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皺着眉頭離開警察局。他的步伐越走越慢,最後停在市場附近,四處看看。前面就是柯羅德醫生家,再過去是郵局。另外那邊是傑若米-柯羅德家。白羅正對面是羅馬天主教堂,聖母瑪麗亞的塑像傲然聳立在中央,面對着玉米市場,顯示出新教所佔的優勢。
白羅一時衝動,穿過大門,來到羅馬天主教堂門口。他脱下帽子,在聖壇前屈膝跪拜,正在他祈禱時,一陣令人心碎的哀泣聲傳了過來。
白羅轉過頭,走道那邊跪着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她把頭埋在雙手中。一會兒,她仍舊低泣着站了起來,然後走向門口。白羅很感興趣地張大了眼睛,起身跟在她後面。他認出那是羅莎琳-柯羅德。
她站在走廊上,極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白羅輕輕對她説:“夫人,我能幫助你嗎?”
她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像孩子一樣單純地説:“不,誰也沒辦法幫助我。”
“你碰到很麻煩的事,是嗎?”
她説:“他們把大衞帶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他們説他殺了人——可是他沒有!他沒有!”
她看看白羅,又説:“你今天也參加了審訊,對不對?我看到你了。”
“是的,夫人,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很樂於效勞。”
“我怕死了。大衞説只要有他照顧我,我就不會有事。可是現在他們把他帶走了——我好伯。他説——他們都希望他死。他説得好可怕,可是説不定是真的。”
“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夫人。”
她搖搖頭。
“不,”她説,“誰也沒辦法幫我忙。我連告解都不敢去,我必須單獨承擔自己的罪過,連上帝都不再寬恕我了。”
“上帝不會不原諒任何人的,你知道得很清楚,孩子。”赫邱裏-白羅説。
她又看看他——眼神紊亂而不開心。
“我必須告解,説出我的罪過。要是我做得到……”
“你不能告解?你到教堂不就是為了告解嗎?”
“我是來追求心安——心安。可是我怎麼可能心安呢?我是個罪人。”
“我們都是罪人。”
“可是我必須説……必須,”她用雙手捂着臉,“喔!我説了謊!我説了謊!”
“是關於你丈夫的事?是羅勃-安得海?被殺的那個人是羅勃-安得海,對不對?”
她猛然轉身看着他,眼神中充滿了懷疑、警惕。她高聲説:“告訴你,那不是我丈夫,根本一點都不像!”
“死者一點都不像你丈夫?”
“不錯,”她用挑戰的口氣説。
“告訴我,”白羅説:“你丈夫長得怎麼樣?”
她凝視着他,臉上逐漸露出戒備的神色,眼神也充滿了畏懼。她失聲説:“我再也不跟你説話了!”
她迅速經過他身邊,路過走道,一直向大門外的玉米市場走了。
白羅沒有跟上去,反而滿意地點點頭。
“嗯,”他説,“原來如此!”
他緩緩走進外面的廣場。
遲疑了片刻之後,他走上大街,一直來到空地之前的最後一棟建築——史泰格旅館。
他在史秦格旅館門口遇見羅力-柯羅德和綾恩-馬區蒙。
白羅很有興趣地看着這個女孩。他想,這是個既漂亮又有頭腦的女孩。不過不是他欣賞的那一型。他喜歡比較温柔、女性化的女人。他想,基本上説來,綾恩-馬區蒙是個現代典型的女孩——不過如果説她是伊麗莎白式的女孩也一樣正確,這種女人很會為自己着想,敢説想説的話,欣賞有進取心的大膽男人。
“我們都很感謝你,白羅先生。”羅力説,“老天,真像變魔術一樣!”
