話裏的四十大盜,對了山壁喊:大豆,開門;燕麥,開門;玉米,開門;葫蘆,開門,喊遍天下糧倉,大山巋然不動。其實呢,那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物種:芝麻。芝麻,開門,山壁應聲開門,只有阿里巴巴知道。

    就這樣,世界在變形——就像數學裏的拓撲,無限維空間,假如陳卓然理解對頭。還是物理中流變的軟物質概念,“不可見的光線”。《聖經》卻説上帝七日之內創造世界;達爾文進化論則將此過程描繪得無比漫長;天文學稱地球只是浩瀚宇宙太陽系中的一顆行星;馬克思又把這行星上的人羣分解為各階級社會。唯物主義講存在決定意識,亞里士多德以為藝術創造可存在亦可不存在的;生物考古學家發現第三隻眼睛,縮入腦腔後形成“松果體”,這豈不暗合上民間詭秘的關於“慧眼”的傳説?真是令人迷亂。陳卓然幾乎閉門不出,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孤獨地對付着這裂變。前面説過,他有一個單獨的房間,在廚房和浴室之間,原本是一個儲藏室。一扇狹長的窗對了後弄,傳上來些聲氣,都是些雜碎的動靜。熱鍋的爆炒聲夾着油醬氣味,收廢品和修棕繃的叫喊,也有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和笑。這些聲氣會打擾他的思考,但同時也讓他感覺身在人間,在某種程度減輕了虛無感。

    家裏,依然是那個未婚的大姑操持家務。他的母親,有一度隔離審查,然後又解除隔離回了家,有一度宣佈解放,很快又靠邊了。弟弟妹妹們在各自的戰鬥隊裏,這些戰鬥隊有時分裂,有時聯合,就像春秋戰國,於是紛紛忙碌着,很少回家。繼父依然休養着。陳卓然不知道他被拘捕的時候,繼父曾經跑到拘留所大罵:老子流血犧牲,打下的江山,讓你們兔崽子胡鬧!警衞們一擁而上要抓他,他拍着肩膀和大腿:來啊!兔崽子們,摸過沒有,日本兵的彈片,國民黨的彈片,還有美國人的子彈!警衞們不由怯了步。現在,白天就是陳卓然,大姑,繼父三個人。有時陳卓然會心生恍惚,好像又回到幼年的光景,他方才從沂蒙山到上海,因語言不通,停一年方才上學。那些日子,早已淡漠,但在那朝夕相處中滋養出的親情。一直延續了下來。他和繼父並不多話,在表面的冷淡底下卻有着更深的默契,其實超過了血緣上的父子關係。母親隔離的日子裏,繼父整晚整晚睡不着覺,在房間和走廊上走動,枴棍篤篤響着。陳卓然推開門,與繼父碰了個照面,兩人都怔一下,繼父説:要相信黨,相信羣眾。陳卓然點頭,父子二人面對面站一時,然後各回各的房間。陳卓然從拘留所回家進門,繼父迎面説的也是這一句話:要相信黨,相信羣眾。説完退回自己房間,關上了門。這一陣,陳卓然閉户不出,一頭紮在書堆裏,叫出來吃飯,眼神是茫然的,繼父和他説話,他答非所問。有幾次,繼父伏在他房間門外聽動靜,讓出來上廁所的陳卓然撞着,繼父咳一聲走開去,陳卓然笑笑,也走開去了。過後的一天,飯桌上,繼父又對陳卓然説了一遍:要相信黨,相信羣眾。陳卓然不禁要想,在繼父內心,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他的經歷,無論是歷史風雲還是個人生活,陳卓然都比不上一個小手指頭,難道就是憑藉這麼一個簡單的信念度過的?可勿管相信的是什麼,總是相信了。陳卓然也很想相信什麼,他相信什麼呢?