白羅想:確實如此,別人問一個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你當然可以輕輕鬆鬆地耍點花樣。他非常丫解,在單純的羅力看來,他“變出”波特少校真的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裏變出白免一樣令人驚異。
“我真不懂,你怎麼那麼有本事!”羅力説。
白羅沒有告訴他實情。畢竟,白羅也只是個普通人,就像魔術師不會告訴觀眾戲法是怎麼變的一樣。
“無論如何,綾恩和我都對你感激不盡。”羅力又説。
白羅覺得,綾恩-馬區蒙看來並不像特別感激他、她眼角邊有緊張的紋路,手指也不安地捏捏放放。
“對我們將來的婚姻生活影響太大了。”羅力説。
綾恩嚴厲地説:“你怎麼知道?我相信還是有很多羅唆的手續。”
“這麼説,你們快要結婚了?”白羅禮貌地問。
“就在六月。”
“什麼時候訂婚的?”
“快七年了,”羅力説,“綾恩剛從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退伍回來。”
“在服務隊的時候不準結婚嘍?”
綾恩簡單地説:“我一直在國外服務。”
白羅發現羅力馬上皺起眉頭,説:“好了,綾恩,該走了,我想白羅先生一定急着回城裏。”白羅微笑着説,“喔,我不回城裏。”
“什麼?”
羅力似乎嚇呆了。
“我暫時留在這裏,住在史泰格旅館。”
“可是……可是為什麼呢?”
“度個假啊。”白羅平靜地説。
羅力懷疑地説:“不錯,那當然;可是你不是——呃,我是説你不是很忙嗎?”
“我已經安排好了,”白羅又笑着説,“不必為一些芝麻小事忙得團團轉。只要我高興,偶爾也可以輕鬆輕鬆,到自己喜歡的地方。這一回,我想在温斯禮村住住。”
他發現綾恩-馬區蒙抬起頭,熱切地看着他。但是羅力卻似乎有點不高興。
“你大概愛打高爾夫球吧?”他説,“温斯禮區有家很大的旅館,這地方實在太小了。”
“我只對温斯札村有興趣。”白羅説。
綾恩説:“走吧,羅力。”
羅力有點不情願地跟在她身後。走到門口時,綾恩遲疑了一下,又快步走回來,低聲對白羅説:
“審訊結束之後,他們就逮捕了大衞-漢特。你覺得……你覺得他們做得對嗎?”
“宣判之後,他們已經別無選擇了,小姐。”
“我是説——你覺得他是兇手嗎?”
“你覺得呢?”白羅反問她。
但是羅力已經又回到她身邊?她臉上的表演變得呆板而平靜。她説:“再見,白羅先生,我……我希望有機會再見到你。”
白羅心想!很難説。
一會兒,他向碧翠絲-李平考特訂好房間之後,又再度出門。這一回,他的腳步朝着林尼爾-柯羅德醫生家走。
“噢!”凱西嬸嬸開門一看是他,倒退了一兩步:“白羅先生!”
“夫人,我是來向你請安的。”白羅俯身為禮。
“喔,你太客氣了,真的,對……呃……我想你最好請進,請從!我去叫布拉夫斯基太太……或許喝杯茶……不過蛋糕實在太難吃了,我本來想去孔雀蛋糕餅店買,他們星期三偶爾會做瑞幹卷……可是一聲審訊下來,把人的生活都搞亂了,你不覺得嗎?”
白羅説這是可想而知的事。
他本來覺得羅力-柯羅德對他留在温斯禮村似乎很不高興,現在發覺凱西嬸嬸的態度也實不能算是歡迎,她看他的眼神幾乎有點捻,她俯身向前功神秘兮兮地低聲對他説:“你不會告訴我丈夫我找你談……呃,談我們知道那件事的事情吧?”
“我一定守口如瓶。”
“我是説……當時我當然不知道……唉,羅勃-安得海真是可憐——我那時候當然不知道他就在温斯禮村。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太湊巧了!”