    當他注意繼父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大姑。説來也奇怪,人有時認識事物,不是看事物的本身,而是看它投射在別處的影像。可能那事物的本身與我們太過接近,早已司空見慣了。陳卓然曾經在南昌的大姐身上看見過大姑的形象,他這樣和南昌説:你大姐的將來就是我大姑的現在。也因為此,他對南昌的大姐有好感。可一旦到了大姑面前,那感情又趨於平常。大姑,一個典型的皖北婦女,從婦女裹足的時代裏走出來,又經歷了放腳的歷史,於是,踩着一雙解放腳,搖搖晃晃走在公寓錚亮的打蠟地板上。她常是一身黑褲褂,褲腳用黑布條紮起來,黑漆漆的頭髮本來是窩纂,“文革”開始,紅衞兵讓她破四舊,於是鉸短,可略一留長,她就用髮卡在腦後別成個雀尾巴。她長一張白皙的容長臉,應是俊俏的,一場天花卻留下了滿臉的痘疤。多少也是因為這,她沒有説上合意的親事,沒有成一個自己的家,最後跟着哥嫂的家庭生活。但你切勿以為大姑只是一個圍着鍋台轉的女人,事實上,大姑是一名共產黨員。她那淮河平原上的家鄉,有着支前的傳統,淮海戰役的軍糧,就有那裏產出的小米,然後由民工推着獨輪小車送上前線。早在土改的時候,十六歲的她,就是積極分子,分浮財,挖地契,鬥土豪劣紳,都有她一份功勞。然後到了全國解放,政府號召組織起來進行農業生產,是她們幾個未出閣的閨女,挑頭成立互助組,還上了省報。就在這時,收到同宗哥嫂的信,希望她出來幫他們帶孩子。開頭她是不肯的,其時,家鄉正轟轟烈烈開展合作化運動,她已是鄉里的婦女主任,忽然讓她去給孩子做保姆,即便是自己哥嫂家的孩子,是喊她姑的,也是不情願。但是,鄉里,縣裏,都來做工作,最後,本家哥單位裏的一個幹事,專程從上海過來,要帶她走。她的爹已經死了,還有個娘,雖然捨不得,但也一勁地勸她去。老人明智地想到,去哥哥家是女兒的一個歸宿。她流着眼淚,將換洗衣服打一個小包袱,裏面壓着她的組織關係,跟來人走了。這一年,她二十六歲,在家鄉,對於一個閨女實在是太大的歲數,孃家真留不住了。上了火車,她就把齊肩的短髮窩起一個纂,似乎是向閨閣告別,以後的,就都是一個成年女人的生活了。她這樣走進哥嫂的家,哥嫂都隨侄兒侄女喊她“大姑”,她的豐饒的青春時代永遠地留在了淮河邊那一片貧瘠卻親愛的士地上。

    大姑來到他們家的時候,已經有四個孩子,還沒加上不久就要來到的陳卓然。最大的六歲,最小的那個還在吃奶,他母親卻得了肝病。父親,就是大姑的本家哥哥,帶着一身的傷,也是要人照顧的。一個接一個保姆,被這亂哄哄的一大家子嚇跑。大姑的到來,簡直是救了這一家。立馬地,她背上綁一個,手裏抱一個,第三個拽着她的衣角,最大的那個,被她吆喝着打油打醋,她的另一隻手則在鍋上炒菜,盆裏和麪,淘米洗衣,撣塵擦灰。自她來到,這套公寓裏便充斥着熱辣辣的葱蒜味,豆醬味,蒸饅頭的酸甜的酵母味,這就是過日子的氣味,養兒育女的氣味。是大姑帶來的,攜裹着北地平原的麥香豆棵煙火味。大姑她一直鄉音未改,只是加入一些上海的口語,且是被她皖北化了的,比如“小菜”,比如形容某人差勁的“推板”,再比如將“睡覺”説成“睏覺”,“熱鬧”説成“鬧猛”,“湊熱鬧”為“軋鬧猛”。也算是入鄉隨俗了吧!

    在上海摩登的街頭,其實並不少見這樣的鄉下女人,她們攜有一種特別的坦然態度,在這五光十色水晶宮般的世界裏,毫不生怯。她們用五十斤一裝的米袋買米買面,糧店裏要賣紅薯了,她們就一手一個鉛桶去提。機制面是盤在淘米籮裏,聳起的一堆。早上買油條不論冷熱,也是聳起的一堆,就知道她們來自一個人口眾多食慾旺盛的家庭。你別看她們形象不入這城市的潮流,她們倒不將自己當外人的,於是,隨處可見她們與人熱烈地談論着家常。她們外表顢頇,內心卻很靈敏,很快就將這城市的人情世故摸個透。事實上,她們的洞察力本來就遠超過這城市的人情世故。她們從一大家子的孩子中間,立馬分辨出哪個是後孃養的;又從老頭或者老婆子身上看出誰家的兒女不孝順;菜籃子裏寫着過日子有沒有盤算;倒出的泔水照見的是家境的貧寒和富裕。她們難免也要搬弄一些是非,可多半的,出自於正義。我們不能不正視,她們所來自的,大多屬於中原地方的鄉村,那裏有着源遠流長的文明教化,比較這近代城市更擁有道德資源。就這樣,大姑她成為這城市市民中的一員。