“要是鬼魂能直接指引你到史泰格旅館,那就更簡單了。”白羅説。
他提到鬼魂,使凱西嬸嬸又顯得神采奕奕。
“靈魂世界表現事情的方法真叫人料想不到,”她説,“可是我真的覺得,白羅先生,每件事情都一定有目的。你不覺得嗎?白羅先生。”
“是啊,是真的,夫人,就連我坐在這兒,也是有目的的。”
“喔,是嗎?”柯羅德太太有點驚訝,“是嗎?真的嗎?喔,我想是吧,你就要回倫敦了,對不對?”
“目前述不回去,暫時在史泰格住幾天。”
“史泰格?喔……史泰格!可是那地方不是……喔,白羅先生,你覺得你這樣做聰明嗎?”
“我是被指引到史泰格去的。”白羅似乎很鄭重地説。
“指引?你是説什麼?”
“是你指引我去的。”
“喔,可是我從來沒有想要……我是説,我一點也沒想到。一切都好可怕,你不覺得嗎?”
白羅悲哀地搖搖頭,説:“我剛和羅力-柯羅德、綾恩-馬區蒙談過,聽説他們就快結婚了吧?”
凱西嬸嬸的注意力立刻分散了。
“親愛的綾恩,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對數字方面也很行。唉,我對數字最頭痛了。綾恩在家真是太好了,我有什麼麻煩,她隨時都會替我解決。可愛的女孩,希望她永遠快樂。羅力當然是個好人,只是稍微木訥了一點。對像綾恩那樣見過世面的女孩子來説,他是呆板了一點。你知道,大戰期間羅力一-直留在農場……喔,當然這樣也很對——我是説,政府也希望他這樣——這一點當然沒錯——不過我的意思是説,這麼一來,他的觀念多少受了些了限制。”
“訂婚七年對感情實在是很好的考驗。”
“喔,是啊!可是我覺得這些女孩子回家之後,都變得比較不安分……要是另外有一個人——譬如説另外有一個喜歡過冒險生活的人……”
“譬如大衞!漢特?”
“他們當中沒什麼,”凱西嬸嬸着急地説,“一點事都沒有,我敢保證!萬一有的話,不是太可怕了嗎?對不對?他都變成殺人兇手了,而且死者還是他的妹夫!喔,不,白羅先生,千萬別以為綾恩和大衞之間有什麼秘密。真的,他們每次見面大部分都在吵架。我覺得——喔,老天,外子來了。你記得吧?白羅先生,千萬別提我們上次見面的事,好嗎?要是我丈夫誤會——,他一定會很生氣。喔,林尼爾,親愛的,這位是白羅先生,都虧他把波特少校帶去認屍體。”
柯羅德醫生一副疲倦憔悴的摸樣。他淺藍色的眼睛、針尖的瞳孔,到處看着房裏。
“你好,白羅先生,馬上要回倫敦了吧?”
哈!又是一個催我上路的傢伙!白羅一邊想-邊大聲説:
“不,我在史秦格住一兩天。”
“史泰格?”林尼爾-柯羅德皺皺眉,“喔?是警方要留你多待些時候?”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嗎?”醫生忽然用敏鋭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並不滿意?”
“你怎麼會那麼想呢?醫生。”
“好了,老兄,是真的,對不對?”楓羅德太太抖顫地表示要去沏茶,走開了。醫生又説:“你覺得有點不對勁,是不是?”