    陳卓然初來上海時,只聽得懂大姑的話。他所寄養的魯西南與大姑家鄉皖北,屬一類方言語系。大姑的作派,也和他的養母有近似之處。所以,大姑就是這陌生世界裏的一點熟悉,使他不至於完全與原先的生活隔絕。雖然大姑顧不上他,他也顧不上大姑,他注意力全在面對新環境,但這兩下里卻潛在有一種聯繫。他在接他的人背上熟睡着,進了這家門,一放下地就醒了,醒了就掙着往外跑,拽回來再掙,掙脱了再跑。好幾個回合,人們叫他,叫他的名字他也不認。他的小名“羔”,也和大姑的青春歲月留在老家一樣,丟在了那沂蒙山旮旯裏了。最後,是大姑過來,二話不説,往他稀髒的小手裏塞了半塊饃,他握住了往嘴裏一塞,便安靜下來。下一日,大姑硬按住他的腦袋,將腦後一條豬尾巴小辮鉸下來,那是養母替他留的,當他是個寶,怕養不大他。鉸了小辮,再放一缸熱水,撳他進去。他嚎得像個挨宰的豬,轉眼間,身上的皮肉也紅得像口光毛豬了。事畢,大姑還是往他手裏塞半塊剩饃,讓他止了聲。

    大姑帶孩子,是鄉里人的風範,吃飽穿暖。饅頭堆在籮裏,燉肉挖在盆裏。怕孩子砸碗,家裏都用的搪瓷傢什,尺把長的竹筷,操在小手裏,大半截在空中急驟地打架。冬天,棉襖棉褲絮得厚厚的,一個個幾乎邁不開步,小孩子都好動,一早到晚的頭上都冒着汗氣。這日子才叫富足!大姑得意時會説:簡直像地主家崽子!對陳卓然,大姑的態度是略微謹慎的,一方面,這是一個與自己家沒有血緣的孩子,這一點,大姑是有封建思想的,但從人情出發,越是人家的孩子越要小心對待;另一方面,一個烈士的遺孤,又喚起她崇敬的心情。這兩方面,結果都是讓她對陳卓然生分。所以,看上去竟是冷淡的。可是,在一個質樸的鄉下女人,即便是冷淡,又冷淡得到哪裏去?在陳卓然延宕入學,留在家的日子裏,大姑有時會帶他一同去糧店或菜場,讓他幫着提東西。回到家,獎賞他的還是半塊饃。白麪饃是大姑心中的至品,平時鎖在廚房櫃子裏,足見這獎賞的重量。而陳卓然對白麪饃的認識也是和大姑一致的,就是這,讓陳卓然馴服了大姑。在陳卓然心目中,大姑就是衣食的代表,他自打上學,放學回家就喊“餓”的這一聲,是對了大姑喊的。六○年自然災害,陳卓然已經讀中學,住在學校,吃糧是定量,長身體的年齡,整日在饑荒中度過。每次週末回家,週日晚上返校時,大姑都會交給陳卓然一個手絹包,包裏是三個或四個涼饃。到底還是孩子,又被肚飢煎熬着,自然注意不到大姑浮腫的臉和腳踝,想不到這是大姑嘴裏剋扣下的口糧。揣着手絹包,只覺得心裏踏實,這踏實是大姑給的。所以,他對大姑其實是親的,但因這親情是疏離的,就並不自知。就像方才説的,他從南昌大姐身上看見了大姑。

    通常都是如此,我們不會對身邊的人發生歷史的興趣,陳卓然也是。於他來説,大姑就是那個餓了給他吃,凍了給他穿的人,除此,還有什麼呢?那一日,遊鬥市委書記,那書記,一個北方人,就在大姑她家鄉的大戰場上打過仗,不久前,報上還登着他神采奕奕接待國賓的大照片,如今一頭白髮,垂頭站在升降機的高台上——虧造反派想得出,拉出修理電線的專用車。老頭立在高台上,車緩緩駛過這城市的主道,繁華的大馬路,從陳卓然家的公寓底下過去。臨街的陽台,窗户,趴着看熱鬧的大人孩子。這城市,什麼時候都少不了看熱鬧的人,可是,大姑她,就躲在門背後哭泣。陳卓然看着哭泣的大姑,有一霎間的好奇,大姑她是怎樣的人呢?但這念頭轉瞬即逝,大姑的歷史又遮蔽在她忙碌的日常身影之後。現在,陳卓然從他那迷亂恍惚的讀書世界走出來,看着繼父和大姑,這兩個質樸的人,有一種使他思想沉澱的作用。他感到一時的清澈。這樣的時刻讓他覺着似曾相識,那就是在南昌家裏,他們關在房裏談話之後,走出來與他大姐二姐坐在一處吃飯,聊着家常。只是陳卓然與繼父和大姑沒有閒聊的習慣。親人們通常是不大閒聊的。親人們不閒聊也彼此瞭解。在飯桌上,陳卓然發現自己是個大人了,怎麼説呢?這麼説吧,他和繼父之間,似乎有了一種默契,男人間的默契。大姑常常端上一盆涼菜,汆菠菜,蒜拍黃瓜,拌海帶絲,讓兩個男人先吃。繼父要喝點酒,陳卓然不喝,只吃菜。吃過一會兒,大姑再端上熱菜,還有主食,自己也坐下吃了。陳卓然接着又發現,雖然自己長成了大人,然而,奇怪的是,繼父,還有大姑,他們似乎一點都沒變。他自小看見的他們,就是這樣,這樣的臉和身形。他們曾有過更年輕的樣子嗎?當然是有,可他看不見。他們的生長形態被他自身的成長遮蔽了。這是朝夕相處的人們之間的特有的情形。也許是陳卓然目下所陷入的虛無,隔離了他們,於是,他開始審視,審視他最近邊的世界。陳卓然是個喜歡思辨的人,他思辨的材料大多來自於書本,其實是第二手的,此刻,他注意到了另一種材料,它們來自於日常生活。這種材料有着質樸的形態,就因為其質樸,所以又是雜蕪的,無排序,無命名,呈蠻荒景象。他簡直無從下手進行整理歸類,可是它們的生動性卻吸引着他。

    這是一個困難時期,也是個令人興奮的時期,陳卓然的吸納力空前活躍,他簡直是貪婪地,汲取着可能接觸到的一切。而他的外表,則格外的安靜。他有數月時間在家裏度過,自從他上寄宿中學之後,就難得在家。寒暑兩假,雖然回家住了,可是同學間仍然有各種交際往來,將他叫出門去。文化革命開始,他更是不見了人影。可是這個時期裏,他天天在家,就像一個隱居者。有時候,看書看累了,他走出家門,騎車在街上兜風。經過街頭臨時搭建的舞台,有紅衞兵的文藝宣傳隊在表演。那些宣傳隊員明顯是要低他們幾個年級的孩子,在他看來,幾乎是下一輩人了。有一個女孩在唱一首稱頌軍民感情的歌曲,曲調以北方地區的戲曲素材,悠長高亢的慢板,間着潑剌剌一瀉如注的剁板,流利至極。陳卓然不由聽入了迷,然後想,革命時期的藝術也進入了新階段,不再是簡單粗暴的造反歌了。他還時常遇見佩着紅小兵臂章的小學生,這給他一個鮮明的印象,就是在他們砸爛的舊世界的廢墟上,逐漸建立起新的秩序,而他們卻是局外人了。在非常時期,更新換代總是疾驟的。他多少是懷了遺老的心情,隔山隔水地看這時代。他的自行車從繁鬧的市區駛出去,來到較為僻靜的馬路,天地變得空廣起來,路邊甚至出現零星田野,還有農舍,舍前的圍籬內有幾株秋葵,低垂着成熟的花盤。騎着,騎着,就騎進了那所大學的校門,裏邊有着他即將結識的新朋友。