白羅很意外。
“你居然會這麼説,真奇怪。這麼説,你覺得不大對勁嘍?”柯羅德猶豫了一下。
“不……不,也説不上……也許只是覺得不大真實。小説上的敲詐者都沒好下場,在真實生活裏呢?這次的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可是看起來好不自然。”
“從醫學觀點來看,這個案子有什麼令人不滿意的地方嗎?當然,我問這個純粹是因為個人的興趣。”
柯羅德醫生若有所思地説:“不;我想沒有。”
“不——的確有,我看得出來——”
只要白羅有心,往往可以發出一種催眠似的聲音。柯羅德醫生皺皺眉,略帶遲疑地説:“當然,我以前從來沒處理過警方的案子,而且無論如何,醫學上的證明並不像外行人所想得那麼斬鐵斷釘;我們也免不了錯誤——醫學是很容易犯錯的。何謂診斷?只不過是靠一點知識,加上代表很多種意義的不確定線索所做的猜測。也許我能很正確地診斷出麻疹,因為我這輩子看過好幾百個麻疹病例,知道有那些症狀。事實上沒有一本教科書告訴你,到底什麼是‘典型’的麻疹。不過我這一生看過很多怪事——有個女人已經躺在手術枱上準備動盲腸手術了,但是卻及時發現是甲狀腺腫大!——另外有位熱心誠實的年輕醫生診斷一個有皮膚病的孩子之後,認為他嚴重缺乏維他命——但是當地的獸醫卻對孩子母親説,孩子常常抱貓,貓身上有金錢癬,所以那孩子也被傳染上了。
“醫生和任何凡人一樣,也有先人為主的觀念。犁李有個男人顯然是被人謀殺的,身邊地上有把沾血的火鉗。如果説他是被其他東西貿死,未免太荒唐了,但是以我這個對腦部被擊死的人毫無經驗的人來看,我覺得兇器應該是其他——不那麼和緩、那麼圓的東西,龐該是……喔,我不知道對不對,可是我覺得應該是有鋭利邊緣的東西……譬如磚塊什麼的。”
“可是審訊的時候你並沒有説啊?”
“是的……因為我沒有絕對把握。法醫賈金斯對結果很滿意,他説的話才算數。不過有一個先人為主的條件——屍體旁邊的火鉗。傷口會不會是火鉗造成的呢?不錯,有可能。但是如果光看傷口,別人問你是什麼造成的——我就不知道你會不會這麼回答了,因為實在極不合理……我是説,如果有兩個人,一個被磚塊擊傷,另外一個被火鉗擊傷……”醫生停下來,不滿意地搖搖頭,又説:“很不合理,是嗎?”
“他會不會是跌在什麼尖鋭的東西上?”
柯羅德醫生搖搖頭。
“他是面朝下趴在地板當中——下面是一塊又好又厚的地毯。”
他太太進來時,他突然換了個話題。
“兩人端茶來了。”
凱西捧着一個盤子進來,上面有半條麪包凋器,和盛在一個兩磅罐子底下的一點不起眼果醬。
“我想水大概開了。”她打開茶罐蓋子,看看裏面。
柯羅德醫生輕哼一聲,喃喃説:“就沒有一點好東西。”然後生氣地走出去。
“可憐的林尼爾,大戰開始之後,他的精神就一直很差。他工作太認真了,一點都不休息,從早忙到晚。我想他要不了多久就會完全崩潰了。本來,他一直盼望戰爭結束就退休,這一切都得靠戈登。你知道,他最大的嗜好就是研究中世紀綴草藥有關的植物,目前正在寫一本這方面的書。他希望能安安靜靜過日子,作些必要的研究。可是後來戈登卻那麼死了……唉,你也知道現在過日子真難,白羅先生,税金什麼的,真叫人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形下,他根本沒辦法退休,所以態度常常不大好。其實真是太不公平了,戈登就這樣死了……連遺囑都沒留下……有一陣子我連信心都動搖了,我是説,我真不懂是怎麼回事,老是覺得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她嘆口氣,接着又高興了些。
“可是我從另外方面又得到一些可愛的保證。‘只要有勇氣,有耐心,一定會有辦法。’結果一點都投錯,那個好心的波特少校今天那麼堅決地説,可伶的死者就是羅勃-安得海……喔,我終於找出辦法了!太棒了,對不對?自羅先生,一切都變得那麼美好!”
“就連謀殺也一樣。”赫邱裏-白羅説。