    他原先的大朋友們都四散了,到農場鍛鍊去,或者回家去。校園裏無人,鋪一地落葉,承着陽光,一片璀璨的寧靜。這時候,他看見了阿明。起先只是無意地搭訕,可是阿明的態度叫他喜歡,王校長的故事也很有意思,有點像夢囈。倒不是陳卓然不相信它的真實性,而是那孩子自己不敢相信。他敍述的口氣猶疑不定,表情且那麼羞怯,紅着臉,生怕聽的人笑話他異想天開。陳卓然不由再次打量他,見他穿一件藍卡其學生服,腳上一雙鬆緊口黑布鞋,臉色白皙,眉目修長。心裏將他比作三國裏的趙雲,因他有一種古意,不是他過去熟悉的人所具有。兩人並肩騎在鬆軟的落葉上,似乎同在世外。不知覺間,已在偌大個校園繞了一週,卻不捨得分手。臨近校門,兩人都有些緊張,阿明又紅了臉,都知道,只一步之間,便將分道揚鑣。不料想,陳卓然一轉車把,騎上貼牆的甬道,阿明跟隨上去,又折進校園,方才鬆一口氣。太陽高照,底下是兩人的影,看上去,一般高的個頭,就像兄弟倆。這兩個人,來自不同的階層和背景,在不同的際遇裏各自領了新思想,對世界拓開新觀念,為其時的邂逅作了鋪墊準備。也不排斥有年輕人矇昧的吸引力,但理性不是在生長嗎?所以,他們已經有了自覺性。這樣的邂逅,在某種程度上是出於選擇。繞校園第二週的時候,他們互報了姓名,學校,年紀,住址,當然,還是由陳卓然先提議,阿明跟上。但陳卓然沒有想到,僅是第二日,這個羞怯的孩子就來敲他的門了。

    阿明遠不是陳卓然談話的對手,他並不具備,像陳卓然那樣的思想武器。但在內心裏,積蓄着許多無可名狀的感性體驗,自成一體。就是這,使他不怯於和陳卓然在一起。他們倆在一起,都是陳卓然説,他聽。看起來好像陳卓然在向阿明宣講,其實,陳卓然並不以為然。他覺得,這依然是一場對話,阿明是回應他的,只不過是以其他的方式。有一次,他説話的時候,阿明替他畫了一幅肖像,第一眼,他不覺得是他,再一眼,認出來了。他的臉藏在鉛灰色的筆觸裏,遠遠地看着自己。阿明不止畫陳卓然,還畫陳卓然的繼父和大姑,畫開電梯的老伯,從陽台上望下去如織的人羣,車流,街對面密匝的房屋,屋頂上爬着的修補瓦片的男人——那是從一架望遠鏡裏攫取的畫面。這些素描速寫,使陳卓然回到幼年時期,初來到這城市,日日趴在窗口看的,就是這街景。他發現,這街景並沒什麼大改變,雖然經受了大革命的洗滌。就好像,這城市還自有一種定律,兀自生存與生長。這大約就是阿明的回應吧!不是直接地針對,卻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那麼,阿明呢,陳卓然的話他又有幾分確切的理解呢?陳卓然的話裏,充斥着如許大量的概念,撲面而來,他都懵了。可是他隱約地感覺到,那些概念裏含着一種秩序,是可用來劃分他的感情。可惜,不知是這裏,還是那裏,就差那麼一點點,接不上。他還是常常想起王校長,聽王校長説話,是那樣的——就是説,當他説着的時候,心裏某一處會亮起,可等他説畢,過一時,那一處又熄滅了。也是差那麼一點點。王校長在哪裏呢?幸好,幸好,有了個陳卓然,他是東一點,西一點,總也點不亮,卻有着模糊的觸覺。要説,他們兩下里其實都隔膜着,隔膜着,他説他的,他應他的,於是乎,又形成一種默契。所以,他們在一起就不會感到無聊。不僅不無聊,他們相互間還會生出新鮮的好奇。阿明驚訝陳卓然能源源不斷地生髮他的論點,心想:看哪!他還能再説下去,再説下去,一直説下去!陳卓然則是為阿明的靜默折服,他知道,倘若這孩子沒有飽滿的內心生活,是不可能如此恬靜的。有時候,這種好奇又轉化成一種自謙的形式,那就是,陳卓然覺着自己太聒噪,阿明想的是他會不會讓陳卓然覺着悶了。於是呢,陳卓然剋制着不説話,阿明開始絮叨,結果可想而知。雙方不堪勝任,一陣尷尬之後,再把角色調換過來,各就各位。

    他們共同為之間的友誼欣喜,這簡直有些像愛情了。事實上,更像是孩童的結交,帶着天真的感懷,激動不已。他們倆有一點很奇怪的一致,那就是對異性的興趣還沒有開蒙,多少是晚熟了。也許他們就是屬於那一類,像北方寒帶的樹種,需要較長的生長期,木質緊密,肌理細膩。所以,他們就還要更多一些時間,才能完成他們器質的生長過程,而一旦完成,那一定至善至美。也同時,他們就比較多地擁有着青春期前純真無邪的光陰,更多地享受成長的歡樂。他們精神轉變的苦痛,實就是這種歡樂的變相,本質是單純。這歡樂在他們,一是以熱情的方式,另是以靜謐的方式,內裏是相同的緣由,外部的差異恰巧使這兩者合契。

    阿明帶陳卓然也去了他生活的區域,但不是帶他回家,而是帶他去江邊碼頭。陳卓然印象裏的黃浦江實際只是外灘那一段,背倚着殖民時期喬治式建築,樹木花草,車流人行。而這裏卻是粗礪的風景。擠挨着輪渡躉船,江水長年浸淫,外殼鏽蝕。防波堤是殘破的,水泥剝落,裸出磚塊,有些地方,只餘下水泥樁,兀自立着。對岸是廠房和煙囱的輪廓,猶如一幅早期工業社會的灰色剪影。江水的流速加快了,由於輪渡離靠岸,湧動不安,嘩嘩響着,江鷗被激得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在江面盤旋。汽笛就在耳邊低咽。在這裏,阿明義告訴了陳卓然,老師那個人,由老師再帶出天燈路的舊宅,隨即,他們也騎車去了。阿明不像老師大膽,他帶了陳卓然只繞了宅子騎一遭,自行車在卵石路上磕碰出咔啦啦的聲響,顯出周遭的寂靜。最後,他們來到文廟。向晚時分,正門上着鎖,阿明熟門熟路地轉到後牆,那裏有一扇木門,虛掩着。他們走進去,在殿前的方磚上立着。夕陽最後落在東南角上的一片光,漸漸收走了,地坪顯得特別乾淨與清晰。大殿的木柱,窗欞,瓦檐,牆面,呈現出素描的效果,筆觸細密?然後,暮色在他們腳底鋪開,均勻地布了整個庭院。兩人很少説話,陳卓然也寂寂着,阿明的靜默染給了他。等到他們出來文廟,兩輛自行車箭似地穿行在狹窄的小街裏,路人躲不及地避開,貼着牆根,嘴裏罵出一串惡毒的咒語,換來的是他們興高采烈的笑聲。一陣子悸動過去,他們放緩速度,從徐家彙天主教堂底下駛過,忽然之間,阿明與陳卓然對換了角色,他變得多話。初燃的路燈下,他一隻手放開車把,直起身子,向陳卓然發問:你説什麼是唯物主義?陳皂然作了阿明的學生,恭敬答道:是客觀。什麼是客觀?是存在。什麼是存在?可證實的。很好,可是陳卓然同學你發現沒有,唯物主義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問題所在,那就是從人出發;你看見,你認識,你證實——所以,它又是最主觀的!陳卓然同學尊敬地看着阿明老師,阿明變成了王校長。哦,王校長,你在哪裏?阿明伏下身子,重新握住車把,兩人駛人燦爛的市燈中心、,在成長裏,確實有着一些輝煌的時辰,在更長久的盲目的時間之後,厚積而薄發。簡直就像母腹中的嬰兒,在昏暗中沉睡,汲取養料,突然那一個誕生的時刻來到了,陡地降臨光明。當你漸漸適應這光明,光明便轉為昏暗,醒又轉為睡眠,汲取養分,等待下一次光明。這一次光明是比前一次更為堂皇,更為亮,可你還是會適應它,將它再轉入暗,然後期望着下下次的光明。你就從一重光明走入再重光明,繼而走入三重,四重,五重,無數重光明。那光明的亮度無可限量,沒有止境,就看你有沒有生長的激情。多麼歡樂啊!這兩個人簡直就變成了小孩子,那兩架老坦克自行車,都能飛上天!他們兩個,相遇一起,實是天意。倘若無此際遇,他們的歡樂還會遲到,甚至遲至未知的未來。成長是需要同道的,需要攜手和互助,相互點燃光明,引出幽閉的產道。在這一時刻裏,他們忘記了時代的曖昧,前途的曖昧,他們甚至不知道何去何從,可是心裏充滿光明。街市在華燈初上的那一刻裏煥發出光芒,隨後,又沉陷於比先前更濃郁的陰影。梧桐枝靜止不動,連成影的穹隆,兩葉光的舟,從底下穿越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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